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淳議
(內蒙古師范大學,內蒙古自治區 呼和浩特 010022)
“飯圈”是“粉絲(fans)圈子”的簡稱,也稱為“粉圈”。飯圈與追星族粉絲的概念密切相關,是互聯網大背景下憑借傳播媒介平臺的技術加持而升級強化的追星族粉絲群體。這種升級主要由三方參與和構成:“偶像明星”本人及其背后的資本方、“飯圈”粉絲群體以及提供技術加持的互聯網媒介平臺。三方利益的三重嵌套構成了相互糾結的復雜利益關系,這種嵌套利益關系又具有雙重性:于內就一個“偶像”而言,其背后的資本公司、粉絲群體和媒介平臺之間三方構成基于共同利益的合作關系;于外就“偶像”與“偶像”之間而言,其分屬的兩個利益群體之間又構成激烈的競爭關系。近段時間,因“飯圈”相關問題引發的系列社會熱點事件受到廣泛關注和討論,其根本原因都指向了道德的缺位,應該引起人們的重視和反思。
不可否認,資本逐利是其固有的客觀屬性,但中國傳統哲學中“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精準地指出了一個值得反思的問題,即:經濟行為除了關注其有效性之外是否還應同時追求它的正當性?答案是肯定的。我們應看到“自發的自利最大化經濟行為動機”的局限性,進而轉向一種“有約束的自利最大化行為動機”。文化道義是經濟學不可脫卸的責任。[1]25從這個視角來看,資本進入文娛行業本無可厚非,借助資本的力量使文娛行業得以產業化發展,但是在此過程中道德對資本的約束和調節至關重要,是確保資本的發揮符合人類基本道德目的、使其具備正當性的基礎條件。資本的盲目逐利導致了行業的功利主義和“唯流量化”思維,偶像明星本人和制造明星的娛樂公司基于共同目標綁定為共同利益體,雙方都希望通過提升流量數據來獲得更高的商業標價,最終實現更大的經濟利益。這一過程中最顯性的參考指標就是“商業價值”,而“偶像系”明星因構成要素相對單一,導致資本在進一步逐利的過程中存在限制,因而資本急需一個可控指標來緩解先天不足的矛盾,這時“流量數據”指標以顯性、直觀、可量化尤其是可操作的優勢,成為必爭之地。這種對財富的追求只關注了經濟理性的目的性,刻意放棄或削弱合乎道德倫理原則的價值尺度,為后續“飯圈”復雜的畸變埋下了一顆“最初的種子”。
“飯圈”的成型與發展與中國文化娛樂行業產業化密切相關。“飯圈”作為人為圈層的一種,為了維持正常的運行而設置組織架構是合理的,但是隨著“資本異化”程度的加深,其衍生出了一系列服務于資本盲目逐利需求的分支組織,如打投組、控評組等。這種“打投”“控評”等對流量數據的控制需要人海操作才能實現,在唯流量化的行業氛圍下,粉絲因為害怕“偶像”競爭力下降而失去“偶像”的恐懼感夾雜著通過為“偶像”做貢獻獲得的滿足感、價值感、榮譽感、歸屬感等心理狀態,使得“偶像明星”和“飯圈粉絲”之間構成了第二重共同利益體。“飯圈”基于實現自身的利益訴求,主動迎合“資本異化”需求,甚至有的“飯圈”背后的實際發起人和控制人就是資本方自身,這就構成了第二重利益體和第一重利益體的交叉嵌套,具體表現從現代“飯圈”典型的組織架構中可見一斑:管理層、前站組、打投組、反黑控評組、網宣組、應援組、財務組……這是因為粉絲為了對應偶像公司各職能部門的工作內容和工作需求,主動迎合衍生出的各分支小組并一一對應,將“飯圈組織”的存在基礎從“粉絲本位”異化為“公司本位”,最終導致在此基礎上“飯圈組織”整套邏輯體系和價值目標的改變。
