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炳輝
(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上海 200083)
世界文學①是19世紀初開始在歐洲出現的一個概念,通常認為德國著名作家歌德是最早的使用者之一,他說“世界文學的時代已經來臨”[1]113了;之后,馬克思在著名的《共產黨宣言》中又使用這個概念[2]35,以至于“世界文學”后來成為比較文學學科最重要、最核心的一個概念。可以概括地說,“世界文學”至少有四個基本的含義:可以指人類各民族所有的文學創作;通常也指人類經典文學著作的集成;或者指具有超出一個民族的特征、意義而具有世界性品格的文學經典;也指在多元文化語境下文學的傳播、譯介、影響與接受的歷史進程(這是最新的頗具影響的“世界文學”定義)。
“世界文學里的中國文學”這個題目所指的內涵是什么呢?它既可以理解為世界文學作品中的中國形象(包括有關中國的題材、故事、人物、景觀和文化元素等),也可以指在世界文學進程中,中國文學如何在世界其他各民族、各區域、各文化中的傳播、譯介和影響,中國文學如何為世界不同民族的讀者所欣賞與接受,并在世界范圍內啟發各民族文學文化創造的歷史進程。一句話,“世界文學里的中國文學”就是指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影響以及對于世界的貢獻和意義。所謂貢獻,是指已經發生或正在發生的;所謂意義,除了已經顯現的意義外,還包括未來的潛在可能性意義。而本文所述“中國文學”里的“中國”是對應于今天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疆域,“中國文學”則指這一疆域內歷史上存在的所有文學,包括口傳與書面文學、漢族與其他民族文學,但限于篇幅和個人研究視野,主要針對漢民族文學展開。
在世界文學多元系統中,中國文學是歷史悠久、成就璀璨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偉大成就與世界地位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中華文明弦歌未斷,中國文學源遠流長。在人類五大文明(古代埃及、巴比倫、印度、希伯來與希臘、中國)中,中華文明雖屢經改朝換代,并多次遭受外來文化入侵,但一直沒有真正中斷過,尤其是以漢字為核心的文化,幾經變遷與更新,仍賡續至今,而后世所謂的文學,正是中華文明生生不息的一種表現。與上述其他文明體相比較,中國文學在上古時代就取得了輝煌成就,并體現出鮮明的特色。這個時期的中國文學材料豐富,達到了極高的思想和藝術水平,特別在散文和詩歌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對世界古代文學的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因而在世界古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可以與同時代的印度文學、希伯來文學和希臘文學并列。第二,多民族文學交融的傳統深厚,遺產豐沛。在今天中國遼闊的土地上,漢文化和文學自古與周邊其他民族文化互動融匯,民間口傳文學豐富多彩。與漢族文學相比,多民族口傳文學的發達更顯其鮮明特點,擁有如蒙古族的《蒙古秘史》、維吾爾族的《突厥語辭典》《福樂智慧》、藏族的《米拉日巴道歌》《薩迦格言》等格言、詩歌、諺語、神話、傳說等作品。自20世紀三四十年代以來,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后,被記錄整理成書面形式保存、流傳的文學作品則更加豐富,特別是納西族的《創世紀》、白族的《創世紀》、彝族的《查姆》等神話敘事詩,藏族的《格薩爾》、蒙古族的《江格爾》和柯爾克孜族的《瑪納斯》等英雄史詩,更是民族文學的瑰寶。第三,漢語文學歷史悠久,品類豐富,經典璀璨。中國古代文學在散文、詩歌、戲劇和小說等方面都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就,在世界各國中名列前茅。常言所說的漢賦、唐詩、宋詞、元曲和明清小說,就是對各個時期最具成就和特色的文學成就的經典表述,這是以經典文體的演化為線索的歷時性描述。
總之,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是世界文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對世界文學的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正如美國漢學家海陶瑋在《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一文中所說的:中國文學歷史悠久、體裁豐富,抒情詩傳統強大,為歐洲望塵莫及,賦體更是歐洲不涉獵;從一定意義上說,只有印度、伊朗、阿拉伯以及日本等東方幾個文學大國能與之相提并論,其他國家則很難與之比肩而立[3]259。只是從15世紀開始,隨著中國和歐洲社會的形勢對比發生根本性變化,中國與西方之間的文學對比才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中國文學在其他區域與文化中的傳播與影響,同樣有著悠久的歷史。如果以文化差異性的程度和地理位置的遠近作為參照,大致可以從中華文化圈內與文化圈外兩個部分來概括中國文化與文學的對外傳播及其影響。“文化圈”是指某一大地區以特定民族的文化為母體文化,不斷創新發展而形成的文化區域。這一地區的各民族文化雖各具特色,但最初的文化源則是相同的。習慣所稱的文化圈有中華文化圈、西方基督教文化圈、中東伊斯蘭教文化圈和印度文化圈等。
