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慧
(中央財經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2206)
“抖音”短視頻訴“伙拍”小視頻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是北京互聯網法院成立后受理的第一起案件,該案亦被評選為2018年中國法院十大知識產權案件之一。北京互聯網法院在審理該案件時,將涉案的“512.我想對你說”短視頻認定為類電作品,并在其獨創性的認定上展開了詳細的說理。案件公布后,引發了人們的廣泛關注和討論。其中爭議最多的就是對于當下發展勢頭正猛的短視頻作品應當如何界定其獨創性。這一問題的解決是給予短視頻版權保護的基礎,刻不容緩。
獨創性是作品的靈魂。英美法系國家和大陸法系國家都將獨創性作為判斷作品是否能取得版權法律保護的實質要件,并且都強調作品必須由作者獨立創作完成,而不能抄襲或單純復制已有作品。但在認定作品的獨創性時,兩大法系的標準則表現出明顯的不同。英美法系國家采版權體系獨創性理論,以經濟效益為追求目標,最大限度地激發人的創造力,對創造性采取較低的標準。以英國為代表,其創造性標準在很長時間里奉行“額頭出汗”原則,即只要作者在創作過程中付出了一定的勞動,其成果即便是依據技巧產出或單純勞動所得,也具有創造性。美國在早期也遵循這一原則。[1]然而,隨著時代的發展,這一原則已逐漸不能適應。1991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菲斯特出版公司案中適當提高了獨創性標準,認為作品除獨立創作外,還應有最低限度的創造性。
以法、德為代表的大陸法系國家則不同,其多采作者權體系獨創性理論,追求作品的精神價值,強調作品是作者精神世界的外化,因而在對獨創性進行認定時,加入了對“人格”“個性”等主觀因素的考量。[2]法國早期便將獨創性理解為作品中能反映作者個性的標記,隨后還提出獨創性應是作者非機械性的智力投入。德國的獨創性標準相較法國而言更高,其額外要求作品應達到一定的創作高度,創作高度欠缺則不能獲得狹義著作權法的保護。
我國《著作權法》和《著作權法實施條例》均未對作品獨創性的含義以及標準作出明確規定,僅能根據相關司法解釋推斷出我國著作權法傾向從“獨立完成”和“創作性”兩個維度來衡量作品的獨創性。“獨立完成”是獨創性中“獨”的內涵,要求作品必須來源于作者,可以是作者從無到有的全新創作,也可以是作者以他人現有作品為基礎進行的再創作。司法實踐中對“獨立完成”的認定相對容易,已逐漸形成了一套具備可行性的客觀標準。“創作性”是對獨創性中“創”的理解,但何為創作性以及創作性需達到何種程度仍然是司法實踐中的難題。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還在于我國應如何界定作品獨創性的認定標準。為此,專家學者展開了深入探討,主要形成了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以韋之為代表,認為判定作品獨創性的標準應為獨立完成以及有起碼的創造性,這是由英美法系版權體系的基本觀點演化而來。至于如何判斷起碼的創造性,韋之認為,可通過考察作品在相關市場的接受度來把握,若缺乏起碼的創造性,則必然會被市場所拒絕。[3]第二種觀點以吳漢東為代表,認為作品中必須蘊含作者的情感和思想才能體現獨創性,[4]這種觀點與大陸法系作者權體系的觀點相似。第三種觀點則是以上兩種觀點的結合,認為受版權法律保護的作品既是作者思想或個性的外化,又要具備少量的、可識別的創造性。我國司法實踐多采納最后一種觀點。[5]在“抖音”短視頻訴“伙拍”小視頻案中,法院在對創作性進行認定時,采用的“不宜苛求創作高度,要體現作者的個性化表達”標準即是受這一觀點的影響。
確定作品的獨創性認定標準時,應在整體上以利益平衡原則為指導,兼顧作者的私人權利和公共利益。標準過高會打擊創作者的熱情,與著作權法鼓勵作品創作,促進文化市場繁榮的宗旨相悖,標準過低又易導致作者的私人權利向公有領域擴張,損害公共利益。因此,綜合域外著作權的先進理念和我國實踐,可將判斷作品獨創性的一般標準認定為獨立完成、體現作者個性以及少許的創造性。
短視頻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時長短,它因填補了人們碎片化時間的空白而備受青睞。短視頻創作門檻低,任何人在具備拍攝設備和互聯網的條件下都可進行短視頻的創作。在許多短視頻平臺上,還存在大量制式模板,包括濾鏡、特效、背景音樂等,使創作變得更加輕而易舉。同時,因短視頻創作門檻低,使得短視頻的創作主體來自各個領域、各個階層,短視頻呈現全民參與的特點。此外,短視頻還具有傳播迅速、娛樂性與社交性相結合的特點。
短視頻時長短、創作門檻低及全民參與的特點增加了認定其獨創性的難度,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其一,受時長的限制,短視頻制作者的創作空間被壓縮,加大了其在有限時間里呈現出獨特表達的難度,獨創性往往難以體現。這也使得法院在認定短視頻的獨創性時,要仔細甄別、綜合判斷現有十幾秒甚至幾秒的短視頻是否在素材的選擇、取舍、編排上體現出了創造性。其二,由前文可知,短視頻創作門檻低的部分原因是短視頻平臺事先為創作者提供了制式模板。原本基于思想和表達的多重性,相似性作品出現的概率很低。但現今由于短視頻平臺上制式模板的存在,不同短視頻制作者就同一主題呈現出相似性表達的概率大大增加,短視頻同質化現象嚴重。這就使得法院在認定某一短視頻的獨創性時,必須得從眾多相似視頻中準確識別出該短視頻的獨創性,增加了認定的難度。其三,短視頻具有全民參與的特點。每個人基于自身知識的累積和對生活的感悟所創作出的短視頻,在內容、表現方法上都與他人大不相同,那么這些短視頻可能構成的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類型也就不同。因而法院在對短視頻的獨創性進行具體認定時,就需根據短視頻的類型而采用不同的標準,這一點進一步加大了短視頻獨創性認定的難度。
