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幽深處

何田昌

偶然得知，自己心心念念盼望觀賞的野生青錢柳群落，就藏匿在西沖森林公園原始次森林里。于是，受邀去探訪森林公園時，我迫不及待就欣然而去了。

西沖森林公園所在地域，曾是打鼓坪林場一個叫墟漯的工區，也是著名作家楊克祥創作長篇小說《野山為證》的背景地。雙牌好些個地名，竟原原本本出現在他小說文本里，比如瀟水河，比如打鼓坪，還比如墟漯。幾近原始狀態的山場內，因發現存活著連片野生青錢柳、伯樂樹等珍稀保護植物，有多種危保野生動物，而被劃設為省級森林公園。

此行去往墟漯，始作俑者西沖森林公園管理局，是想請幾位受邀者去為森林公園旅游開發提建議找找靈感。而我，卻是一圖對青錢柳先睹為快。

幾輛車湊成的車隊，魚貫般沿著窄逼山道一路向上，緩緩爬行。林道兩旁，或懸崖，或緩坡，或溪澗，林茂草豐，蟲鳥鳴叫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大伙先是在一處叫七星寨的地方停頓下來。說是七星寨，環視四周，卻沒見著寨子的影子。當地陪同探訪的一位老大爺解釋，我們其時立足之地，算是這片山林最高的山頭。周圍山頭茂密的樹叢掩藏的好些個巖洞，便是昔日土匪藏身處。據說，解放前一個叫譚梟的土匪頭目，收羅一批人馬在此占山立寨，專行打家劫舍勾當。附近尚有一些小地名，分別叫作“舞槍坪”“點兵場”等，讓人聽了，頭腦里頓時浮現常在電影電視里看到那些畫面。

隨后登臨的一處瞭望臺，更是讓人連聲稱妙。建在山巔的兩層塔臺，雖然爬滿了藤蔓和青苔，卻一眼看得出是新建的磚混建筑，是林場用作護林防火察看火警的。立身其上俯視四周，東覽瀟水，南觀道縣，西望廣西，北看雙牌，無不歷歷在目。

“哎呀，快來看，在這看得見雙牌斷橋！”

不知誰一聲驚呼，引眾人向北瞭望，雙牌縣城南郊的斷橋一景和城市的高樓盡收眼底。大家紛紛往不同方向拍起照來。同行擅長詩文的傅君和桑君，估計早有詩意文情激蕩于胸了。而我，更長久地注視南邊道縣方向，熟悉又陌生的小城輪廓清晰入目。數十公里之遙的故鄉，就這樣不經意間進入視線，懷鄉思親之情隨之一涌而上。

舊時，那些占山設營者，或因反抗官府躲避追殺，或是得罪地主財主之后逃避壓迫，隱于大山深處藏身。驚慌逃命的同時，又偶行掠奪搶劫之害，故稱為匪。他們出于自保，選此高處搭起“敵情”瞭望臺。舊時的臺子，當然只是在幾棵樹間搭起一個木架而已。放哨人憑借地勢瞭望四面八方，見有不妙，迅速點燃柴堆，升一柱狼煙。同伙得信，要么擺陣拼個你死我活，要么藏身洞澗潛行匿跡。這里既是古道州與古永州交界地，亦是湘桂交界地，便是如常所說“三不管”之地。

《道縣志》收錄一篇文章，講述一則寇準遭遇土匪的故事。《寇準年譜》載，天禧四年（1020），寇準貶謫道州司馬，攜妻帶兒一路向南，去往貶謫地。途經打鼓坪時，遭強人打劫。當地頭人聞訊后出面訓斥行劫者：“你們竟敢搶劫賢相，神明也不會保佑你們的！”山匪們聽了趕緊叩首謝罪。寇準卻不計較，沒事一樣自顧攜著家人繼續趕路。在他看來，其時奸臣當道，民不聊生，為匪者自有無奈，不過是借得廣袤大山庇護，得其一隅偏安罷了。

從瞭望臺下來，車隊由起初連續爬坡，轉而滑行般向大山深處行進。

既然冠名為森林公園，植被之好自是毋庸置疑。高大的樹木，匍匐的花草，長長的青藤，低矮的灌木……草木葉形各異，但綠之色調是一樣的。車窗外滿眼蔥蘢蒼翠，讓人覺得是恰到好處的舒適和愉悅。搖下車窗，天窗也敞開，做一個深呼吸，濃郁的花香和青草味令人陶醉。

沒過多久，另一位何姓向導又招呼大伙停車駐足，說是已來到森林公園的“藏”寶區，要教我們認識幾種不同的樹種。

他指向路邊幾株看似平常的樹木告訴我們，那叫伯樂樹，也叫山桃花。經專家考證，已確認是我國特有的第三紀古老孑遺珍稀物種，對研究我國遠古時代植物起源和區系演化有重要價值。

原本從事營林規劃、培育與采伐作業的他，轉崗來森林公園，對林木種類講解得足夠專業，肯定不足為怪。倒是他順口說出的諸如“碳達峰”“碳中和”“碳匯經濟”和“森林康養”“負氧離子”一溜的新名詞，令人不由對他生出一份欽佩之情。

