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師范大學影視藝術學院 116081)
《小說面面觀》中福斯特的人物理論最是為人熟知,他以歐洲小說作為基礎研究文本,將小說人物分論為“扁平人物”與“圓形人物”兩種類型。福斯特對于扁平人物的定義如下:“扁平人物也就是十七世紀所謂的‘氣質類型’,有時也稱為類型人物,有時也叫漫畫人物。其最純粹的形式是基于某種單一的觀念或品質塑造而成的;當其中包含的要素超過一種時,我們得到的就是一條趨向圓形的弧線了。”綜上所述,所謂扁平人物特指故事中從開場到結尾性格特征與行為模式較為固定的人物,這類人物通常具備某一特性,能夠以某一特定語句加以概括,這類人物極易辨認,能夠為受眾所牢記。
在韓國災難電影中,常常存在一類智者般的社會教化者形象,這類角色往往以功能型人物的身份存在,對于劇情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教化者形象能夠在主人公面臨兩難抉擇的困境時,運用自身的智慧與行動加以引導,給予其自信與力量,從而影響主人公的選擇,令主人公能夠在危機時刻以自我犧牲的形式保全更多人的生命。而將福斯特的人物理論運用到電影《釜山行》中,我們可以清晰尋到片中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扁平人物:由馬東錫扮演的準爸爸尚華。片中身為摔跤手出身的尚華體格健壯,其外形特征頗具威懾力,但身為準爸爸的他在對待妻子與未出生的孩子時卻格外溫柔。面對孕期焦慮的妻子盛京,尚華的小心翼翼與“人微言輕”恰是增強了人物的反差感,營造了人物形象的喜劇性。不但如此,尚華頭腦清醒、崇尚正義、不畏高官權勢,與片中自私的反派形象金常務形成強烈的人物對比。尚華作為典型市民階級代表,這類人物看似平凡,卻擁有能在危機時刻敢于獻身的精神,面對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發生沖突時,能夠審時度勢做出正確的選擇,他是生活中的好丈夫好父親,也是生活中當之無愧的強者。
韓國災難電影中常常呈現以家庭為單位的角色群體,在電影《釜山行》的末日生存環境中,幾個家庭單位組成了一個整體的求生隊伍。而關于隊伍的組成與凝聚,尚華起到了關鍵作用,無論是對石宇的改變還是拯救眾人的行為,都將尚華的角色置于一種猶如父母般的教化者形象之中。他擁有父母般的耐心與無私,能夠將自己的愛毫無保留地釋予眾人,這種親切的情感表達,能夠以平和的方式走入受眾內心,使之人物形象更加鮮活。而正因這種鮮活,教化者的正義與無私更能感染眾人,不僅在片中影響主角自我審視、摒除弊端、完善自我,成長為那個拯救他人的“英雄”形象,而且化身為一種社會道德的具像表達根植于受眾內心,從而達到普世價值觀的傳達。
在電影《釜山行》中,編劇同時塑造了另一類典型的扁平人物形象:“反派”。這類人物具備強烈的自我意識與求生欲,通常會在利益的驅使下,為滿足一己私欲無所不用其極地構陷他人及社會于危難之中,群體意識與道德意識的缺失令其坦然接受他人的犧牲。《釜山行》中代表上流社會人物的高速公司金常務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存在即為強烈個人主義欲望化的藝術寫照。在影片中,由金義城飾演的金常務不顧他人安危,以他人性命換取自我周全,在眾乘客尚未登車前催促發動列車,被石宇撞破害人行徑后,煽動消極情緒,誣陷石宇一行已被感染喪尸病毒。這類反派人物通常以嚴肅形象出場,這種令人生厭的嚴肅感會通過角色的神態、語言、動作表現給受眾。正如金常務出場時提示乘務員列車洗手間存在一名奇怪的人,這里運用平行蒙太奇輔以懸疑感十足的背景音樂,將線索直指那個可能存在病變喪尸的列車洗手間。針對這一行徑,金常務是以“秩序者”的形象出現,其作為一名自居上流社會人士身份的人,他絕不允許自己所在空間內存在威脅與安全隱患。當發現洗手間內只是一個發瘋的乞丐并不存在隱患后,他一臉嚴肅地告誡一旁觀瞧的秀安:“小朋友,你不好好學習,以后就會變成那個叔叔這樣。”這里金常務的一系列舉動令受眾不安,無論是可能成為放出喪尸的導火索,還是對于底層人群的蔑視,都令受眾在潛意識中將其貼上“壞人”的標簽。
但關于韓國災難電影中反派角色的解讀并不能以壞人或反派的單一概念所定義。這類形象的塑造更多映射出一種告誡,告誡人類可持續發展對于自然生存環境的重要性,如果人類無法遏制本我欲望,變本加厲的欲望將摧毀人類現有的生存環境。正如片中金常務膨脹的自我意識與求生欲,使其不僅離間了求生人群,摧毀了現有的生存空間,甚至在影片結尾其自我意識也淪為喪尸病毒的奴隸。金常務的結局告誡我們,如果人類不能適時接受社會與道德的制約以束縛本我的自然性,人類的結局可想而知。
