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君劍
(浙江大學 歷史學系, 浙江 杭州 310058)
漁業,又稱水產業。根據比較權威的解釋,漁業是以棲息、繁殖在海洋和內陸水域中的水產經濟動植物為開發對象,進行合理采捕、人工增養殖,以及加工利用的綜合性產業,一般可分為捕撈業、水產增養殖業、水產品貯藏與加工業;廣義的漁業還包括漁業船舶修造業、漁用儀器儀表制造業和漁用飼料加工業等[1]6。這樣的定義雖然并不都適用于歷史時期的狀況,但至少從空間、對象和手段等方面揭示了漁業所蘊含的豐富內容。
作為社會經濟的一個組成部分,漁業對某些地區(如瀕海沿湖地區)來說意義重大。但從中國歷史發展演變的脈絡來看,其較之于農業(1)農業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農業包括種植業、林業、畜牧業、漁業等,狹義的農業僅指種植業。此處所稱“農業”專指種植業。則長期處在邊緣地位,未能引起重視。有研究者認為,中國的海洋漁業政策一直作為附屬內容隱含在鹽鐵政策、戶籍政策、海防政策之中,遲至明代中期才出現獨立的海洋漁業政策[2]31。迄至近代,在漁戶控制和漁課征收的策略之外,國家政權越來越表現出經營漁業以進一步開拓財政資源的傾向,漁業發展對國家的經濟意義逐漸凸顯。到了當代,隨著海洋空間的深度開發利用,漁業的價值更是不容忽視。回顧中國漁業史研究,呈現其中的要素和趨勢,不僅能反映中國從傳統走向近代的某些特質,還能看到群體與國家、自然與社會之間的激蕩。同時,深化中國漁業史研究也能為我們理解漁業在人類文明發展進程中的意義提供重要的參考價值。
中國漁業通史的撰寫可追溯到晚清。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江蘇武進人沈同芳所撰《中國漁業歷史》出版。該書通常被認為是中國第一部漁業史著作,具有顯著的開拓意義。全書分為前代漁史總論、漁界總論、漁業公司、漁業設官、漁撈、制造、養殖、水產八部分,其中漁業公司、漁業設官兩部分集中反映了清末發展新式漁業、加強漁政管理的歷史。此書的編撰適值張謇創辦漁業公司、近代中國新式漁業萌發之際,而沈同芳又與張謇“同年”(即同年中進士),交往密切。他還在該書序言中介紹了日本水產業的進展,感嘆日本“十數年間,即漁業一端,致力已如此其瘁”,呼吁各界要重視漁業[3]。由此觀之,《中國漁業歷史》的編寫在某種程度上是要以現狀來警醒時人,而這一特點也體現在民國時期的漁業史著作中。
1937年,李士豪、屈若搴合著的《中國漁業史》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據李士豪在“序”中所言,1936年春商務印書館囑托他編著該書,而他當時在日本東京,“以國內材料征集不易,又適有他書之輯”,所以約請供職于上海魚市場和漁業指導所的屈若搴合編。兩人分別搜集材料,由屈若搴完成初稿,再由李士豪編纂整理,歷時半年完成。李士豪于1925年加入中國國民黨,1927年國共分裂后參與反蔣斗爭。20世紀30年代初,李士豪任職于青島冀魯區海洋漁業管理局,開始關注漁業問題,并搜集材料,開展調查研究。1934年秋,他以考察漁業的名義去日本,就讀于明治大學經濟系,與“福建事變”失敗后流亡到日本的章伯鈞、李伯球等人經常聚會,商議如何重整旗鼓,發動反蔣抗日。1936年秋,李士豪在獲得明治大學經濟系學士學位后回國(2)關于李士豪的生平,可參見章師明《在紀念李士豪同志誕辰一百周年座談會上的講話(摘要)》,載《前進論壇》2000年第5期,第6頁;陳浪《追思李士豪一生》,見浙江省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浙江文史資料選輯(第41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70-178頁;陳浪、劉南燕《丹可磨而不可奪朱——記知名的愛國民主人士李士豪》,見浙江省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浙江文史資料選輯(第50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46-355頁。。此為《中國漁業史》編纂的重要背景。全書共九章,分別為總論、漁政設施、漁業試驗與調查、水產教育、漁業技術之進展、新式漁業之沿革及其進展、水產貿易、國際漁業交涉與外輪侵漁、漁鹽之重要與各省漁鹽秤放之史實。從內容上看,《中國漁業史》與晚清沈氏之書一樣詳今略古,主要論述民國時期的漁業發展情況,部分章節呈現出資料匯編的特點。書中也體現了強烈的憂患意識:如第七章提及外國尤其是日本對中國的水產品傾銷情況以及《中日關稅互惠協定》對中國水產業的打擊;第八章探討了中俄漁業交涉、南海島嶼被占交涉、日本侵漁活動等[4]。
總而言之,近代兩部中國漁業通史在編纂方式、編寫意圖等方面有相似之處。進一步分析其主體內容,兩者實際上都將漁業作為社會經濟重要組成部分來解構與剖析,以產業觀的視角來探討近代漁業及其發展問題,并在某些領域上溯到古代某一時期的中國漁業。這樣的處理方式也被后來的編寫者所繼承。1983年,張震東、楊金森編著的《中國海洋漁業簡史》出版,該書被認為是1949年后第一部關于中國海洋漁業史的著作。全書共九章,分別為概述、漁政設施、漁民、日本對我國漁業的侵略、傳統漁業的漁船漁具、我國的機船漁業、水產資源和養殖品種、加工利用、水產教育和試驗研究,交叉呈現了從傳統到現代的海洋漁業發展,政府海洋漁業管理及其近代推進,海洋漁業領域重要環節演變等方面的內容[5]。