“中華文化圈”經歷了長期的發展演變過程,從公元前3世紀戰國時期開始,到7世紀隋唐時期基本形成,包括日本列島、朝鮮半島和東南亞的廣大地區,是東方文化最大的一個文化圈,也稱東亞文化圈,它對世界文化格局產生了較大的影響。這個文化圈的特點是:把以儒學為核心的中國文化作為基礎,形成一種獨特的文化取向和思維方式,努力接受和傳播中國式的佛教文化;以中國的政治制度和社會模型為社會運行的基本機制,接受或吸收漢語的文字范式而創造出本國或本地區的語言文字。
中國文學與文化在“中華文化圈”內的傳播,就時間的先后、程度的深淺而言,先以東北亞的日本、朝鮮半島和東南亞的越南、泰國、馬來亞群島為主,后波及到其他地區。
日本與中國一衣帶水,中國文化與文學在日本的傳播歷史悠久。從魏晉南北朝開始,日本就不斷從中國取經。據日本《古事記》載,約在公元3世紀,中國文學典籍就由移民傳入日本;公元285年,《千字文》《論語》等文化典籍被輸入日本,日本開始出現了文字。此后,日本通過多重渠道輸入儒學,請專家講授中國文化,在隋唐時代達到高潮。到4世紀時,中國文學在日本的傳播已經達到了相當的規模。公元600年,日本首次派遣隋使來到中國。圣德太子仿效中國進行了“推古朝改革”,初步確立了中華式社會體制。公元645年,日本推出“大化革新”,引進和效仿唐朝文物典章制度,并先后19次派遣唐使到中國學習。奈良時期,日本學習中國的力度更大,中國的文學、藝術、繪畫、建筑、醫學、科技和生活習俗都涌入日本。中國式的佛教文化也在日本生根,鑒真和尚東渡是日本佛教文化發展的一個重要標志(公元743~754年,11年間六次東渡)。公元7~8世紀,日本也開始用漢字的音,離開漢字的形創造“萬葉假名”,又混進一些漢語來記述日本語的文學,這是日文的開端。到公元9世紀左右,日本已基本具備了中國文化的雛形,并以此為基礎發展出日本的民族文化。
中國文學在日本的傳播與影響是文化傳播的一個重要方面,日本最早的一批書面文學集成的作品,如《古事記》《日本書記》都受中國文化的影響。日本古代文學的三條線索(散文、韻文學、漢詩)之一的漢詩,就是直接用漢文創作詩歌。從9世紀末到10世紀初,作為日本物語小說始祖的《竹取物語》,就是在假名創造之后被文人記錄整理成書的。它來源于中國川藏地區的民間故事《斑竹姑娘》,兩者不僅主要情節相同,許多細節也如出一轍,不過《竹取物語》結尾處有“嫦娥奔月”的影子。平安朝中期女作家紫式部(約978~約1016)的世界第一部長篇小說《源氏物語》,引用了許多中國古代詩文典籍,包括《白樂天文集》《文選》《史記》《楚辭》《西京雜記》《老子》《述異記》《莊子》《毛詩》等,其第三部的構思框架顯然是在白居易《長恨歌》的影響下形成的。之后,《水滸傳》在17世紀70~80年代、《紅樓夢》在18世紀末傳入日本,這都是商貿活動的副產品。明清小說傳入日本后,大量模仿中國文學的翻案小說在日本出現,如龍澤馬琴的長篇《南總里見八犬傳》就是仿效《水滸》與《三國》而作。
朝鮮半島與中國接壤,有引進與吸收中國文化的地理之便。據說,西周時代的箕子曾率眾赴朝,這是最早的有關中朝關系的傳說。春秋戰國時期,去朝鮮躲避戰火的中國人帶去中國文化。漢代以后至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原與朝鮮半島文化交流頻繁,唐時達到高潮。朝鮮半島早期沒有自己的文字,漢字是他們借以記錄生活和進行文學創作的文字工具,他們使用漢字早,延續時間長(公元初~15世紀)。公元2~6世紀,朝鮮半島開始以“鄉扎標記法”利用漢字的音或義標記朝鮮語。直到15世紀上半葉,他們才以“訓民正音”(韓字)創造出新的“諺文”,之后,用正音記錄的純粹韓國文學和漢文學并立發展。在長期的漢字使用歷史中,朝鮮的漢字書法藝術、詩詞歌賦都有創造。朝鮮現存最早的漢文詩是高句麗琉璃王在公元前7年(西漢時期)作的《黃鳥歌》:“翩翩黃鳥,雌雄相依。念我之獨,誰其與歸?!痹诼L的歷史長河中,中國儒學典籍、佛教也都傳入了朝鮮,可以說,朝鮮與中國文化同源同根。
大約從公元4世紀開始,就有中國文學傳入朝鮮。之后,朝鮮一方面接受了中國主流的各種文藝思潮,另一方面以此為基礎融合轉換出新意,把它作為民族精神之骨骼。前者如朝鮮李朝文學對《三國演義》的借鑒,這種借鑒在體例、描寫手法、人物描寫等方面都有體現,出現了金萬重的《九云夢》、李在秀的《玉樓夢》等長篇小說;后者如近世朝鮮前期文壇,推崇忠君愛國之杜甫文學而敬遠李白、蘇軾等自由奔放之豪放風格的文學,就是明確的例證。
東南亞國家眾多,它們與中國文化的聯系也各不相同,其中越南與中國關系最為密切。東漢末年和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與東南亞國家就有頻繁交往,隋唐兩宋時期達到高潮。期間,中國的稻谷、絲綢、茶葉、陶瓷、漆器、醫藥等被輸往東南亞,東南亞的棉花、煙葉、番薯及各種熱帶植物被運往中國。許多華僑漸次移居東南亞,也直接帶去了中國文化。與日本、韓國相似,越南的語言幾乎有一半源于中國,政論文字6成以上來自中國。中國方塊字作為越南官方文字使用千年以上,后來創造的“字喃”也是由漢字改造的。老撾語中也有許多中國詞匯。柬埔寨、泰國、緬甸、馬來語、印尼語中也多有漢語成分。
