樊中華 郁玫
東海之濱1125平方公里的上海浦東新區,猶如一個面向世界的堅實支點,在當前愈加激烈的國際科技競合形勢下,再次承擔起中國科技“創新策源地”重任,撬動新一輪改革開放奇跡。
在浦東開發開放30周年慶祝大會上,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將“全力做強創新引擎,打造自主創新新高地”置于對浦東未來發展提出的“五個期望”之首,重申了浦東作為“科技創新策源地”的發展目標和重要功能,也為上海在中國科技創新鏈中將要承擔的重要角色和新使命進行了清晰定位。
上海“要有‘闖的勇氣、‘創的智慧,堅定走開放條件下的自主創新道路,堅持科技創新和制度創新雙輪驅動。”今年8月,上海市副市長吳清在談到上海科創中心建設時曾表示,上海正是要用創新的辦法,全方位發力,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新一輪全球技術革命和產業變革的大勢下,對標“強化創新策源功能”的更高要求,做有效支撐上海打造國內大循環的中心節點和國內國際雙循環的戰略鏈接。
從浦東開發之初“聚焦張江”,以高新技術為導向引入跨國企業、匯聚科研機構、孵化創新“幼苗”,到今日以張江科學城為科創核心,上海市各區聯動的“大張江”科創生態布局逐漸成形;從最初的引進消化吸收再創新,以市場換技術培植產業鏈,到30年來在農業、制造業、商業服務業等產業端不斷爆發的自主創新。上海科創辦執行副主任彭崧說,事實上,科技創新早已“溢出”張江與浦東,滲入上海發展的方方面面。
“中國的應用型研究和應用型產業比較發達,成為助推經濟發展的力量,這是應有的、必然的過程。”談及上海發展面向“科創策源地”的新使命,中國工程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瑞金醫院院長寧光指出,在擁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后,中國需要有更大的魄力去發展原始創新,夯實產業創新之前的基礎,“因為這是創新鏈條不可缺少的一環”。
近年來,隨著中國連年加大對基礎研究的投入,中國的基礎科研能力和成果已在不斷攀升。一個有力的數據是,中國在自然科學領域發表的研究論文數量已經超過美國,躍居世界第一;同時中國專利申請數量已于2019年達到140萬件,同樣居于世界領先地位。
而更多的科學平臺促進了基礎研究創新的進展。例如上海光源10年來已服務了超過3000個研究組的三萬多名科研用戶,2015年以來,我國科學家利用上海光源,在固體材料實驗中先后發現3種重要的新費米子態;2017年,超強超短激光裝置實現10拍瓦激光放大輸出,脈沖峰值功率創世界紀錄;2019年,上海科學家在國際頂級學術期刊《細胞》《自然》《科學》發表高質量論文87篇,占全國總量的28.4%。
但高企的論文數量并不意味著原始創新研究的旺盛,而后者通常是創新鏈上最為重要的基礎。
亞馬遜云服務(AWS)上海人工智能研究院首任院長、上海紐約大學計算機教授張崢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中國人工智能研究的短板在于原創“乏力”,“若單把人工智能作為服務落地,中國有可能成為世界第一,但若論人工智能的研究,恐怕并不樂觀”。
數據顯示,我國基礎研究經費占研發經費總量比例僅在5%左右,企業研發投入嚴重不足,與美國等發達國家“政府+企業”雙輪驅動下,占比15%~20%的經費投入相比仍差距懸殊。而在基礎科研創新上,企業缺席所產生的后果并不僅如此。

一名青年創客在上海張江跨國企業聯合孵化平臺內拍攝自己的產品。圖/新華
中國科學院院士蔣華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前,全球在創新藥研發中所涉及的1000余種技術和30多種理論,沒有一個源自中國。“一是源于中國創新藥研發起步晚,積累不夠;二是長期以來很多基礎研究都是以發表論文為目標,沒有繼續深入下去。”
如何深入?蔣華良指出,一個地區應實現科研與產業并進和緊密結合。“一個有創新意識的大型企業,不僅可在需求上倒逼科研進步,資金上反哺基礎科研,同時有實力聚集人才,也可有目標地培養科研人才,如為高校學生提供新型治療方式的研發實驗機會等,因為有些實驗十分昂貴,僅憑科研院所力量是難以普及的。”
蔣華良說,近十年來,上海發展起了最先進、種類最全的大科學設施集群和新藥研發平臺,基礎研究力量強,科創成果多。但作為創新策源地,如何進一步做好科創空間布局,在寸土寸金之地給予創新藥更多的產業化機會,培育出有全球影響力的大型醫藥企業,也是發展原始創新的題中之義。
張江科學城的大裝置集群正在建設之中,如何使其在吸引和聚集人才上具有競爭力,仍是需要破解的難題。這既涉及人才評價機制的改革,也涉及創新型人才的培養機制革新。
“現在很多高校仍然非常關注論文數量、專利數量、博士后經歷等‘硬指標考核評價條件,只有通過考核,才能得到經費支持。這是我們需要著力改善的。” 上海交通大學常務副校長、中國科學院院士丁奎嶺說,“我們要放眼未來,把目光瞄向人才的創新思想、發展潛力,而不是僅看過去的成績。”
丁奎嶺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當前,中國要真正成為科技強國,能否培養具有原始創新能力的新一代青年,能否培養出為某一科學領域發展,甚至為人們認知世界、改造世界“扣動扳機”的人,格外重要。