1993年,叢子明、李挺主編的《中國漁業史》出版。全書分上、中、下三編,上編為原始漁業、傳統漁業和現代漁業的誕生(史前時期至中華民國),中編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1985年的社會主義漁業史,下編為古近代名人事要[6]。縱觀全書,編者以各歷史時期作為重要分期依據,以產業觀視角系統地呈現了中國漁業的發展歷程。此書最大的特點是以時間線為主軸,將各歷史時期中國漁業發展演變的重要內容整合進來,以期形成對不同歷史時期中國漁業的整體認知。此種編寫方式相較于沈同芳的《中國漁業歷史》、李士豪與屈若搴的《中國漁業史》、張震東與楊金森的《中國海洋漁業簡史》三書在框架上簡單地將漁業史進行條塊切割、參照方志編纂的處理方式,有很大推進。
通過對中國漁業通史編纂的梳理,我們能看到早期中國漁業史研究的特點。大體而言,近代特別是民國時期的漁業著作(3)相關著作還有費鴻年《中外漁業概觀》,(上海)商務印書館1931年版;李士豪《中國海洋漁業現狀及其建設》,(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王剛編著《漁業經濟與合作》,(南京)正中書局1937年版;錢承緒編著《中國之漁業》,(上海)中國經濟研究會1942年版,等等。大都由漁業相關從業者撰寫,在民族危機的影響下,體現了強烈的經世致用意圖,史的色彩比較淡薄,所謂的通史其實也并不“通”。直到20世紀90年代,才真正構建出相對翔實、以時間為脈絡的中國漁業史體系。而另一方面,一些歷史研究者開始介入漁業史研究,由此逐漸呈現出中國歷史上漁業的豐富面向和意義。
整體而言,受相關通史書寫的影響,傳統漁業史研究大都從產業觀視角切入,其著重點在于不同歷史時期或區域的漁業發展演變、政府對漁業的管理制度和方式、水產品的流通方式、漁民組織的變化、中外漁業糾紛等。按時間來劃分的話,大致上又可分為古代漁業史研究和近代漁業史研究(4)就活動空間而言,漁業分海洋漁業與淡水漁業,相應地也有海洋漁業史研究和淡水漁業史研究。但從研究上看,兩者存在不少交集,如河泊所、魚行等問題。以海洋、淡水來劃分的話,對一些成果很難進行歸類,所以筆者不從該角度切入。。
現有的研究探討了從先秦到明清時期漁業的演變,并主要以一種進步史觀的方式展開。一些研究者介紹了先秦時期漁業的狀況,涉及遼東半島、山東等地區,以及商代的漁業性質問題(5)相關研究參見樂佩琦、梁秩燊《中國古代漁業史源和發展概述》,載《動物學雜志》1995年第4期,第54-58頁;楊釗《先秦時期的漁撈業》,載《農業考古》1999年第1期,第233-234,244頁;周蘇平《先秦時期的漁業——兼論我國人工養魚的起源》,載《農業考古》1985年第2期,第164-170頁;劉俊勇、劉倩倩《遼東半島早期漁業研究》,載《遼寧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第115-120頁;呂世忠《先秦時期山東的漁業》,載《齊魯學刊》1990年第2期,第12-15頁;呂世忠《齊國的漁業》,載《管子學刊》1990年第2期,第41-43頁;劉興林《論商代漁業性質》,載《古今農業》1989年第1期,第128-133頁;劉興林《淺議商代漁業的幾個問題》,載《殷都學刊》1995年第4期,第8-11,15頁。。對秦漢至唐宋時期的漁業,研究者們也多有探討。王子今考察了秦漢時期的漁業生產,認為秦漢漁業在生產手段、經營方式等方面達到了相當成熟的水平[7]。劉漢東指出,魏晉南北朝時期漁業雖然規模較小,“大都是自然形式的捕撈,不過已有人工養殖的現象,水產品在人們的食物結構中也有一定地位”[8]9。張劍光認為,唐代漁業生產有了較大的發展,魚類產品的商品化超過此前任何一個朝代[9]。魏天安研究了宋代漁業發展情況,指出宋代漁業發展的重要標志是一部分農民成為捕魚專業戶(稱“漁人”或“漁戶”),以及淡水養殖的推廣[10]。徐世康認為,“隨著造船技術的發展以及對近海環境認知能力的不斷提高,宋代的捕魚業從秦漢魏晉時的灘涂采捕而發展到了以近海采捕為主”,并且“沿海捕魚業的范圍也相當廣泛”,政府對沿海漁民的管理十分嚴格[11]248。
明清時期漁業研究的成果非常豐富,其中歐陽宗書和尹玲玲的著作最具代表性。歐陽宗書的《海上人家——海洋漁業經濟與漁民社會》以明清時期中國的海洋漁業為對象,將海洋漁業放入整個社會經濟中考察。通過研究,他認為明清時期的海洋漁業取得了巨大成就,有著極高的歷史地位。明清時期是中國海洋漁業發展的高峰期,不僅表現在海洋漁業生產力的發展水平、海洋漁業資源的開發規模、魚產品市場規模等的提升,還表現在海水養殖業和遠洋漁業的興起[12]。尹玲玲《明清長江中下游漁業經濟研究》一書共分九章,前六章論述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及長江三角洲各區域漁業的分布及變遷和漁業課稅在地方總課稅中所占比重及變化;后三章為整體性研究,分別論述長江中下游地區的漁業生產、水產市場、漁政制度及變遷。