公元前200年,中國文學典籍《詩經》《尚書》就傳入了越南地區(交趾),對越南地區的文化風俗產生了深刻影響。15世紀鄭和七下南洋,進一步促進了中國文學的傳播,其影響涉及到語言文字、思想意識和社會制度等諸多方面。后來,《楚辭》《西廂記》《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聊齋志異》等也先后傳入越南。此外,中國各種詩詞、歌賦和俗文學作品在越南均有傳播。到明清時期,泰國、馬來群島等地也有中國文化與文學的傳播,對當地的文化與文學產生了很大影響。
總之,從漢代開始一直到19世紀,中國文學與文化無疑是東亞文學的一個重要核心。其中,公元6世紀到13世紀是中國文學開始在東亞產生整體影響,也和南亞、西亞、歐洲等更遠的地區產生較為廣泛交流的時代,并形成了以中國文化為核心的東亞文化圈。國力鼎盛的漢唐朝奉行和平睦鄰的外交政策,與古代西方有名的亞歷山大東征、延續200多年的十字軍戰史有著十分明顯的不同,因而,中國文學在外國的傳播,譜寫的是友誼篇章。這是接受中國文化最深的朝、日、越以及東南亞國家與中國經歷了幾千年的交往,產生了血乳交融關系的緣由所在。
中國文化與文學在古代的海外傳播,可以從三個方面來描述:
第一,四大發明的傳播對世界文明與文化的影響。中國的四大發明是連接中西文化的橋梁。造紙術、印刷術、指南針和火藥促進了世界的文明進程,為人類進步做出了巨大貢獻。其中前兩項與文學直接相關,它們相繼從中國本土傳播到東亞文化圈,并經不同的途徑傳入到其他文化區域。
西漢蔡倫發明的植物造紙術先在中華文化圈內傳播,后經伊朗、印度及中亞、西亞地區進一步西傳,到8~9世紀,阿拉伯世界開始全面仿效該技術。公元830年,巴格達成立智慧宮,它是集譯書、圖書收藏和科學研究于一體的文化機構,而造紙術是這一文化繁榮的重要前提。9世紀時造紙術傳入歐洲地區,西班牙、法國、意大利、德國等國相繼出現了大規模造紙業,14世紀時在歐洲普及,16~17世紀再傳入美洲地區。伴隨著13世紀蒙古元帝國橫掃歐洲,唐代的雕版印刷術和宋代畢升發明的活字印刷術,客觀上也被帶入了歐洲,并在14世紀的歐亞、北非地區得到普及。印刷術與造紙術的普及使文化落后的歐洲得到了迅速發展,也為文化的平民化提供了可能,同時方便了各國圖書的譯介、文化遺產的積累和交流。兩者相互促進,改變了世界的文化面貌。
馬克思在《經濟學手稿》中指出:“火藥、指南針、印刷術——這是預兆資產階級社會到來的三大發明?;鹚幇羊T士階層炸得粉碎,指南針打開了世界市場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術則變成新教的工具,總的來說變成科學復興的手段,變成對精神發展創造必要前提的最強大的杠桿?!盵4]427
第二,絲綢之路及西亞、歐洲關于中國的記載。著名的“絲綢之路”首先是指古代中國腹地連接亞洲、非洲和歐洲的陸上商業貿易路線,這是狹義的“絲綢之路”。它形成于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1世紀間,直至16世紀仍保留使用,是一條東方與西方之間經濟、政治、文化交流的主要道路。漢武帝派張騫出使西域后,以西漢時期長安為起點(東漢時為洛陽),經河西走廊到敦煌的“絲綢之路”基本干道形成。而廣義的絲綢之路還包括“海上絲綢之路”,它開創于秦漢,成型于東漢初年,興盛于唐宋元明時期,以中國東南沿海(廣州、泉州、寧波和南京、福州等港口)為起點,經過中南半島和南海諸國,穿過印度洋進入紅海,抵達東非和歐洲,成為中國與外國貿易往來和文化交流的海上大通道,推動了沿線各國的共同發展。通過絲綢之路,歐洲人很早就從中國得到了制作精美的絲綢與瓷器。公元1世紀時期的羅馬帝國就已經以東方絲綢作為衣飾,藉此獲得對中國的最初印象。
絲綢之路沿線國家很早就有對中國的記載。歐洲最早關于中國的記載是公元前5世紀希羅多德的《歷史》,其中就有關于“賽里斯”(Seres,意為中國人)的記載。據古希臘人克泰夏斯解釋,“賽里斯人”是從“絲”字派生出來的詞,意為產絲之國[5]4。公元2世紀前葉的羅馬時期,馬其頓商人使團到達賽里斯人的首都Sera,即東漢時期的洛陽。這一記載在羅馬大地理學家托勒密的巨著《地理學》中保存至今,同時也為中國典籍《后漢書·和帝紀》(范曄)所記載:商團抵達洛陽,受到漢和帝接見,賜予“金印紫綬”。他們可能是有史記載的從陸路經西域到達中國首都的首批西方人。古羅馬詩人維吉爾、賀拉斯、奧維德都在他們的詩中稱贊過中國[6]1-3。維吉爾的《田園詩》寫到“賽里斯人從他們那里的樹葉上采集下了非常纖細的羊毛”。賀拉斯的《希臘抒情詩集》中也有“這些放在賽里斯國座墊上的斯多葛派論著,對你又有何用”的句子;奧維德的《戀情》寫道“你的秀發這樣纖細,以致不敢梳妝,好像肌膚黝黑的賽里斯人的面紗一樣”[6]2-4;東羅馬作家科斯馬斯的《基督教國家風土記》中稱中國是地上的天堂。這些例子都表明,公元前5世紀至公元6世紀,一個關于絲綢中國的形象已經出現在歐洲文學作品中了。
印度、西亞和北非有關中國的記載同樣久遠。大約在公元前5世紀,古波斯帝國在費爾瓦丁神頌辭當中稱中國為支尼(Cini)。古印度的《摩訶婆羅多》(成書于公元前4世紀到公元4世紀)和《羅摩耶那》(成書于公元3世紀)都提及支那(Cina)這個古老的中國名[7]27。公元6世紀,埃及商人科斯馬斯(Cosmas)的《世界基督教國家風土記》中就有關于中國情況的記述,且一直保存至今。成書于公元8~9世紀的《一千零一夜》中的《駝背的故事》發生在中國的京城,寫的是異教徒之間互愛互助的故事;波斯詩人菲爾多西《王書》(成書于公元10~11世紀初)中記述了波斯古代英雄季夏娶馬秦(中國)國王之女的故事。