丁奎嶺說,高校作為基礎研究創新的重要主體之一,培養創新人才首先應該打破學科界限,探索面向原始創新的教育教學改革;同時還應打造寬容失敗的環境,“要改變凡事追求成功率的思路,允許創新失敗,否則各類人才就很難大膽地去進行嘗試。”
所幸,近年來在科創制度改革上,浦東這塊“試驗田”已經做出了諸多嘗試。例如出臺了“人才35條”等一系列具有首創性突破性的人才政策創新,包括率先設立全國首個海外人才局、率先試點自貿區永久居留推薦直通車制度、率先承接國內人才引進直接落戶和留學回國人員落戶審批權、率先放寬外國畢業生直接就業限制、率先探索建設自貿區海外人才離岸創新創業基地等創新舉措,著力打造人才“蓄水池”。
此外,上海市政府副秘書長、浦東新區區長杭迎偉介紹,在吸引和留住海內外科創人才上,浦東一是高標準打造“國際人才港”,通過審批流程革命性再造,打造人才審批服務的“高速公路”,通過全鏈條引進人力資源專業服務機構,為人才提供一站式服務;二是通過加快租賃式住宅建設、修建人才公寓、鼓勵各類機構代理經租社會閑置住房、為人才提供住房補貼等構建多層次、多主體、多渠道的人才住房供給體系,解決人才安居問題。
而另一組數據則凸顯出創新鏈“產學研”轉化中存在問題。與突出的研究論文數量和蓬勃的產業應用“兩端繁榮”不相符的是,中國科研成果轉化率仍舊不足10%,與歐美國家平均愈40%的轉化率相差甚遠,而美國的數字是近80%。
“這意味著產業端的創新與科研端的創新是割裂的,科研創新尚沒有真正實現‘策源的價值。”在上海張江(集團)董事長袁濤看來,打造“創新策源地”有兩層含義,一是發展從零開始的突破性創新;二是基礎科研創新真正能夠起到推動產業和經濟發展的作用。
袁濤說,在當前的創新鏈上,基礎科研與應用科研、科研創新與產業發展之間仍舊存在著斷層,“大量中間型平臺、機構、組織等的缺失或專業化程度不夠,以及相關機制體制的不完善不成熟,是導致這一問題產生的原因。”
中國工程院院士、上海光源科學中心主任趙振堂以上海光源為例同樣指出,大科學裝置如何找到新的增長點、打造優勢特點、不斷保持綜合性能處于前列水平,始終面臨著極大的創新挑戰,此時創新生態的“反哺”就顯得尤為重要。“希望通過建立成果導向的開放運行機制,與更多的科創企業對接,以來自科研與產業前沿的創新需求驅動上海光源在技術、能力和方向上的持續更新升級,使其發揮出最大的價值。”趙振堂說,但當前,能夠為科研機構、科創企業與上海光源進行對接的專業技術中介機構極少。
作為創新藥研發中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由具有研究意識和知識的臨床醫生引領下的科學家團隊組成的研究型醫院是解決產學研脫鉤問題的重要平臺。但事實上,當前中國尚沒有一個嚴格意義上的成熟的研究型醫院,這也使得創新藥的創新研發和成果轉化存在短板。
對此,寧光指出,上海醫療實力雄厚,擁有豐富的病患群體,因此研究型醫院完全可以脫胎于現有的大醫院,走與歐美設立專門研究型醫院不同的路徑。2016年上海瑞金醫院在院內啟動建設的國家首個轉化醫學中心,作為轉化醫學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即是在此方向上進行的探索。
在業內人士看來,彌補產學研轉化的關鍵一環,一是政府和企業應共同配合,投資建立更多的轉化平臺;二是需要更多專業的公共和企業中介機構、孵化機構和投融資機構,以市場需求為導向,充分尋找、認識和對接科研成果的轉化;三是科學成果轉化機制的創新,投融資、商業保險等金融環境的完善,以及知識產權保護等法治環境的建設應盡快跟上。
意識到這一問題,近年來,張江科學城已開始在此間發力。涵蓋人工智能、集成電路、生物醫藥三大產業的近百家國際化孵化載體,以及以諸多高校轉化中心為主體新型研發機構、由大型醫院設立的臨床賦能中心等正在承擔起創新轉化的部分功能。而以生物醫藥研發為例,張江正在通過重點打造一批CDMO/CRO平臺公司,解決科創企業原研創新的產業化問題。同時切中創新鏈薄弱環節進行政策與資金的精準投入,是張江不斷完善“創新策源地”生態,補足短板的重要一步。
與此同時,面向張江科學城能級不斷提升的發展需求,張江集團也在進行其以精準管理服務打造創新生態的數字化轉型升級。“利用科學城以‘創新為核心的大數據,更好地在產學研對接轉化、空間布局與使用,產業扶持與發展、政策與資金的精準供給等方面補足‘創新鏈短板。”袁濤說,“這將有助于張江科學城形成獨有的‘創新策源生態優勢。”
在上海科創辦執行副主任彭崧看來,作為中國社會主義制度與市場化機制結合最緊密的地方,上海打造“創新策源地”應當更多地依靠市場機制,而政府則應在如完善科研經費管理制度改革、探索建立多層次的住房體系等環境建設上予以支持。
“例如在科創人才方面,應鼓勵企業充分發揮市場化行為的作用,以提高研發效率、使用股權激勵等措施吸引和留住人才。”彭崧說,在提高科研轉化效率和生產效率,以及區域產業競爭方面,都應充分依靠市場的力量。
上海浦東新區政協副主席、科經委主任唐石青同樣認為,中國發展科創的優勢之一即是擁有龐大的應用市場,與此相匹配,市場應在創新資源流動配給、應用場景挖掘、科學化管理等方面充分體現其價值,“政府政策供給要量入為出,為科技創新打造好的前期生態、提供寬容的保護環境和正確的社會價值導向是政府應努力的方向,因為高速發展的科創企業更需要環境的確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