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敏[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杭州 311121]
19世紀法國浪漫主義女作家喬治·桑一生創作精力旺盛,卷帙浩繁。她的文學創作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時期:激情小說、空想社會主義小說、田園小說和傳奇小說。其中,田園小說是喬治·桑最負盛名的小說創作題材,而《魔沼》則是當中最出色的一部。對于喬治·桑作品的研究,國外更多關注她早期的激情小說,而我國學者對其小說的研究更多聚焦于她的田園小說。近年來國外批評家開始用女性主義理論對其小說進行研究,我國學者則多從詩學、美學角度進行分析,而對《魔沼》中蘊含的女性主義思想,尤其是生態女性主義思想關注甚少。因此,本文將以文本細讀為基礎,以生態女性主義為切入點,聚焦小說中所反映的人類與大自然、男性與女性之間的關系,以期為構建一個自由、平等、和諧的社會做出貢獻。
(一)生態女性主義批評
生態女性主義批評方法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生態女性主義最初是一場政治運動,是環境危機與生態議題及女權主義運動相結合的產物。隨著環境革命和女權運動的深入,生態女性主義于20世紀90年代達到高潮。這一時期,生態女性主義開始由政治文化領域滲透到文學領域,并逐漸形成一種文學批評流派。生態女性主義最主要的觀點是:第一,重新認識人與大自然。生態女性主義反對將大自然與人類社會對立起來,認為大自然與人類社會是相互依存的平等關系。有些激進的生態女性主義者甚至反對人類文明的發展,認為它從根本上講是反自然的。第二,強調女性與大自然的關聯性。生態女性主義者從女性的生命特質出發,充分發掘女性與大自然的關聯,認為女性無論是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更接近大自然,因此,女性更適合于保護大自然。第三,強烈批判二元對立的理論,反對生命等級觀。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不同性別、不同階級、不同種族、不同民族,甚至是不同物種之間都是相互聯系的,是平等的,地球上的生命應該都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生態女性主義反對將生命作等級劃分。第四,生態女性主義致力于建立一個人與大自然、人與人和諧共處的理想世界。總的來說,生態女性主義是女性主義運動的一個分支,是對女性主義的一次繼承和發展。生態女性主義中的“生態”是批判“人類中心論”,主張重新建構人與大自然之間的關系。生態女性主義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出發,強調女性和大自然在本質上的聯系,最終達到人與人、男人與女人、人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平等共生的境界。(二)以生態女性主義解讀《魔沼》的可行性
盡管生態女性主義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但是喬治·桑的作品早在這場運動前一百年就顯露出她的生態女性主義意識。《魔沼》是一首大自然、愛情、人性美的協奏曲,沒有跌宕起伏、酣暢淋漓的情節,沒有絕對的英雄和惡人,只有一曲大自然饋贈給人類的悠悠牧歌。喬治·桑在小說中構建了伯萊爾村這個烏托邦式的田園鄉村,在那里,人們樸實、熱情、友善,人和大自然以及其他生物和諧共處,人與人、人與大自然的關系是平等的。不論是貧窮或者富有,人們彼此關愛,互相幫助。