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雷
學貫中西、匯通古今的世界著名史學泰斗余英時先生,于2021年8月1日在美國與世長辭,享年91歲。
余英時老家在安徽潛山縣官莊鄉,這是一個離安慶不遠的鄉村。他在1930年生于天津。1950年至1955年就讀于香港新亞書院及新亞研究所,師從錢穆先生,是新亞書院文史系首屆畢業生。1956年至1961年就讀于哈佛大學,師從楊聯陞先生,獲歷史學博士學位。曾任密歇根大學、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教授,香港新亞書院院長兼中文大學副校長,普林斯頓大學講座教授。
余英時辭世的消息在8月5日傳到中國,立刻引發網絡刷屏。中國諸多著名學者紛紛撰文悼念。
余英時是美國哲學學會院士,他是“知識人”,更是“智識者”,是公認全球最具影響力的華裔思想家之一。2006年,他榮獲有“人文諾貝爾獎”之稱的克魯格人文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是首位華人獲得這一殊榮。2014年,又獲有“東方諾貝爾獎”之稱的唐獎首屆漢學獎——頒獎詞這樣褒揚他:“深入探究中國歷史、思想、政治與文化,以現代知識人的身份從事中國思想傳統的詮釋工作,闡發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論述宏闊、見解深刻,學界久已推為海內外治中國思想、文化史之泰斗。‘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為傳統學者治史之宗旨,余先生以其研究撰述與人生實踐,對此語做了最佳的現代詮釋。”
余英時首先是思想家,他把思想史、政治史、文化史、社會史水乳交融地匯集在一起。他的治學,涉獵廣泛,既有考據,亦有闡發,論述宏闊、見解深刻,在海內外學界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他的開創性研究,重點集中于中國歷史流程中思想文化發生重大變化的時代,如春秋戰國之際、漢晉之際、唐宋之際、明清之際;他向來注重學術思想演變的“內在理路”,尤為注重中國傳統“知識人”之精神面貌。
他著作等身,有大量的著作在中國出版,影響巨大而深遠。2012年,三聯書店出版“余英時作品系列”,其中包括《文史傳統與文化重建》《現代儒學的回顧與展望》等;2013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系列散文隨筆集,其中包括《師友記往》《中國情懷》等;2014年,廣西師大出版社12卷的《余英時文集》,系統、全面地收錄了余英時迄今為止在各領域研究中最具代表性的中文著作,共430余萬字,充分體現了其學術思想的發展、學貫中西的學識、獨特的治學風格及其對中西文化的思考,其中包括《史學、史家與時代》《中國思想傳統及其現代變遷》《儒家倫理與商人精神》《中國知識人之史的考察》《現代學人與學術》《民主制度與近代文明》《文化評論與中國情懷》等。這套精裝本的文集,裝幀很素樸,在書架上靜靜地立著,是我一直以來的珍藏。
2014年7月29日《杭州日報》西湖副刊讀書版,曾刊發余英時《論學會友》一書的序言,這篇序言亦即《余英時文集》12卷通用的序言,序言言明他的文化關懷是:在西方文化的挑戰下,中國文化究竟應該怎樣自我調整和自我轉化,然后才能達到陳寅恪先生所向往的境地,即“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
“人之所至,根必隨之”。余英時有大量的文章直接論及中國文化,比如《從價值系統看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士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新亞精神與中國文化》《試論中國文化的重建問題》《俠與中國文化》《美國華僑與中國文化》等等。他認為,中國文化自成一獨特系統。他的歷史研究,始終以探求中國的文化特色為最后歸宿;他總是試圖在傳統的方方面面發掘中國文化的特色,尋求一條比較順適的中西文化會通之道。
在這樣的文化關懷中,洋溢著家國情懷。“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1978年10月,他第一次回到中國大陸,距離出國的時間已整整29年了。“開塞思炎漢,營邊想盛唐。時平人訪古,明日到敦煌。”在北大版《中國情懷》一書中,有收入他寫于1985年的《我的中國情懷》一篇,記敘了這次回國感受,文中說:
屈指算來,我住在美國的時間早已超過住在中國的時間,而且照現在流行的說法,我也只能自稱“美籍華裔”。但是慚愧得很,從下意識到顯意識,我至今還覺得自己是“中國人”。后來我逐漸明白了:原來“中國人”自始即是一個文化概念,不是政治概念。而我的“文化認同”始終是中國,不是西方,雖然我對西方文化優美的一面也十分欣賞。
……我的心情主要是一個千載后的子孫來憑吊祖先所踏過的足跡。從西安到敦煌這一段火車行程尤其使我神游于千載之上,時時體念到漢唐時代的祖先怎樣開拓了這樣一個規模弘大的國家,創造了這樣一個延綿不絕的文化。
“此行看遍邊關月,不見江南總斷腸。”余英時先生雖然長期漂泊海外,是一位在美國的漢學家,但他始終有一顆“中國心”,他說:“盡管二十九年后化鶴歸來,發現‘城郭如故人民非’,我的‘中國情懷’不但未曾稍減,似乎反而與日俱增。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忘情于故國……”蘇軾說,“此心安處是吾鄉”,余英時說,“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國!”
