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瑩
蔡夢凡
施 瑛*
傳統聚落景觀是包含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在內的景觀綜合體[1]。孤懸海外、荒野莽莽的海南島,在歷朝歷代不同民族民系移民的辛勤開墾下,形成了富有地域性特色的多樣化傳統聚落景觀,是挖掘海南島本土文化與建設海島生態文明的重要參考依據。
關于海南島傳統聚落景觀的研究開展時間較晚,但已有的數篇文章為本研究的開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現有研究在對象上側重于漢族內部,尚未對不同民族民系景觀開展比較研究。并且,就“景觀”內涵而言,各學科學者存在明顯分異。建筑學者主要論述聚居地景觀,農林學者主要關注風水林等自然景觀,較少從生態、生產、生活三生結合的角度完整描述聚落景觀體系[2-4]。
基于海南島豐富多元的生態環境與社會人文背景,本文以語言分區為切入點,強調語言分區所對應的海南島民族民系傳統聚落景觀的差異化識別。通過采用輟合多學科研究優勢的跨學科研究方法,從宏觀、中觀、微觀3個層面選取關鍵指征,對聚落中的自然、人文景觀進行分析,建構多層次的聚落景觀描述體系,探索各民族民系聚落景觀在不同層次上的顯著性差異及其關聯性機制,以期整體把握海南島多樣化的傳統聚落景觀特征。
民族,是具有相同族源、相同文化性格的人類共同體。民系,則是民族內部交往不平衡的結果,是一個民族中的各個支派[5]。海南島主要有漢、黎、苗三大民族及福佬民系、廣府民系與客家民系等漢族分支。各民族民系移民在島上遷移定居的過程大致為:史前時期,黎族最早聚居于島四周低地,漢人遷入后逐漸向中部山區退居;西漢以后,不同來源的移民分東、西兩路遷入海南島,其中,廣府、客家民系主要從西北部遷入,繼而南下,福佬民系則經海路到達海南島東部定居;另外,明清時期,為“剿平叛黎”從廣西調入的“苗兵”在動亂平息后,就地定居于島中部山區。

圖1 移民遷移路線與語言分區圖(作者改繪自參考文獻[6])

圖2 樣本聚落分布圖
移民在遷入初期,往往根據語言與來源地域群分、聚族而居。依據語音、詞匯、語法等語言特征對聚居群體進行識別,語言特征類似的歸屬于同一語言板塊,在島域范圍內共形成了6個獨立的語言分區[6](圖1)。鑒于語言多被視為民族民系文化的重要標志,因而語言分區也可被認定為民族民系分區[7]。對應上述遷移歷程,同一民族民系主要聚居于同一地理區域內,海南島民族民系分布格局基本確定。其中,島東北部、東部為以福佬系移民為主的閩南語區,福佬人農漁并重,以精耕細作稻作文化和海洋文化為其特色。島西北部的臨高話區以原為百越族的臨高人為主,但很大程度上已被漢化,其外顯文化與漢文化類似;島西部是以多來源移民混居為主的多語言區,其文化特征雜糅,不易辨析;島西北近山區的客家話區為以山地文化與聚落防御文化著稱的客家人;中部則是以黎人為主的黎語區,原生態部落文化明顯;散布于黎語區中以苗人聚居為主的蕃話區,受黎族多方面裹挾,其表層文化與黎族文化趨同[8]。
通過查閱歷史文獻和實地調研,參考中國傳統村落名單、歷史文化名村及Google Earth衛星地圖等,在語言分區范圍內選取歷史景觀較為完整的代表性傳統聚落作為研究樣本并進行GIS落點(圖2),各區自然村樣本數量為15~20個,共選取94個樣本,覆蓋海南省各市縣。
對不同語言分區的樣本聚落進行觀測后,確定影響其聚落景觀差異化的關鍵指征為:宏觀層面的海拔高度與聚居地規模;中觀層面的用地布局、街巷肌理與農業景觀;微觀層面的民居組織方式與建筑平面形制。
宏觀層面將聚落抽象為點,關注其空間分布與整體規模。借助Google Earth獲取各語言分區樣本聚落的海拔高度與聚居地斑塊面積,在GIS平臺中疊加數據信息進行相應分析。
3.1.1 聚落海拔高度
通過分析,不同語言分區樣本聚落海拔高度的特點與差異表現為:1)閩南語區與臨高話區兩區的海拔高度小于50m的占比較大;2)多語言區的海拔高度均小于30m;3)客家話區的海拔高度集中于100~200m;4)黎語區的海拔高度多為100~350m;5)蕃話區的海拔高度分布于100~200m,與大于300m的占比相當;6)各語言區平均海拔高度比較:多語言區(17m)<閩南語區(34m)<臨高話區(50m)<客家話區(155m)<黎語區(240m)<蕃話區(268m)。可見,漢族聚落整體海拔高度最低,黎族次之,苗族最高。另外,漢族各民系中多語言區聚落總體海拔高度最低,閩南語區與臨高話區次之,客家話區最高,總體上形成漢族聚落選址海拔低、黎苗聚落選址海拔高的特點(圖3、4)。

