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豬

書名:《一日三秋》作者:劉震云出版:南方出版傳媒/花城出版社
劉震云是我國小說家的中堅力量,寫了很多有分量的作品。現在談談他最新出版的《一日三秋》的文學特點。在這部小說里,劉震云依然選擇了他的家鄉,他熟悉而慣用的河南延津,作為故事發生的物理空間。作為鋪墊,小說的前言和第一部分很短,快速進入情節,劉震云用極簡約的文字,奠定了小說的戲臺氛圍、黑色幽默基調和魔幻現實主義風格。

《一日三秋》構建了一個令人忍俊不禁、同時又令人深深嘆息的文學世界
先說小說的戲臺氛圍。作品主人公李延生、陳長杰和櫻桃是延津縣豫劇團的演員,劇團最拿手的一出戲就是他們仨主演的《白蛇傳》,李延生扮許仙,陳長杰扮法海,櫻桃當然就是白娘子了。生活中李、陳是好友,李延生曾暗戀櫻桃,結果“白娘子”嫁給了“法海”。三人都愛用戲里的臺詞“奈何奈何、咋辦咋辦”表達情緒。這種表達有時代表無奈,有時代表默認,有時則完全是種口頭習慣。它模糊了生活和戲臺的邊界。自古以來,中國百姓有兩大愛好,聽書、看戲。特別是看戲,逢年過節要看,婚喪嫁娶要看,一些殷實家庭做壽也要請戲班子,左鄰右舍都來看。有副戲院的對聯說的好,“未上臺誰是我既上臺我是誰須知是我原非我,不認真難做人太認真人難做牢記做人要像人”,道出了中國人樸素而辯證的人生哲學。對于李、陳和櫻桃來說,唱戲既是他們的工作,也是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后來因電視和錄像機的普及,沒多少人看戲了,劇團解散,三人告別了戲臺,他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改變。其后代,例如明海,雖然有家學,笛子吹得好,但已經完全是另一碼事了。劇團是延津縣的縮影,李、陳和櫻桃是劇團的縮影,而延津縣是整個中國縣城的縮影,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忍著陣痛,改革開放,全面走向市場化。人民生活方式和觀念翻天覆地,可以說,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其間的悲歡離合與經濟結合得那么緊。這也是改革開放所經歷的過程,誰也無法避免,嘆息完“奈何奈何、咋辦咋辦”,生活還得繼續。
戲臺氛圍在小說開端部分非常濃郁,隨著李延生轉行去賣醬菜,陳長杰遠赴武漢做了火車司爐工,戲臺氛圍漸漸寡淡,但換了方式,時隱時現。幾十年后,明亮看望李延生夫婦,“雜貨鋪一側的墻上,貼著一幅畫,《白蛇傳》的劇照,畫已褪成黃色,上面斑斑點點,被蟲蛀了許多洞”。李延生告訴明亮,延津老劇院拆了,要蓋商品樓,海報是他一個侄子在劇院倉庫里撿回來的。想當年,《白蛇傳》在延津傳唱不衰,連燉豬蹄的老板都能唱一折,如今主角整日與油鹽醬菜為伍,物是人非,讀罷頓生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之感。
這里所說的黑色幽默與歐美文學的黑色幽默不同,后者大多數屬于絕望下的喜劇形式。《一日三秋》的黑色幽默是指,當事實與邏輯發生沖突與矛盾,或者事情不由自主走向相反方向,呈現的情形顯得荒誕,黑色幽默便產生了。
延津自古以來有個傳說,說的是癡心女子花二娘,因苦等情郎而變為一座望郎山。花二娘會進入延津人的夢里,求人給她講笑話,如果把花二娘逗樂了,她便賞你一個紅柿子,否則她就化作山把做夢人給壓死。從此后,延津人“個個懷揣幾個笑話,睡覺之前默念幾遍,以防不測”。劉震云寫到這兒,馬上接了句“這是延津人幽默的來源”。講笑話本來是娛樂,無論笑話好不好笑,都足以營造一種輕松氣氛,但在小說里,笑話反轉到反面,不僅沉重,而且涉及身家性命,笑話,或者說幽默,因此變成黑色的了。延津人都會講笑話且出了名,同時卻活得不輕松,這也是一種黑色幽默。花二娘很人性,逢年過節不去擾人清夢。然而,“延津人過節很嚴肅,大家走在街上,個個板著臉;相遇,冷峻地盯對方一眼,并不代表不友善,恰恰是親熱的表現”。這里也體現了雙重黑色幽默:過年嚴肅,盯對方一眼表示親熱。這是一種“虛寫、泛寫”的黑色幽默。
當然也有“實寫、詳寫”。例如菜市場經理孫二貨利用職權侮辱明亮,明亮就把自己養的狗起名叫“孫二貨”。明亮一開始對“孫二貨”非打即罵,可養的時間長了,便有了感情,對它越來越好了。諷刺的是,當孫二貨得病變傻了之后,明亮出于報復心理,總以探望的理由,去看孫二貨的慘狀。以至于孫二貨的兒子只要有事,便把他的傻爸托付給明亮。普通人的愛恨情仇借此顯現出與戲劇不同之處。
《一日三秋》“虛寫”和“實寫”相互交叉、彼此呼應,構建了一個令人忍俊不禁、同時又令人深深嘆息的文學世界。
來源于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在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頗為流行了一陣子,以莫言、韓少功、馬原和洪峰為代表的中壯年作家,幾乎都寫過帶有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的作品。所謂魔幻現實主義,正是魔幻與現實的有機結合,任何魔幻都能找到現實的影子;任何現實也都閃爍著魔幻色彩。作家把魔幻當作現實來寫,將現實折射為魔幻,亦真亦假、真假難辨,小說由此變得精彩紛呈。
花二娘在《一日三秋》中的故事,也可視為魔幻現實主義的體現,因為她本是民間傳說,后來越傳越盛,延津人信以為真了。花二娘入夢找笑話也是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一個主要動力,直到小說結尾,用的也是花二娘入夢的橋段。小說的魔幻現實主義描寫隨處可見。李延生娶了糖果廠的胡小鳳。因為一把韭菜,櫻桃和陳長杰吵架,賭氣上吊了,本該轉世的魂魄卻鉆進李延生的身體。為了擺脫櫻桃魂魄帶來的各種毛病,李去找算命的老董,引出他去武漢尋陳長杰千里送櫻桃的故事。后來,櫻桃魂魄因故又鉆進了自己的照片,連螢火蟲都會說話等等,就更魔幻了。
劉震云還寫了富有中國特色的魔幻現實主義故事。老董不僅會算命,還會“走陰”,就是能和死去的人交談溝通。這本來是薩滿教的一個形式,在中國北方地區很流行,劉震云幽默地將它稱為“直播”,當成真實去寫,換言之,“直播”每每成為事實,從而推動小說發展。但這并不坐實了《一日三秋》就是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實際上,戲臺氛圍、黑色幽默基調和魔幻現實主義風格僅僅是小說的三個比較重要的文學表現形式。從整體上看,小說無疑屬于現實主義,這三種敘寫特點除了增加文字的可讀性,在深化小說的主題上也起到了不可忽略的作用。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