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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道丹心

2021-01-26 11:58:20盧國建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1年1期

盧國建

同為醫者,親兄弟涇渭分明;各行其是,待日寇異軌殊途。

胞兄經喪妻辱妾之痛,憤而抗日;胞弟明抗日救國之理,痛改前非。

手足齊心,共商殺敵大計;玉石俱焚,傳承醫道丹心!

太湖的水一直是桀驁不馴的,就像一匹剛烈的野馬,奔騰不息。但這水一流到城里便變得溫順無比,似低吟淺唱。

人亦同此,從一個娘胎出來的胡氏兄弟都經受了父親——老中醫胡敢笑的言傳身教,潛移默化,卻造就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

老大胡彥士脾氣古怪,凡上他那里看過病的人都說他脾氣暴躁,但又不得不佩服其醫術高超。

胡彥士下藥之猛在醫界聞名,再重的病,哪怕鄉下人用藤榻抬來的,他都只開三帖藥。要么好,要么倒。不像別的郎中,七帖又七帖,拖著沒完沒了。

自然,服了胡彥士的三帖藥,大多數病人都有了起色,很快恢復如常,久而久之,他便有了“胡三帖”這么個稱號,聲名遠揚。

同是一母所生,他兄弟胡彥夫在西門也開了一家診所,卻是門可羅雀。偶爾撞進一個人來,也大多是不知就里的鄉下人。

胡彥夫是個庸醫,只會開些治不愈也治不死的穩方子,對付輕微的頭痛腦熱,生疔熟瘡,湖孚人得了重病是萬萬不會找他看的。不過,胡彥夫從未醫死過一個人,倒是也有人死在他大哥胡彥士手上。但是,世上沒有一個良醫手上沒死過人的,好比一個身經百戰的將士,哪有身上不留彈痕槍傷的?兩兄弟性格世態的迥異也印證了“一娘出九子”這么個淺顯的道理。

胡彥士最大的嗜好不外乎酒和女人。他討了兩房老婆。大老婆是財主家庭出身,是個中規中矩恪守婦道的賢妻,欠缺的是不能生養。第二個討進門的二姨太風姿綽約,楚楚動人,偏偏也不爭氣,多年也不見肚子大,從而堅定了他再討一房小的想法。

除了這兩個大多數男人在條件許可的情形下都有的愛好,最近他又添了新的喜好。他托人從上海買了一輛帶引擎的自行車,叫作“機器腳踏車”。這對于孤陋寡聞的湖孚人堪稱新奇。那時城里騎自行車的并不多見,只有郵政局送信的郵差才有。而胡彥士卻擁有了機器發動不用腳踩的自行車了。

每日傍晚,酒足飯飽后,胡彥士握著車把,“呼呼”地騎著車穿街過巷,好不愜意。

那天黃昏,胡彥士一如往常地駕車出行,駛出黃沙路要上駱駝橋,只見橋邊一位學生打扮的年輕女子倚著橋欄,伸手擋在他面前。他忙一個急剎車。

“先生,能不能帶我一段路?”女子笑著柔聲對他說。

胡彥士猶豫了一下,倒不是想拒絕,而是被女子的大膽所震動。猶豫間,女子已掀起裙邊,跨上后座。

胡彥士只好發動了引擎,扭過頭問:“小姐要去哪里?”

女子甩了甩飄在額前的長發道:“隨你吧!”

胡彥士蒙了。女子卻說:“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夫吧?”

胡彥士“嗯”了一聲,車繼續往前行駛。來到北街中間,女子叫胡彥士停了車,又說:“先生,我有病要找你看,什么時候方便來?”

胡彥士重新打量了一下女子,說:“明天下午可來診所找我。”

女子得的是偏頭痛,一入睡就做噩夢,病痛發作時折磨得她痛不欲生,只想把自己的腦袋敲破。胡彥士看了看她的舌苔,又搭了脈,開了張方子,囑咐她把那三帖藥服了即可。女子謝過胡彥士卻并未離去,一直等到胡彥士看完病,又要胡彥士把她帶回北街。

一星期后的黃昏,太陽西沉后,女子又候在了駱駝橋,等胡彥士的車過來后跨上去,心花怒放地說:“胡先生,太感謝您了!我頭痛好多了,夜里也不再做夢了!”說著伸出藕一樣白嫩的手臂攬住了胡彥士粗壯的腰。

胡彥士先是一驚,轉瞬又一喜:較之他那兩位賢淑但拘謹的大小老婆,這位新潮豪放的女子從天而降,給他帶來耳目一新的感覺。

女子叫陸珊珊,自幼父母雙亡,由在北街上開著一爿綢布莊的舅舅、舅媽撫養長大,現就讀于省城高中,這次是回湖孚過暑假。她前幾年得了偏頭痛,在省城求醫無果,時時發作。服了胡彥士三帖藥后,病痛像風一樣吹走了,通體輕松,不由對胡彥士膜拜不已,又想著坐在胡彥士的車后有趣浪漫,竟有點兒喜不自勝。

這樣又兜了一個禮拜的風,讓胡彥士感到身后沒有她坐著便空落落的。

他首先對兩位夫人提出了要討小的想法,她們平日對胡彥士依順慣了,又覺得未能生養,虧欠于他,自是滿口應允,托了媒人去陸珊珊舅舅處游說。舅舅與舅媽一商量,想這外甥女也不好管教。那時胡彥士正值中年,模樣長得不差,又是城里人人敬仰的名醫,盡管是做小,嫁過去也有了依托。唯恐外甥女不依,晚上跟她一說,竟樂顛顛地答應了。