相應地,中國古代典籍中也有關于中西文化交往的記載。唐代佛教高僧玄奘是公元7世紀中外文化交流的偉大使者,他的《大唐西域記》記述了其親歷110多個國家的歷史沿革、地理區域、民族源流、物產風俗、宗教信仰、語言文學等內容,至今成為研究中亞、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歷史、地理的重要典籍之一,有英法日等譯本。他在印度游歷期間,曾在印度最高學府——那難陀寺講經,聽眾中包括18個國王。公元642年,戒日王召開無遮大會贊頌他。公元645年,他回國后立即主持翻譯帶回來的657部印度文化典籍,歷時19年完成,并將《道德經》譯成梵文,送往迦摩縷波國(今屬印度)的童子王手中。
第三,來華傳教士對中國文化與文學的譯介。縱觀中國文學對外傳播的兩千多年歷程可以發現,中國文學起初在國外的傳播媒介主要是僧侶、留學生、使者、商人、傳教士、外交官等。在文學傳播過程中,國外主動引進的占大多數,由國內介紹或輸出的所占比例甚小,而且這種介紹或輸出也多出于無意。14~15世紀的地理大發現直接推動了歐洲殖民勢力的擴張,也帶來了西方傳教士的入華。1540年,羅馬教皇成立天主教耶穌會,傳教士東行開始。來華傳教士一方面傳播基督教義,譯介天文、地理、歷算等西方近代科學,另一方面也開始了中國典籍西譯工作。自16世紀后期開始的一百多年里,中國的四書(《大學》《論語》《中庸》《孟子》)和五經中的四經(《易經》《詩經》《春秋》《尚書》)的主要內容,以及《孝經》《小學》等都被譯成歐洲文字,其中《易經》已有多個譯本。到19世紀末期,中國古代文學的主要文體及其若干代表作相繼流傳到西方國家或有了英譯文,如《老子》《莊子》等散文名篇、李白等詩人的作品、《搜神記》《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西游記》《鏡花緣》《聊齋志異》等小說(節譯為主)、《琵琶記》等戲曲作品。16~17世紀的利瑪竇(意大利),17~18世紀的杜赫德(法國)、衛方濟(比利時),19世紀的理雅各(英國)、衛禮賢(德國),20世紀的阿瑟·韋利(英國)、高本漢(瑞典)等著名漢學家都為中國文化與文學的譯介做出了重要貢獻。
中國文化與文學的傳播不僅在一般意義上廣為世界不同地區、不同文化所了解、所熟悉,更對不同文化和文學創造提供了重要的借鑒和啟示。這里僅以中華文化圈外的法國、德國和美國文學為例,概述豐厚的中國文化與文學資源如何在西方文學經典作家那里激發出新的創造力,掀起新的文學思潮;他們如何借鑒中國文化與文學資源,為世界文學創作出具有經典意義的作品。
如前所述,隨著16世紀中國文化的譯介傳播和研究的不斷深入,歐洲社會對中國文化的興趣也不斷增加,以致到18世紀時形成了一股中國文化熱,中國文化和藝術已經融入到歐洲人的日常生活。歐洲藝術一反莊嚴古板的靜態藝術風格,掀起一股樂觀向上、崇尚自然的生機盎然的藝術風尚,稱之為“洛可可運動”(Rococo)。中國的繪畫、建筑、園林、工藝品、民間戲曲等風靡一時,這種“中國風”在法、英、德、意等國都有一定影響。中國的園林建筑幾乎風靡18世紀的歐洲,19世紀時這股熱潮雖有所減弱,但中國文化與文學早已成為西方文化創造的重要資源,并相繼綻放出絢麗的花朵。同一時期,中國文化與文學在北美也開啟了傳播與影響的時代。
18世紀歐洲在藝術領域與日常生活中的中國熱,與歐洲思想界的啟蒙運動相伴。中國儒家政治思想文化在歐洲的傳播,適應了18世紀前后以法國為中心的歐洲反對愚昧宗教而尋求理性主義的思潮。啟蒙思想家心目中的儒家“理性”不僅為啟蒙運動開路,也作為批評基督教傳統的一種思想資源,乃至引發后來的法國大革命。
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伏爾泰、狄德羅和盧梭都認真閱讀并介紹了中國文化著作,伏爾泰更是中國文化“最積極的頌揚者和公開的擁護者”。他細心研究了四書五經以及孔子傳,認為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呼吁歐洲人對中國文化一要贊美,二要自慚,三須模仿。他崇拜孔子的為人和學說,贊賞孔子的“仁愛”“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思想,認為孔子所講的都是高潔的道德,非常實際,并借此倡導宗教自由。他聲稱中國是世界上最公正和仁慈的民族,中國的政治組織和文化設施是人類智慧的結晶,他的社會學說正是參照其對儒家學說的理解和闡釋而建立起來的。
在這一時期中西文學交流史上,最有影響的是西方經典作家對《趙氏孤兒》的改編。《趙氏孤兒》是元代雜劇家紀君祥根據《左傳》和《史記》的有關記載而創作的著名悲劇作品,敘述春秋時期晉國貴族趙氏被奸臣屠岸賈陷害而慘遭滅門,幸存的趙氏孤兒趙武長大后為家族復仇的故事,表現和歌頌忠臣義士勇斗奸臣、舍命救孤的事跡與操守。該劇由傳教士馬若瑟譯成法文后傳入歐洲,杜哈德的全譯本更是引起歐洲社會的強烈關注,在18世紀就四度改編上演,三度譯成英文,又被轉譯為德、俄等文字,更進一步引發了歐洲文學藝術家對《趙氏孤兒》悲劇的改編創作熱潮。英國的哈切特、法國的伏爾泰、英國的莫非、意大利的梅塔斯塔蘇都對《趙氏孤兒》進行過改編和再創作;歌德也對此劇產生強烈興趣,1781年,他著手根據此劇創作名為《額爾彭諾》的悲??;當然,最為著名的是伏爾泰對《趙氏孤兒》的改編。