在我看來，這樹似乎其貌不揚，也平常得很。倒是這樹的名稱，頗為新奇。有同行問，是“伯樂能識千里馬”那“伯樂”二字么？得確認后，便又有人打趣著說：平常講“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現在看來，伯樂不常有，伯樂樹更罕見呀。幽默金句，引得一陣開懷歡笑，驚飛了林中小鳥，也讓大家輕松記住了這種樹。

有人當即還想問問“識花君”，發覺此時手機已無網絡。回家百度才知，這樹初夏開花，滿樹粉紅，猶如朝霞，云蒸霞蔚;秋季果實成熟，猶如一顆顆紅色小仙桃，掛墜于枝頭，驚艷醒目。

我疑惑，這么一種小眾、珍貴的樹，藏在偏遠寂靜的原始荒野，她的絢麗燦爛該是為了誰呢？我們此去已是風起秋聲的盛夏之末，算是錯過了她艷麗的花期，也無緣一見她的魅麗之果，頓覺有些遺憾。

野生青錢柳保存完好的區域，叫“倒沙漯”，是瀟水支流牟江的一條峽谷溪澗。或許是因了這里特殊的地質和氣候，溪漯兩邊，或一株，或三三兩兩一簇，或連綿一片，在這深山里藏著，分布的面積600多公頃，被發現最大的一株，圍徑300厘米。畢竟是第四紀冰川期幸存下來、僅存于我國的珍稀樹種呀，有“植物界的大熊貓”“醫學史上的第三棵樹”之雅稱，系國家二級保護植物。當初在這被發現，直讓林業專家們驚嘆不已。

青錢柳，又被叫作“金錢柳”。每年陽春三月，花也是綠色。結籽后的果莢，成扁圓形帶盤狀翅，乍看似花瓣，瓣瓣疊加，從樹下看去，酷似一串串古銅錢垂掛，故而得名。綠嫩的果莢，漸近金秋時，盤狀翅亦漸褪成金黃色。一夜秋風起，無情掠黃葉，也順勢擄下那一串串“銅錢”，將一地鋪滿，它因此又被喚作“搖錢樹”。

飛舞的“銅錢”飄落到樹下仰望者頭上，當然也會“砸”醉他的思緒。唐朝詩人李白當年在九華山上的欣喜若狂，不正好說明他就是其中一個么？“李白手植金錢柳，君來沽酒何愁錢”，后人依此典故寫下的詩句，便可為證。

真心講，我奔青錢柳而去，是為了至愛的茶。

近年愛茶，尤偏愛產于塔山婆婆殿周圍的野生古樹茶，幾近強迫癥了。而青錢柳所在的墟漯，剛好緊挨塔山古茶樹保護區，真正山水一脈呀。聞聽得青錢柳的葉芽，亦可用來制作青錢柳茶，我豈能甘心錯過與這青錢柳的邂逅？

除卻樹木枝葉間和灌木叢里傳出一陣陣鳥叫蟲鳴，山坳峽谷里出奇的幽靜。溪澗清流時而舒緩入潭，時而陡急墜落形成瀑布。潺潺的流水聲，被襯托得尤為悅耳。潭水清澈見底，或深或淺的潭里，魚兒自由嬉戲。小溪流過的幽谷兩邊，長著一株株或開著花或掛著野果的叫不出名的樹。時不時可見有鳥或小動物，飛落或攀爬在樹上吃野果。幽谷里負氧離子豐沛，空氣中充盈著泥土的芳香。隨處可見藤、樹、石的糾纏或和解，讓遇見者各有參悟與遐想。間或有只山雞，從身旁“嗖”地一聲掠過，思緒又瞬間回到現實。當然，我的視點和興致，更在那些青錢柳樹。

原以為青錢柳就像通常所見垂柳一樣，枝條伸手可牽。沒想到它高大的樹干，只可仰視，高不可攀。看來，這采葉為茶的意想，只能是一種臆想了。

同去的作家阿虹，見得青錢柳偉岸之形后說：強者為尊，這才是叢林里真實的法則。遠離塵囂，又有高不可及的“姿勢”，這樣的物種，幸存于世沒被淘汰，堪以億年計。與之相比，人類只是個孩子，注定做不了大自然的主人。我折服于她這話哲理的深邃。

若干年前，大多像我這樣的山里人，羨慕山外精彩的世界，鉚足勁走出大山去闖蕩天下，去分享城市的繁華。如今，變身城里人后，又紛紛尋幽田園鄉村，甚至山野的青山碧水間，抑或叢林深處昔日山匪藏身之地，去戀一方幽靜，哪怕只是暫時的歇息，讓時光打個盹，讓山野的習習涼風吹散心靈的迷惘。

但人與自然各有“江湖”。那令人神往的寂靜溪澗，原本是一些頻危動物和珍稀樹種的“領地”與天堂。他們接納我們的貿然造訪嗎？容忍我們的滋擾嗎？我們是否真的學會與大自然友善相處？

我的疑慮，該誰來釋惑？向導小何一席話，又像是給了我答案。他有些自豪地說，打鼓坪憑借豐富的森林資源，已申報森林碳匯項目試點，力促碳匯產權化、市場化。過去只顧種樹砍樹的林場，正探索著向碳匯經濟轉型。

倏忽間，我再次想起楊克祥那篇小說——《野山為證》。是的，讓野山為證：我已打消采葉為茶的念頭。且容那些山中美物，自美其美，獨戀幽境千萬年。（“青山碧水新湖南”征文選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