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趙振東

王卓

趙振東說：“余生只有兩個追求，一是多培養幾個年輕人，二是用畢生所學真正為醫學事業作點貢獻?！?/p>

新冠疫情暴發以來，中國抗疫工作的效率和成果有目共睹，亦為全世界提供了重要經驗。在抗疫進程中，中國新冠疫苗的研發、不斷提升的接種率無疑發揮了重要作用。而在疫苗研發攻關戰線上，也有千千萬萬無名英雄，夜以繼日默默付出。他們值得我們認識、了解、贊美。

趙振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但帶著濃重悲情的是他最終被我們所知的方式——2020年9月17日，因持續工作、過度勞累突發心臟病，趙振東倒在了出差返京途中，經搶救無效，不幸離世。

他是人類重大疫情防控戰線中的光榮一分子，卻也是鮮明率真的科研工作者，是時常眉頭微皺、語調加重的老師，是平實的丈夫和父親，還是與我們一樣每天進出地鐵、通勤數小時的普通人。

“趙振東教授在世的時候，很平凡，盡管身邊的同事、老師、科研人員，都和他有著近距離的接觸，但沒有思索過這個人具備什么樣的品格，沒有去領悟過他精神上更深層次的價值。他過世后，大家都在思索，當從他那些習以為常的日常，我們應看到了什么，理解什么，仿效什么。”

就如中國工程院院士王辰在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學院）為趙振東舉辦的先進事跡報告會上所說的那樣，不用以高、大、上的聲調描畫這樣一個人。他以本色為身邊人所記憶、思念，也以本色值得更多人發現、理解，甚或仿效。

舍生，取義

53歲的趙振東，是追著時間快車奔跑的人。直到2020年9月16日，倒在首都機場T3航站樓。

當天，趙振東剛從長沙參加完學術會議。此前兩天，趙振東去武漢，執行了一次新冠滅活疫苗生產車間生物安全聯合檢查任務。離世前3小時，他仍在通過微信給學生傳送文獻——這是他最愛“隨手”做的事，已經持續很多年。

如果沒有200多天前突然接到的任務，趙振東的工作可能是另一番節奏。“連續奮戰200多天”，媒體報道對他的表述并無夸大。2020年1月23日，農歷新年前兩天，趙振東接到北京市科委新型冠狀病毒抗病毒藥物篩選任務，包括趙振東課題組研究助理王蓓在內的幾個學生，被趙振東一個電話叫回實驗室。

“現在是要打仗”，趙振東在用最“嚴重”的詞鼓舞士氣，“我們研究傳染病的科學家，怎么能不挺身而出？今年就別回去過年了，以后有的是機會”。據趙振東的學生、中國醫學科學院病原生物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王蓓回憶，自此趙振東就帶領他們，開始了長達半年的艱苦科研攻關，期間沒一天是休息日。7個人的實驗室，開展疫苗研發、中和抗體篩選、復制子體系的構建和抗病毒藥物的篩選。

突如其來的任務不止于此。2020年2月15日，國家衛生健康委醫藥衛生科技發展研究中心主任、疫苗研發專班工作組組長鄭忠偉也找到趙振東，請他擔任疫苗研發專班技術支持小組組長。

鄭忠偉告訴趙振東，由于時間緊、任務重，疫苗研發專班技術支持小組組長的主要職責，是幫五條技術路線的10余個研發單位出主意、想辦法，把自己的點子無償分享給大家，解決研發中出現的各種難題，但不能直接參與疫苗攻關?！凹夹g支持小組組長既要水平高，又要甘做幕后英雄。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趙振東。”