互聯網尤其是移動互聯網和智能手機等技術的“技術賦權”是“傳統粉絲群”得以向現代“飯圈組織”升級進化的基礎條件。以“飯圈”在“流量數據”領域進行爭奪的主要活動陣地新浪微博為例,其“明星勢力榜”“超級話題榜”和“熱門搜索榜”三大榜單各自側重不同又相互支撐影響,其中以“明星勢力榜”最為綜合復雜,影響力最大。“明星勢力榜”由閱讀量(30%權重)、互動量(30%權重)、社會影響力(20%權重)和愛慕值(20%權重)四個子榜單組成:其中分別要求對明星微博進行“足時閱讀”;轉發、評論、點贊;發布打有標簽的超級話題微博;購買道具為偶像送花等。且明星勢力榜分為月榜和周榜,月榜數據由周榜結果作支撐,各權重子榜單模塊以日榜統計。另外已經開通微博的明星,按照地區進行區分,新晉明星將通過新星榜角逐,獲得新星榜月榜冠軍后可以選擇加入各地區大榜單。[2]由此可以明顯看出,這個環環相扣且復雜的榜單體系更多是基于自身的商業價值和商業邏輯上的考慮,如果從行業從業者或創作者的職業道德、業務水平能力等評價角度來看,這個評價體系幾乎沒有意義。互聯網信息平臺的初衷本應是致力于信息能更高效、準確、暢通地流動,滿足人們信息互通的需求。但當媒介平臺、資本公司、“飯圈”三方綁定為第三重共同利益體時,平臺方利用“飯圈”帶有的傳播、裂變屬性增加新用戶,又通過復雜耗時的打榜規則設計提升老用戶使用粘度,創造更高商業價值;資本公司和“飯圈”粉絲則利用媒介平臺提供的榜單作為“偶像系”明星“流量”的數據支撐和證明。三方在利益的漩渦中越陷越深,而對行為本身正當性的道德關注被削弱和忽略,最終從畸變的行業演變成畸變的從業者,最終內化為畸變的價值觀,引發嚴重的社會問題并帶來巨大的潛在風險。
“義利之辨”一直是倫理學中長期存在的經典問題,并隨著人類社會的變化發展表現出新的形式。“經濟倫理對‘合理’的理解除了經濟技術方面,還有價值層面應當合乎道德價值的目的原則。”[1]59王小錫教授認為:“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實現其直接目的和最終理想來看,要有倫理道德的協調配合;從市場經濟運行特點來看,倫理道德是生命力之所在;從建立完善的市場經濟新秩序來看,倫理道德是更深層的要素。”[3]這說明經濟活動和行為既要尊重經濟意義上的客觀規律,又要在倫理上是合乎道德的,不可偏廢。道德約束必須貫穿于整個經濟活動過程之中,否則經濟運行必然是非健康的狀態。反觀“飯圈”問題的三重畸變會發現,道德缺位是貫穿始終的一條暗線,而這條暗線的原點就是經濟倫理的缺位,媒體平臺和娛樂公司對資本的狂熱追求直接將傳統的追星族催化成了現在的“飯圈群體”。
首先,經濟倫理缺位導致人格資本化傾向。在個人層面,人的經濟行為不僅要有“利”還要合“義”,成為純粹的“經濟人”是很危險的,也是沒有意義的。[1]34人格資本化喚起的各種欲望在得到滿足后會使人更認同資本化思維的合理性,最終被欲望所奴役,喪失道德底線和反思能力,出現“純粹經濟人”的危險價值取向。其次,經濟倫理缺位導致唯流量主義傾向。在社會層面,市場經濟的健康發展也離不開倫理道德,因此這種“流量數據”應該建立在客觀真實、科學合理的維度上才是具有意義的,否則就會變成“脫實就虛”的鍍金工具。
“在經濟倫理的意義上,工作是合乎人類自身目的和經濟理性的價值創造活動。”[1]174這一概念中“合乎自身目的”和“合乎經濟理性”兩個基本要素缺一不可,即權利與義務的統一。反觀職業倫理缺位在“飯圈”三重畸變中的作用和影響,我們會發現如下問題:
首先,職業道德缺位導致行業惡性循環。在文娛行業從業者方面,明星藝人作為行業從業者與行業本身是相互依存的關系,行業從業者的道德水平影響著行業的整體風氣,反過來行業整體道德風氣也影響著每一位從業者,當行業生態出現系統性問題的時候,沒有一個從業者能從中成為例外與被豁免。逐利至上的行業浮躁氛圍,使得唯流量論的信奉者越來越多,將整個行業和受眾的關注點從對從業者業務能力和作品質量的追求上強行轉移到對數據和流量的關注上,導致流量“注水”問題的進一步惡化,使行業整體泡沫化越發嚴重,最終導致行業不斷內卷、劣幣驅逐良幣,進入惡性循環。其次,職業道德缺位放大了技術負面效應。技術原本是中立的,技術最終呈現的善惡都源于人的因素。在產品設計上,網絡平臺通過榜單規則設置等激化矛盾,縱容“飯圈”開戰,甚至想利用“飯圈”斗爭提高平臺流量、話題度與曝光度,進而從中牟利,非但不主動承擔應盡的責任和義務,反而還暗自竊喜可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由于其產品基于互聯網,借由網絡的超級傳播能力與影響力,技術的負面效應被快速放大。