她認為,明代至清前期,長江中下游地區的漁業經濟在全國占有重要地位,到清后期地位大為下降;明清以來長江中下游沿江各河湖平原地區的經濟結構發生明顯轉換,由原來的漁業經濟占據重要地位,到漁業經濟下降、漁農并重,最后是漁業經濟迅速萎縮而變得無足輕重[13]。兩本專著之外,研究者們對明清時期漁業的整體或區域發展情況、漁業生產技術和方式等均有較為充分的論述(6)例如陳偉明《明代的漁業養捕技術》,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3期,第59-66頁;郝文《明代山東漁業生產與漁民社會研究》,暨南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尹玲玲《論明代福建地區的漁業分布》,載《中國農史》2006年第1期,第49-55頁;王雙懷《明代華南的漁業生產》,載《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1年第3輯,第72-79頁;項露林《明代后期湖廣地區漁業經濟衰退原因探究》,云南大學2015年碩士學位論文;陳冬生《清代山東海洋漁業舉要》,載《古今農業》1996年第4期,第69-79頁;閔宗殿《明清時期的海洋漁業》,載《學術研究》2001年第9期,第102-107頁;劉黎《明清時期廣東海洋漁業研究》,暨南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等等。。其中比較突出的如曾品滄對清代臺灣魚塭與魚塘兩種不同形態的養殖漁業的研究。魚塘養殖引入臺灣后受魚苗、雨水等條件的制約,“養殖活動往往依附在水稻農業生態體系之下,缺少獨立發展的空間,無法形成高度商品化的生產形態”。而魚塭養殖不僅魚苗充足,而且“生產的虱目魚也恰當地嵌入當地居民的消費生活秩序中”,具備商品化條件,進而發展成為臺灣西部沿海的重要產業,并塑造出資本化與專業化的特點[14]1。
除了梳理不同時期或區域的漁業發展變遷,研究者們還關注漁業管理制度和方式。邱仲麟論述了明代江浙地區出海捕魚管制措施逐步放寬的過程與漁甲制的出現及其變遷[15]。白斌的《明清以來浙江海洋漁業發展與政策變遷研究》一書以其博士學位論文為基礎修訂而成,對明清以來浙江省海洋漁業政策生成、變革及其與浙江海洋漁業發展之間的互動關系進行了研究,書中將浙江海洋漁業政策分為漁民政策、漁船政策和漁業區域政策[2]。馮賢亮以清代太湖平原為例,探討鄉村的漁船管理與漁課征收等問題。他認為清代漁船控制日漸嚴格,而聲稱已經取締的漁課實際仍長期存在,屬于田賦的一種分目[16]。
基于上述論析,我們可以發現古代尤其是明清時期,政府對漁業的管理或政策有其偏重和持續的領域,大體上有三個方面(7)除文中所述三個方面外,漁鹽問題也值得深入探討,但目前學界關注尚少,相關研究可參見尹玲玲《略論清代的漁鹽》,載《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5年第1期,第67-73頁;楊培娜《漁引與“乾標”——清代前中期廣東漁鹽配給制度的形成》,載《鹽業史研究》2011年第2期,第3-10頁。。
其一是漁稅征收。早期的漁業稅收以土貢的形式呈現,并一直延續下去,研究者對明清時期的鰣貢多有探討(8)相關研究參見高粱《鰣魚與鰣貢》,載《古今農業》1988年第1期,第129-135頁;王賽時《中國古代食用鰣魚的歷史考察》,載《古今農業》1997年第3期,第40-46頁;張駿杰《明清鰣貢制度變遷研究》,江西師范大學2015年碩士學位論文。。不同朝代,漁稅征收方式和內容各有不同或側重。中村治兵衛專門考察了唐代至明代的漁業稅收問題,徐斌探討了宋代至清代兩湖地區漁稅的征收及其演變,劉詩古論述了明代鄱陽湖地區漁課制度的建立與演變,楊培娜以地跨閩粵兩省的南澳島為例分析了清代前期閩粵沿海漁課、漁稅的稅目內涵演變與實際征收管理情況(9)相關研究分別參見[日]中村治兵衛《中國漁業史の研究》,(東京)刀水書房1995年版;徐斌《國家與漁民:宋至清兩湖地區漁稅的性質、征收及其演變》,載《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第1-20頁;劉詩古《明代鄱陽湖區漁課制度的建立及其演變——以〈嘉靖二十一年都昌縣漁米課冊〉為中心》,載《新史學》2017年第1期,第1-55頁;楊培娜《清朝海洋管理之一環——東南沿海漁業課稅規制的演變》,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第139-150頁。。河泊所是明清兩代漁稅征收的重要機構,學界討論較多。薛磊考察了元代河泊所的設置與河泊政策的演變,并認為“明前期的河泊政策大體上是對元朝舊制的繼承和強化”[17]1。尹玲玲指出,全國范圍內系統設置河泊所從明初開始,洪武時期形成基本的分布格局;明中后期河泊所被大量裁并,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全國僅剩21個河泊所,到光緒年間完全消失[13]300-305。楊培娜的研究表明,明代河泊所設立之后維系困難,“各地漁疍戶紛紛逃亡,課額空懸”;明中期以后,“福建廣東沿海漁課的征收方式和征收對象因時因地而異”,地方官員“有將漁課通融州縣里甲辦納,有于黃冊相似類目(如民塘)額外加征,有借其他稅項(如魚苗稅或漁船魚埠稅等)抵補”,“不再也不可能拘泥于河泊所或由漁疍戶來完納”[18]120,125。