云天不隔赤子情。早在2003年8月,大象出版社出版了一套《世界華人學者散文大系》(全10冊),這是一套500萬字的高品位散文選本,集中展示華人學者散文的總體成就,其中第六卷就收入了余英時這篇散文。文章最后講到著名的“鸚鵡濡羽欲滅山火”的佛經故事,然后引用了三句名言:“知其不可而為之”,“明其道不計其功”,“只問耕耘,不問收獲”,今天讀來,尤為感慨。
余英時的文化關懷,深受業師的影響。他最重要的老師是錢穆,錢穆先生被中國學術界尊為“一代宗師”。1949年秋天,余英時考進北京的燕京大學歷史系二年級,讀了一學期。1950年,他負笈香港,入讀錢穆創辦的香港新亞書院(香港中文大學前身之一),“在新亞時代,在錢先生指導之下,比較切實地研讀中國歷史和思想史的原始典籍”。他成了新亞書院的首屆畢業生。錢穆熱愛中華文化,“一生為故國招魂”,正是錢穆塑造了余英時的學術生命。作為“衣缽傳人”,他要承繼老師未竟的事業,“從歷史上去尋找中國文化的精神”。當然,余英時和錢穆的文化觀點是有距離的,錢穆是“向內”的中國文化維護者,而余英時認為中國要走向現代化,吸取西方近代文化中的某些成分是必要的。
余英時非常尊崇錢穆先生,1973年曾重返香港當過新亞書院院長、香港中文大學副校長,兩年后重返哈佛任教。我女兒徐鼎鼎如今正在香港中文大學讀博士,研究方向是先秦兩漢文獻,和余英時先生屬于校友——算起來是孫子輩的。她告知,因為疫情,學校沒有舉辦相關紀念活動,剛有發表悼念余英時先生的文字,講到他在擔任副校長期內,“曾擬定多個研究中國文化計劃,并親自推進各學科的溝通合作;余教授憑藉其杰出學術成就和對大學發展的寶貴貢獻,于1977年獲頒中大榮譽法學博士學位”。為表揚余教授為史學作出之貢獻,港中大新亞書院聯同崇基學院于2007年創立“余英時先生歷史講座”,每年邀請對歷史研究具杰出成就之學者發表演講。
“我的運氣很好,在香港遇到了錢先生,在哈佛大學又得到楊聯陞教授的指導。”余英時到美國后,中國史的業師是大學者楊聯陞先生。他深情地說,“楊先生特別富于批評的能力,又以考證謹嚴著稱于世。他和錢先生的氣魄宏大和擅長綜合不同,他的特色是眼光銳利、分析精到和評論深刻。”雖然余英時所學專業是中國思想史,而在哈佛大學的最初兩三年,他也比較集中精力讀西方的史學和思想史,以此貫通中西。
余英時認為人類文化“大同小異”:因為“大同”,所以不同文化之間可以相通;因為“小異”,所以每一文化又各有其特色。“文化特色復和文化程度成正比,文化越高,則特色也越顯著。”中國原有的“大同”觀念,重點在“仁道”不在“霸道”。他發現,“在《論語》《孟子》和其他早期文獻中就已經清楚地論述了對共同人道的承認和人類尊嚴的尊重的觀念。”在著作中,他并不特別強調“中國的民族主義”,而僅僅強調中國有自己的民族傳統,不能完全拋棄掉,不可一切唯西方的馬首是瞻。他主張人人都認同自己的文化傳統,但又必須同時保持一種開放的態度,這樣才能吸收別人的長處;主張中國人個個都有一種民族自尊和文化自信,但民族主義不可泛濫為大規模的“集體運動”。