于是,第二年開春,胡彥士明媒正娶,把婚事辦得熱熱鬧鬧,成為湖孚城的美談。

從此以后,夏日的蒼茫暮色中,胡彥士手握車把,昂著頭挺著胸,又騎車出現在街頭,坐在他身后的三姨太陸珊珊緊攬著他粗壯的腰,涼鞋里涂著血紅蔻丹的腳趾時隱時現。夕陽像一團火把湖孚城映得通紅,胡彥士酡紅的臉亦如西沉的太陽一樣……

三姨太不僅在胡彥士刻板的生活中注入了新鮮活力,還在自己肚皮里裝上了他向往已久的種子,這使得他更加視她為珍寶。保胎期間,兩位夫人忙前忙后,悉心照料服侍,在為胡彥士終于有了后而高興外,多少減輕了對他的愧疚。

平靜的日子被幾艘從太湖里開來的快艇打破了。

1938年初秋,一個陽光熾熱、暑氣未盡的日子,日軍憲兵隊長津田太郎手拿指揮刀,滿臉殺氣地站在甲板上,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湖邊的蘆葦蕩,身旁臥著一個架著歪把子機槍的槍手,直奔湖孚而來。

縣政府獲得情報后撤向了天目山麓。湖孚城的老百姓聽說日本兵要進城,凡有鄉下親戚的都往鄉下避難去了,走不脫的只能聽天由命。

也有巴望著日本兵來好去投靠的,比如警察局的小隊長程有山,眼下就帶著幾個跟他有同樣想法的心腹手下,趁著縣政府撤離之亂,明目張膽地打著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太陽旗去了碼頭迎接日軍。

三艘快艇作為日軍的先頭部隊在務前河碼頭系纜。津田一眼望見了在熠熠陽光下閃耀的太陽旗,露出了笑臉。他扶著指揮刀一步跨上岸,對著舉旗哈腰的程有山一行疑惑地問了聲:“你們,什么的干活?”

程有山摘下大檐帽,腰彎得更低了,道:“我代表縣警察局歡迎皇軍進城!”

津田這才發現他們身上的警服,問:“你的,警察的干活?”

“是,是!”程有山直起了腰,諂笑著說,“太君,我們是本地維持治安的警察,愿為皇軍效勞!”

憲兵隊由程有山等人帶路占領了縣政府。緊接著從西北邊的南京方向陸續地駛來了滿載日偽軍的卡車,湖孚城陷于日軍之手。

津田把郵政大樓占據作了憲兵司令部,之后就有人被押著關進了有點陰森恐怖的兩層樓房,還不時傳來凄慘駭人的喊叫聲。

邀功獻媚的程有山沒能如愿當上他垂涎已久的偵緝隊長,只撈到一個帶著一班偽警察站崗巡邏、隨時得提防有人打冷槍的巡邏隊長。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可操生殺大權的偵緝隊長一職,讓癟三樣的土工郭麻子給弄去了。

土工是民間為死者入殮、扛棺材出殯的行當,通常又是鬼神不怕的狠角色,膽子特別大。就是這個膽大讓津田看中了。

郭麻子這大半生,盡管人們有求于他,終歸是被人看不起的,平時走路都要離他遠幾尺,生怕沾上晦氣。這次被賞識,是因為他告發了鄰家一個殺了鬼子哨兵的魁梧漢子,津田一高興就把偵緝隊長這頂帽子給他戴了,讓他帶著手下四處去搜捕軍統的情報人員和地下共產黨、抗日分子。

郭麻子感激涕零地往地上一跪,對著津田叩頭便拜,發誓效忠皇軍,從此搖身一變,帶著一班嘍啰,在憲兵司令部穿進穿出,成了湖孚城里人見人怕的厲害角色。經他手被抓的抗日志士不在少數,游擊隊和軍統地下組織屢次想除掉他都碰不上機會。他出門抓捕總是浩浩蕩蕩,平日就龜縮在戒備森嚴的司令部里。

郭麻子自小沒了爹,他娘慈眉善目,吃素念經,每月的初一月半都要上香供拜。十二歲那年,郭麻子出天花,他娘病急亂投醫,歪打誤撞地去了胡彥夫的診所,倒被救了一命,但留下一臉麻豆,被人叫作“郭麻子”。

聽到日本人要打進湖孚的消息,胡彥士的大老婆惶然地勸他去鄉下避一避,他脖子一梗說:“避什么?老子憑本事吃飯,不管誰來都是要生病吃藥,日本人難道不生病?怕啥?”

胡彥士這么一說也有道理,一家人定了心。

但是別人不這樣想,日本人前腳未到,湖孚人能逃走的都卷了鋪蓋細軟跑了,來診所看病的人寥寥無幾。胡彥士頭一回遇到了冷清。四點鐘,他比往日提早半小時把診所打了烊。一家人縮在家中不敢出門,大小老婆為他擺上了酒菜,三姨太裊裊婷婷,抱著已六個月大的兒子響響坐在他身邊。

胡彥士一邊喝酒,一邊開心地逗兒子玩。此時秋意漸濃,暮色里有了涼,胡彥士喝了酒渾身燥熱,推出了機器腳踏車要去兜風解解酒。

車“呼呼”地向前奔馳,風被甩在身后,路邊的樹被甩在身后,大街小巷被甩在了身后,酒后駕車的感覺就跟與三姨太調笑一樣讓他心旌蕩漾。車上了臨河橋,扭頭便是北街。一聲“八嘎”把他從醉意中拉回來,兩把插著刺刀的槍寒光閃閃橫在了他車前。

胡彥士被兩道瘆人的光嚇得趕緊捏了剎車。兩個在橋上站崗的日軍沖著他把槍一指,道:“你的下車!”

胡彥士又害怕又茫然地下了車,問:“什么事啊?”

日本兵說:“車子,戰略物資,皇軍的征用啦。”說著就來推他的愛車。

他本能地想去搶,亮閃閃的刀刺對準了他,喝道:“不許動!你的回去!”