何懷宏教授用“底線倫理”來描述現代社會倫理的基本性。一是它擁有一種相對于價值理想的優先性;二是它還是一種人們行為的最起碼、最低限度的界限,人不能夠完全為所欲為,而是總要有所不為。[4]在“飯圈”畸變造成的影響中,底線倫理缺位是對社會影響最嚴重、最消極的一個,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
首先是暴力問題。羅爾斯說:“只要造成正義問題的情形存在于人際關系之中,憤恨的傾向就會產生。”[5]頻繁的利益沖突在人格資本化傾向下會加重人的戾氣,而網絡的匿名性特征給予了施暴者錯誤的“安全感”。施暴者若長期處在網絡環境的這種暴力思維和暴力氛圍當中,會對現實生活中的人格也產生消極影響。網絡空間雖然是虛擬的,但參與其中的人的經歷和造成的影響是真實的,這種施暴行為若不及時制止,暴力思維就會得以養成并產生合理性錯覺,就會對社會道德造成嚴重威脅。
其次是極化問題。極端化導致的夸張偏激無法用常理去理解和預測,且這種極化還具有在“飯圈”內從個體到群體擴大的風險。就“飯圈”而言,三重嵌套的共同利益體并非時時統一。從多起明星的“粉絲”和“經紀團隊”互相指責、罵戰的案例來看,這種嵌套關系在運行過程中伴隨著解體對立的風險,所謂“愛之深責之切”,這種利益沖突極易升級為極端化對抗。再從“飯圈”的組織結構來看,上級領導者的極化行為會通過權利向下傳播復制,進而在平級互動中,基于統一行動或單純從眾心理等因素將極化問題擴散或強化,最終從個體極化擴大到集體極化。
三是正義危機。在互聯網技術賦權之前,瘋狂的非理性追星族具備個人化的特征,其瘋狂與非理性停留在自我圈層和自我肯定的層面;但是現在的信息傳播條件,使尋求群體認同成為可能,這就促使“飯圈”對影響范圍的追求從個人擴大到社群,再從社群擴大到社會。而從社群擴大到社會的階段,也是不同的社群“飯圈”之間矛盾最集中、最激烈、最復雜的階段,這使得“飯圈”畸變的價值觀及其影響集中地暴露在社會公眾面前,對社會信仰造成沖擊,甚至可能引發正義危機。慈繼偉博士在分析正義脆弱性原因時說:“如果正義憤恨得不到宣泄,人們便很難遵守正義的要求。”[6]這種現象將間接地在更大范圍內影響到其他社會成員的行為動機,使社會成員的正義行為動機發生連鎖性的消極反應,乃至形成社會正義的信仰危機。
最后,要注意未成年人問題。“飯圈”的基本特點是其中很大比例是未成年人,他們的三觀還沒有完全形成,沒有完善的認知、分析、判斷能力,所以需要受到特別的關注和保護。當前,“飯圈”問題在未成年人這個特定群體中表現出以下特點:首先,青春期的生理特征和“偶像崇拜”的原始情感沖動疊加,相互作用得到加強,使得未成年人在追星上容易更狂熱和非理性,更容易被異化和畸變所影響。其次,因為未成年人的獨立思考和反思能力尚不成熟,所以更容易受到“正義例外”的負面影響,對正確三觀的樹立產生沖擊。另外還要格外警惕有人利用“飯圈”問題及未成年人的特性進行煽動破壞。一方面,人員擴張是“飯圈”維持其價值的內在要求,而人員擴張必然是針對非圈內的圈外社會人士,這將造成異化的擴大,即“飯圈”問題輸出對正常社會規則的侵蝕擴散;另一方面,在輸出過程中,“飯圈”問題必然會引起社會人士的關注與指責,這將引發根植于畸形“飯圈”基因之內的攻擊性,使“飯圈”向社會發起挑戰,在這個過程中又會構成進一步的雙重威脅:一是引發強烈反彈的“同態復仇”威脅,引發社會正義與道德的連鎖性消極反應;二是激化社會矛盾,引發社會撕裂傾向。