其二是漁民管理。河泊所的另一項重要職能是管理漁戶。徐斌指出,明代湖廣地區的漁戶直接隸屬于河泊所管理,與其名下所應承辦的魚課一同登記于河泊所的“赤歷”上,河泊所對所屬漁戶以一定的規則進行編排[19]。至于赤歷冊的結構,則是“以漁戶的編甲為綱,而將人戶及辦課水域系于其下,冊中既有漁戶編甲的信息,同時又有水域范圍及課程數額等內容,兼具了黃冊與魚鱗冊兩種冊籍的功能”;河泊所業甲系統一般為“州縣—河泊所—業甲—漁戶”的層級結構[20]68,75。江濤指出,明清時期湖北漁民的官方管理組織形式經歷了從明朝業甲制到清朝水上保甲制的變化(10)參見江濤《明至民國湖北省漁業經濟研究》,廈門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8-28頁。。楊培娜認為,從明初至清中葉,國家管理沿海漁民的方式發生了重要變化,從簡單移植針對定居農民的戶籍身份管理,轉變為通過船只來掌控流動漁民,概括來說就是從“籍民入所”轉變為“以舟系人”[21]。

近代以來,中國漁業發生了深刻變化,這種變化被諸多研究者冠以“近(現)代化”或“轉型”。需要指出的是,中國漁業從傳統走向近代是一個非常緩慢的過程。這突出表現在傳統漁業的特質,如依靠風帆動力的漁船、控制水產品流通的魚行、通過地緣關系結合的漁幫等仍普遍存在。漁業近代化是漸進式的和不完全的近代化。此外,從外部條件看,中國漁業的近代化一方面固然與本土政治、經濟與社會的變化密切相關;另一方面很大程度上也是西方相關制度、知識與技術引進傳播的結果,如漁業公司制度的創設、漁船動力技術的提升等。
都樾、王衛平論述了張謇對中國漁業近代化所做的貢獻,并指出中國漁業的近代化是包含漁業經營公司化、漁業管理制度化、漁業生產機械化、漁業教育專業化等基本要義的歷史進程[24]。至于漁業近代化的最終效果,研究者多持消極觀點。如莊維民通過對近代山東漁業生產改良的考察,認為漁業改良所帶來的種種變化使傳統漁業邁入了近代化的門檻,但并未從根本上改變傳統漁業的落后狀況[25]。與“近(現)代化”表述有所不同的是,在內陸鄱陽湖區出現了另一重要現象,即“農進漁退”(湖區農耕化)。吳贅指出,20世紀下半葉鄱陽湖區出現明顯的“農進漁退”,農業主體地位空前加強,漁業則迅速衰退。這一進程的動力機制主要包括人口增長、制度與政策變化、易于圍墾的自然環境以及稻田與水面經濟價值的差異等[26]。
漁業近代化的標志之一是相關技術的顯著進步,如漁船的動力化。侯嘉星通過探討1921—1937年山東地區漁輪機動化的緣起和發展,認為漁輪機動化與中日之間的漁業競爭關系密不可分,20世紀20年代中國與日本漁業的激烈競爭促進了山東地區漁輪機動化的發展,日本“既是最主要競爭對手,也是最主要技術來源”[27]28。水產品保鮮技術也是漁業技術領域非常重要的方面。姜明輝研究了近代上海的漁業用冰及冰鮮水產消費問題。他指出,從20世紀30年代到1949年解放,上海冰廠的發展可分為蓬勃發展、蕭條和恢復三個階段(11)參見姜明輝《近代上海漁業用冰與冰鮮水產消費(1931—1949)》,上海師范大學2015年碩士學位論文。。此外,技術人才在近代漁業發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蔡昇璋對1945—1947年臺灣漁業技術人才的研究顯示,戰后臺灣漁業的振興與發展是各地去臺的漁業技術人才共同努力的結果[28]。
政府對水產品流通領域的介入,也是近代漁業演變的一個重要特點。伍振華將近代上海水產品交換場所的市場分為三級:一級市場為大型專業水產批發交易場所,該級市場在1936年上海魚市場成立前是缺失的;二級市場是魚行,分冰鮮業、咸魚業、淡水漁業、海味業四種,屬于水產中間商,從事水產品批發交易;三級市場是水產消費者直接購買水產的市場,有菜市、賣魚店和腌臘店[29]。可見,在傳統水產品流通中,魚行占據著重要地位。江濤指出,明代以來湖北漁業貿易繁榮,專門收購魚類的魚行數目、規格都有所增加,清代后期魚行漸成為漁業貿易的主要中轉組織(12)參見江濤《明至民國湖北省漁業經濟研究》,廈門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第75-79頁。。白斌指出,清末民初江浙一帶的魚行發展尤為迅速,魚行對加快海產品流通、降低生產風險有一定作用,并放貸給漁民[2]187。邱仲麟的研究表明,清代江浙各魚市在冰鮮交易過程中,逐漸發展出中介角色的冰鮮魚行。江浙冰鮮的產銷從早期簡單的冰鮮船→魚販→消費者的供銷管道,分化為冰鮮船→收鮮船→冰鮮行→魚販→消費者的產銷方式。冰鮮魚行讓收鮮船不必在漁港發賣魚貨,節省了時間,下完貨即可再出海,使收購量進一步增加[30]。