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煒佳
(北京師范大學 北京 100875)
在刑事法學的立體化大廈中,犯罪學是強大的理論根基,對規范學背后的立法、司法等社會反應具有極強的解釋力。犯罪學上的社會反應,是指將危害社會行為規定為犯罪,將行為人視為犯罪人并對其采取相應反應措施的全過程[1]。現代犯罪學理論普遍認為,社會反應作為誘發犯罪生成的重要機制,深刻影響著犯罪的產生與發展。
具體而言,立法反應、司法反應以及非正式社會反應均以其特定的原理作用著民營企業的犯罪生成。首先,立法反應規定著犯罪生成的可能形式和規模,并極其可能促發或放縱犯罪,譬如為親友非法牟利罪、非法經營同類營業罪等罪名適用主體只涵括國有企業,進而導致民營企業中的相關危害行為無法得以有效懲處。其次,司法反應決定著犯罪生成的現實規模,最顯著的范例即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罪幾乎是民營企業家的專屬罪名。最后,公眾觀念、社會輿論等非正式社會反應也會在某種程度上激發民營企業家犯罪。與之相對應,犯罪學中的社會控制理論、標簽理論能夠在更深刻的維度細致闡釋上述現象。
從生成機制方面探討民營企業家犯罪治理,現實意義在于通過立足犯罪學維度,更深刻地揭示民營企業家犯罪的發生原理,有助于正確判斷其犯罪態勢,為制定完善民營企業家健康成長環境的相關政策提供事實依據。弄清呈現民營企業家與國有企業家犯罪的罪名結構與刑罰適用差異,才能完善相關刑事立法和司法。同時,鑒于民營企業家犯罪的態勢日益嚴峻,對其進行成因分析與治理是優化營商環境的需要,更是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必須要求。
既有文獻反映,可能受影響于傳統工具主義刑法對私有領域的過度介入,只要關涉到刑法對民營企業的保護問題,學者們往往言必稱謙抑①。此外,王志祥教授認為,關于貪污罪和職務侵占罪刑罰配置的輕重差異不但不涉及違反平等保護產權精神的問題,反而彰顯了對公務腐敗犯罪和非公務腐敗犯罪區別對待的立場②。但實際上,刑法在對于民營企業的保護方面,既要有所為,也要有所不為,而非純粹的回縮觸角,更不能認為國有企業比民營企業的產權更值得刑罰保護。例如,對于民營企業的日常經營、融資等行為,須厘清經濟糾紛與犯罪的界限,不可動輒以非法經營罪、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處罰,而對于侵犯民營企業產權的犯罪,要與侵犯國有企業產權的犯罪一視同仁,同等保護。
本文的研究思路是“規范刑法學-犯罪學-規范刑法學”的邏輯遞進:首先,將民營企業家的刑法保護問題作為溝通規范刑法學與犯罪學的橋梁,分析出刑法在保護民營企業方面的不足;其次,透過這種規范學意義上的現狀呈現,轉向更深層次的犯罪學維度,在犯罪學理論框架之上探索這種不平等保護對民營企業的犯罪誘發負效應;最后,回歸至實用主義,立足于多個角度提出相應對策。進言之,以犯罪學理論透析規范背后的犯罪現象之研究范式,可以更有力地揭示刑法區別保護對民營企業的犯罪生成誘因與治理路徑,其在方法論上融合了規范刑法學與犯罪學,這種刑事一體化的研究視野也屬于本文的理論創新價值。
1.部分罪名的設立只為保護國有企業產權。《刑法》中的非法經營同類營業罪,為親友非法牟利罪,簽訂、履行合同失職被騙罪、徇私舞弊低價折股、出售國有資產罪等罪名所保護的法益均只涵括國有財產。針對企業、事業單位中實施的瀆職犯罪,罪名設置上只規定“國有”作為犯罪主體的前綴,申言之,因民營企業單位人員瀆職造成重大損失的行為無法得到刑法規制。透析這一系列區別對待的立法狀況,不難歸納推理出這樣的結論:我國《刑法》對公有制財產與私有制財產在實然層面尚未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同等保護,部分罪名僅為保護國有企業財產法益而設置,刑法典缺失對民營企業相關法益的關照。