沒有時間猶豫，趙振東就和相關工作人員展開密集調研，用兩天時間走訪北京科興中維、中科院微生物所、中國生物、軍事科學院軍事醫學研究院等在京新冠疫苗研發單位。

為什么是趙振東？

中國醫學科學院病原生物學研究所所長金奇的追憶，是“選擇趙振東”的答案：在采集H7N9病毒樣本、脊髓灰質炎病毒樣本和埃博拉病毒樣本等多次重大突發傳染病疫情期間，第一個挺身而出的，是趙振東;承擔重大醫療任務期間連續工作72個小時黑白無休的，是趙振東……

王蓓說那段時間累得直想哭，“但50多歲的趙老師，除了實驗室工作，還參加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科研攻關組疫苗研發專班的工作，白天晚上連軸轉，從沒喊過一句累。他總說，進度可以再快點。”

其實他們已經不慢了。大家肯定他們的速度，肯定他們的貢獻。在中國醫學科學院病原生物學研究所副所長劉海鷹看來，趙振東和團隊圍繞滅活疫苗的毒種選擇、重組蛋白疫苗的抗原均一性、疫苗ADE效應、動物有效性和安全性實驗安排，以及實驗室疫苗和生產疫苗在審評審批過程中的區別、體液免疫應答等問題，向研發單位提出多項重要建議，切實解決了研發中的困難，為我國新冠疫苗科研攻關的順利進行作出了重要貢獻。

也不只是面對新冠，面對事關國家乃至全人類的公共衛生大事業，趙振東始終保有貢獻所學所研一己之力的勇氣與魄力。

“無論是2003年的SARS，2009年H1N1流感，2014年的埃博拉，還是這次新冠肺炎疫情，他都挺身而出，都可以讓我們更加真切地看出他的深層追求，體現了民族大義，體現了國家使命，體現了社會擔當，這些精神品質，在平時即有顯露，當國家最為需要的時候，就更可以看到他毫無功利目的的實實在在的付出、超常的付出，以至于積勞成疾，身體不堪重負而倒下?！?/p>

紀念趙振東，王辰以“舍生取義”做結。

快走，慢行

不僅是新冠疫苗科研攻關要“快一點”。

“快”對于趙振東而言，就是一種日常?！摆w老師吃飯快、開車快，走路也巨快，大家趕都趕不上的那種。”他好像一直需要趕路，在他看來，無法讀文獻、無法躬身科研的時間，是一種浪費。

“趙老師原來是開車上班，但是后來改坐地鐵，因為往返4個小時地鐵，可以一直看文獻。”熟悉趙振東的同事、學生，都知道這點。

趙振東快，但極其鮮明的，他有慢的一面。他跟學生說：做研究不能著急，不要著急發文章，把文獻讀夠讀透，把研究做深了，才能發現問題，解決問題，成果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于他而言，對待真正有價值、值得專注的事情，應該有種沉浸打磨的決斷和毅力。

趙振東的妻子王斌曾在受訪時說，趙振東熱愛科研到了癡迷的地步。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這個世界就是感染免疫學研究”。

“他的生活幾乎沒有其他內容，就是課題和與課題相關的一應事物。和我這個外行經常說的也是他的課題、他的研究，我搞不明白疫苗不同技術路線的區別，他就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地說給我聽。有一年，他給學生上課想講一些新進展方面的內容，擔心沒有基礎的學生聽不明白，就拉著我和兒子聽他試講，滔滔不絕一講就好幾個小時，當我們疲憊不堪地似乎明白了，他就特別有成就感?！?/p>

趙振東離開后，留存在王斌腦海里最持久的場景是，他在沙發上寫標書、改論文、下文獻、不停頓地給各種和他的實驗相關的專家們“煲電話粥”。

為新冠疫苗科研提供技術支持時，趙振東下班回家后總還會跟團隊繼續研討技術問題。王斌勸他：“國家有那么多疫苗研發的頂尖團隊，你就別撞南墻了，即便做出來，轉化及應用的難題怎么破解？”趙振東說：“這也是一種新的疫苗研發思路和工藝，這些基礎工作會對未來應對新發生的傳染病有幫助?！边@是他對“慢”的在意——打基礎，不為求那個快速得來答案。