而熱爾曼前往求親的富爾什,則是浮華都市的象征,在那里人們嫌貧愛富,趨炎附勢,整日沉迷于宴會和男女之間的追逐,兩相對比,差別立現。這是一部田園牧歌式的小說,沒有鉤心斗角,也沒有快意恩仇。作者想要塑造的就是一個民風淳樸的鄉村社會,一個不被工業文明污染、異化的烏托邦。或者,我們可以說,這是西方的世外桃源。魔沼仿佛在號召世人凈化自己被現代工業文明污染的邪惡多欲的內心,回歸到無塵之地——鄉村去。《魔沼》觀照的是一個尚有原始遺風、社會組織松散、經濟關系淡化、未經商業文明濡染的自由狀態下的社會。雖然它的存在是非現實的,但它卻充分承載著作者的審美標準、社會理想和歷史思索。這里沒有法律制度的嚴苛,也沒有政治權力的顯赫,維系人際秩序的是倫理情感、先例習慣。由于人性的普遍善良、道德的普遍高尚,這種秩序具有了可能性。自此,我們不得不關注喬治·桑的美學理想:“藝術的使命是一種情感和愛的使命。”在《魔沼》的序言中,喬治·桑用霍爾拜因的一幅充滿宗教哲學意味的畫做隱喻,抒發了自己的創作理念:“藝術家……還有一個更重大和更富有詩意的任務……藝術不是對實際存在的現實的研究,而是對理想真實的追求。”這種理念的提出,與她的人生經歷息息相關:她由于婚姻的不幸福而開始寫作,創作出一系列激情小說;和空想社會主義者的來往使她的關注點從婦女在家庭中的不幸,提升到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的丑惡,從而創作出一系列空想社會主義小說,但這種空想社會主義理想終究難以實現。這一時期的喬治·桑受啟蒙思想家盧梭的影響,開始渴望通過回到原始淳樸社會的方式凈化人性,主張返璞歸真、回歸自然,這才有了喬治·桑獨特的田園小說。
(一)具有自然美的女性
小瑪麗在小說中是自然美的化身,是擁有自然美的特質的女性。小瑪麗的外貌是美麗的,“她的小臉像荊棘叢中的玫瑰一樣嬌嫩!……她不算高大,身段長得像只小鵪鶉一樣,體態像燕雀那樣輕盈!……她很嬌弱,但她的身體并非更壞,她好看得像只白羊羔一樣”。小瑪麗就像是大自然的化身,作者用大自然中一切美好的事物來描繪她,突出她身上大自然的氣質,因為小瑪麗的外貌與大自然的美是相契合的。除了外在美,喬治·桑更注重人物的內在美。小瑪麗雖然瘦弱貧窮,但是她擁有一顆善良、淳樸的心。她生長在如世外桃源一般的伯萊爾村里,未曾去過都市,她的心靈也如大自然一般未受污染與荼毒。她身上絕沒有寡婦蓋蘭惺惺作態的丑惡,她坦率而天真,一顆心就像是透明的一般,沒有什么壞念頭。小瑪麗雖然貧窮,但她絕不自卑。她就像大地母親一樣寬厚而溫和。他們在魔沼森林迷路,小青馬也跑丟了。在這樣令人煩躁的情況下,小瑪麗卻有辦法化解困難。她就地取材,就像一個“黑夜的小女巫”一樣,能生出火,能給小皮埃爾鋪出一張床,能讓三個人不挨餓挨凍。她很善良,當熱爾曼哭悼他的妻子之時,她也忍不住落淚,與熱爾曼感同身受。當小皮埃爾飯后為自己的母親禱告時,小瑪麗也更加虔誠地禱告,這使得熱爾曼對小瑪麗的敬意和感激油然而生。她身上還有和大自然一樣的母性氣質,因此她和小皮埃爾很合得來,她也真心地愛著可愛的小皮埃爾。她寧愿自己挨餓,也要把點心給小皮埃爾吃,一路上把小皮埃爾照顧得妥妥帖帖。喬治·桑書寫的女性主人公身上的優良品質與生態女性主義崇尚的原則是不謀而合的,生態女性主義認為,大自然是慷慨的,大地母親供給我們生活所需要的一切,而與大自然相關的女性也具有溫柔、母性的特質。小瑪麗之所以美麗動人,從而讓熱爾曼另眼相看,就是因為她身上具有的自然美——外表樸素的美麗與內心母性美的融合。
(二)具有女性美的大自然