2.性質相似罪行的法定刑不同。對于同等或近似性質的危害行為,因市場主體性質有別而設置不同的罪名,配置相差懸殊的法定刑。以職務侵占罪與貪污罪的對比為例,職務侵占罪的量刑起點數額為6萬元以上,法定最高刑為5年以上有期徒刑。反觀貪污罪,其追訴標準是3萬元以上,法定最高刑為死刑。除此以外,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與受賄罪、挪用資金罪與挪用公款罪等類似罪名的刑罰配置均存在明顯差異。根據當下刑法學界的觀點,職務侵占罪、貪污罪與盜竊罪其實是“包容或交叉”的法條競合關系[2],易言之,職務侵占與貪污在本質上均是一種特殊的盜竊、詐騙、侵占行為,兩者的最大區別在于前者侵犯的是非公有制組織內部的財產所有權,而后者侵犯的則是公共財產所有權。前罪所保護的法益是非公有制財產,而后罪保護的財產法益則屬于國有。以財產的所有制主體差異來差別配置罪刑,這與中共中央《關于完善產權制度依法保護產權的意見》所要求的平等保護原則相違背。
1.有些罪名的適用忽略了背后的制度成因。北京師范大學中國企業家犯罪預防研究中心(以下簡稱“中心”)的統計數據顯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騙取貸款罪一直是近年來民營企業家觸犯的高頻罪名[3]。透析這一現象,其背后有著深刻的制度成因。一方面,民營企業(特別是小微企業)有著切實的資金需求,但另一方面,國有壟斷格局造成民間融資難問題。根據《中國人民銀行2016年報》,我國小微企業貸款余額為20.8萬億元,在總貸款余額中占比僅19.5%,超過75%的貸款需求未能得到滿足。這兩方面的緊張結構迫使民營企業選擇以不合法的方式吸納資本,因此,民營企業容易觸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騙取貸款罪。也正是由于在市場競爭中無法獲得平等的法律地位,民營企業更趨向于攀附政治關系,以期得到權力的蔭蔽,因此以單位行賄罪為代表的商業賄賂行為屢禁不止。
再以民營企業家的另一個高發罪名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為例,該罪名多發生于建設工程領域,這屬于資金密集型、勞動力密集型行業,故對相關企業的財務管理有著較高要求,然而處于談判優勢地位的發包人往往對承包方提出先行墊付資金、繳納保證金等要求,這容易使承包方的資金狀況惡化。筆者所在的課題組在搜集相關案例時發現,大多數承包人并非惡意欠薪,而是因客觀狀況而欠缺支付能力。但司法實踐中為平息工人上訪而經常對承包人科處刑責,這不僅有違本罪的主觀構成要件,承包方還會因刑事追訴而陷入資金狀況更加惡化的境地,最終工人討薪的訴求更是無法實現。
2.混淆普通違法與刑事犯罪的界限。泛刑主義是必須時刻警惕的司法現象,頻繁以刑事手段制裁民營企業家的做法會使民營企業遭遇顛覆性打擊。以張文中案為例,根據原審判決,被告人在明知民營企業不屬于國債技改貼息資金支持范圍的情況下,使物美集團以下屬企業名義申報虛假項目,騙取國債技改貼息3190 萬元。但事實上,1999 年制定的《國家重點技術改造項目招標管理辦法》雖然主要針對國有企業進行國家重點技術改造項目,但民營企業并沒有被明確禁入此列。不久,我國對民營企業的經濟政策以及國債技改貼息政策發生調整,物美集團在2002 年申報的信息化項目與物流項目符合國債技改貼息資金支持的項目范圍。物美集團盡管由于截止時間緊迫而以下屬企業名義申報,但這僅是程序方面的瑕疵,沒有令審批機關對其企業性質產生錯誤認識,故不應構成詐騙罪。此案凸顯出司法機關對民營企業的歧視性對待。“法無禁止即可為”是公法領域眾所周知的準則,民營企業既然沒有被禁止領取國債技改貼息,那就具有領取貼息的資質。但審判機關忽視了國家對民營企業的政策變遷,將技改貼息的主體限定在國有企業領域,最終得出有罪的結論。