在刺刀面前,胡彥士覺著了自己的無助,他知道所謂的“征用”無非是比搶占好聽一點罷了,誰還能指望著車回到自己手上。

他真正感到世道要變了。

日本兵一進城,湖孚人有條不紊的生活被打亂了。雖然外出逃難的人在陸陸續續地返回城里,日子總沒有從前過得順。進出城門碰上站崗的鬼子還得低頭摘帽,形跡稍有可疑還會被抓走。

胡彥士沒了暮色里騎車兜風的條件和興致。除了去診所,他不大愿意出門,只在家里逗兒子陪老婆,喝悶酒。

他兄弟胡彥夫的“濟平醫所”更是車冷馬稀。胡彥夫自小叛逆,父親指東他偏向西,母親指狗他偏打雞,對父親傳承的中醫之術一知半解。青年時代硬纏著父親去日本要學西醫,結果既沒有學到中醫精髓,又沒有汲取西醫精華,半搭不搭。他平日正經地穿著一身西服結個領帶,坐在堂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哪像大哥胡彥士那身長衫馬褂,腳蹬圓口鞋的中式打扮,就給人一種莊重威嚴之感。他還長了一張秀氣的瓜子臉,高聳鼻梁,讓人覺得輕浮。

兩兄弟不僅路子不對稱,自立門戶搭不到一處,私下里還相互攻擊。一個傲氣十足地說:“本事沒有,看病就是糊弄。”

一個語中露著不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過是膽大包天,藥頭用得狠,你看他治死過多少人?”

胡彥夫的愛好也是上不了臺面的。除了一氣生了三個兒子這一點略勝大哥一籌,唯一的嗜好是喜歡斗蟋蟀,偌大年紀還像個頑童一樣,鉆桑地,竄城墻,翻磚掘瓦地尋蟋蟀,捉蟋蟀。捉來后悉心飼養,然后把裝了斗蟲的瓶罐拿去府廟,跟與他有同樣興趣的閑人一起斗著玩。

總之兄弟倆是互相看不上,平日不來往。

這天中飯時分,胡彥士在診所內,聞得一陣他最熟悉不過的機器轟鳴聲,抬眼望去,見著了那輛心愛的機器腳踏車騎在了郭麻子的胯下,頓時心中涌起一種鈍刀割肉的傷痛,好像是目睹心愛的女人被一個市井無賴欺侮蹂躪一樣。

熟悉的機器在他的診所門前熄了火,戴著戰斗帽和膏藥鏡的郭麻子風一樣走進診所,身后跟著幾個身著黑衫,斜挎著盒子槍的走狗。郭麻子嘴上叼著香煙,噴出的煙霧幾乎彌漫了整個房間。

胡彥士見這架勢,方才的憤怒被恐慌代替了,結結巴巴地問:“郭……郭隊長!有什么事啊?”

郭麻子堆起笑臉,斯斯文文地說:“胡先生,打擾您了!”

原來他是受津田之命來游說胡彥士出任湖孚的維持會長。胡彥士知道這個維持會長可不是個一般的職務,那不啻是一頂“漢奸”的帽子。

“我不過是一個看病的郎中!”他也不敢得罪,謙恭地回絕道,“擔不起那份重任。請你轉告津田太君,倘有個小病小恙的盡可來找我。謝謝他一片好意。”

郭麻子還在堅持:“津田太君認為您德高望重,妙手回春,如能出任此職,必深得民心……”

胡彥士推辭道:“我一介草頭郎中,實在不堪大任,請見諒!”說完欠了欠身子,作了個送客的表示。

碰了個軟釘子,郭麻子不好交差,又不便發作,只得悻悻起身,道:“還望先生再多加考慮,不要辜負津田太君的一片好意!”

“代我謝謝津田太君啦!”

一會兒,那刺耳的機器腳踏車的轟鳴聲又響了,胡彥士的心猛地被剜了一下。

回到憲兵司令部,郭麻子心神不寧,等著挨津田的訓斥,津田卻像預知郭麻子會空手而歸,沒有半點兒責怪的意思。他拍拍郭麻子的肩膀,寬容地笑笑說:“沒關系!搶著想坐這個位置的大有人在。”

說穿了,這個維持會長相當于湖孚城中方的行政長官,縣太爺的級別,也是有些人夢寐以求的。郭麻子如釋重負,長舒了一口氣。他朝津田鞠了個躬轉身欲離去時,卻被津田叫住了:“你的,去找一位叫胡彥夫的,廚師的干活!”

郭麻子認為津田哪根筋搭錯了,怎么會叫他去找一位郎中來當廚子?

“他是胡彥士的弟弟,也是個郎中。”郭麻子疑惑地望著津田,期望他會改變主意。

“是的。”津田不容置疑地揮了揮戴著白紗手套的手,“正是那個看病的胡彥夫!”

郭麻子還是費解,然而津田的話對他來說就是一道圣旨,他只得又帶了手下直奔西門外的“濟平醫所”。

津田的腦子沒有糊涂。在對郭麻子下令之前,他對胡彥夫的背景了解得一清二楚。這個郎中醫術并不怎么樣,卻有過在日本東京學做料理的經歷。那些憲兵隊員非常思念家鄉味道,津田深知飲食對軍心的重要性,所以他急于要找一位能做日式料理的廚師。

郭麻子老早從老娘口中獲知這位沒有名氣的郎中是救過他命的恩人,一直銘記于心。他把那輛機器腳踏車停在了離診所較遠的地方,并囑咐手下在一邊守著,獨自一人去見胡彥夫。

胡彥夫在日本留學時,沒好好地鉆研醫術,卻對烹飪產生了濃厚興趣。他不善飲酒,但極喜品菜,除了在家里顯顯身手,偶爾也會去湖孚城有名的“同豐樓酒家”吃飯。那日要了一份“爆炒鱔片”,端上來一嘗,胡彥夫皺起眉頭,嫌那鱔片太硬,火候過頭了,遂親自上爐臺重炒了一盤,還讓店里的頭牌廚師嘗一口,令其不得不嘆服。

此番請胡彥夫出山做大廚,郭麻子一直心懷忐忑。當然他也曉得兄弟倆的性格大相徑庭:胡彥士脾氣暴躁,心高氣傲;胡彥夫柔聲細語,和藹可親。兄弟倆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行我的獨木橋”。別說醫術醫道上有什么交流,平時走動都很難得,開的診所也是天各一方。

“胡先生!”