除了肯定魚行在水產品流通領域發揮的積極作用外,不少研究者強調魚行的剝削性質和負面影響,認為其控制魚市,操縱魚價,壓榨漁民(13)相關研究參見吳有為、徐榮《我國近代水產品貿易概況》,載《古今農業》1990年第1期,第134-140頁;李勇《近代蘇南漁業發展與漁民生活》,蘇州大學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03-104頁;賀新枝《近代湖北魚行問題研究》,河北師范大學2009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8-35頁;劉泓泉《南通漁業現代化研究(1927—2000)》,蘇州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31-132頁;談群、周寧《民國時期安徽魚行貿易初探》,載《安徽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第124-130頁。。1936年,國民政府實業部發起的上海魚市場正式成立,采用官商合營形式,試圖打破魚行對水產品交易市場的壟斷。李勇認為,統一魚市場的建立強化了政府在漁業經濟活動中的職能(14)參見李勇《近代蘇南漁業發展與漁民生活》,蘇州大學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16頁。。白斌分析指出,上海魚市場與魚行產生的糾紛“實質上是漁業經濟主導權的歸屬問題”,上海魚市場打破了舊的漁業運銷體系,整合了各漁業經銷組織,“是有效管理海洋漁業,推動漁業現代化的重要方式”[2]194-195。魚市場這種形式在1949年后仍被沿用,不過性質上發生了變化,完全屬于國營。劉亞娟對上海國營魚市場經紀人制度存廢過程中的多方互動及被改造者的諸多面相有精辟論述[31]。
在近代,漁民組織方式逐漸發生了變化。傳統的漁民組織主要是漁幫。李勇認為,受漁業生產環境和條件影響,漁民們往往集聚在一起形成幫會組織,結幫是漁民捕撈方式的“技術”體現。漁幫以地緣關系為紐帶,以漁具為依據,幫與幫之間有傳統的活動水域,互不侵犯(15)參見李勇《近代蘇南漁業發展與漁民生活》,蘇州大學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第61-63,125頁。。白斌考察了浙江漁幫的產生時間、組織形態、行業分工與作用[2]205-210。在浙江,另有特殊的組織——漁業公所,最早出現在清雍正二年(1724),大部分成立于晚清民國。漁業公所是不同漁幫聯合的結果,其職能是代表漁民與政府交涉,并維護公所內部的生產秩序[2]210-218。民國時期,在政府的指導和推動下,出現了新的漁民組織——漁會。研究者對青島、玉環兩地的漁會有一定探討(16)相關研究參見蔡勤禹、龐玉珍《社會轉型中的民間組織研究——以戰后青島漁會為例》,載《東方論壇(青島大學學報)》2006年第3期,第114-119頁;蔡勤禹《小農經濟型態下的漁民組織及其職能——以民國青島漁會為例》,載《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6年第3期,第76-85頁;黃曉巖《民國時期浙江沿海漁會組織研究——以玉環漁會為例》,浙江大學2009年碩士學位論文;郭亮《漁業組織和政府管理的互動因應:以浙江玉環漁會為例(1945—1949)》,華東師范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相較于青島、玉環漁會,上海漁會更具特色。研究表明,抗戰勝利后上海漁會呈現出都市型漁會的特色,即上海漁會組織健全,在行業整合方面頗能展現團體氣勢,在政治參與和經濟作為方面比一般縣市漁會主動,但其權力基本被大型魚行和漁業公司壟斷[32]。漁會之外,尚有漁業合作社。李勇認為,漁業合作社是政府主導建立的、以救濟漁民為主要目的的組織,是政府聯系漁民的中介或橋梁,又是漁民自由聯合的社會、經濟組織。漁業合作社在法律上是漁業者的團體,并有漁政機構的職能(17)參見李勇《近代蘇南漁業發展與漁民生活》,蘇州大學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27,146-150頁。。對于漁業合作社與漁會的區別,白斌認為兩者在人員構成上多有重復,但漁會是基層群體組織,漁業合作社是經濟合作組織[2]185。黃曉巖則指出,漁會和漁業合作社在業務范圍上有所不同,在組織上不能互相取代,但成員構成有交叉重疊,所以在開展業務時難以區分(18)參見黃曉巖《民國時期浙江沿海漁會組織研究——以玉環漁會為例》,浙江大學2009年碩士學位論文,第63頁。。
近代中國漁業發展與外國列強對華侵略相互交織,所以中外漁業交涉與糾紛是這一時期的突出現象。彭寧探討了晚清政府和朝鮮(大韓帝國)關于《通漁章程》簽訂與否的交涉過程,指出1905年之后,中韓之間的漁業交涉演變成中日關系框架下中、韓、日三方之間的協商(19)參見彭寧《晚清中韓漁業糾紛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劉利民通過研究指出,從20世紀初開始,列強以各種方式到中國沿海攫奪漁業資源,侵害中國領海漁業權,如日本在渤海灣侵漁、德國在膠州灣侵漁。在反對外人侵漁的過程中,清末中國社會催生了領海漁業權意識[33]。民國時期,日本對中國的侵漁活動非常頻繁。劉利民歸納了日本在中國沿海侵漁活動的特點,指出日本侵漁嚴重侵犯了中國的領海主權,但也相應刺激了中國領海制度的建設,是1931年南京國民政府頒布中國第一個領海法令——《中華民國領海范圍定為三海里令》的重要因素之一。