圖3 樣本聚落海拔高度分布圖

圖4 樣本聚落海拔高度統計圖

圖5 樣本聚落聚居地斑塊面積分布圖

圖6 樣本聚落聚居地斑塊面積統計圖
3.1.2 聚居地規模
借助Google Earth獲取聚落聚居地斑塊面積來量化聚居地規模,可以看出:1)閩南語區的聚居地斑塊面積主要為2~10hm2;2)臨高話區的聚居地斑塊面積集中于5~10hm2;3)多語言區的聚居地斑塊面積大于15hm2的數量較多;4)客家話區的聚居地斑塊面積主要為2~10hm2;5)黎語區與蕃話區的聚居地斑塊面積大多小于5hm2;6)各語言區平均居住地規模:多語言區(12.89hm2)>臨高話區(6.57hm2)>閩南語區(4.24hm2)>客家話區(3.46hm2)>蕃話區(3.3hm2)>黎語區(2.41hm2)。可見,漢族聚落居住地規模最大,苗族次之,黎族最小。此外,在漢族聚落中,多語言區居住地平均規模最大,臨高話區次之,客家話區最小。總體上呈現出漢族聚居地規模大、黎苗聚居地規模小的特點(圖5、6)。
中觀層面,進入聚落內部,聚焦聚落的土地利用方式和空間肌理組成,分析海南島不同語言分區聚落景觀類型(表1)。
3.2.1 聚落用地布局
用地布局是聚落中生態、生產、生活用地的空間關系,體現人地關系的互動。海南島不同語言分區的聚落用地布局特征如下。
在漢族區域,主要呈現為聚居地、農用地各自集中布局的特點,是對土地精細化利用的結果。其中,閩南語區位于“臺風走廊”上,其用地布局十分注重防災性,往往利用環形布局的片狀風水林將聚居地致密包圍。聚居地前大多分布等面寬的風水塘,外圈為連片的農田。臨高話區的防災性要求有所減弱,風水林不連續、密度不均衡,位于聚落迎風面的風水林較密實。其風水塘多與聚居地不等寬,聚居地外部局部分布有農田。多語言區對防風要求不高,風水林稀疏分布于主要公共空間周邊,起遮陰納涼作用。風水塘往往根據地形與灌溉需求離散分布于聚居地周邊,農田則多依附風水塘布置。區別于平原地區的聚落,客家話區耕地資源可貴,其發展與山體存在緊密的關系。山谷平地與山前緩坡地常開辟農田,聚居地多位于山腳處,山上則種植果林,形成龍座林。
黎語區與蕃話區聚落用地往往呈現出聚居地、農用地等各用地分散布局的特點,反映其粗放的土地利用方式。具體而言,聚落中聚居地多背山面田,其內部分布寨場等公共空間,各家各戶前辟有菜地。外圍則常為環形布局的椰林,林帶寬度不一,起到遮擋視線、提高聚落防御性的作用。農田間局部有小面積椰林,用作農耕休憩之地。聚落中基本不設水塘,通過對地形與河流的合理利用可滿足生產、生活過程中對水的需求。
3.2.2 街巷肌理
漢族聚落中,建筑排布緊密,朝向基本統一,內部街巷空間多由建筑外界面圍合而成,形態清晰,層級分明,規整性強。閩南語區與臨高話區采用以縱巷為主的梳式布局,入口設在山墻面。兩者差別在于閩南語區街巷更規整、密集。多語言區以橫巷為主,入口設在檐面,隨著聚落規模不斷擴大,逐漸延伸出縱橫交錯的街巷體系,形成網狀布局。客家話區則主要沿等高線呈帶狀布局。
黎族、苗族聚落中建筑排布松散,朝向多變,街巷多為自由式布局。但在受地形限制較大的山區,為順應地勢,趨向于沿等高線布局。街巷空間無明確邊界限定,形態模糊,靈活多變[9],但其街巷體系仍具有一定的層級關系。一般而言,主要道路連接起村口、寨心等公共空間,次要道路由主路引出,連接各居住組團。道路等級體現在寬度有別上,如白查村中聯系寨場與谷倉的道路明顯寬于各船型屋間的巷道。
3.2.3 農業景觀
漢族聚落中,閩南語區背山面海、熱量充足、雨量充沛,適合于多熟水稻生長,常形成連片的水稻田景觀。臨高話區內分布大面積磚紅壤,肥力高,但少雨且盛行季節風,以種植陸稻、甘蔗等旱糧為主,形成紅土旱地景觀。多語言區為熱帶半干旱稀樹草原區[10],在砂質海岸平原與臺地上,多種植豆類、粟類、玉米等耐旱作物,形成砂地旱作景觀。客家話區則利用緩坡地開辟梯田,并在山上種植果林,以梯田-果林景觀為主。
黎語區在聚落臨河處種植水稻,圍繞居住地外圍種植椰樹與檳榔,并在田頭與房前屋后種植木棉,形成復合型農業景觀。受地形與生產方式限制,蕃話區大多以分散種植山欄稻的旱作梯田景觀為主。

