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辰,周玉林
王雨辰(1967-),湖北省武漢市人,分別于1989年、1992年、2008年在武漢大學哲學院獲得哲學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1992年7月至今在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從事教學與科研工作。2002年破格晉升為教授,2006年擔任哲學院馬克思主義哲學專業博士生導師。自2004年10月-2015年11月擔任人文學院院長、哲學院院長;2019年5月至今擔任哲學院院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先后入選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國家“萬人計劃”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國家級百千萬人才、入選教育部優秀人才支持計劃和湖北省新世紀人才工程(第一層次)、入選湖北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湖北省中青年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培育計劃等。社會兼職主要有:全國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會副會長、湖北省哲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人學學會常務理事等。
王雨辰教授主要從事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和生態文明理論研究。自1991年以來在《中國社會科學》《哲學研究》《馬克思主義研究》《馬克思主義與現實》等刊物上發表學術論文290多篇,其中,《新華文摘》《中國社會科學文摘》全文轉載25篇、《人大復印資料》《高校文科學報文摘》等全文轉載70余篇,先后在人民出版社等出版社出版《生態批判與綠色烏托邦: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倫理批判與道德烏托邦:西方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研究》《哲學批判與解放的烏托邦》《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與后發國家生態文明理論研究》《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與生態文明研究》和《阿爾都塞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等個人學術專著15部。研究成果先后12次獲得教育部高校人文社科獎二等獎,湖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一等獎、二等獎、三等獎,湖北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獎一等獎和武漢市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一等獎、二等獎等。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4項(重大專項、重點各1項),中宣部、教育部和省社科基金等課題9項。
周玉林(以下簡稱“周”):感謝王教授接受我們的采訪。我們注意到,您主要從事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和生態文明理論研究,并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能否談談您學術研究軌跡的發展與原因?
王雨辰(以下簡稱“王”):感謝你們的采訪。我的學術研究領域的選擇與我的個人經歷密切相關。我較早經歷的人生挫折和后來的人生經歷對我學術研究領域的選擇有很大的關系。我從小讀書應該說是比較聰明的,因為我父母都是教師,所以在當時的鎮上我是非常“有名”的。1979年黃陂一中第一次在全縣招生,我順利上了黃陂一中讀初中。因為當時貪玩,而且在外地讀書非常想家,因此初中學習很不順利。考高中時,我從黃陂一中考到了低一級的黃陂四中,成了全鎮的新聞,我的父親因此在我人生中第一次打了我,身旁的人對我的態度從夸獎轉變為冷嘲熱諷,這種轉變使我第一次感覺到人生真正的孤獨和自卑,也養成了我外表粗獷卻內心敏感細膩的矛盾性格,時時感到生活中的孤獨與憂傷。到黃陂四中讀高中后,對學習文化知識毫無興趣,整天看朦朧詩和新時期的小說。高中一年級第二學期期末考試,數學竟然只考了38分。那年暑假我在家正好讀了我父親的一本藏書《培根論人生》(何新譯),這本書不僅從根本上改變了我的人生態度,使我下定決心認真學習,而且也是我第一次與哲學結緣。到了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我發瘋地學習,當時有一門課程叫作“哲學常識”,當時的任課教師黃緒意老師講得讓我如癡如醉,但一般同學都聽不懂,期中考試時,全班就我一個人及格,這個現在看來是很小的事情,卻讓我品嘗到久違的所謂“成功”,也更加堅定了我努力學習的決心。當時每天早自習我不是去背英語或語文,而是去背數學公式,期中考試的時候,我成為全班的第一名,并堅持到以后每次大考我都比第二名多100分左右。經過兩年的努力,我順利進入武漢大學哲學系學習。按照現在衡量學生的標準,我就屬于應該被清理的有嚴重“心理問題”的學生,內心深處充滿了入世和出世的矛盾,因此希望通過過上審美的生活來逃避現實和解決內心的孤獨,我立志考劉綱紀先生的美學研究生,研究魏晉玄學和美學,并為此作了充分的準備,中西哲學史、美學史、美學原理爛熟于心。但是在臨考試報名前4個月,在哲學系舉辦的紀念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學術報告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碩士導師張守正(張本)先生,我被他的純真和激情所吸引,毫不猶豫地報考了他的研究生,這是我一生中最幸運的選擇。他的研究領域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張守正老師對理想的執著追求和純真的性格深深影響了我后來的學習和工作,同時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和美學超越滿足我當時的心靈追求。我的本科學位論文就是寫的《論馬爾庫塞單向度理論及其美學救世主義》,論文后來修改發表在《社會科學家》1993年第3期上,并為人大復印資料所轉載。
研究生畢業后,我被分到中南財經大學(2000年與中南政法學院合并成為現在的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這雖然是一所以財經政法為主干的大學,但是它具有自由和寬容的良好的工作環境,支持和鼓勵教職工在各自領域展開學術研究。我到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后,一是為本科生開設“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潮”的課程,二是先后為我校哲學專業和倫理學專業開設“西方哲學專題”“現代西方哲學專題”以及“現代西方倫理學專題”的研究課程,講授這些課程為我后來的研究打下了很好的基礎。盡管當時的社會和學術氣氛,都不利于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但學校各級組織和領導不僅寬容我的個性和缺點,對我的研究總是鼓勵有加,這使我能夠把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堅持下來;而且在我很年輕的時候就把整個哲學學科發展的規劃和組織實施的任務交給了我,使我能夠施展自己的抱負和才華,先后拿下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博士學位點和哲學一級學科博士學位點,實現了我校經法管學科以外學位點的突破,并組建了一支比較有競爭力的從事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學術隊伍,被學術界稱作“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四大重鎮之一,也對我克服內心的孤獨和憂傷情緒起了很大的作用。正因為如此,盡管我畢業于武漢大學哲學學院,但我的根、我的青春記憶卻在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是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培育和成就了我個人的發展。