3.刑事強制措施的適用亂象。非法查封、扣押民營企業財產,對合法財產與違法所得,個人財產與法人財產等不加以甄別。在當年狂飆突進的重慶運動式打黑風暴中,僅因牽涉征地合同糾紛,當地著名企業家李俊的個人全部資產兩億余元被劃至“打黑專用賬戶”,俊峰集團的資產賬戶被凍結,這些措施均發生在案件宣判之前,并直接導致企業短時間內從盈利到嚴重虧損。這樣的情況在實踐中并不是孤例。中央反復強調保護民營企業產權、優化營商環境政策,刑事司法應當作出回應型轉型[4]。我國《刑法》《刑事訴訟法》以及司法解釋對查封、扣押、凍結財產、賬戶等強制措施均有明確規定,違反這些規定而任意處置民營企業財產,會導致企業垮臺、無辜人員受牽累等不可逆的損失。
根據犯罪的生成原理,篩選社會危害行為予以犯罪的命名、分類和配置刑罰的立法反應,對不同主體犯罪有著不同強度的司法反應,社會評價等非正式社會反應均可以誘發或制造犯罪[5]。因此,透析刑法規范對民營企業家保護失衡的現象,借助于犯罪成因理論能進一步揭示民營企業家犯罪的生成機制。
1.社會控制理論概要。在赫希看來,犯罪行為之所以產生,是源于傳統社會和人之間的某種“社會紐帶”(social bond),其“遏制國民從事越軌行為的欲望,使得遵從行為得以保障”[6],當公民與社會之間的紐帶(bond)健全時,犯罪將得以有效遏制,反之則反。具體來說,這種社會紐帶包括依附(attachment)、投入(commitment)、參與(involvement)以及信仰(belief)。逐一與民營企業家犯罪行為相對應,所謂依附,是對傳統社會的親近與眷戀,這相應的社會化原理包括對家庭和社區的眷戀,對民族和祖國的認同感,對社會身份與地位的尊榮感。所謂投入,指的是個體在社會化歷程中的巨大付出以及收獲,倘若實施犯罪行為,那么便會親手將業已奉獻的精力付之一炬,換言之,前期在社會交往中投入愈多,犯罪可能招致的損失也就愈嚴重,理性會在此時影響潛在的犯罪人控制自己的行為;所謂參與,與社會角色息息相關,個體只有參加健康有益的社會活動,才能使其在無形中融入社會,認識到使命與擔當,將犯罪的機會防微杜漸。赫希對此有著鞭辟入里的論述,“無所事事是罪惡的溫床”[7],易言之,結構正常化的傳統社會中沒有滋生越軌行為的土壤;所謂信仰,是國民對表征國家統治意志的法律的忠實維護,以及對傳統道德正當性的認同,當個體有著完備的守法意識,并對現行法律、社會主流價值觀念予以認可時,便會在很大程度上消解犯罪的動因。
2.民營企業家與社會的紐帶聯結薄弱。如上所述,社會控制理論充分解析了依附、投入、參與、信仰四個因素與犯罪生成的交互關系。當這四種社會紐帶趨于緊張狀態甚或斷裂,民營企業家犯罪生成的可能性便會大幅提升。
第一,情感依附方面,在各種微觀環境中,就理論而言,民營企業家因財力雄厚而擁有較高的家庭和社會地位,故而與傳統社會理應具備較牢固的感情聯結。2017 年9 月,中共中央與國務院發布《關于營造企業家健康成長環境弘揚優秀企業家精神更好發揮企業家作用的意見》,“愛國敬業、遵紀守法、艱苦奮斗”被概述為新時代企業家必須具備的精神,其中,愛國情操的培養被賦予首要地位。這背后的原理顯而易見:愛國等情感是連接民營企業與國家的重要樞紐,一旦這個紐帶無法奏效,犯罪便失去情感層面的控制。