針對日本的侵漁活動,中國社會各界以及北京政府、南京國民政府也采取了相應的舉措,但并未從根本上解決侵漁問題(20)相關研究參見劉利民《論民國時期日本對華侵漁活動及其特點與影響》,載《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第51-57頁;《領海劃界與捍衛海疆主權——南京國民政府頒布“三海里令”成因論析》,見張憲文主編《民國研究》2013年春季號總第23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72-186頁;《日本越界侵漁與民國北京政府的應對(1924—1927)》,載《抗日戰爭研究》2013年第3期,第125-137頁;《試論1927—1937年國民政府制止日人侵漁政策——以中日漁業交涉為中心》,載《抗日戰爭研究》2015年第1期,第142-158頁。。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日本的內政外交被盟軍總部控制,但中日之間的漁業糾紛并未終結。陳冠任的研究表明,1945年日本戰敗至1952年舊金山和約生效前,盟軍總部主導下的日本漁業界線劃定在國際上產生了爭議,引發了中華民國方面的交涉與應對[34]。
前述一些學者如楊培娜、徐斌等的研究成果,雖然探討的對象仍屬傳統漁業史側重的范圍,但在視角呈現、問題關懷、文獻解讀等方面與一般研究已有明顯差異。實際上,最近十多年來,在環境史、新文化史、歷史人類學等的影響或推動下,中國漁業史研究在視角與對象上都得到了顯著拓展。大體上來講,從傳統以產業觀視角切入,逐步演變為強調人與自然互動,重視漁民與魚,并考察漁業生產背后的產權問題。
穆盛博的《近代中國的漁業戰爭和環境變化》是一部將環境史與漁業史研究相結合,或者說將環境史引入漁業史研究的著作,主要探討了近代舟山海洋區域內社會與環境間的互動關系。作者指出,清朝日益增長的人口使得舟山群島出現了移民潮,這些移民將舟山的海洋生態系統與中國的商業經濟緊密相連。他將舟山漁場視為“公共池塘”,認為對“公共池塘”資源的爭奪是一系列制度設計和社會網絡形成的重要動力來源。隨著舟山漁場開發力度的增強,競爭日趨激烈,各類漁業組織在協調資源利用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并產生了一系列規范。20世紀前30年,政府試圖重建社會與海洋環境間新的互動關系,但實際效果有限。圍繞舟山海洋漁業資源,產生了中日之間的漁權糾紛,烏賊網捕籠捕之爭,以及江浙關于嵊泗列島的爭議[35]。
受環境史影響,一些研究者對中國歷史上漁業資源的變化以及開發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進行了更加實證性的研究。李玉尚的《海有豐歉:黃渤海的魚類與環境變遷(1368—1958)》一書屬于海洋生物種群歷史類著作。據該書“內容提要”,這是中國學者研究中國海洋生物種群歷史的第一部著作,作者通過考據與計量的結合,揭示了1368—1958年間黃海與渤海主要魚類在種群結構、空間分布和資源數量上的變化,并證實氣候突變、水文變化和制度變革是促使海洋生物發生變化的三個主要因素。全書最為精彩的部分當屬第六章至第九章對鯡魚的研究[36]。除了專著,李玉尚發表過多篇論文,探討明清以來黃渤海帶魚資源數量和漁獲量的變化及其原因,明清以來大黃魚資源的分布、開發與變遷,乾嘉以來小黃魚漁場的開發時間、原因和漁獲物的銷售區域,清代以來墨魚資源的開發與運銷,以及河流淤廢與宋代以來松江鱸變遷的關系等(21)相關研究參見李玉尚《明清以來黃渤海帶魚漁獲量變化及其原因》,載《科學與管理》2012年第1期,第23-32頁;李玉尚《明清以來中國沿海大黃魚資源的分布、開發與變遷》,見夏明方主編《生態史研究》第1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00-123頁;李玉尚《乾嘉以來小黃魚漁業的開發與市場體系》,載《中國農史》2013年第5期,第59-69頁;李玉尚、胡晴《清代以來墨魚資源的開發與運銷》,載《思想戰線》2013年第4期,第136-142頁;李玉尚《河流淤廢與宋以降松江鱸之變遷》,載《科學與管理》2014年第6期,第35-43頁。。韓志浩注意到明清時期東海北部帶魚捕撈與漁民生計的重要關系,指出福建沿海和浙南沿海都面臨冬季糧食短缺的問題,“而帶魚的汛期正好在冬季,沿海又有帶魚魚群經過,故帶魚成為當地甚為重要的一種經濟魚類”[37]37。陳亮對明清以來500年間閩臺沿海魚類種群結構和資源數量變化的過程進行了詳細研究,涉及帶魚、大黃魚、真鯛等資源,他認為國家制度、捕撈技術以及消費市場的變化在其中產生了重要影響,而自然環境的變化所產生的影響并不顯著(22)參見陳亮《國家、技術與市場:閩臺沿海海洋魚類種群結構變遷原因研究(1492—1966)》,上海交通大學2013年博士學位論文。。王濤探討了明清以來南海大黃魚漁場、珍珠漁場、海參漁場等的開發(23)參見王濤《明清以來南海主要漁場的開發(1368—1949)》,上海交通大學2014年博士學位論文。。