一見胡彥夫,郭麻子馬上摘掉戰斗帽和膏藥鏡,雙手抱拳,真誠謙恭地叫了一聲。胡彥夫看到了這位在湖孚城跺一跺腳地都會動的人物,心生詫異。

郭麻子把特地買的一條“哈德門”香煙放在桌上,將來意向胡彥夫說了,本以為會遭到婉言謝絕,未料胡彥夫聽了竟說:“容我考慮考慮,明天回信吧!”

郭麻子十分意外,道:“好!我明天再來!”

胡彥夫這么輕易地答應下來,也是事出有因。

他的診所生意冷淡,靠看病維持不了一家人的生計了,所以郭麻子上門請他,不說正中下懷,也多少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想憑著自己的手藝,起碼能在烹飪上一展身手,至于他所服務的對象一時沒考慮周全,就像醫治病人總不能考慮其身份吧?把這事跟家里人一說,老婆覺得不妥,但又是個順從慣了無主見的女人,其他兩個孩子還未成年。當天晚上在省師范讀書的大兒子胡拂曉回家來,兩人商議了后大兒子也無異議,相當于全票通過。

翌日天還蒙蒙亮,郭麻子破天荒地駕駛一輛三輪摩托,車斗里載著一個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來請胡彥夫去憲兵司令部。

據說前不久有人混進司令部捅死了一個諜報組長,為此日軍全城戒嚴搜捕,門口站崗的憲兵也由一個變成了兩個,連郭麻子開車進出也須停車摘帽,對著兩個小鬼子點頭。

一直為憲兵隊做飯的廚師是巡邏隊長程有山的表親。胡彥夫由郭麻子做了擔保,還出過洋留過學,會日語,與津田交談后,深得津田贊許,摘下手套禮貌地握了握胡彥夫的手,就由郭麻子帶著去了伙房。

胡彥夫會做日式餐點,日本人很喜歡吃的“壽司”,他做得很地道。憲兵們歡喜得不得了,津田在嘗了他的手藝后也不由連說“喲西喲西!”

伙房里共有四人,胡彥夫代替程有山的表親掌了大廚,表親只能站爐臺,一位做下手,負責切菜煮飯燒水等等,還有一位婦女,五十來歲年紀,干些挑菜揀菜,殺雞宰魚,洗碗衛生等雜事。

晚上有專門的房間安排就寢,但胡彥夫沒有深睡過。隔了幾個房間是審訊室,深夜里還常常傳來慘叫聲,讓他難以入睡。

太湖南岸的山麓活躍著一支抗日武裝,專門襲擊過往湖上的日本兵的汽艇船只,有日本兵出去時是十來個,返航時只剩下五六個。駐守湖孚的日軍司令官橋本中佐傷透了腦筋,屢次親率部隊去湖邊清剿掃蕩,一無所獲。即便在城里,日軍也常常受到襲擊和騷擾。

這支武裝領頭的叫朱和尚。他并不是真的和尚,真名叫朱守田,小時候常鬧小病小災,于是爺娘把他送去龍王山的“福照寺”削發剃度,取了個秀氣的法號叫“觀玉”。

朱和尚人野心更野,哪里耐得住廟里的冷清寂寞,不過三兩年便逃下山來。他不敢去見爺娘,在太湖邊的弁山腳下碰到一位打魚為生的孤寡老人,謊稱自己是孤兒,求老人收留。老人單著過日子,也覺得凄清,就不問來路,帶著他搖櫓劃槳,在湖上捕魚撈蝦共度時日。朱和尚跟著老人水里來浪里走,學得一身水上本領。

沒過幾天,湖孚人頭一回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大飛機。飛機轟鳴呼嘯著往太湖那邊飛去,弁山那邊傳來了“咣咣”的炸彈爆炸的巨響。

后來聽說是日本人的轟炸機在轟炸山里邊的新四軍和游擊隊。一個炸彈扔下來,太湖里掀起三尺浪,毛石山炸得飛上天,不知新四軍、游擊隊傷了多少人。

日寇對弁山的轟炸又使新四軍增添了傷員,藥品更加緊缺。從藥房購買是不可能的,日本人在各藥房布下了網,等人上鉤。唯一的辦法只有說服胡彥士把他的藥材交出來解燃眉之急。

胡拂曉想再上門去勸說大伯,但一向與他家不來往的大伯答應的希望十分渺茫。苦思冥想,唯有從他的小伯母陸珊珊那里入手,由她出面去促成這件事了。

有一句話被胡彥士說對了:日本人也會生病,日本人也得找他看病。

憲兵隊長津田一個星期拉不出屎,肚子憋得硬邦邦的。讓胡彥夫看了,服了藥不管用,只能找胡彥士了。

郭麻子恭敬地把胡彥士請到了憲兵司令部。盡管津田表現得非常客氣,胡彥士仍是心存畏懼。他不禁想起華佗為曹操治頭痛被殺一事,更是惶恐不安。手抖動著為津田搭了三次脈,這在他是從未有過的。他想著可千萬不能搭錯了脈,倘有誤診,可是吃不了兜著走,麻煩大了。