第二,在投入方面,只有使民營企業家在我國投資時免去后顧之憂,才能增強投入機制對紐帶建立的功用。然而,據《人民日報》顯示,2016 年前十個月,民間固定資本投資增長2.9%,但對外非金融類直接投資卻增長了53.3%[8],數據背后折射出大量民營資本外流的現實,我們必須對這種現象予以高度警惕。究其根源,正是因為政策、立法和司法對非公有制產權的偏視,法律無法起到為民營經濟保駕護航的功效,民營企業的發展乃至生存失去保障,連接民營企業與國家、社會的紐帶便趨于松懈,民營企業家由此缺乏對我國相應政策、立法與司法的由衷認同,資本外流現象便會愈加嚴重。
第三,參與方面,民營企業家所扮演的社會角色與承擔的社會責任具有制約犯罪的作用。現實社會生活中,這種機制作用于民營企業家,或因其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的身份參政議政,或投身于慈善公益等社會活動。然而,這些社會資源僅被民營企業中的行業巨頭占據,中小企業難以享受到這種福利。我國目前有中小企業4000萬家,占企業總數的99%,貢獻了中國60%的GDP,對稅收的貢獻率超過50%,并且促進了80%的城鎮就業[9]。換言之,絕大多數民營企業家無法通過上述機制有效參與到社會活動中。
第四,信仰方面,這關涉到對國家現行法律制度實行效果的心理預期是否得到滿足。“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形同虛設”[10],法律被國民信奉的邏輯前提是良法善治,但必須要承認,平等原則在我國刑法對產權的保護中至今未能實現,這集中體現于對公有制產權與非公有制產權的區別對待。如上文所述,重公輕私的刑事政策、罪刑失衡的刑事立法,以及偏袒保護的刑事司法是無法否認的實然現狀,刑法對民營企業的保護力度和國有企業難以相提并論。而公平與正義恰恰是人類社會有史以來的各個階段中,人們孜孜以求的最樸素的訴求。當法律對某一主體難以做到公正對待,又如何要求民營企業家這個群體對法律訴諸崇高的信仰情感。
1.標簽理論概要。犯罪學中,標簽理論的原型肇始于社會心理學里的符號互動理論(symbolic interactionism),在人際交互中,人們對各種事物賦予以相應的特定意義,并根據其符號特征作出具體行為[11]。標簽理論則是符號互動理論的范式演變及具體運用,美國社會學家貝克爾和賴默特將標簽理論的內容概述為三個要點:第一,越軌行為并非先天反社會,而是被社會界定的結果——個人實施了被法律、道德等社會法則所禁止的行為;第二,張貼標簽具有選擇性,將合法行為和越軌行為截然對立,實際上有一定的區分標準,而這種標準是由統治階級所決定,盡管在不同地域,不同時空,對不同群體適用的標準有所殊異,但其背后無一不體現統治意志的篩選;第三,越軌行為是一個被“污名化”的過程,當個體初次或偶爾陷入較輕微的違反社會秩序的行為時,一般不易被揭發,但一旦引起司法反應或被公之于眾,社會大眾會對此貼上一種違法者的標簽,被張貼標簽者自身會對此逐漸認同,繼而實施次級越軌行為,卷入習慣性越軌,甚至陷入越軌生涯。標簽理論最初用來解構青少年犯罪問題,但其強大的理論解釋力使得該理論可以用來分析民營企業家的犯罪問題。
2.社會反應與民營企業犯罪生成。在社會生活中,由于社會貧富階層的分化等原因,民營企業家常常被社會公眾貼上“為富不仁”等標簽,對民營企業家的偏見甚至發展成為一種社會文化。這種現象具體表現如下:
一方面,在社會公眾的認知層面,由于民營企業的經營手段與發展模式有時會與普通民眾產生觀念分歧,且兩者在市場經濟中分別處于“商家“和”消費者“的兩級地位,利益沖突難以避免。民營企業一些偶爾、初次的影響普通公眾利益的行為(未必是越軌行為)被無限放大,甚至合規范經營的民營企業由于受公眾誤解而被以訛傳訛,在自媒體時代的信息爆炸式傳播中被加賦各式各樣的不利標簽。民營企業在我國社會的傳統觀念中本身就遭受抑制,再加之公眾會以“無奸不商”“無商不奸”等以偏概全的方式宣泄仇富情緒,諸多民企苦心營造的良好口碑極其容易崩塌破裂,其先前的“投入”“依附”“參與”等社會紐帶不再牢穩,通過社會控制預防犯罪的機制難以有效發揮,民營企業家便會更容易脫離約束實施越軌行為。