歷史上漁業資源的開發促進了魚產品的消費。邱仲麟從技術、產業與消費切入,重點探究明代以降魚貨保鮮技術的發展對海鮮消費的影響。他指出,“隨著冰鮮漁業的日益擴大,許多肉質細膩的海魚,憑借著冰鮮船將其冷藏運回,故能保有其新鮮度與肉質的美味”,從而給江浙居民的飲食帶來了變化,使得“江浙人一再講究的食鮮文化,也才有物質的基礎”[30]80。易素梅以鮮味、海鮮的意象變化來呈現與探討唐宋社會文化與士人認知體系的轉型,其研究帶有濃厚的新文化史韻味。她指出,作為地方特產的海鮮是當地官員、文人確立其與中央朝廷、皇帝之間的權力關系的媒介。在宋代,產地之外的海鮮消費是奢侈品消費文化的表現之一,海鮮從君王專享的奢侈品逐漸演變為新興士人階層地位的標識,“伴隨南北人物的流動與交匯,人們不再滿足于描述海鮮的外形、滋味、烹飪方式、藥用功能,還對認識海鮮的天賦本性、海鮮與地方的關系產生濃厚的興趣”[38]42。
隨著歷史學研究走向田野,研究者眼光的下移,以及對以人為主體的歷史的照觀,漁民的生存狀態與謀生方式成為研究者探討的重點(24)在中國歷史上,生活著特殊的漁業人群,如浙贛地區的“九姓漁戶”,閩粵沿海的“疍民”。這些人群涉及賤民、族群等問題,引起了學者們的極大興趣,研究成果眾多,此不贅述。。魯西奇借用陳寅恪揭示出的“濱海地域”概念,將以捕撈、養殖來獲取海產品的方式視為歷史時期濱海地域人群謀生的三種重要手段之一[39]。吳俊范考察了傳統時期太湖流域自然捕撈漁民群體的類別、生計特征及其與自然和社會環境的適應性[40]。王楠以近現代膠東漁村為例,探討漁村中婦女角色的轉變[41]。王利兵對海南潭門漁民有比較深入的研究,涉及南海跨界互動、航海指南《更路簿》、海神兄弟公信仰等方面(25)相關研究參見王利兵《流動與邊界:南海漁民的跨界互動》,載《二十一世紀》2017年總第160期,第35-50頁;《作為網絡的南海——南海漁民跨海流動的歷史考察》,載《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第36-46頁;《制度與生活:海洋秩序的漁民實踐》,載《開放時代》2019年第5期,第203-223頁;《南海航道更路經研究——以蘇德柳本〈更路簿〉為例》,載《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6年第2期,第119-134頁;《記憶與認同: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南海〈更路簿〉》,載《太平洋學報》2019年第3期,第50-60頁;《流動的神明:南海漁民的海神兄弟公信仰》,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第142-152頁;《文化生態學視野下的海洋生計與文化適應——以海南潭門漁民為例》,載《南海學刊》2016年第1期,第52-60頁。。有鑒于中國近代漁民貧困化的論斷,梁洪生通過特殊案例的研究指出,“到1940年代中后期,在鄱陽湖瀕湖地區,對‘漁民’的經濟實力和人群力量的考量必須跳出‘貧困化’等傳統的定性和視角,給予充分的重視和新的估價”[42]88。
與漁民謀生密切相關的水域所有權或漁業權問題,也是學界積極推進的一個研究領域,目前研究者主要關注兩湖地區和鄱陽湖區。
徐斌考察了明清時期兩湖地區的湖池水域所有制,認為受商品經濟發展以及兩湖區域特性影響,水域所有權逐漸從官方流向私人,并且因為水域不可分割并具有多種用途,從而演化出與土地不同的產權分割形式。他指出,明初以來水域社會的居民通過繳納魚課的方式獲得了國家對其水域占有權的認可,并形成了一個新的湖主階層。湖主既是水面的所有者,又是水域的“包稅人”,便利了國家的管理。明清時期兩湖地區的水域產權在捕撈權基礎上,衍生出了更為復雜的產權形態(26)相關研究參見徐斌《明清湖池水域所有制研究——以兩湖地區為中心》,載《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6年第1期,第1-8頁;《清代水域上的征課體系、產權與湖區社會——以湖北大冶河涇湖冊為中心》,載《歷史人類學學刊》2016年第1期,第73-106頁;《明清兩湖水域產權形態的變遷》,載《中國經濟史研究》2017年第2期,第24-34頁。徐斌關于兩湖地區的研究,可參見其專著《制度、經濟與社會:明清兩湖漁業、漁民與水域社會》,(北京)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江濤的研究顯示,明代以降宗族、村社占有是湖北漁業產權最主要的兩種民間占有形式,但漁業產權從內部歸屬到外在形式也發生了一系列變化,涉及漁產的爭奪、轉移、分割[43]。
劉詩古分析了鄱陽湖區“入湖權”的由來,指出“入湖權”的獲得不僅部分來自祖先的“優先占有”和“先來先得”,還要有制度上的合法化。明洪武年間是湖池水面產權系統確立的開始。他認為,“湖權”在產權形態上可分為“水面權”和“湖地權”,鄱陽湖在“渺水”和“枯水”時節有不同的產權表現形態。由于水面不能進行物理分割,所以“水面權”交易只能以虛擬的“股”或“分”為單位進行轉讓。他進一步研究指出,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鄱陽湖區的漁民通過訂立“合同議約”的方式,把民間的習慣或非正式的傳統變成正式的書面規則,逐步建立捕撈秩序(27)相關研究參見劉詩古《“入湖權”的由來——明初鄱陽湖區的湖池“閘辦”與漁戶“承課”》,載《歷史人類學學刊》2016年第1期,第39-72頁;《明末以降鄱陽湖地區“水面權”之分化與轉讓——以“賣湖契”和“租湖字”為中心》,載《清史研究》2015年第3期,第60-73頁;《清代內陸水域漁業捕撈秩序的建立及其演變——以江西鄱陽湖區為中心》,載《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3期,第56-73頁。