我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經歷了從代表人物、流派研究到理論問題研究的發展過程,并在學術界最先提出了“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概念,最早獲得“西方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研究”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開拓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全新的研究領域。在學術研究中,我深深感到要對西方馬克思主義有完整準確的把握,僅僅研究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發展史是不夠的,還必須進一步展開對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術史的研究,探尋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問題史、理論效應與實踐效應、理論的解釋史、接受史和傳播史,只有從上述多維度展開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才能真正把握其理論的實質與價值。
周:您能談談“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內涵與價值嗎?
王:所謂“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就是指從盧卡奇到阿爾都塞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我之所以提出這個概念,與我國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現實密切相關。“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應該說是我國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最早的領域,盡管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但是由于受社會歷史條件和研究范式的限制,很難說我們真正理解和把握了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理論運思的內在邏輯和理論實質,長期停留在“資料評介”的基礎上。進入21世紀以后,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和哲學觀念的變革,原本我們有條件對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展開更加深入的研究,但是2005年國務院學位辦設立了“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這個新的二級學科,我國學術界的研究熱情都放在對國外馬克思主義新思潮的追蹤研究上了,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則相對被冷落,甚至有學者認為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已無新話可說了。事實上,在國外馬克思主義諸流派中,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不僅與歷史唯物主義有直接的理論淵源,而且國外馬克思主義新思潮都是借用或引申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觀點建構理論體系的,對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把握程度決定了我們能否正確理解和評價國外馬克思主義新思潮。而當前我國學術界對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必須從長期的資料評介進一步轉換到理論問題研究上,同時脫離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對國外馬克思主義新思潮的追蹤研究,脫離國外馬克思主義發展的歷史和邏輯,實際上是被一種抽象地評介國外馬克思主義新思潮的研究方法所支配,勢必無法準確把握國外馬克思主義新思潮的理論譜系和理論性質,只能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無法得出有利于促進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建設的研究結論。我們一方面考察國外馬克思主義新思潮是否準確理解和引申了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觀點,另一方面從國外馬克思主義新思潮出發,從全新的理論視域深化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把深化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與國外馬克思主義新思潮的追蹤研究有機結合起來。
周:我們發現,您非常重視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范式問題的研究,能談談其中的原因嗎?
王:是的。因為秉承何種研究范式決定了我們如何研究和評價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性質與價值。從我國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范式來看,主要有“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教科書研究范式、“問題式”研究范式、“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研究范式以及“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研究范式。在不同研究范式的支配下,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視角和評價是各不相同的。具體說:在“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教科書研究范式的支配下,主要是把西方馬克思主義與教科書體系的具體理論觀點作抽象的對比,進而得出西方馬克思主義是非馬克思主義思潮或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的“異端”;在“問題式”研究范式的支配下,主要是脫離西方馬克思主義所處的社會歷史條件和文化傳統,對其理論文本作抽象的解讀,進而提煉出其理論問題;在“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研究范式的支配下,則是把西方馬克思主義看作是馬克思主義與西方社會歷史條件和文化傳統相結合的產物,強調西方馬克思主義是20世紀馬克思主義發展史的內在組成部分;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研究范式的支配下,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價值目的和歸宿應當定位于服從和服務于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建設和中國現代化實踐。筆者主張我國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應當堅持“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研究范式和“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研究范式有機結合,在準確把握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問題的基礎上,使之成為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建設和解決中國現代化實踐重大現實問題的思想資源。
周: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和生態文明理論是您近年來研究的重點領域,對此能談談您的主要考慮嗎?