喬治·桑在《魔沼》中描寫的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鄉村,在那里,人是大自然中的人,他們將大自然看成自己的母親一般。那里的人不會像現代人一樣過度開發大自然,而是在大自然的秩序下生活,將自己的所得都看作大自然母親的饋贈。生態女性主義批評理論認為,大自然是具有母性色彩的。大自然就像一位仁慈、善良的女性,提供人類所需要的一切。在喬治·桑生活的年代,工業文明已經滲透到人們的生活之中,大自然成為人類掠奪的對象。她在《魔沼》中也提到有關現代工業文明對大自然的摧殘,抒發了自己對工業文明殘暴行為的憎惡。同時,她從那個年代少有的女性作家的角度出發,用如同詩人一般的語言熱情地稱頌大自然。閱讀喬治·桑的作品,我們不難發現,在她的筆下,大自然是具有女性美的大自然。“大自然永遠是年輕、美麗和慷慨的。它把詩意和美傾注給一切在它懷抱里自由自在發展的動植物。它掌握著幸福的奧秘,沒有人能從它那里奪走。”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大自然孕育萬物的功能就像是女性繁衍生殖的功能,兩者之間具有本質上的聯系。而喬治·桑的獨到之處就在于她的作品早于生態女性主義一百年產生,她作品中洋溢的女性主義觀點以及生態主義觀點與如今的生態女性主義不謀而合,使用生態女性主義的批評方法來解讀《魔沼》是再合適不過的了。(一)大自然給女性以庇護
生態女性主義理論的核心觀點之一,就是認為女性與大自然有著生命本質上的聯系。女性相較于男性更適合保護大自然,大自然也可以為女性提供保護傘,女性與大自然是相互守護的,這一點在小說中也有所體現。在魔沼森林中,小瑪麗運用自己的才智,將陰森可怕的森林變成可以棲息的家園:她找到一塊干燥的高坡,雨水也透不過那里;她還找來枯葉和火種,造出火來驅散濃霧;她用馬鞍和披風為小皮埃爾鋪出一個舒適溫暖的被窩;她甚至還一路摘了栗子,烤熟后供三個人填飽肚子。小瑪麗就像是大自然的女兒,她總有辦法在自己母親的懷里找到她所需要的一切。當小瑪麗遇到危險的時候,大自然給了她庇護的港灣,給予她力量。在第十四章中,小瑪麗為了躲避無恥的奧爾莫農場主的戲弄,帶著小皮埃爾一路逃到森林中,藏身于樹林里。所幸熱爾曼在農場主之前找到了她們,當他找到小瑪麗時,小瑪麗“臉色蒼白,衣服被荊棘撕破了,她像一頭被獵人圍獵的小鹿一樣,四處奔跑,尋找茂密的樹叢。但她的臉上既沒有羞愧,也沒有絕望的神色”。如果沒有大自然的庇護,小瑪麗很有可能會被騎馬的農場主逮到,那么迎接小瑪麗的究竟是什么樣的遭遇,令人無法想象。(二)大自然是愛情生發的場所
熱爾曼與小瑪麗的愛情就是在魔沼森林的那一晚產生的。魔沼森林就像一個隔絕了世俗的奇幻空間,在那里,沒有年齡、門第、財富等外在因素的影響,只有人與人內心最真誠的交流。如果不是在魔沼森林這樣與世隔絕的地方,如果不是那一晚被困于魔沼森林,熱爾曼絕對不會對她產生情愫。因為他們年齡相差甚遠,一個結過婚并有三個小孩,一個還待字閨中;一個擁有財富,一個卻一貧如洗。如果是在外面的世界,這樣的差距是不可能被消弭的。魔沼森林就像是一個特殊的環境,在那里,一切外在的力量都可以被消除,一切差距都可以被忽略,因此,熱爾曼才能忽視小瑪麗與他的年齡差距,看到小瑪麗身上閃耀的品質,把小瑪麗看作一個女人,并愛上這個美麗、善良、勤勞、機智的女人。
(一)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
生態女性主義從性別的角度切入生態問題,認為男權統治與人類對大自然的統治都是基于家長制認知邏輯上的,并對這兩個問題進行深入探析與批評。因此也有了生態女性主義的兩項基本命題,即堅決反對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下人類對大自然的主宰與侵略,以及反對男權中心主義思想下男性對女性的占有與壓迫。盡管小說沒有直接描寫人類對大自然的侵略,但作家卻直接現身于小說開頭的致讀者部分,借由霍爾拜因的一幅畫來闡述自己寫《魔沼》的初衷,以及她的藝術思想。作家生活的時代是距今兩百年左右的19世紀,第一次工業革命在小說發表后十年才發生,然而人類對大自然的掠奪在那時就已經初現端倪。