學生們回憶，趙振東就是多年如一日，不肯停歇地讀文獻、不肯停歇地學習、始終追蹤最前沿的科學研究?！懊刻焐衔纾w老師就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讀文獻，幾乎雷打不動，一般是直到午飯時間，才看到門打開?！?/p>

趙振東自己這么做，也在對學生這么說。他一而再提到的“毛竹精神” “一萬小時定律”，已近乎刻印在學生們腦中。他以最樸素的行動，鼓勵學生們在科研道路上堅定往前走。

為師，亦友

2021年的教師節，王蓓在朋友圈放上了一張照片。靜默的辦公室，一束花，學生們想趙老師了。

大家還清晰記得一年前，2020年9月10日，趙振東收到學生們送的一個蛋糕。他刻意在語氣里隱去過于開心的成分，說“我不愛吃這個，你們一起把它吃掉?！?/p>

他跟很多中年人一樣，習慣正話反說，時常裹著嚴苛面具，不太會應對學生們的敬愛表達，也極少對學生在學業上、研究上給出當面肯定，永遠都是在直愣愣提“要求”、講方法。但學生們早不以此判斷趙振東“不近人情”。因為轉過頭去，在別人嘴里，他們聽到的都是鄭重表揚。

他學術活力始終飽滿，講求秩序并堅持不懈，他主張的每周一例會，這對學生們形成極大壓力，每個人每周都要做PPT匯報，這周做了什么工作，有什么進展，“沒有一周可以‘摸魚’。我們周末從來不可能過太好，整個周末都會想著周日晚上要提交的PPT?！睂W生們早些時候會故意很晚發郵件，猜想“趙老師就來不及在開會之前看完”，不會對他們采取嚴厲措施。但他們發現，即便是晚到凌晨5點，也會在例會時等來趙振東的點評，他們懷疑，他到底“睡不睡”？

例會上，一對一點評，趙振東的U盤通常會在桌上劃出一道急短直線，讓學生的心也揪上一截。他把U盤推到對面學生跟前，讓學生“看看這些文獻，為什么沒有讀到?！睂Ω锻斫籔PT的學生，趙振東通常有純口頭糾錯和補充，內容很準，但通常語氣更重——兩個小時來程地鐵上，他還是做好了功課。

趙老師太勤奮了，這讓學生們感覺時時負重。但時間會給出答案，他們后知后覺，體會到了這份可貴。“現在翻開電腦，每周做的PPT，收集的內容，才知道自己做了這么多工作，閱讀過這么多文獻。這些積攢起來，已經變成了不起的成就?！?/p>

“趙老師一直強調‘科學研究就是求真求實，必須要認真嚴謹，不可有半點馬虎’，要求每一個結論都要重復至少5到10次實驗才可確認?！壁w振東的博士后、首都醫科大學副教授王繼說：“因為他寬嚴相濟，以身作則，對學生專業基礎和學術能力的高要求，大家才真正能在科研工作中行穩致遠?！?/p>

趙振東曾跟學生說起來，“余生只有兩個追求，一是多培養幾個年輕人，二是用畢生所學真正為醫學事業作點貢獻”。

行動所至，刻畫分秒。趙振東每日每刻都在那個熟悉的微信群里，他給學生們最后分享文獻的時間，定格在了9月16日17：36，此時距離他“倒下”，只有不到3個小時的時間，這是他給學生的最后“留言”。

勤奮嚴厲一面轉身，趙振東的工作生活還有另一圖景。

同事任麗麗與趙振東相識多年，她記憶里最鮮活一幀，是趙振東因為一個實驗結果，不顧情面跟人爭得面紅耳赤，轉頭就又說又笑，“他是一個真實純粹的人”。在研究所，每天下午，趙振東通常會走進實驗室，跟學生、同事談時事嘮家常，宏大遼遠、路見不平，都是聊天的組成材料。他不會對人噓寒問暖，又打心底關心別人。王蓓曾驚嘆于趙振東的記憶力，“我跟媽媽吵架的事情，他過幾天也能記得清清楚楚。他其實在時時關心關注我們的狀態、心情?！?/p>