通過對“飯圈”畸變問題的歸因和分析不難發現,由于其三重嵌套的復雜性,單從某個方面著手很難獲得較好的效果,應該從媒體平臺、娛樂公司、明星、粉絲、行業監管部門五個方面共同著手,進行五位一體的協同處理,引導正確的價值追求,重視道德自律。
首先,網絡平臺要落實主體責任,強化主體責任意識,通過人工智能等技術手段對非正義行為及時制止。要樹立正確的義利觀,在經營活動中引導積極的道德追求,對發生在自身平臺上的非正義行為要給予切實有效的打擊和治理,落實主體責任,切不可有意為之、故意引戰,以圖坐收漁翁之利。其次,平臺從業者應樹立正確的職業道德觀,致力于讓科技更好地服務人類生活這一正確目標,努力發揮互聯網的積極作用,引領網絡環境向上向好發展,將“飯圈”與社會雙向粘合,促進相互理解,起到積極的橋梁作用,主動承擔責任義務。
首先,以娛樂公司為代表的造星勢力和資本方,也應當意識到在參與市場經濟和市場行為時要堅持正確的價值導向,避免過度逐利、唯流量至上的錯誤導向。其次,主動承擔引導旗下明星及其“飯圈”粉絲樹立正確價值觀的責任和義務;主動拓展旗下明星的綜合素質和業務能力,給明星提供更科學全面的培養培訓體系,提升明星的綜合實力和市場競爭力,促進行業的良性競爭,造行業健康發展的良好氛圍,推動行業發展進入良性循環,引導聚焦各崗位從業者內在的業務綜合能力提升而非外在的流量、包裝等因素,充分發揮資本對行業升級和發展的正面推動作用。
明星自身要樹立正確的職業道德觀,追求德藝雙馨而不是流量至上。首先,明星應該樹立更高的職業目標和職業追求,不能僅僅停留在物質欲望層面,還應對所從事的藝術專業領域懷有純粹的熱愛和對藝術的追求。其次,明星應主動提升自己的綜合實力和業務能力,拓展自身的價值構成要素,給粉絲以安全感,不要將商業價值僅僅集中在所謂的“流量”“數據”這些虛擬載體上,自然也會轉移粉絲對流量的關注度和敏感度,減少大量不必要的紛爭。再次,要主動引導粉絲理智追星,對不文明不正確的粉絲行為要及時有效制止,不能因為害怕“掉粉”而隱身、失聲,要主動承擔社會公眾人物應盡的示范作用和義務。
首先,“飯圈”核心管理成員要追求積極良好的組織風氣。網絡不是法外之地,不能因為網絡發言匿名特性就在網絡上為所欲為,大搞網絡霸權和暴力。其次,“飯圈”組織應正確發揮自身的影響力,對明星和娛樂公司等資本方形成積極的反作用,督促明星提升自己的綜合實力和行業競爭力,引導偶像刻苦打磨業務能力,真正擁有一技之長。
要充分發揮政府職能部門對相關行業進行強有力監督和有效引導的外部“把關人”優勢。一方面通過探索“失信失德黑名單”等方式守住底線紅線,越線必懲;另一方面,要主動關注和應對,積極引導優化更科學的評價體系,多角度系統性切入,防微杜漸,防患于未然。當前,相關部門已經有所行動。2020年5月,國家網信辦啟動凈網2020“清朗”專項行動,創建清朗網絡空間;2020年6月,北京網信辦依法約談處罰新浪微博、熱搜停播一周;2020年9月,國家網信辦發布消息稱,新浪微博、豆瓣網、超級星飯團等平臺中存在大量誘導未成年人參與應援打榜、大額消費、煽動挑撥青少年粉絲群體互撕謾罵的不良信息和行為,要求予以整改。相信隨著這些行動的逐漸展開,將對這一問題起到積極的干預作用,引導相關行業健康發展。
“飯圈文化”并非洪水猛獸,并非所有的“飯圈”都存在異化和畸變,我們在警惕“飯圈”畸變的原因及影響的同時也要警惕妖魔化、污名化“飯圈”的錯誤傾向。對“飯圈”畸變現象的拆解和歸因,最終目的是防范風險的發生,規避其可能造成的嚴重后果,防患于未然。我們應該客觀公正地看待“飯圈文化”,通過機制建設進行正確引導,讓“飯圈文化”積極健康發展,充分挖掘飯圈在文化育人方面的強大潛力,促進文化繁榮,助力社會穩定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