憑著胡彥士的經驗,診斷出津田的便秘是焦心內滯導致胃膈腸阻,對其癥狀開了三帖藥方,讓去邊上的“慕榮齋”買了即刻煎服。

當日,津田一瀉如注,爽得渾身輕松。等服完三帖后,恢復了健康。

胡彥士長舒一口氣,回家后幾天不敢出門坐診。

胡彥士住的雙井巷因有兩口水井得名,它是條又深又長的弄堂,最深處砌有一高墻,高墻里住著信奉耶穌的凌牧師。痛恨日寇燒殺奸淫的凌牧師是個正直的中年女子,未婚獨身,經常掩護逃進她深宅高院的抗日人士。而胡彥士的宅院坐落在巷首,正門朝黃沙路大街,側門開在巷子里。

這天,胡彥士喝了酒,用了晚飯,就去書房看書。兒子響響由大太太領著進了臥房,響響白天是三姨太帶著念書認字,晚上卻非得大太太哄著方能入睡。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又由近漸遠深入里巷,在這靜夜里像擂鼓一樣。緊接著是更嘈雜的呵斥與更紛亂的踢踏聲。聲音在胡彥士家側門前戛然停下,有人猛烈地打門,眼看著門差不多要踢打破了,傭人慌慌張張地去開了門。

為首滿臉煞氣的日軍軍官惡聲惡氣地問道:“有沒有人進來?”

“沒,沒有呀!”傭人被這陣勢嚇得渾身發抖,未及阻攔,軍官便帶著一伙人闖了進去。日本兵四散去各處搜查。

胡彥士全家都被驚動了,響響尖厲的哭聲刺破了院子上空。胡彥士慌得只穿了件寬大的睡衣就跑出來,瑟縮著身子問:“太君,什么事情?”

那個軍官是駐扎湖孚的日軍少佐,也不知胡彥士是什么身份,聲色俱厲地說:“有人襲擊了大日本皇軍,逃到這里來了。我們要搜查有沒有藏在這里!”

“我……我們早睡了!”胡彥士上下牙齒打架,“哪有什么人進來!”

少佐似笑非笑道:“那只能打擾了,我們要搜查!”說著徑直闖進廂房,進了二姨太的房間。

胡彥士又恨又怕,站在寒風中戰栗不停。

少佐進入了二姨太的臥室,二姨太見了鬼似的驚叫一聲。少佐隨手關上了門,接著是二姨太的哭喊聲。胡彥士的耳朵里聽到了裂帛般撕破衣衫的清脆響聲。隨著二姨太凄慘絕望的喊叫,仿佛有一把尖刀插進了她嬌柔的身體里。

頓時,胡彥士明白過來,他想沖進去,一把明晃晃的刺刀橫在了他面前。他的心被那裂帛聲撕開了,血陡然往上涌。未幾,他顫巍巍地返身進了內室,看了一眼躲在被子里不敢出聲的三姨太,眼淚直流。

不知折騰了多久,等少佐帶著手下撤走后,胡彥士跌跌撞撞進入了二姨太的房間,看見的卻是二姨太懸著的尸體以及脫去襪子的一雙金蓮。

西裝革履的胡彥夫本就被傳統的湖孚人視作異類,如今做了憲兵隊的廚子,街坊乃至太多的湖孚人都說他是寡廉鮮恥的漢奸,走在街上有人朝他翻白眼。

十月末,天色驟變,本該是秋色宜人、艷陽高照的金秋時節,卻陰陰沉沉。深夜又忽然飄起了雪花,趕上二姨太亡故的緊三朝(湖孚的風俗,死者一般都要在家停三天才可出殯下葬,晚上十二點前死的叫緊三朝,過了十二點則叫慢三朝)。按說這時節還不到下雪的日子,這雪或許是二姨太無聲悲訴的淚花么?!

二姨太的葬禮隆重中更顯凄清。憲兵隊長津田在胡彥夫的陪同下過來表示哀悼,他把帶來的憲兵留在了門外。

在大太太、三姨太和小兒子悲愴的哭泣聲中,胡彥士神情近乎麻木,不發一言,悲憤深埋心底。久未謀面的兄弟倆在葬禮上相見也沒有多余的話。弟弟心懷愧疚,低頭垂手,不忍直視大哥。

胡拂曉聞此變故,匆忙趕來送殯,并代做孝子,抬棺在前,借機與三姨太陸珊珊交代了弄取藥材事宜。

雪花還在紛紛飄落,似在為那支出殯隊伍低聲垂淚,又好像在為二姨太的黑棺披上淡淡的白紗。

晚上就寢時,陸珊珊為了寬慰胡彥士,極盡溫柔。纏綿之時,陸珊珊就把胡拂曉囑托的事跟胡彥士小聲地說了。

這事若放在未遭遇二姨太之死之前,未必能說動胡彥士。此時面對血淋淋的喪妻之痛,使他對日本人由懼怕變為仇恨,又由仇恨化作了復仇的怒焰。他也要為抗日武裝盡一份力,把這伙強盜早日趕出湖孚。

胡彥士未作過多考慮,滿口答應把那批珍貴藥材捐獻出來,送給新四軍和游擊隊。

陸珊珊大喜過望,依偎在丈夫胸前,沉沉入睡。

湖孚城里最熱鬧的要數府廟了。

從前的城隍廟香火逐漸冷落,周邊卻變成了一個大集市,算卦測字的、挑糖擔的、賣狗皮膏藥的,從前還有草臺班子登臺演出說大書唱小戲,鄉下人挑菜賣蔥賺幾個油鹽錢的,各色人等熙熙攘攘。

日本人來后稀落了一陣,不久又恢復如常。

府廟確實夠鬧,隨著鬧的是亂,不是一般的亂,有時還亂作一團,讓小偷小摸趁亂得手。這亂也有好處,趁著混亂,抗日地下組織、軍統秘密情報人員就把這里當作了接頭碰面、謀劃行動的隱身之地。