1753年,伏爾泰把《趙氏孤兒》改編成《中國孤兒》(又名《儒家道德的五幕劇》)。伏爾泰的改編只保留原劇搜孤救孤的基本框架,把背景從公元前5世紀的中國春秋時期,后移1700~1800年,把一個諸侯國的內部權力斗爭改為民族之間的文野之爭。按照新古典主義的“三一律”,他把敘事時間從20年縮短至一晝夜,同時依照當時“英雄劇”做法加入了一個戀愛故事。伏爾泰認為,16世紀的中國雖受蒙元統治,但“理性與智慧,跟盲目的蠻力相比,是有其天然的優越性的”。這樣的改編表明,伏爾泰想通過對中華民族精魂的重塑,匡正歐洲世風,推動啟蒙運動的開展。這種改編不僅是一種藝術的選擇,更是一種政治與道德理想的追求。1755年,該劇在巴黎上演,盛況空前,轟動了整個巴黎,進而引發了莫非、梅塔斯塔蘇和歌德等其他歐洲作家對此劇的改編熱情。
進入19世紀后,世界對中國文化的熱情雖有所減退,但借鑒中國文化的傳統并沒有中斷。19世紀的巴爾扎克、福樓拜、波特萊爾、馬拉美、戈蒂耶對中國文化都有濃厚興趣。19世紀末20世紀初,法國象征派詩人馬拉美、魏爾倫、瓦萊里等在藝術探索中不滿足于西方傳統的藝術格局,把目光投向東方。到了20世紀,更有瓦萊里、羅曼·羅蘭、紀德等法國作家通過與他們的中國弟子的直接交往,獲得中國文化信息。克洛代爾、謝閣蘭、馬爾羅、米修則以外交使節等身份,親自來到中國體驗中國文化,道家的性靈、莊子的超越而同一的思想對他們都大有啟發。
歐洲的啟蒙運動和中國熱同樣波及到德國,由此開啟中國文化在德國的第一次高潮(17世紀末到19世紀上半葉)。持續近兩個世紀的“中國熱”在啟蒙運動和洛可可時期達到頂點,不僅產生了一批或以中國為題材或假借中國人之名縮寫的諷喻時世的各種題材的“中國文學”,而且在德國的哲學和思想界也引起了重大反響。
萊布尼茨一生注重研究中國哲學,致力于中西文化交融。他讀過孔子傳,研究過《易經》,見到“六十四卦方位圖”和“六十四卦次序”,天才地發現了易卦與二進制的內在一致性。他認為,中國哲學是一種時間哲學,其成就遠在歐洲之上,甚至認為,全人類最偉大的文化和文明,及大陸兩極端的兩國,歐洲及遠東海岸的中國,現在是集合在一起了[8]。
歌德通過譯本閱讀了《趙氏孤兒》《好逑傳》《花箋記》《玉嬌梨》等中國作品。他非常重視中國文學作品中的特殊精神以及儒家注重生活實際、注重倫理道德的實踐精神,認為“中國人在思想、行為和感情方面幾乎和我們一樣,使我們很快就感到他們是我們的同類人。只是在他們那里,一切都比我們這里更明朗、更純潔,也更合乎道德”。他呼吁人們努力理解中國文化,并提出關于“世界文學”的宏偉構想。他在《東西合集》中呼喚“東西兩大洲,不能再分離”,還編譯中國詩歌,創作詩集《中德晨昏四季即景》14首,將《趙氏孤兒》改編成悲劇《哀蘭伯諾》等。
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戰敗的德國掀起了一股“老子熱”,中國道家思想在德國青年和知識群體中特別流行,這是中國文化在德國出現的第二次高潮。“戰前德國青年在山林散步時,懷中大半帶了一本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現在卻帶老子的《道德經》了?!盵9]16正如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所說:“遠遠超出一般人的設想,對于道的尋求在我們這兒已經成為一種集體現象?!?/p>
卡夫卡不僅相當深入地研究過道家,還讀過不少唐詩,自稱“我就是個中國人,正在回家的路上”,并借小說《在流放地》和《建造萬里長城的時候》里所想象的中國來批判歐洲現實。
194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爾曼·黑塞就對道家思想情有獨鐘,把《道德經》當作當今世界最需要的政治著作。老子的思想很長時間內都是他“最重要的啟示”,他的許多作品取材于中國歷史,中國文化精神和意象構成了他作品的重要精神內核。
著名戲劇家布萊希特創立的“間離效果”的“敘事劇”(史詩?。┍蛔u為世界三大戲劇表演體系之一。1935年,他在莫斯科看到中國京劇藝術家梅蘭芳的表演后,大為震驚和贊賞,寫了《中國戲劇表演藝術的陌生化效果》一文,由此創立了有別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與創作體系,對五六十年代歐美荒誕派戲劇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布萊希特所寫戲劇《四川好人》《高加索灰闌記》、詩歌《老子出關著道德經的傳說》和小說《奧格斯堡灰闌記》等,都運用了中國題材和背景,反映了他受中國道家、墨家思想及中國古典戲劇、文學的深刻影響。
中國文化與文學在美國的重要影響,開始于19世紀。美國許多主要文學家或多或少受到過中國文化的影響,他們使用中國題材,表達對中國文化的贊賞,突出的有愛默生、梭羅、惠特曼和馬克·吐溫。
以愛默生和梭羅為首的超驗主義運動,是美國獨立于英殖民之后自身獨特文化與文學成熟的標志。在尋求構建美國文化與文學的過程中,愛默生等超驗主義者把目光投向東方,尋求古老東方文化的靈感與智慧的支持,從中國儒家經典中獲取資源。梭羅在名著《華爾騰》(1854)中9次引用儒家典籍。他們的社會責任感、道德勇氣都與中國儒家文化相關。
中國的古典詩歌對20世紀一二十年代的美國新詩運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中國古典詩歌不是意象派詩歌運動的起源,而是其動力資源。美國詩人默文說過:“沒有這種影響,美國詩歌現在是難以想象的,他已成了美國自己的詩歌傳統的組成部分?!庇醒芯勘砻?,受中國詩影響的美國現代詩人有30多人,最具代表性的詩人包括:龐德、艾米·洛威爾、艾略特、威廉斯、華萊士·斯蒂文斯,等等。