本真，初心

2020年在武漢，王辰曾與趙振東一起討論新冠“常陽”病人的相關研究。“他不看誰的眼色，沒有那么多拐彎抹角的話，一張口，說出來的就是真實的想法，這些想法是基于他的專業積累，基于他對這個專業問題真實的感受和長期思考。”王辰說自己暗存欽佩，覺得這恰恰應該是協和精神最內核的價值，是醫科院這樣的學術和科學研究單位最應有的本色。

這是趙振東本色?！拔蚁?，如果論真專家、真學者、真知識分子，趙老師算是?！?/p>

不提專業剔除背景，在親友眼中，趙振東就是耿直普通人。他在河北農村出生成長，常說自己是做科研的農民，對物質沒有欲望，衣著樸素、生活簡單。與人打交道從來都是直來直去，所有接觸過他的人，都知道他嬉笑怒罵全憑心聲，他的字典里沒有掩飾和委婉，可以跟專業人士回環交鋒，也能跟小區拾荒老人家長里短。

無論哪一面，皆從真心為之。趙振東曾在北京大學醫學部工作，當時做先天性免疫缺陷的研究工作，接觸了一些有先天免疫缺陷的病人。他離世后，他一直聯系的病人和病人的父親看到媒體報道，試探著給他發微信，被妻子王斌看到了。

“當我翻看振東和這個孩子的父親以及這個孩子的對話時，才知道他們保持聯系十幾年了，他一直在指導這位父親如何就醫、去哪家醫院看病、如何理解醫生的話。在2019年10月，他在微信中特別直接地跟這位父親說到：‘我都告訴你八百遍了，不能等感染嚴重了才去治療。要盡快用丙種球蛋白。一定要把IGM補上來’?！?/p>

這事趙振東著急。他著急給出具體建議，更關照孩子的情緒，他會專門給孩子發微信：“現代醫學還沒有到能徹底解決你的問題的時候，你要學習一些醫學知識，要能理解自己的病。對你來說堅強和積極的心態尤為重要?！?/p>

也是在趙振東去世后，大家才鄭重回溯總結，他曾怎樣給予別人幫助和溫暖，怎樣給予他人面對疾病的勇氣和信心……

也是在趙振東去世后，劉海鷹說體會到了“因為一個人，感動一個集體”的意義。到底是什么讓病原所的科研工作者們接到任務后毫無怨言默默奉獻？是什么讓大家面對疫情的魔鬼，可以克服懼怕心理而堅定工作？又是什么讓黨、國家和人民能將守衛健康的任務放心交辦？

“因為有一批又一批像趙振東這樣無私而又堅定的科研人員，將完成高質量的科研工作作為天職和使命?！?/p>

這好像可以描述趙振東，卻也不足以描畫趙振東。紛繁維度下，一個普通人，本色至真、平實閃亮。

（作者為本刊記者）

責任編輯：尚國敏

作者手記

2021年10月12日，九三學社中央印發《關于在全社學習宣傳萬衛星趙振東同志先進事跡的決定》，決定在全社學習宣傳萬衛星、趙振東同志的先進事跡和高尚精神。

趙振東一直戰斗在疫苗研制攻關戰線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新時代科技工作者和九三學社社員的優秀代表，是我們弘揚中華民族精神，踐行科學家精神、抗疫精神的杰出典范。

本文通過收集和組織身邊人對趙振東的回憶，試圖還原一個本色趙振東，同時希望通過總結展示他的先進事跡，讓更多的人認識這位具備無私精神和科研初心的優秀科技工作者，理解和學習他的寶貴品格與高尚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