劉詩古關于鄱陽湖區的研究,可參見其專著《資源、產權與秩序:明清鄱陽湖區的漁課制度與水域社會》,(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梁洪生注意到,歷史上鄱陽湖在“渺水”期“大小水面匯成一片,消除了平時制約鄉土人群活動范圍和行為方式的地界,造成‘湖區業權的季節性模糊’”,得依靠官府來仲裁。土改以后,水域收歸國有,傳統的湖區管理權被瓦解,“作為族產的小水面被分解,被組織起來的漁民日益依賴鄱陽湖捕魚,遂與來自更廣泛地域的漁民發生沖突”[44]48。
基于以上對中國漁業史研究的回顧與分析,無論是產業觀視角下的研究,還是近年來受新史學方法影響的研究成果,都表明中國漁業史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關注,相關研究的學術視野日漸開闊,問題意識逐漸增強。傳統研究與新研究之間不是此消彼長的關系,并不互相排斥,而是相輔相成。也就是說,新方法、新視角的介入為反思傳統研究的不足、思考如何更好地展現研究背后的問題與旨趣提供了路徑。同時傳統研究的深入能為新領域的拓展打下基礎,使其論述更具說服力。兩者之間的關系也間接反映了中國漁業史研究的學術積累仍較為薄弱,存在不少研究盲點,可供后來者進一步發掘。
從時段上來看,明清時期的漁業問題是受關注最多的,研究成果豐富,切入方式多樣,涉及稅收、漁民、漁船、產權、資源開發、魚產品消費等。明清以前受存世文獻的制約,對漁業問題的探討相對較少,研究的推進也十分有限,部分學者如魯西奇、易素梅試圖將漁業納入更加宏大的課題或視野中加以解讀。對近代漁業史的研究雖然產生了不少成果,但相較于明清時期來說,成熟度較差,問題意識較薄弱。受革命史觀、現代化史觀的影響,部分研究成果有明顯的結論預設傾向,并且同質化現象突出,史料搜集不充分,因此需要重新審視和再研究。

從漁業史研究的對象來看,對市場與技術的專門研究相對較少。市場可分為國際市場與國內市場。就國際市場而言,近代中國水產品的輸出與輸入、外國水產品在華傾銷等通常被置于外國侵漁背景下討論,鮮有從國際局勢演變和國際貿易的角度進行深入分析。國內市場研究中比較受關注的是魚行、魚市場,雖然李玉尚、王濤等的論述對部分水產品或特定地域的運銷體系有所涉及,但地區間商貿路線、魚價變動、魚商魚販等問題還有待進一步考察。技術是漁業生產、水產品運銷與加工中的關鍵因素。有些研究者注意到了近代中國漁船動力技術、冷凍保鮮技術的發展,但整體而言,學界對水產技術的引進、發展與傳播的研究,即某些技術如何從國外引進并進行本土化改進,如何傳授給漁民或相關從業者,不同地區、群體對技術的復雜態度以及區域之間技術的差異等問題較為忽視。而生產技術的提高對漁業資源變化和漁民習慣認知的影響,養殖技術的進步對漁業發展方式轉變以及人與自然關系調整的影響等,需要我們特別注意。
從目前國際學界的動向來看,漁業史研究方興未艾,一些國外著作開始被翻譯介紹到國內(29)目力所及,相關譯作有[美]穆盛博《近代中國的漁業戰爭和環境變化》,胡文亮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英]卡魯姆·羅伯茨《假如海洋空蕩蕩:一部自我毀滅的人類文明史》,吳佳其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美]馬克·科爾蘭斯基《一條改變世界的魚:鱈魚往事》,韓卉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美]埃里克·杰·多林《利維坦:美國捕鯨史》,馮璇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英]布萊恩·費根《海洋文明史:漁業打造的世界》,李文遠譯,(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9年版。。漁業史研究受到重視,一方面是受環境史影響,研究者趨向考察人與自然的互動,以往被忽略的海洋、魚類等開始進入視野;另一方面,在全球史的驅動下,可供研究的對象不斷擴充,漁業也成為研究者重新審視人類文明進程的重要角度之一。例如在《海洋文明史:漁業打造的世界》一書中,作者探討了歷史時期漁業在不同地區文明發展中起到的作用,認為捕魚是人類迄今為止保留的從野外直接獲取食物的最后一種主要方式,但書中對中國漁業問題著墨甚少,不得不說是一種缺憾[45]。實際上,以中國歷史上文獻資料留存之豐富,只要能夠善加整理利用,就能從中獲得豐富的漁業相關信息。在既有成果基礎上,不斷深化中國漁業史研究,也將為探討漁業之于人類文明發展演變的意義貢獻重要的中國經驗。
(承蒙《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匿名評審專家提出重要修改意見,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