在對扁平人物的定義之后,福斯特并沒有給出一個對于圓形人物的清晰定義,只給出了檢驗一個人物是否圓形的標準:“檢驗一個人物是否圓形的標準,是看它能否以令人信服的方式讓我們感到意外。如果它從不讓我們感到意外,它就是扁的。假使它讓我們感到了意外卻并不令人信服,它就是扁的想冒充圓的。”從福斯特給出的檢驗標準可以看出,圓形人物指代故事中擁有復雜性格的人物形象,這類人物的性格在故事中呈現多層次特點。相比扁平人物的“不變”,這類人物的“變化”屬性更符合故事中的主角設定,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其故事本身的價值基礎就在于“變化”,否則一層不變的人物性格無法帶動情節發展或無法適應故事世界的環境變化,而關于人物的這種“變化”即為我們常說的“人物弧光”。所以,圓形人物能夠更加真實而深入地揭示人性的復雜特點,從而營造作品的審美價值。
針對傳統災難類型電影的敘事原則,災難的破解與救援成為推動整條故事線發展的直接動力,而關于拯救的關鍵,災難類型電影似乎都將這份重擔交付于某位英雄之肩。英雄形象作為韓國災難電影主要刻畫的人物之一,其設定并不是擁有特殊背景、身份、能力的真正意義上的大英雄,而是某個為生計奔波從事平凡工作的普通人,他們并不完美,甚至不比你我,他們擁有普通人的情感、欲望、弱點,正是這類生活在我們身邊的普通人,他們能夠躍于編劇筆下,成為那個為了不同程度愛而犧牲自我成就他人,于平凡中蛻變的英雄形象。
《釜山行》中由孔侑飾演的男主角石宇為一名自私涼薄的基金經理,職業的精算與上位者的優越使他將基金客戶視為被壓榨的螞蟻。在駛往釜山的列車上,在喪尸肆虐人人自危的情境下,石宇教育女兒秀安“無需顧忌他人只需自己存活即可”。但在大田站被尚華所救后,石宇的生存態度發生轉變,從開始的漠視生者到主動救助,這時的他才真正進入父親的角色,化身為女兒的保護傘。從不惜跨越四節喪尸橫行的車廂救援女兒,到片尾為了保全女兒與孕婦盛京被化身喪尸的金常務咬傷,最終在安置二人后含笑躍下火車頭的行為來看,女兒秀安的存在讓他明白努力與生存的意義所在,從而喚醒他人性的光輝,完成身為一名父親真正的蛻變與升華。石宇具備的人物矛盾性使其具備圓形人物變化的特質,人物弧光中體現的人物轉變與成長正是韓式平民英雄所要具備的特質與潛能。人類具有兩面性,而人性也時常以辯證存在,影片中塑造的人物與我們大部分人一樣,艱于生計,物質的匱乏下矛盾應運而生。也正是這種平凡到不起眼的小人物,才更易達到受眾的情感共鳴,以彼喻己,沉浸于韓式“平民英雄”的獻身情節。
人本主義哲學家弗洛姆這樣解釋他的異化概念:“異化是一種體驗方式,在這種體驗中,個人感到自己是陌生人。或者說,個人在這種體驗中就得使自己疏遠起來。他感覺不到自己就是他個人世界的中心,就是他行動的創造者——他只覺得自己的行動及其結果成了他的主人,他只能服從甚至崇拜它們。”將弗洛姆的上述概念運用到韓國災難電影中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在高強度高壓力的現代社會生活中,這種壓力不僅僅表現在生理層面,更多是表現在人們的精神層面,一些表面上看不到任何異樣的人很可能存在某種程度的精神重壓,而其基于現實表現出的某種冷漠、憤概、渾然不覺,這些狀態本身就是一種病態的表現,也同樣是一種異化的形式。
在《釜山行》中存在很多這樣的人物形象,這類人物通常為生活在社會下層的普通市民,一輩子三點一線的生活。他們即為蕓蕓眾生,承受生活的重壓,雖然區別于故事主角的存在,卻也擁有自我個性與自我覺悟,但災難對于他們而言,更像一把打開精神牢籠的鑰匙,而親友的逝去,也成為壓倒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正如片中打扮時髦的老婦人宗吉,在列車播放“無差別暴力示威,傷員增加”的新聞時,同行的姐姐表示:“會受傷的,不能那樣。”,而宗吉卻冷言道:“有什么不能的,國家動不動就這樣,要是以前的話,把他們全都抓起來。”兩人的態度對比可以看出宗吉對于現實的不滿與對他人的冷漠。而當關心自己的姐姐因同車廂乘客拒絕救援而變作喪尸時,宗吉的眼神從鮮活化作呆滯,徑直走向車廂門放進了喪尸。那個嘮叨又善良的姐姐,那個災難之下唯一情感寄托的逝去,讓宗吉失去求生的希望,就在決定開門的那一瞬間,一切的外界因素都化作陌生,無喜無悲,面對病變的姐姐,她看不到死亡的威脅,只看到回歸。針對這種異化的行為模式,正是災難下人類生理與心理的雙重表現,有人癱軟無力,有人反抗奔逃,有人為生者而爭,有人為逝者而眠。
作為一部充滿人性探討的災難類型影片,片中關于人物形象的塑造豐盈且不失內涵。而除了關于人性的探討,更多的是以災難下人物的危機表現映射現代人類社會存在的矛盾與弊端,從而喚醒人類的危機意識。相比于韓國災難類型電影,國產災難類型電影的繁榮之路才剛剛開始,希冀國產災難類型電影能夠根植于國際優秀類型片例,凝練電影文本中的基礎人物塑造,積極開展類型電影實踐,開發具有本民族特征的本土災難類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