意象派領袖龐德更是將中國對美國新詩運動的影響同古希臘對歐洲文藝復興的影響相比,認為“中國詩……是一個寶庫,正如文藝復興從希臘人那里尋找偉大的推動力一樣,今后一個世紀將在其中尋找同樣偉大的推動力”,所以“本世紀將在中國找到新的希臘”[10]1084。1915年,龐德翻譯的《神州集》的出版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影響了幾代美國詩人,“豐富了現代英語詩壇”(艾略特語),也開始了龐德與中國文化及古典詩歌長達半個世紀的不解之緣。此外,他還翻譯了《論語》《大學》《中庸》《詩經》等典籍。他的代表作《詩章》中的“中國詩章”以自己的方式重構了中國五千年文化,文中大量使用中國人名、地名、皇帝、朝代的拼音字,直接使用漢字就達454個。這些漢字主要是儒家思想概念,以此表達他對理想社會秩序的追求和向往。
美國戲劇的奠基人、1936年諾貝爾獎得主尤金·奧尼爾認為,老莊的神秘主義比其他東方學說更令他感興趣。他曾在1928年來上海逗留,把自己在美國的住所起名為“大道別墅”,全部放置中式家具。在這一時期,他正為西方傳統價值觀念的解體而痛苦,為重構信仰而不懈探索,認為現代人痛苦的根源是“舊的上帝的死亡,而科學和物質主義又不能給人類原始宗教本能一個新的上帝,以致他們在生命中找不到意義”,因此,他轉向老莊哲學正是為了給生命尋找意義。他為創作《馬可百萬》(1928)而大量閱讀中國歷史、宗教和藝術典籍,該劇以馬可·波羅與闊闊真公主之間的關系為主線展開,劇中商人馬克的貪婪、俗氣、冷漠和元朝君臣所體現的道家的睿智、寬容、平和形成了鮮明對照。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賽珍珠在中國生活36年,精通中文,更是深受中國文化與文學的影響。她創作的長篇小說《大地》(1931)連續兩年位列美國暢銷書榜首,銷售數萬冊,被翻譯成30多種文字。該作品采用了許多中國小說手法,為數以百萬計的歐洲人民提供了第一幅關于中國農村的社會生活長卷。賽珍珠在接受諾貝爾獎時的長篇演說辭就題為“中國小說”,系統講述了中國小說的起源、發展與特征,介紹了《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西游記》等古典著作,明確表示她是在中國傳統小說中成長起來的,因為她在中國最早獲得了如何敘述和創作傳奇故事的知識,所以是中國小說而不是美國小說促使她致力于寫作。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中國文化對美國的影響再一次掀起一股潮流。“垮掉一代文學”的代表作家都與儒、道、佛等中國傳統文化有著各種深刻的關聯。凱魯亞克的小說深受道家與禪宗思想的影響。金斯堡熟悉中國古典與現當代詩歌,讀過儒家、道家經典,熱衷于佛教,宣誓加入佛教,法號“達摩龍”。受中國文化影響最深的當屬詩人加里·斯奈德,其最大貢獻是在美國造成了“寒山熱”,其所譯的24首寒山詩(1958)影響最大,至今作為大學教材使用,這也使他成為美國廣為人知的人;他還創作了具有鮮明寒山風的《敲打集》(1959),在他的詩中,寒山放蕩不羈的性格、隱居山林的生活、表達的禪機佛理和對自然的熱愛,都對垮掉派和嬉皮士有極大的吸引力。
除上述史例之外,意大利、西班牙等其他歐洲國家的文學創造借鑒中國文學與文化的例子也不在少數,更不要說其他與中國有著地緣便利和更早文化交往的地區了。相對而言,漢字文化圈內的日本、韓朝、越南及其他東南亞國家,接受中國文化與文學的影響早,并一直在延續。因此,中國文學與文化也就更早更廣泛地成為他們的文化與文學創造的資源。一衣帶水的日本就是最突出的例子,從前述的《日本書記》《源氏物語》的作者到20世紀的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以及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等,他們的思想與文學觀念都與中國文化與文學關聯甚多。在漢字文化圈外,與中國相鄰的俄羅斯與印度同樣汲取了中國文化與文學的養分。托爾斯泰、泰戈爾這樣的世界文學經典作家對中國傳統文化與文學精神都有著特殊的喜愛和深入的研究,并把這種精神熔鑄到他們的創作中。托爾斯泰熟諳中國古典哲學,通過多國文字閱讀過30多種有關中國的專著和論文,撰寫編輯過近10種有關中國哲學思想的著作與文章,中國古典哲學中的道、無為、仁愛、克己、兼愛等學說激起了他晚年世界觀的激變。泰戈爾對中國文化高度贊賞,對中國古典詩歌由衷欽佩,并開啟了近現代印度譯介和研究中國文化的先聲。
在上述關于中國文學的世界傳播與影響和世界文學經典作家對中國文學接受與再造的分析中,筆者所說的“中國文學”,基本上都是指中國古典文學。19世紀鴉片戰爭引發了中國“千年未有之變局”,晚清以后的中國文學(包括通稱的近現代和當代文學)則在這一部分做專門介紹。在講述中國近現代文學的世界性影響和作用之前,先對前面的論述加以概括。