另一方面,在立法的區別對待層面,“中心”統計數據顯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罪等在民營企業家的罪名結構中最為高發,而此類犯罪的共同屬性為行政犯。與犯罪學視野中的犯罪相比,刑法學中的犯罪具備二次違法性,即經過立法程序的篩選,將某些被認為嚴重危害社會法益的行為規定為犯罪,進而引起立法與司法反應。如前文所述,刑法在保護公有制產權和非公有制產權時并未貫徹平等原則,換言之,統治意志本身就對民營企業進行了“無需平等保護”的標定。當立法不公時,這種失之偏頗的現象會引起“信仰”紐帶的乏力,越軌行為因缺乏遏制機制就更容易發生。
由此可見,標簽理論當運用至民營企業家犯罪解釋時,已經脫離了原本解析青少年犯罪的再犯、累犯問題范疇,其通過闡釋“原罪”標定對民營企業家的負面影響,在另一個維度更深刻地揭露民營企業家的犯罪誘發機制,從而在更廣義的適用空間中找尋到更加蓬勃的理論發展生機。要消除此種標簽機制對民營企業家的不利作用,必須在犯罪的社會預防層面注重公眾的輿論導向。在某種程度上,這也能夠體現出犯罪學研究范式對社會現象強大的解構能力與學術價值。
依據社會控制理論,唯有實現刑法對國有企業與民營企業產權的同等保護,進而營造公平競爭的營商環境,防范我國民營資本的向外流出和無序擴張,才能在社會與民營企業家之間塑造牢固的投入紐帶。同理,將平等保護原則貫徹至關于民營企業的刑事立法與司法領域,用良法善治為民營企業保駕護航,從而確立起民營企業家對法治的信仰紐帶。
我國《刑法》第4條規定,對任何人犯罪,在適用法律上一律平等。任何人不允許有超越法律的特權。從另一個側面來講,任何組織或個人受到不法侵害,刑法都應當提供一視同仁的保護。在過去,我國在經濟犯罪領域偏向國家本位主義,所有制成分似乎成為民營企業的原罪。事實而言,對國有企業與民營企業的平等保護具有國家根本大法的依據,我國《憲法》第11條明確了非公有制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共中央于1993年頒布的《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指出,國家要為各種所有制經濟平等參與市場競爭創造條件,對各類企業一視同仁。2003 年,中共中央進一步在《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中明確提出,保障所有市場主體的平等法律地位和發展權利。國務院于2005 年頒行的《關于鼓勵支持和引導個體私營等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若干意見》規定,消除影響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體制性障礙,確立平等的市場主體地位,實現公平競爭。
由上述規范性政策文件不難看出,國家對于非公有制企業呈持續包容與開放的態度,這其中無不體現了相關經濟政策從國家壟斷主義立場到市場權利本位的悄然轉變。但是,我們必須清晰地意識到,由于立法不可避免的滯后性,相應法律特別是《刑法》中仍然不乏針對民營企業設置的貿易壁壘。譬如,除非法經營罪以外,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集資詐騙罪等罪名依然像緊箍咒一般牢牢束縛著民營企業的蓬勃發展。唯有將主體平等的政策原則浸潤至法律的每個角落,才能實現從“國富”到“國民共富”的共享發展局面。