圖7 漢族(7-1)與黎、苗族(7-2)民居組織方式(作者改繪自參考文獻[14])

表1 海南島不同語言分區聚落景觀類型
3.3.1 民居組織方式
海南島漢族傳統聚落以合院為民居組織的方式。院落中,以正屋作為核心,從功能與建造等級上統籌其他附屬建筑的排布,各建筑單體往往彼此分離,具有獨立的結構體系[11]。不同語言分區的合院空間形態略有差別,閩南語區以從厝合院為主,臨高話區與多語言區以三合院為主,客家話區則多為封閉的四合院。
黎語區和蕃話區的傳統聚落中無明顯的圍合空間,多采用開放自由的民居組織方式。根據血緣關系親疏,將主屋、布隆閨、牲畜圈、谷倉等建筑單體聚集成家庭小組團[12]。組團內建筑彼此相離,朝向自由多變,形成邊界模糊的外部空間(圖7)。
3.3.2 民居建筑平面形制
民居是聚落中數量最多的人工景觀要素,其平面形制包括原型、基型、擴展型與變異型等[13](表2)。海南漢族民居建筑平面形制基型為“一明兩暗”的三開間布局,由此演變出了護厝式、三合獨院式與多進院落式等多種平面形式[14]。其中,閩南語區多采用護厝式,由主屋加側旁的從厝組成,分為單護厝與多護厝。臨高話區和多語言區多采用與廣府民系“三間兩廊”及雷州地區“三合六方”相類似的三合院式平面形制,但兩區的擴展型存在些許差異,臨高話區為縱向擴展模式,而多語言區縱橫方向的擴展趨勢均有。與此不同,客家話區則以橫向多開間排屋與天井式圍屋為主。排屋往往進深較小,可橫向自由增加開間聯展成條帶狀,契合山地環境。此外,海南客家圍屋體量與規模均較小,但仍保留了碉樓等防御性功能模塊[15],在儋州市油麻村客家民居中有所體現。
黎族船型屋是海南原生態民居的典型代表,其基本平面空間為單間平面,主要由前廊和居室組成[16],室內無明顯分割,居住功能混雜。根據漢化的程度,將黎族劃分為“生黎”與“熟黎”,并區分出2種主要平面形制,即縱向式的船型屋與橫向式的金字屋。隨著空間需求的增大,常通過延長船型屋來增加居住空間,將室內分割成數個房間,形成多開間式船型屋。蕃話區的平面形制主要為橫向式金字屋,較少繼承原居地的民居形態與居住模式,多與黎族趨同。
海南島各民族民系聚落景觀的形成既包含對海島特定自然生態系統的適應性發展,也包括對移民文化與土著文化的繼承性發展。不同類型的自然、人文因子對聚落景觀發生影響的層面和機制是不同的。大致來看,自然因子主要作用于聚落景觀的宏觀和中觀層面,人文因子主要作用于中觀和微觀層面。
海南島地形“中高周低”,呈金字塔式,致使光熱、降水等呈現垂直與水平分布的不均,島內生態環境具有明顯地域分異[17],為不同語言分區聚落景觀的形成提供了差別化的自然基底。宏觀層面上,受地形地貌影響,從四周沿海至中部山區,海拔高度不斷增加,因而在島嶼中部形成的黎苗聚落具有更高海拔高度。此外,隨著海拔的升高,可耕地資源逐漸減少,在土地承載力范圍內聚居地規模受限,因而海拔越高聚居地規模反而越小。中觀層面上,受氣候環境影響,從東至西降水減少,且受臺風的影響逐漸減弱,聚落中用作防風屏障的風水林相應地呈現出密度減小、連續性減弱的趨勢。另外,農業景觀也逐漸由水田向旱地轉變。
聚落的發展需要一定的經濟基礎做保障。海南島長期以來形成了北部高于南部、沿海高于山區的經濟文化格局,具有區域發展不平衡的特點。中觀層面上,由于漢族多為平原集約農耕型,采用精耕細作的農耕方式及可控的水利灌溉系統實現對土地的重復利用,其聚居地與農用地往往各自集中布局,達到土地資源的最大利用率。黎族、苗族則主要為山林刀耕火種型和丘陵稻作型,為粗放型的游耕方式,多采用休耕制[18],導致其農田面積較小且分散。微觀層面上,漢族具有較高建造技術水平,可使用復雜的磚木結構實現單體建造及建筑群的擴展,人為規劃程度較高。而黎族、苗族長期處于原始社會,其技術水平受限,多用茅草搭建原生態的房屋,造型相對單一。