中國文學的對外傳播與影響有著悠久的歷史,其所發生的影響在空間上由近及遠,在時間上從古到今,先是東亞漢字文化圈,再是經南亞、中亞和西亞,一直到歐洲、北美,乃至于拉丁美洲和非洲地區。其中,中國文學在歐美西方文學中發揮重要的、有深度的影響,則要從18世紀的啟蒙運動說起。18世紀之前,中國文學在歐美雖然也有傳播與影響發生,但那時西方對中國的了解大多是間接的、不具體的,因而這種影響也更多地體現在文化和文明的層次,而沒有具體到文學的創造性層面。隨著西方資本主義的興起,地理大“發現”、世界市場的開拓和傳教士在東方活動的展開,東西方文化與文學的傳播更加密切,傳播與溝通的渠道也更加直接。從西方社會本身來看,一方面,歐美資產階級思想和文化革命需要東方文化作為思想資源;另一方面,啟蒙運動和浪漫主義開啟了西方近現代文學的序幕,在這一背景下,19世紀初期世界文學意識的興起,更體現了西方文學對文學跨文化溝通與借鑒的自覺。
18~19世紀所對應的是中國文學古典時期,而中國文學經晚清時期的近代文學運動,尤其是經過五四新文學革命,才基本上完成了從古代文學向現代文學的轉變。但直到20世紀中后期(五六十年代),西方人眼里的中國文學,基本上都是古典文學,而對中國近現代文學的譯介和傳播數量則很少,與中國古典文學相比,評價也有天壤之別,影響和接受也就比較有限。
導致這種局面的緣由,除文學傳播與影響需要時間積累這個因素外,至少還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中國文學本身處于重大轉型中,新的文學觀念、文學體式和文學語言正在形成時期,與具有悠久輝煌的古典文學相比,近現代文學還處于孩童或者少年時代,優秀的經典作家與作品還處在生長階段;二是自鴉片戰爭強行打開中國國門之后,中西方文化的地位關系發生了自18世紀以來的根本性轉變,中國不再是18世紀歐洲人心目中的東方文化大國,而是羸弱的“東亞病夫”,由此,近代以來的文學當然也就被西方所輕視。
反映在近代以來的中西文學交流史上,中國長期處于“文學入超”局面?!叭氤北臼菄H貿易中的名詞,這里借來指稱文學輸入與輸出的對比。近代以來中外文學交流的總體格局是:一方面中國大量譯介西方文化與文學,借以變革傳統和創立新的中國文學;另一方面西方世界對中國文學特別是同時代文學總體來說是忽略和輕視的。有兩個統計數字可以說明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海外譯介的有限性:到1949年為止,英美兩國出版的英譯中國現代小說單行本只有7部[11]40-54;到1988年為止的60年間,在歐洲翻譯出版的中國作家作品單行本也僅有200種[12]54-63。
中國現代文學的外譯出版,最早可能始于1926年,即由留法中國學者敬隱漁翻譯的魯迅小說《阿Q正傳》在《歐羅巴》雜志發表。自20世紀30年代開始,美、德、捷克、波蘭、意大利等歐美20多個國家相繼開始翻譯中國現代文學,但從所譯介數量來看,20世紀上半葉,涉及到的作家也只有魯迅、沈從文、老舍、巴金、茅盾、郭沫若、冰心等人,而且多為他們的短篇作品。第一部被譯成外語的長篇小說是蕭軍的《八月的鄉村》,由美國人伊萬·金(Evan King)所譯,1942年由紐約Smith & Durrell出版社出版。
20世紀下半葉,由于冷戰時代東西方意識形態的對立,除以蘇聯為首的東歐、越南、朝鮮等社會主義國家之外,西方世界對中國現代文學尤其是當代文學持有較深的偏見,大大限制了其譯介和接受。另一方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中國官方文化機構主動承擔了外譯中國文學的工作。《中國文學》雜志于1951年創刊,以英、法兩種語言發表中國文學作品,其中大部分為現當代作家作品。1981年,該雜志以此為基礎又出版了外文版“熊貓叢書”,共有100多卷的中國文學專輯(以英、法兩種語言為主,含少量德、日語版)。但與外國的主動譯入相比,中方主動外譯的方式在外國讀者中的接受和影響比較有限,雖然“熊貓叢書”累積發行150多個國家和地區,但讀者主要限于專業人士,普通讀者很少。
總之,20世紀30年代開始,雖然西方左翼文化人士對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國的處境和中國文化與文學的發展也抱有同情、關注和肯定,但從整體而言,如果這不是一種例外,也只是一種局部現象,它未能扭轉西方社會長期忽視中國近現代文學成就的整體格局。他們或者無視中國近代以來的文學存在,或者將其作為了解中國現實的材料看待,而忽視了她在文學藝術上的探索與創新。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盡管中外雙方都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外譯做出了重要而可貴的工作,但與中國古典文學相比,中國現代文學在海外的譯介數量少且影響有限。這在客觀上也使近現代中國文學對西方文學創造的借鑒與啟發意義難以呈現,這種情形直到20世紀80年代后,特別是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才逐步得以改變。
新時期社會的全面開放為中國文學的海外傳播提供了必要的有利條件。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尤其是冷戰時代終結后,中外文化交往中的意識形態壁壘得以突破,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海外譯介、傳播與影響的整體面貌也發生了重要變化。這種變化的具體表現有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中國現當代文學海外譯介的數量明顯增加。新時期開放以來的40年是中國文學海外傳播最為集中、最為多樣化的時期,中國古典文學外譯繼續了上世紀的優勢傳統,特別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外譯明顯加強。魯迅、茅盾、沈從文、張愛玲等許多中國現代經典作家的作品和更多當代重要作家的作品,都得以通過不同的語言在歐美和其他國家譯介和傳播。