對民營企業家犯罪現象背后的刑法規范問題進行剖析,解決了“平等保護民營企業和國有企業產權”的過年倡導問題,在此基礎上,還要解決如何切實預防民營企業家犯罪的問題。為此,有必要。借鑒異域關于刑事合規計劃的法律制度,并實現本土化移植。單純依靠公權力機關的立法、司法控制會產生負面效應,刑事合規即是運用“規制了的自制”的方式對單位犯罪進行預防[12]。
刑事合規是通過怎樣的機制來防范民營企業家刑事風險?以腐敗犯罪的預防為例,職務侵占罪、挪用資金罪、單位行賄罪等已然成為民營企業高頻罪名,而這類犯罪是對企業資源的極度消耗。近年來,華為大中華區執行副總裁騰鴻飛因腐敗犯罪被司法調查,京東、百度、騰訊、阿里巴巴等行業巨頭也相繼發生高管職務侵占等丑聞,這種現象必須被予以高度關注。落實刑事合規計劃,就是通過預防民營企業內耗型腐敗犯罪,進而防范民企的產權流失。大力推進企業刑事合規,是當代世界性趨勢。推進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要求在企業犯罪治理上,必須從單純的事后懲罰向事前預防升級轉型,這也是民營企業的內生型需求。
企業刑事合規充分體現了“政府-企業”合作治理理念,也是“預防為本、打擊為輔”治理理念的具體落實,值得廣泛推進。企業刑事合規的實質,就是通過刑事制度的改革,將企業積極參與犯罪的社會責任由一般社會責任升級為刑事義務,倒逼企業通過完善內部治理,主動預防犯罪,從犯罪治理格局上變“國家要企業預防犯罪”為“企業主動預防犯罪”。
英國在2010 年頒行的《反賄賂法》則因其將嚴格責任原則納入而被稱為“史上最嚴厲反腐敗法”,其中設立的“商業組織預防賄賂失職罪”規定,如若商業組織無法證明其已經設計充分制度來預防賄賂犯罪,一旦查獲其組織內部人員為其利益實施關聯賄賂行為,該商業組織也成立此罪[13]。無獨有偶,法國于2016 年頒行的“薩班二號”(SAPIN II)法案規定了要在超過500 人的企業中設立預防高管貪腐計劃,并由國家反貪監察局專門執行并實時監督,企業需要定期向該機構展示自己在腐敗犯罪刑事風險防控方面的努力。
這種舉證責任倒置的模式可以“倒逼”企業在日常經營活動中加強內部刑事風險控制,進而提前建構起縝密完備的腐敗犯罪發現與預防機制,這對我國的刑事立法頗有啟迪意義。究其根本,企業犯罪需要通過建構“輕輕重重”的兩元化刑事政策來實現科學有效治理。其意有二:一方面,對于忽視合規建構的企業嚴厲懲處,這一點尤其體現在經濟懲罰上,使得其他企業因違法成本過高而受到威懾,進而達到一般預防之功效;另一方面,對于積極主動履行合規義務的企業,通過緩起訴等制度減免刑事責任,克服刑罰對企業招致的負面效應[14]。最為關鍵的是,緩起訴協議中的合規要求能夠使企業在日常經營中重視風險內控,這能以較少的治理成本換取最大的治理效果。
《刑法修正案(九)》中增設的拒不履行信息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罪即為這種理念開始本土內化的示范例證。在此之前,《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加強網絡信息保護的決定》《即時通信工具公眾信息服務發展管理暫行規定》《計算機信息網絡國際聯網安全保護管理辦法》《網絡安全法》均對網絡服務提供者加賦了保障安全管理的義務[15],但一直未能得到理想的治理狀態。而后,刑法將信息網絡安全管理上升為互聯網企業的強制義務,當以刑事手段作為保障時,經濟理性的企業在面臨違法成本計算時懼憚于巨額的罰金,則不得不在日常的管理中重視合規體系的科學系統建設。
