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義的王魁比你強
——談京劇在《大紅燈籠高高掛》影片中的作用

（延邊職業技術學院 133000）

魯迅先生曾說“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縱觀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至今，很多獲得成功的電影都在民族化的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從中國走向世界。其中最具影響力的就是張藝謀。張藝謀對中國元素情有獨鐘，他的電影里充滿了中國文化元素。1991年他導演影片《大紅燈籠高高掛》，不但象征意味十足，而且傳統文化氣息非常濃厚。本文要談一下影片中的京劇。

一、表達人物的情緒的作用

影片第一次出現京劇是在一個清晨。頭一天晚上三太太故技重施，頌蓮不滿，老爺沒去她那里。第二天一早，遠遠地傳來了三太太唱戲的聲音。唱的是京劇《紅娘》中的一段：

……

盼佳期數不盡黃昏清旦，還有個癡情種呀廢寢忘餐。

非是我愿意兒傳書遞簡，有情人成眷屬不羨神仙。

紅娘是鶯鶯貼身丫鬟，主仆感情很好。紅娘見夫人悔婚使小姐非常痛苦，就想辦法成全小姐和張生一段郎才女貌的姻緣。從唱詞來看，“盼佳期數不盡黃昏清旦”，“有情人成眷屬不羨神仙”，當然是指崔鶯鶯，但這里也是三太太梅珊的心里話：渴望得到老爺的愛——嚴格來講不能叫“愛情”，就是點燈、捶腳以及由此帶來點菜的權利和自我滿足的心理。以前在四太太頌蓮到來之前，因為梅珊年輕漂亮，老爺經常過來的，她“高興就唱，不高興就哭”的脾氣有可能是天生的，也有可能是老爺慣的。但現在不一樣了，有了更年輕漂亮的。因此，她要發泄。因此，梅珊唱的京劇，可以說是嫉妒，撒氣，也可以說是撒嬌，抱怨……種種心情，盡在其中。這一段是“四平調”，字少腔多，常出現婉轉流暢的拖腔，偏重抒情，抒發委婉纏綿，凄涼哀怨等多種情緒。

頌蓮剛嫁進來還是很單純的，得罪了老爺之后，老爺就去了梅珊那里。頌蓮一人在院子里走時，聽到了梅珊在給老爺唱戲，這是《紅娘》中另一段：

叫張生隱藏在棋盤之下，我步步行來你步步爬。

放大膽忍氣吞聲休害怕，這件事倒叫我心亂如麻。

可算得是一段風流佳話，聽號令且莫要驚動了她。

西皮流水，其特點是活潑、歡快，節奏緊湊，非常適合表現跳躍、歡樂、堅定等情緒。這是紅娘為鶯鶯張生傳書遞簡之后，同張生商量好，晚上趁鶯鶯在花園下棋時見面。此時的紅娘確實因為終于能幫到這一對有情人而興奮，又確實有點慌張——被夫人發現，自己要受懲罰的。因為按封建時代的禮法，男女授受不親。

這時的梅珊確實很高興，頌蓮沒來幾天，用她自己的話說還有“新鮮勁兒”呢，老爺卻來自己這里——證明自己的魅力。但另一方面，梅珊不是壞人，是“刀子嘴豆腐心”，有善良、直爽的一面，自己同剛進門的頌蓮這樣鬧有點不忍心，“心亂如麻”也是實話。

二、提醒、警示的作用

陳家大院的太太不都是像梅珊這樣直爽，有什么都表現出來。經過一些事情，頌蓮明白了。但她下了一步險棋——假裝懷孕。秘密泄露之后，被封了燈，徹底失寵。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梅珊還在唱京劇：

……只怪你呆頭呆腦慌慌張張。

今夜晚非比那西廂待月，你緊提防，莫輕狂，

已然錯情生波浪，怎能夠粗心大意你再荒唐。

你不要高聲也不要嚷，你必須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這里，梅珊善良的一面徹底的表現出來了：她看出了頌蓮的單純，警告頌蓮，也是在好心提醒頌蓮，生活在這個院子里，不能“呆頭呆”“粗心大意”做些荒唐事，比如假孕。要“眼觀四路耳聽八方”——頌蓮的丫頭雁兒就是二太太的暗探，頌蓮其實知道的，本該小心“緊提防”，結果沒能防住。梅珊這樣提醒頌蓮，也是在鼓勵頌蓮，給她打氣：年紀輕輕，日子還長，說不定有翻身的機會呢。

三、控訴與反抗的作用

最耐人尋味的京劇唱段是影片即將結束，三太太梅珊死去之后，頌蓮來到三太太的屋子，將所有的燈籠都點亮，放梅珊的唱片《御碑亭》——

書生王有道進京趕考，妻子孟月華歸寧，因惦記家中只有小姑淑英一人，匆忙回家。途中遇雨，避雨御碑亭。又來一書生，立亭外，終宵末交一語。月華感書生守禮，歸告淑英。王有道歸來，知此事生疑，休妻。后知道真相，去岳父家向妻請罪。孟月華責罵丈夫后，言歸于好。