第二,世界各國的主動譯入和接受成為中國文學海外傳播與接受的主流。這時期除上述外文出版社和《中國文學》雜志等中國翻譯出版機構組織的外譯活動之外,東西方各國更多的翻譯者、漢學家的主動譯介和研究也逐步增多。他們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譯介有著各自的選擇偏好、翻譯策略和評價標準,這些偏好、策略和標準不一定符合中國文學的實際,更與中國文學的自我認識有不少偏差,但從翻譯、傳播和接受的效果來看,恰恰比中國的主動譯出更有針對性,也更加具有影響力,這是由文學藝術的跨文化傳播與影響的一般規律所決定的,這個規律就是,對異文化產品的選擇與理解根本上取決于接受主體的文化需要。
第三,中國文學特別是中國當代文學的國際影響力得到明顯提升,更多當代作家及其作品獲得國際社會的肯定。其中表現之一就是,越來越多的中國當代作家或作品獲得各種國際文學獎項。各類國際文學獎項雖然不同程度地帶有各種文化和意識形態的局限,但也是得獎作家與作品的藝術成就特別是國際影響力的重要體現。上世紀80年代,巴金、王蒙、張潔等作家先后獲得意大利的國際文學獎(1982年巴金獲但丁國際獎、1987年王蒙獲蒙特洛國家文學特別獎、1989年張潔獲馬拉帕蒂國際文學獎),尤其是1988年張藝謀執導的以莫言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紅高粱》獲柏林第三十八屆金熊獎,開啟了當代作家作品以改編電影方式引起海外關注的新渠道。之后又有蘇童的《妻妾成群》(《大紅燈籠高高掛》,1991)和余華的《活著》(1994)獲得電影大獎。90年代之后,北島、賈平凹、阿城、余華、楊煉、莫言、遲子建等作家先后獲得各種國家文學獎項。特別是從21世紀開始,中國當代作家獲得國際獎項的頻率更高,所獲獎項的層級更高,影響力也更大。除最具標志性的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外,還有王安憶、蘇童、閻連科等作家獲得布克文學獎的最后提名等。除純文學獎項外,也有許多作家在其他類型文學國際大獎中獲得桂冠,如2015年劉慈欣的《三體》獲科幻文學國際大獎“雨果獎”(韓松于2012、飛氘于2013、郝景芳于2016曾先后獲得“雨果獎”),2016年曹文軒獲國際兒童文學大獎“國際安徒生獎”,等等。這些作品的內涵及影響實際上已經大大超出所謂類型文學的范疇。
表現之二就是,不少當代中國文學作品的譯作得以在西方重要語種和出版機構出版,并受到國外讀者的歡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作品,自然在世界諸多語種中都有大量的翻譯和出版。麥家懸疑小說《解密》在21個英語國家同時上市,英文版和西班牙文版譯本銷售均超過5萬冊,英譯本還進入美國亞馬遜總銷售排行榜前100名,西文版列西班牙文學銷售總榜第二。而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三部曲《三體》英文版全球銷售已超過25萬冊,這是中國現代文學作品外語版銷售的空前記錄。
隨著社會經濟的高度發展,中國在國際社會的整體影響力日漸提升,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也日漸得到更多的認同。反過來,中國文學的世界影響力的不斷擴大,也是中國文學實力的如實體現。當今世界文學語境中,歷史悠久、豐繁璀璨的中國古典文學更顯魅力;經過一個多世紀幾代作家耕耘的現代文學也趨于成熟,擁有一批經典作家和作品;當代作家的創作更具有開闊的世界文學視野和精湛的藝術內涵。復興中國文化與文學,使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發生更大的影響、發揮更大的作用,既是中國文學的偉大目標,也是中華文化對世界的一份責任。要實現這個偉大目標,重現中國文學與文化的再度輝煌,需要優秀作家的偉大創造,也需要有效的跨文化譯介與傳播,還需要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在世界文學視野中對中國文學作品做出創造性闡釋。這是所有創作者、批評者、研究者、翻譯者、出版者、傳播者和讀者,以及所有中國文學參與者共同的責任和榮耀。
注釋:
①方維規在《何謂世界文學?》(《文藝研究》2017年第1期)中認為,“‘世界文學’這個有口皆碑的所謂‘歌德概念’,不只是在維蘭德1790年手稿之前,更是在歌德起用這一概念之前54年就已出現!施勒策爾早在1773年就提出這個概念,將之引入歐洲思想”(第9頁),但就這個概念的廣泛影響而言,還是歌德對這一概念的運用并賦予世界主義的內涵?!白?927年初開始,他開始并多次的書評、文章、信件和交談中明確談論‘世界文學’”(第11頁),而中國讀者更熟悉的是歌德在1827年1月31日與愛克曼(Johann Eckermann)談話中的著名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