所以,余英時屬于“文化保守主義”和“制度自由主義”兩者兼具。也正因如此,有人將余英時和胡適放在一起作對比,謂之“胡適之后第一人”。自尊自信又開明開放——這樣的文化關懷、文化態度,才是智慧的,這樣的文化才是可持續發展的,這樣的“知識人”才能真正屹立于世界文化之林。
易卜生說:“真理的精神和自由的精神,才是社會的支柱。”所有的家國情懷,都不僅僅是由謳歌家國所組成的。無論是對于歷史還是對于現實,余英時都堅持獨立思考,都有著“問題導向”,擅長發現問題,然后“直話直說”。比如他直言:“如果采取極端的民族主義立場,那么中國便必須放棄一切源于西方的科學與技術,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再比如他對先賢尊敬但不崇拜:“我沒有崇拜某一個圣人,我不崇拜孔子、孟子、朱熹,只是覺得在中國精神史上,這些人豐富了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從內心欣賞他們,尊敬他們。”他認為中國傳統中有健康的部分,也有不健康的部分,不能一概論之。他明確表示自己“不是新儒家”,也反對遍地冒出的“大師”之類的稱號。
余先生誠懇親和,榮休后,常有遠方來客拜訪。國內某大學校長到美國訪問,求訪余先生,來電稱:“我已事先匯報了,上面已同意我來拜訪。”這句話的內涵很有意思,信息也太豐富了;只是該校長不曾想到,此言一出,便吃了閉門羹。
余英時熱愛中華文化,堅持獨立思想,堅守傳統“士”即“知識人”的“單純的倔強”,做一個有尊嚴的“知識人”,突出體現了“從道不從君”的儒士風骨。“士志于道”,他的思想、學識、風骨、公共關懷和古道熱腸,廣受全球華人乃至非華人的敬佩。
面對現實、面對公眾,余英時時時有著強烈的“文化托命感”。在他看來,“學術乃天下之公器”;公器就需要公共表達、公眾能看能懂。作為享譽世界的華人學者,他不僅在學界,而且在普通公眾中,為何都有著深遠的影響力?很重要的是他的表達沒有學究氣,而是適合大眾閱讀。看他的文集,隨筆化乃至散文化的表達隨處可見,人文濃厚,文筆暢雅,既達古風,又近現實,好看好讀。當今,學識如此淵博而又能以“文筆”來自由表達的大學者,似乎不多了吧!
1990年,錢穆先生辭世,余英時敬撰挽聯:
一生為故國招魂,當時搗麝成塵,未學齋中香不散。
萬里曾家山入夢,此日騎鯨渡海,素書樓外月初寒。
“每逢花時開講論,幾回林下話滄桑。”1986年錢穆生辰那天,錢先生在素書樓里為弟子們上了“最后一課”,并留下最后的贈言:“你是中國人,不要忘記了中國!”錢穆先生“為中國招魂”,從沒停止過。2016年1月,我曾到臺北外雙溪東吳大學校園內拜謁過錢穆故居“素書樓”,朱紅門扉上,掛著錢穆手書“素書樓”三字的門牌,讓人過目不忘,而“不要忘記了中國”的聲音仿佛破空而來。如今余英時先生也遽歸道山,但“素書樓精神”一定會永遠流傳不磨滅。
中華文化永續,家國情懷永存!
(作者為《杭州日報》原評論部主任、現首席評論員,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兼任專家)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