府廟進出口多,曲徑通幽,七彎八拐,碰上日本人進來搜查很容易脫身避險。

郭麻子曾奉津田之命派了探子去府廟臥底,終也探不出究竟。

為了安排把胡彥士那批藥材安全送往山里,胡拂曉約了陸珊珊在府廟碰頭。胡拂曉裝扮成做小生意的商人模樣,一襲深色夾袍,頭上戴了頂灰禮帽,鼻子上架了副金絲邊眼鏡。吃過中飯,他候在了廟前的“九品茶館”,泡了壺茶坐下。

下午,陸珊珊撐著一把細花洋傘出現在了府廟前。她邁著碎步款款地走進“九品茶館”,沿著曲里拐彎的扶梯拾階上樓。

陸珊珊一眼望見了悠然地坐著喝茶的胡拂曉,她本能地環顧了一下四周。胡拂曉已在微笑地向她點頭,她會意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就像一對情人在約會。

胡拂曉招呼茶房拿來一只茶杯,給陸珊珊倒上茶。

在你一言、我一語,別人摸不著頭腦的交談中,兩人定下了把藥送出城外的嚴密計劃。

這幾天津田的疑心病特別重。

猜疑本是他的職業習慣,近來他對一向深信的郭麻子也有點動搖,但又必須倚重他,靠他這條地頭蛇去斗強龍。之前津田對胡彥夫的事也不過問不干涉,認為他是靠得住的朋友。但從昨天開始,他專門交代一名憲兵注意胡彥夫,怕他在餐食中做手腳。

前天上午,身負情報工作和搜捕抗日人士重任的津田被橋本中佐叫去訓斥了一頓,責令他務必將湖孚的地下抗日組織一網打盡。當獲得在東門外七里亭一帶有地下組織活動的情報,昨天天未亮,津田配合部隊率憲兵隊前去抓捕,結果不僅撲了空,在返回路上還遭了冷槍,被干掉了兩名士兵。橋本暴跳如雷,在電話里大加呵斥。

津田的怒氣無處發泄,把郭麻子找來罵了一通。

上次被軍統行動隊的人摸進憲兵司令部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了諜報組長,他就懷疑內部有問題,這次行動更讓他深信是有人出賣了情報。手下的憲兵絕無可能,靠不住的只有程有山的巡邏隊和郭麻子的偵緝隊。查了一段時間,拷打了幾名形跡可疑的人員也查不出內奸,反弄得人心惶惶。

津田一改往日溫文爾雅的態度,動輒對郭麻子訓罵,罵他只是個抬棺材的料。

郭麻子怏怏地回到偵緝隊,怨氣無處發泄,帶了偵緝隊瘋狗一樣出動,把湖孚城弄得雞飛狗上屋,到處抓可疑分子。

那些被抓進憲兵隊的所謂共產黨和軍統嫌犯有的熬不過刑,屈打成招,被不明不白地槍殺了。

晚上,趁著胡彥士鼾聲大作,沉睡未醒時,陸珊珊偷偷起了身。為了不連累胡彥士,她沒把今天的行動告訴他。

她把準備好的藥材包好,躡手躡腳地打開側門,天還暗著,有幾顆星星在閃著微弱的光。

到了約定的碼頭,胡拂曉從黑暗中走過來,跟陸珊珊招呼了一聲,趕緊接過包袱。他身后跟著一位挺著肚子的年輕女人。女人掀開衣襟,從棉衣里取出一個包,再把放藥的包塞進棉衣里用帶子綁好。這樣她看上去就像一個懷著孩子的孕婦。

胡拂曉把一條船停泊在西門外一處船埠頭,趁著朦朧月色,胡拂曉與陸珊珊告別后準備離去。

正在這時,從遠處走來一隊巡邏的隊伍,千鈞一發之際,陸珊珊當機立斷,說了聲:“你們快走,我去引開他們!”就疾步往巷外另一方向跑去,還故意把腳步聲弄得很響。

“什么人?站住!”巡邏的偽警見有人逃走,急忙朝著腳步聲追去……

小嫂子出事的消息是郭麻子告訴胡彥夫的。

郭麻子背著手假模假樣地在廚房里溜了一圈,朝正在和面的胡彥夫使了個眼色出去了。胡彥夫遲疑了一下,放下面,和郭麻子一前一后去了衛生間。

兩人站在小便池前小便,郭麻子輕聲說:“你小嫂子被抓了!”

胡彥夫一驚,怔住了,尿也突然停住了。

郭麻子隨手甩了下尿滴,說:“不會騙你的,胡先生!”

胡彥夫焦急地問:“人呢?在哪里?”

“正在審呢!是被程有山的巡邏隊抓來的。”

胡彥夫還想問,馬上就明白過來:前幾天胡拂曉說了要把那批藥材送到山里去,會不會……

“為什么?什么罪名?”胡彥夫還是忍不住擔心地問了一聲。

“還不知道。”郭麻子系好褲子,神秘兮兮地把嘴貼在胡彥夫耳邊,壓低聲音道,“你兒子在干什么,你知道嗎?”

胡彥夫裝作很茫然的樣子,搖搖頭道:“他不是在省城教書嗎?”

郭麻子詭譎地冷笑道:“我知道他在哪里,請先生放心,我不會告訴津田的。”

胡彥夫故作焦急地問:“他去了哪里?”

郭麻子把手往北邊一指,說:“山里,山里懂嗎?”見胡彥夫還是一副懵懂的樣子,繼續說,“我也要為自己留條后路。”

離開衛生間,郭麻子伸出四根手指,丟下了一句話:“在弁山,游擊隊的干活!”