王:的確如此。我對生態問題的關注開始于21世紀初,當時主要是學習和了解西方環境倫理思潮。2008年我完成了《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當代資本主義批判理論研究》的博士論文,并以《生態批判與綠色烏托邦: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一書2009年在人民出版社出版。該書把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問題歸結為“對歷史唯物主義生態維度的開啟、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態批判、對技術的資本主義使用的批判、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文化價值批判和生態政治學”五大理論問題,該書被認為開啟了我國學術界從對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觀點評介轉換到了對理論問題研究的新階段,并在后來國內學術界的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廣泛引用,甚至被看作是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必備參考書。在寫作博士論文的過程中,我深深認識到西方環境倫理學秉承的后現代主義和現代主義研究范式以及西方中心主義的價值立場,無法揭示生態危機的根源和找到解決生態危機的現實途徑,其目的在于以損害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的發展權和環境權為前提來維護資本主義的既得利益,體現的是生態文明理論的西方霸權話語。我由此提出了應當利用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資源,挖掘、整理馬克思主義生態文明理論,以歷史唯物主義研究范式為基礎,建構以環境正義為價值訴求的超越生態文明西方霸權話語的中國形態的生態文明理論的理論主張。正是圍繞這一問題,我先后完成了國家社科重大招標專項課題“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關系的生態哲學闡釋與中國生態文明發展道路研究”、國家社科基金課題“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問題與生態文明基本理論問題”和湖北省社科基金委托課題“后發國家生態文明理論與實踐問題研究”,并在人民出版社、湖北人民出版社和崇文書局出版了《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與生態文明》《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與后發國家生態文明理論研究》《走進生態文明》《生態文明理論的源流與當代中國生態文明思想》《生態文明與文明的轉型》和《國外馬克思主義生態觀研究》等著作。但是要真正建構一種超越生態文明西方霸權話語,捍衛包括中國在內的后發國家的發展權與環境權的同時,又能夠促進當代全球治理的中國形態的生態文明理論卻又面臨著一系列的難題。主要體現為:一是我們在批評西方生態文明理論的“西方中心主義”的價值立場的同時,又如何才能避免中國形態的生態文明理論不陷入“中國中心論”的失誤中;二是中國形態的生態文明理論的根本目的是維護包括中國在內的后發國家的發展權與環境權,但并非所有后發都是社會主義國家,這就決定了要求這種生態文明理論必須以歷史唯物主義為理論基礎存在著一個合法性問題;三是中國形態的生態文明理論既應當解決民族國家的生態問題與發展問題,實現環境正義,又要求有利于解決全球環境治理,這在理論上實際上就是哲學研究范式與政治經濟學研究范式如何有機結合的問題。上述問題將是我將進一步努力探索和力圖解決的問題。
周:2017年您申報并獲得了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術史研究”,能否談談您對此的考慮?
王:從對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發展史研究轉到對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術史研究,既是推進我國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重要路徑,又是實現我國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價值和目的的必然選擇。對于如何深化我國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這一問題,國內學術界提出了諸如加強基礎理論研究、強化追蹤研究、實現研究范式的變革等多種途徑,這些都是必要和重要的。但我個人認為展開對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術史研究是深化我國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最根本的解決途徑。這是因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術史研究不僅必然包含上述途徑,而且還具有上述途徑所不能包含的內容。按照我個人的設想,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術史研究應當包括對支配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哲學觀念的清理與研究、對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發展史的研究、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問題史的研究、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效應史和實踐效應史的研究、對西方馬克思主義傳播史的研究等內容,通過上述問題的研究,既可以大大深化我們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整體發展過程和理論實質的把握,又可以將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同對西方社會歷史條件、文化傳統、理論家的理論個性的把握有機聯系起來,同時又可以將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同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建設和現代化實踐有機結合起來,真正實現我國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目的,凸顯我國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價值與意義。當然,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術史研究在我國學術界尚待展開,我只是僅僅明確提出了這個全新的研究領域,也期待學術界從不同的角度共同努力,協同攻關,科學地推進對這一領域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