由前文的分析可知,在對短視頻的獨創性進行具體認定時應依據不同的短視頻類型采取不同的標準。那么,在著作權法體系下,對短視頻的類型作出區分就顯得尤為重要。在此之前,應先了解短視頻的基本分類,加深對短視頻的了解。
依據短視頻創作主體的不同,短視頻可以分為UGC、PGC及PUGC三種。其中,UGC是指普通用戶原創視頻,[6]網絡上大多數的短視頻屬于這一類。PGC是指由專業團隊或機構制作的短視頻。這類短視頻質量較高,創作主體多是專業自媒體或影視公司。而PUGC則是指在某一領域擁有專業知識的專業用戶創作的視頻,在現有的新媒體平臺中,拍客、搜狐千里眼是此類用戶的常用軟件。
依據短視頻的內容,短視頻大致分為:一是微電影類。此類短視頻往往主題鮮明,制作精良,由具備編劇、導演、攝影、后期等人員的專業團隊制作而成。二是短記錄片類。此類短視頻是對現實生活中某一問題或事件的真實記錄,制作水準相對較高。三是生活分享類。此類短視頻占大多數,是短視頻平臺上的普通用戶或擁有較高知名度的網紅用戶為了記錄日常、展示自我或分享技能而發布的視頻。四是創意剪輯類。此類短視頻是制作者在選定一個主題后,對現有作品進行選擇、編排、添加特殊效果后形成的視頻。五是配音模仿類。此類短視頻是平臺的普通用戶對影視作品的經典片段進行配音或是模仿后形成的視頻。
以上分類為短視頻在著作權法體系下的分類提供了依據。依據短視頻獨創性的有無及高低,可將短視頻作如下分類:一是電影作品。前述制作精良的微電影類短視頻若達到獨創性的要求即可構成電影作品。二是類電作品。短記錄片類及生活分享類短視頻若能在客觀還原、記錄生活真實場景外,還能通過素材的選取、拍攝手法、后期制作等反映作者的思想,達到獨創性要求,亦可構成類電作品。除此之外,創意剪輯類視頻及配音模仿類視頻,若是能通過制作者的構思及巧妙安排使其短視頻突破構成其素材的原有之意,呈現出新的表達方式,即具備了獨創性,也可構成類電作品。三是錄像制品。錄像制品與電影及類電作品的主要區別在于獨創性的高低而非獨創性的有無上。這一點在我國的審判實踐中得到了充分印證。如“小狼”案中,法院以涉案視頻與電影、類電作品要求的創作高度不符而將其認定成了錄像制品。錄像制品對獨創性的要求極低,微不足道的程度即可。所以,那些制作簡單、內容單一,多是對客觀場景進行機械記錄的短記錄片類及生活分享類短視頻就只能構成錄像制品。四是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短視頻。此類短視頻多是用戶的隨手分享,時長僅有短短幾秒,沒有任何的獨創性,因而不能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
對短視頻獨創性的認定,也應以利益平衡為原則,依照作品獨創性認定的一般標準,從“獨立完成”和“創作性”兩個方面來進行考量。鑒于司法實踐中對“獨立完成”的認定已經有了客觀的操作標準,在此不再展開分析。短視頻獨創性認定的核心還在于創作性的衡量上。根據短視頻在現行著作權法體系下的分類,屬于錄像制品和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短視頻在外觀上具有可識別性,對其創作性的衡量相對簡單,不易產生爭議。爭議的關鍵還是在屬于電影及類電作品的短視頻創作性認定上。根據我國《著作權法》的相關規定,電影作品與類電作品的創作性程度是相同的。在構建其創作性程度的認定標準時,可從以下三方面予以具體化。
首先,是對短視頻作品素材選擇的考察。素材的選擇是短視頻制作的基礎,對素材的取舍蘊含著作者獨特的思考。素材選擇的范圍越廣,也越容易在取舍間體現出獨特性。其次,是對拍攝方法的考察。即便選取的素材與先前的作品有一定的重合,拍攝角度、手法的不同也可能會使短視頻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效果,從而滿足創作性程度的要求。最后,是對后期制作的考察。后期制作主要包括剪輯、轉場特效、背景音樂等。在對短視頻進行后期制作時,更需要制作者根據自己的理解,按照一定的邏輯進行選擇、編排。這一創作過程最易使作品在整體上呈現出與眾不同的表達方式,從而具備獨創性。司法實踐中,被控侵權人常以短視頻時長短而不具備獨創性作為抗辯理由,對此,應明確時長在衡量短視頻獨創性時的地位——時長只能是認定獨創性時的參考因素,而非決定因素。不能因時長短就對短視頻的獨創性予以全盤否定,仍應結合上述三方面對短視頻進行綜合考察。
在“抖音”訴“伙拍”小視頻案中,法院還將涉案短視頻帶給觀者的精神享受和短視頻的傳播程度作為認定短視頻獨創性的考量因素。有人對此持反對意見。但筆者認為,該判斷標準對今后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原因在于,我國著作權法較多借鑒了大陸法系版權法的相關規定,認為作品是作者人格的延伸,那么短視頻中的精神底蘊若能被觀者準確識別,并且在眾多相似作品中脫穎而出獲得認可,就必然具備了其在表達方式上的獨特性,可作為認定短視頻獨創性時的參考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