從郭麻子的語氣里,胡彥夫得知那批藥材沒有暴露,已被安全送往山里。他不禁松了一口氣,一股尿液直瀉如注。

陸珊珊被五花大綁地送到憲兵隊時,津田吃了一驚。陸珊珊衣衫不整,嘴角有一絲血跡,腳上的一只皮鞋已不知去向,只套著棉襪,一頭秀發凌亂地披散著。

津田示意把她帶去審訊室。

“太太,什么事讓你那么慌張地逃跑?”津田客氣地問,還為她松了綁,“那地方那么偏,你去做什么?”

陸珊珊抿著嘴不出聲,她在二姨太的葬禮上見過津田一面。

“太太,胡先生是名醫,還治過我的病,我很敬重他!”津田堆起笑容,繼續說,“我不會為難你。只要你說清楚了,馬上可以回家。”

陸珊珊咬了下嘴唇,還是沒有回答。津田加重了語氣,道:“我看你還是痛快地跟我說了吧!我不忍心讓太太這么漂亮的女人受苦!”

陸珊珊倔強地橫了津田一眼,雙腳卻忍不住有些發抖,半是害怕半是寒冷。

“既然太太不愿意告訴我……”津田有點不耐煩地指了指一旁兩個滿臉橫肉的打手,“那只有讓他們叫你說了。”說完走出了審訊室。

兩個打手架起陸珊珊,把她反綁在一根柱子上,又把她不住抖動的腿按在一條長凳上捆住。這條長凳就是人們聞之色變的“老虎凳”。陸珊珊驚恐地望著他們大聲喘息。

一個打手兇相畢露,惡狠狠地問:“現在可以說了吧?”

陸珊珊渾身不由自主地抖動著,眼淚溢出了眼眶,卻仍沒回答。

另一個打手獰笑著取過一把尖嘴老虎鉗,俯下身子,一手揮著尖嘴鉗,一手脫去了她的棉襪,露出她白皙柔嫩的光腳,并抓住那只扭動著的赤腳。

“你,你要干什么?”陸珊珊恐懼地看著被握在他手中的腳,終于開口了。

打手用鉗子鉗住她的腳趾甲,道:“現在說還來得及。”

陸珊珊上下牙齒直打顫,說不出一句話。

打手一使勁,一股鉆心刺骨的疼痛從腳趾傳到了肺腑,直沖腦門,她眼前仿佛升騰起一股白茫茫的霧氣。她閉上眼睛,暈了過去。

從昏迷中醒來后,她一睜眼看到打手把那片從她腳趾上拔下來的,已分不出上面染的是鮮血還是蔻丹的趾甲舉在她面前。

“說不說?”打手陰險地問,“你還有九片這樣的趾甲,要不要把它們都拔了?”

陸珊珊絕望地大叫一聲:“我說!”

在門外的津田聽到了陸珊珊歇斯底里的那聲叫喊,馬上奔進審訊室。津田摘下白手套,用手托住她的下巴,把她低垂的頭抬起來,道:“快說吧!”

陸珊珊低聲說:“那天,我是去會……會情人……”

“他是誰?”津田瞪大雙眼問。

“是,是我在省城念書時的同學……”

津田半信半疑,放下手厲聲說:“你不會騙我吧?”

陸珊珊無力地搖搖頭,哭泣著說:“這種事情,我怎么能隨口說來騙人呢?那可是我的名節啊!”說完看了一眼腳上血肉模糊的腳趾,閉上眼。

津田看她的表情不像是撒謊,似乎有點相信了。

片刻后,陸珊珊睜開眼,她用一種乞求的目光投向津田,道:“先生,求求你千萬別告訴我丈夫,他知道了會殺了我的。”

津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深諳一個妻子的失貞對于傳統的中國男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得知陸珊珊被捕,胡彥士真的有殺人的心了。

失去二姨太已使他倍感煎熬,如今雪上加霜,最寵愛的三姨太也在憲兵隊受折磨。胡彥士有如自己的心肝一片片地被撕了下來。

他決心去見津田,拼了老命也要把心愛的三姨太救出來。正好兄弟胡彥夫來找他,商議如何把陸珊珊保下。

胡彥夫托了郭麻子幫忙。郭麻子尚念舊恩,答應從中斡旋。好在津田也認為是一般的風流私情,和游擊隊扯不上關系,就做了個順水人情,同意放人。

胡彥士在兄弟的陪同下去憲兵隊立了個擔保書,接出了面容憔悴、一瘸一拐的陸珊珊。津田還算守信,沒把陸珊珊的事告訴胡彥士。

回到家,陸珊珊抱著胡彥士號啕大哭,胡彥士也禁不住潸然淚下,他脫去她的鞋襪,見了結了黑紫疤痂的腳趾,心疼得把它含在嘴里,從心底和腦中恨恨生出不報此仇、誓不為人的強烈念頭。

安撫了陸珊珊,胡彥士與兄弟在書房里交談了良久,這一生當中兩人還從未有過深談。一個大膽縝密的計劃在這次深談中畫下了藍圖。

胡彥夫的眼皮近日老是在跳。民間有個說法: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偏偏他右眼跳得比左眼厲害。

府廟門前有兩個算命的,都說本事了得,算得精準,城里人、鄉下人不分貧賤,要是碰上什么要緊事都要請那兩位號稱“趙半仙”、“許鐵嘴”的算命先生測算。

因為揣著心事,胡彥夫猶豫著要不要也算一算吉兇。他抽了個空去了府廟,那里還是鬧哄哄的。清明過后的暮春已有了暖意,風吹過來不像冬天那么刺骨,如溫柔的手掌在臉上拂過,胡彥夫卻打了個寒戰。

他的腳步還沒到牌樓前,就被號稱“許鐵嘴”的算命先生喊住了:“胡先生且慢!我看你腳步凌亂無主,輕重無著,怕是有心事。待我為你算上一卦!”

胡彥夫好像偷了東西被人發現了一樣,窘得紅了臉,忙說:“我沒事,沒事!”