以農業為主的時代,人力與畜力是最主要的生產力,人類對大自然的侵略除了無止境地開墾土地外,還有奴役家畜,獵殺動物。小說描述了這樣一幅畫面:“這是一天艱辛勞動的結尾。農夫雖然年老,卻很粗壯,衣衫襤褸。他往前趕的四匹套在一起的馬兒瘦骨嶙峋,有氣無力;犁鏵鏟在高低不平的堅硬的泥土里。”小說中還有一個悲傷的故事:兩頭常年在一起耕作的老牛結成了“兄弟”,失去了其中一頭,另一頭就拒絕和新伙伴一起干活,最后憂郁而死。骨瘦如柴、精疲力竭的可憐牲口懷著恐懼和不安,為伙伴的離去而憂郁,然而迎接它的只是放牛人無情的屠刀,因為那個飼養它、使用它的人類要趁它餓死之前將它宰掉,以剝削它身上的最后一絲價值。
這些畫面不僅展現了田間勞作的辛苦、人類對大自然的掠奪,以及人類對其他物種的奴役,更深刻地揭示了如果不善待大自然,人類終將無法獲得幸福,最終在貧窮中度日。只有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平等對待其他生物,合理開發大自然,珍惜從大自然中獲得的一切,才能避免悲劇的發生。作者對這樣的現象進行了深刻的反思,駁斥人類中心主義的做法,批判人類無節制的欲望,呼吁人們回歸大自然。
(二)對男權中心主義的批判
在男權社會中,女性被視為男性的附屬品,女性常常被套上社會的各種枷鎖,無法擁有自由與幸福。因此,改變二元對立,實現女性平等是生態女性主義的另一個宗旨。喬治·桑早期的激情小說以及空想社會主義小說對這一點的闡釋更加明顯。她不僅控訴人類社會對大自然的破壞,還揭示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雅克團暴動以及法國大革命所倡導的平等,也僅是男性之間的平等,而女性卻沒能獲得真正的解放。男性不僅在經濟、物質上成為女性的霸主,更是在精神上成為女性的迫害者。女性被要求不能有自我意識,應該由男性所統治,這種想法根植于男權社會的傳統觀念,是整個時代對女性的戕害。生態女性主義尖銳地指出,人類爆發的生態危機與環境危機的根源在于長久以來男權文化和男權社會對大自然和女性的霸凌與統治。男權文化禁錮的不僅僅是女性,而且是整個生態圈。生態女性主義指出,西方文化在貶低女性與蔑視大自然之間存在著某種直接的、歷史的聯系。盡管《魔沼》未免充滿了理想主義的色彩,小說中所建構的田園烏托邦太過美好,是喬治·桑無法實現的夢想;但是正如喬治·桑所說,“藝術的使命是一種情感和愛的使命”,她沒有必要像其他作家一樣,一把揭開社會的創傷,讓世人看到男權社會光鮮外表下潰膿的本質。她選擇用自己特殊的女性氣質寫出令人喜愛的作品,以期治愈人們的傷痛。
生態女性主義反對以性別統治為代表的一切統治,倡議重構人類社會共同體,倡導生態文明的社會情境,號召重建人與大自然的關系,實現人與大自然的和諧發展。本文以近兩個世紀以前發表的小說《魔沼》為基礎,用現代的生態女性主義的理論對其進行再解讀,挖掘作者對人類與大自然、男性與女性關系的思考。生態女性主義渴望建立人類與大自然、男性與女性平等、融合、相互促進的關系,然而大自然與女性想要擺脫壓迫,實現真正的解放與自由還需要人類共同的努力。
①②⑤ 楊薇:《論喬治·桑早期激情小說中的生態女性主義思想》,華中師范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第8頁,第9頁,第12頁。
③ 羅曦、魏慰:《浪漫主義自然觀的虔誠實踐——談喬治·桑作品〈魔沼〉》,《時代文學(下半月)》2009 第12期,第93—94頁。
④〔法〕喬治·桑:《魔沼》,鄭克魯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19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