表2 海南島各民族民系建筑平面形制
傳統社會大多通過親緣關系與血緣關系進行維系,其內在秩序反映社會的組織規則,對建筑空間形態、布局等具有強有力的規范和控制。微觀層面上,因海南島漢族多以宗族為社會、經濟組織的基本單元,強調社群成員的尊卑有序與家族內聚性,以合院作為空間組織的方式,是宗族觀念在物理空間上的投射。由于島內各語言分區宗族凝聚力呈現由北向南、由東向西逐漸減弱的趨勢,反映在聚落上表現為合院的圍合性與建筑單體排布的緊密性逐漸減弱。黎族、苗族多強調以家族長為向心力的親緣關系,以及部族成員之間的共享共治。聚落以寨場、曬谷場等公共空間為中心,其他建筑單體自由布局,體現了原始氏族以血緣為紐帶、平等的群居生活模式。
海南島是個多元文化綜合體。行政隸屬、地緣關系促進了區域族群文化的交流融合。首先,漢族聚落受到具有政治、經濟優勢的廣府地區較強的文化輻射作用。中觀層面上,普遍借鑒了廣府地區的集約式用地布局與梳式布局街巷體系;微觀層面上則多采用三合院式民居。其次,在少數民族區域,占主導地位的黎族文化在各方面影響著苗族。由于苗族人數少,文化凝聚力不高,在聚落營造時,通過學習模仿黎族,能較快適應當地生態環境,也有利于更好地融入黎族社群,緩解雙方的敵對狀態。因而在中觀與微觀層面上,其聚落景觀特征無明顯差別。此外,漢、黎兩大文化主體也在相互滲透。微觀層面上,黎族受漢族影響,逐漸實現由船型屋到金字屋的轉變。漢族受黎族影響,房屋多低矮且分離。其中,客家人受黎族影響較明顯,其在遷居海南島后,維持了與鄰近黎族的良好關系,存在黎、客混居的現象,客家圍屋合院因而向著更符合黎人居住習慣的排屋轉變。
通過分析發現,各民族民系的聚落景觀既有分異也有共性。共性特征體現在為適應島嶼環境氣候而普遍采用防風林系統,以及建造結構獨立的低矮房屋。各民族民系具有差異化的海島生態環境、經濟技術水平、社會結構秩序及文化交流方式促成了聚落景觀多元化格局的形成。
就景觀類型而言,海南島有限島域范圍內的聚落景觀類型頗為豐富,其原因在于:聚落景觀多樣性與生態多樣性、文化多樣性之間存在互動共存關系[19]。生態層面上,地勢條件與氣候條件等地理狀況的復雜多變,在全島范圍內形成了許多迥異的地理小單元,為聚落發展提供了豐富的自然環境選擇。文化層面上,海南島歷來是不斷接納不同移民文化的開放系統。各文化主體各據一隅,在有限的文化交流過程中發展各族群自身文化,存在明顯的文化藩籬,多樣文化得以保持與更新。
景觀作為人與人、人與自然關系在大地上的烙印,致力于人居環境的改善,協調人地生態關系[20]。海南島民族民系傳統聚落景觀作為海南島人地關系的歷史烙印,蘊含了積淀千百年的海島可持續發展內涵,仍能為區域生態環境的健康發展發揮關鍵性的作用[21],對其進行深入挖掘,對新時代海南島的發展建設具有十分積極的現實意義。
注:文中圖片除注明外,均由蔡夢凡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