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之恒

在“北京一號”上,有一個叫作“天空羅盤”的零件
通體黑色的P-61“黑寡婦”夜間戰斗機,是我常常駐足的另一件展品。據介紹,這種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制造的戰斗機僅有兩架存世。能夠親眼見到它,讓我覺得相當幸運。它碩大的機頭上繪制著白色的蜘蛛網圖案,在這個玻璃鋼材質的雷達罩里,安裝著當時全世界最先進的雷達系統,可以讓飛機在漆黑的夜晚進行空中格斗。我喜歡站在它面前,想象著當年它夜空中獵殺的情景。
后來,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博物館收藏了一架來自英國的“鷂”式垂直起落戰斗機。在當時的我看來,讓一架固定翼飛機能夠無需跑道,像直升機一樣起飛降落,又能以遠遠超過直升機的速度飛行,實在稱得上是奇跡。它的機身里有一臺特制的“飛馬”發動機,這種發動機的4個噴氣口都可以根據需要轉動方向。當它們向下或者向下后方噴氣的時候,飛機就可以垂直起飛,或者大幅壓縮起飛滑跑的距離。在童年的我眼中,“鷂”式和它使用的“飛馬”發動機,都是先進得難以想象的高科技裝備。
展廳里,“北京一號”的機頭正對著伊爾-14。它是架輕型客機,銀灰色的機身上,有著醒目的紅色涂裝。當時我對它投去的唯一一瞥,是看一看說明牌上記載的性能數據。看到它連同飛行員在內只能運載10個人,而且最高時速剛剛超過300千米,我便徹底失去了興趣。
升入中學,繁忙的課業使我只能暫時和這座喜愛的博物館告別。沒想到,我再次走進它的大門,竟然是在15年之后,我作為負責科技史欄目的科技記者,走近這些熟悉的飛機,以尋找選題的線索。
現在,當年露天停放的飛機都移進了新建的寬敞明亮的展廳。我第一次仔細觀察“北京一號”,并開始對它刮目相看。這架下單翼布局的飛機裝備了兩臺并不先進,結構也相對簡單的活塞式發動機,以驅動同樣簡單的雙葉螺旋槳。展廳里先進的電子觸摸屏顯示了更多的信息:這架飛機原本叫作“北航一號”,是1958年,在這座當時還被稱為“北京航空學院”的校園里,師生們用100天時間手工制造的。作為新中國自行設計和制造的第一架民航客機,它被當時的北京市長彭真命名為“北京一號”,并在當年國慶節前夕順利完成了首飛。
“北京一號”的制造是一項值得稱道的壯舉。巧合的是,幾年之后我離開記者崗位,成為專職的科普作者,寫作和編輯若干關于科技史的圖書,為了弄清負責編輯的一本書中的幾個關于航空史細節,我需要查閱一些書籍和報紙,又一次意外地接觸到了不少關于這架飛機的資料。當年故事的細節,也因此在我的眼前越發清晰。
“北京一號”的計劃,源自當年北京航空學院學生的畢業設計。今天工學或者農(林)學專業的大學生,提交的畢業設計往往是論文和設計圖組成的生產執行方案;而在1957年的北京航空學院,校領導和教師們達成決議,采取教學與科研、生產與實踐相結合的方式,完成畢業設計這個學習環節,也就是動手設計和制造一架“真實而完整”,能夠真正飛行的飛機。

通體黑色的P-61“黑寡婦”夜間戰斗機

在德國某博物館拍的飛馬發動機可旋轉噴口細節
但對于研制什么機型,教師們又有兩種不同的意見:一種方案是研制農用機,它只有一臺發動機,結構更簡單;另一種方案則是研制兩臺發動機的輕型客機,這雖然需要設計和制造更復雜的流線型機身,但兩臺發動機的布局會讓飛機更安全,而且客機也比農用機更美觀。最后,時任北京航空學院院長武光決定研制輕型客機,并在1958年2月,向周恩來總理匯報了這項自行研制飛機的計劃。周總理當即表示支持,并且撥付經費用于這架飛機的研制。
即使是像“北京一號”這樣盡可能簡化結構的輕型支線運輸機,也是復雜得驚人的機器。而在1958年的中國,現代工業體系還未完全建成,因此很多飛機零部件和材料尚不能自主制造,完全依賴于進口。因此,參與飛機設計和制造的學生,進行了一系列消除技術空白的科研攻關。
在“北京一號”上,有一個叫作“天空羅盤”的零件。現代飛機通常會使用羅盤來導航。但在地球上,有一些羅盤無法使用的區域。當飛機進入這些區域的時候,如果天氣晴朗,飛行員可以通過觀察太陽或星座的位置來導航;但如果恰逢陰雨天氣,通過“天空羅盤”這種精密的偏光儀,觀測天空中的偏振光,就成為一種備份的導航手段。以中國當時的化學工業水平,還不能生產天空羅盤所需的偏振片,甚至制造它的原料也只有極少量樣品。
于是,負責制作偏振片的學生設法要到這些原料,小心地調成面糊狀,放在一塊玻璃板上,再用夾板夾住兩端進行拉伸,制作出有方向性的薄膜。而后,他們再拿來另一片玻璃,把薄膜夾在中間,再經過一些修剪和微調,就得到了一個偏振片的代用品。在建造“北京一號”的奮戰中,像這樣自主研究甚至“土法上馬”解決技術難題的故事,可以說不勝枚舉。
即使以當時的標準來衡量,“北京一號”的性能也不算先進,但新中國畢竟勇敢地走出了自主研制客機的第一步。今天,世界競爭日趨激烈,面對尚未突破的技術短板,我們仍然需要這種敢于勝利的勇氣。
責任編輯:樸添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