頌蓮里放她的唱片，只一句散板“兒的娘啊！”唱得人愁腸百轉，多少痛苦、幽怨、無奈、掙扎都在其中。后面的西皮快板，在《御碑亭》劇中是生旦對唱，但這里只留了旦角部分：

自幼父母嬌生養，盈盈十五嫁王昌。

既讀詩書你不思量，奴豈是柳絮就隨風揚。

風雨難測人難量，暗室何必日月光。

陰謀毒計良心喪，休書好比殺人場。

手摸胸膛想一想，無義的王魁比你強。

這段的西皮快板和前面《紅娘》的西皮流水一樣，節奏都很快，但前面節奏快是表現興奮，而這段則滿是憤怒，這是在控訴反抗這個不把女人當人的世界。

弗洛伊德曾經在把愉快和不愉快的兩種心情與“興奮量”聯系起來考察，得出的結論是“不愉快與興奮量的增大相一致1”，這就如同人在生氣吵架時嗓門大是一個道理。

有人認為梅珊與高醫生有婚外情，算不得“清清白白”，這當然是在男權視野之下的看法：女子婚內不能出軌，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梅珊雖然有婚外情，但她不是一個很輕浮的人，“奴豈是柳絮就隨風揚”，從影片中能看出來。她和高醫生的感情，不能簡單理解成放蕩。高醫生對她是有感情的：頌蓮打麻將時說了一句 “屋子里收拾得跟戲臺子一樣”，有敵意與藐視，高醫生立刻替梅珊解釋“人嘛，都忘不了過去”。打麻將時放唱片，并且告訴頌蓮是梅珊的唱片，說梅珊以前是京劇紅伶。這就足見高醫生對梅珊的尊重與欣賞。這是梅珊在陳佐千那里得不到的。梅珊這樣做，更何嘗不是對大院里的規矩，對男權的反抗呢。在四個太太中，梅珊是最具反抗性，最具亮色的一個人物。最后用了“王魁負桂英”，癡心女子死后報復負心漢的故事。可這里卻說“無義的王魁比你強”，在《御碑亭》中是孟月華抱怨丈夫的一句，不能當真。可在影片中，確實如此：陳佐千代表的男權，不把女人當人：高興時是玩物，是生育工具，不高興就冷落；犯規矩就封燈；有私情就得死。而王魁，不過是背盟不娶而已。確實比陳佐千要強。“王魁負桂英”的故事據記載發生在宋代，而女子，在詩經時代是有一定的社會地位的，但后來漢唐宋代，步步下滑，最后跌入深淵。

這段唱先是梅珊一人唱，后來女聲合唱重復了幾遍。它不僅是梅珊的心聲，也是頌蓮的心聲。其中的意思對頌蓮更為合適。“自幼父母嬌生養”是指頌蓮，而非梅珊。那個時代家里只要過得去，沒人舍得讓孩子學戲，想必梅珊家里實在過不去。而頌蓮，從父親已去世就給人當小老婆的事來看，家中不是特別富裕。既然這樣，在極度男尊女卑的時代，供女兒上大學可算是“豪舉”，而且家長思想比較開明。確實稱得上嬌生慣養。“盈盈十五嫁王昌”，京劇唱詞自然是虛指，但頌蓮嫁給陳佐千確實只有十九歲。嬌生慣養的女孩，單純的女學生，一下子到了一個充滿“陰謀毒計”“風雨難測”的環境里，既無梅珊的本事與潑辣，更無二太太的心機與手段，怎么生存。這是怎樣的悲涼。

《大紅燈籠高高掛》改編自蘇童的小說《妻妾成群》，小說里的梅珊原本是唱戲的，可是小說里描寫她唱戲的筆墨并不多。但影片中，卻有很多鏡頭表現梅珊唱京劇。一方面，京劇的內容與人物塑造，故事情節融為一體，天衣無縫。另一方面，可以大膽設想，京劇也是張藝謀就是為了向世界展示中國元素的一種手段。有人說是為了取悅西方，但是說展示中國，讓世界認識中國的京劇也未為不可。京劇當中也有喜劇，但多數京劇，如張愛玲所說，“鑼鼓喧天中，略有點凄寂的況味2”。如泣如訴的幽怨，無限的蒼涼和感慨，《大紅燈籠高高掛》中的京劇更是如此。

注釋：

1.弗洛伊德.自我與本我[M].商務印書館，2012：4.

2.張愛玲.永遠的橄欖枝·洋人看京戲及其他[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