“許鐵嘴”正色道:“無妨!若我說得不準,不收你分文。”說著打開一木匣,讓胡彥夫抽了一張骨牌。

胡彥夫隨手胡亂抽了一張。“許鐵嘴”取過牌,按牌上所示的圖形在一本冊子上劃拉了幾下,臉色陡變,道:“不好,不好!胡先生恐有殺身之禍!”

胡彥夫臉色大變,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怒道:“你不用誑我!我安分守己,何來殺身之禍?你放屁!”說完轉身要走。

“許鐵嘴”把他按下,平心靜氣地說:“胡先生萬勿動怒!我是按卦象上所示說的,胡先生此番有一大事要做,但險象環生,我勸胡先生收手為妙,不然命運堪憂,會惹來殺身之禍。我也不收卦錢了,好自為之罷!”

胡彥夫稍作鎮定,回道:“世道紛亂,這年頭倒也無人逃得過劫難,誰又能保得住哪天日本人會不會把你的攤子收拾了!”他把錢往攤子上一丟,掉頭離去。

那“許鐵嘴”朝他背后啐了一口:不識好歹!

開弓已無回頭箭,不管算命先生的話是真是假,也不管后果如何,與其卑躬屈膝、忍辱偷生,還不如拼個魚死網破,也要為兄長、為湖孚人雪恥洗恨。

想到這里,一股凜然之氣直沖胡彥夫腦門。廟前有幾株桃樹花開得正艷。胡彥夫想起在日本留學期間,這時候恰是櫻花盛開的時節。他感覺此時眼前淡紅色的那片桃花比櫻花更壯美,不由留戀地多看了一眼。

壁櫥前放了一張方凳,胡彥士哆哆嗦嗦地跨上方凳,用鑰匙打開了書房壁櫥最高層的一只抽屜。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只方方的紫檀木盒,捧著木盒慢慢爬下凳后,又在木盒里拿出一只紅色緞子錦囊。

這木盒里的東西他藏了很久,是祖上傳下來專治疔毒走黃的一味粉末藥劑,毒性堪比氰化鉀。它色淡味澀,毒性散發較慢,但深入骨髓,一旦發作不可救藥,對毒瘡卻能以毒攻毒,療效顯著。

胡彥士從父親手里接過來,視其為極其珍貴的秘方,又把它當作十分危險的怪獸,秘藏于不為人知的地方,家里人都不知道,弟弟胡彥夫也一無所知,父親怕他醫術不精,濫用而釀成大禍。

今日,胡彥夫要來把它取走。再過幾日是日本天皇裕仁的生日,估計鬼子會隆重慶祝。

下午胡彥夫來了,徑直去了大哥書房。摘下禮帽,抖了抖帽檐上沾著的柳絮,他神色凝重地接過了那包輕巧但重似秤砣的東西,把它塞進了帽子的夾層,又妥帖地戴上。

兄弟倆商議好,胡彥士先行把家眷,包括胡彥夫的家人都送去省城的朋友那里。事成之后,兄弟倆再在那里會合。

臨出門時,胡彥士陪著胡彥夫跟大嫂和三姨太一一告別。胡彥夫抱起一旁的侄兒,在他粉紅稚嫩的臉上親了一下,幾顆淚珠溢出眼眶。

四月二十九日是日本天皇裕仁生日。橋本中佐特地下令,除在要害部門、重要據點加強警戒,所有官兵放假一天以表慶賀。大街上店鋪門前插滿了太陽旗,還組織了游行演出,一片節日的熱烈氣氛。

那天,胡彥夫特地早起蒸了一鍋飯團,準備做壽司。中午開飯時,外出游玩的憲兵隊員陸續回來,他們脫下和服換上軍裝,排隊等著那一份份芳香撲鼻的壽司,興奮地大呼小叫。好長時間沒這么開心過了,有人高喊著“天皇陛下萬歲!”還唱起了跑了調的民間小調,手舞足蹈,狂歡不已。

胡彥夫又為他們煮了一鍋羅宋湯,吃了壽司再喝上一碗湯,那就更爽了。

這鍋羅宋湯太誘人了,香氣與鮮味溢出鍋外,飄向四處,以至于有人迫不及待地把碗伸向鍋邊,整個伙房飄蕩著令人垂涎的味道。

就在憲兵們爭先恐后接過胡彥夫舀著湯的碗剛要喝時,津田出現在伙房門前。他手一揮,猛喝道:“慢!諸位請不要喝!”轉臉又對拿著湯勺的胡彥夫陰笑著說,“胡先生,請你先喝!”

胡彥夫下意識地怔了怔,那聲喝叫差點讓他手中的勺子落在地上。也只是幾秒鐘的猶豫,他迅即舀起一碗湯,仰頭把它喝了下去。津田滿意地頷了頷首。

毒性下午開始發作。日本憲兵一個個扭曲著鐵青的臉,東倒西歪地癱坐在地上,而被津田派出去維持秩序的郭麻子的偵緝隊逃過了這一劫。

津田腦袋一陣發暈,他掙扎著去伙房找胡彥夫。

此時,換上了西服的胡彥夫斜靠在墻上大聲喘息著。津田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手指著胡彥夫,斷斷續續地罵道:“你,你良心,大大的壞!”

胡彥夫嘲弄地對他笑了笑,體力不支地沿著墻根倒了下去。

風說起就起了,省城的天氣有些變幻不定。

約定的時間到了,胡彥士沒等來兄弟會合,他的心焦躁不安,七上八下地沒心思吃午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進來,卻是侄兒胡拂曉神色肅穆地疾步而入。他沉痛地把父親遇難的消息帶給了大伯。

胡彥士忍住淚搖了搖頭,一言不發地走到門口。他的腳步有點兒踉蹌,人一下子變得蒼老許多,蒼涼地抬首望著天。

堆積的云層間隱約透出些許光亮,那一線微弱的光正努力地鉆出烏云,并投向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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