總而言之,我國現行懲治腐敗犯罪的重任主要是由行政機關與司法機構承擔,這種依賴于事后懲處的治理模式無法實現標本兼治,因此,有必要通過對英、法等國先進經驗的本土化改造與參照,進而建立我國的法人內部預防腐敗機制,激發企業組織與企業家在反腐敗工作上的事前防控機能,最終形成“國家-社會(企業)”的二元治理模式。
合規計劃的開展應遵循由內到外的向度,民營企業的最大價值在于能充分激發市場蘊藏的活力,競爭活力來自于企業家,且其根源就是優秀企業家精神,培育民營企業家遵紀守法的精神才是建立合規文化的核心所在。標簽理論啟示著我們,只有改變社會公眾對民營企業家的既有認知和標簽印象,才能充分發揮犯罪控制功效,而優秀民營企業家精神的弘揚是實現這一路徑的核心所在。同樣,社會控制理論中情感依附紐帶的建立,需要民營企業家從內心深處確立愛國敬業、艱苦奮斗、遵紀守法等優秀企業家精神,并在這些優秀精神的支配下主動同國家構建親近的感情依附,從而實現社會對犯罪的有效控制。
中共中央與國務院發布《關于營造企業家健康成長環境,弘揚企業家精神,更好發揮企業家作用的意見》指出,弘揚企業家愛國敬業、遵紀守法、艱苦奮斗的精神。這是中央首次以專門文件明確企業家精神的地位和價值,旨在營造企業家健康成長環境,弘揚優秀企業家精神,更好發揮企業家作用。這需要做到以下幾點。
第一,明確政府在市場經濟中的定位與角色,減少政府對經濟活動的干預,只有充分發揮市場的自我調節功能,才能充分調動民營企業生產、銷售和經營的積極性,促使其通過創新來實現資源的最優化配置。企業家是勇敢的革故鼎新者,他們能夠在市場風險中敏銳地把握稍縱即逝的商機。第二,通過改革落實職業經理人制度,我國中小企業眾多,相當一部分民營企業依然停留在傳統的家庭式或作坊式經營方式,這種落后的模式使得眾多民營企業難以匹配日新月異的經濟發展態勢。而職業經理人往往具備較高的職業操守與嫻熟的職業技能,這項制度能夠保證管理人員具備現代管理技能,促進管理人才的專業化與精英化。只有當科學的管理模式被浸潤至企業生產經營的每一個環節,才能建構起以企業形象、企業精神和企業規范等為內容的現代企業文化[16]。第三,在企業的入職、考核等場合落實遵守法紀的職業操守培訓,在筆者所參加的課題調查中,浙江橫店集團在刑事風控方面特別注重防微杜漸,員工入職之初便需熟練掌握《集團員工廉潔自律手冊》,在晉升考核等環節也格外關注員工對相應守則的遵守情況,該手冊將所有準則以清單形式列舉下來,例如員工之間的人情禮往超過2000 元就要備案至集團紀檢部。這種經驗模式值得推廣和效仿。
社會控制理論、標簽理論已揭示了民營企業受刑法保護失衡背后的犯罪誘發機制,相應的治理路徑須遵循科學的犯罪生成規律。刑事立法與司法應當恪守公平保護準則,破除“尊公卑私”的陳舊思維,消弭民營企業躋身市場競爭的制度性壁壘,鼓勵民營經濟正當合法地參與市場經濟。作為優化營商環境的重要掌舵者,立法機關與司法機關應當準確把握當下的刑事政策,科學立法,審慎司法。國家同時應當借鑒合規制度,積極引導民營企業落實合規計劃,以國家和企業協同共治模式共同為民營企業的健康發展護航。
[注釋]:
①相關代表作參見袁彬:《民營企業產權刑法保護的司法出罪路徑及其擴張》,載《法律適用(司法案例)》2018 年第12 期,第13-18頁;周建軍的《中國民營企業犯罪治理的刑事政策研究》,載《政治與法律》2012年第7期,第56-63。
②王志祥的《產權平等保護精神的貫徹與刑法修正——以《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的相關規定為基礎的思考》,載《法治研究》2020年第5期,第74-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