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漢語偏義復合詞的詞匯化特征探究

李淑敏，宋曉巖

（韶關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 韶關 512005）

現代漢語中有一類比較特殊的詞，即偏義復合詞，這類詞在形成詞之前一般都是當作并列雙音形式的短語來使用的。本文試從形式和語義兩方面探究其在固化為詞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詞匯化特征。

一、偏義復合詞的界定及構成偏義復合詞兩詞根語素義的關系

（一）偏義復合詞的界定

并列結構的雙音復合詞是由馬建忠提出的，他稱之為“兩字同義”和“兩字對待”［1］。黎錦熙、趙元任、陸志韋、黃伯榮、廖序東等都曾為其進行界定，他們要么稱其為“聯合式”，要么稱其為“并列式”。我們在這里采用黃伯榮、廖序東的說法：并列式雙音復合詞為“由兩個意義相同、相近、相關或相反的詞根并列組合而成”［2］252的詞。（這里的“相反”也包括相對；“詞根”即語素。）他們認為，并列式雙音復合詞中，“兩個詞根組合成詞后只有一個詞根的意義在起作用，另一個詞根的意義完全消失”的合成詞就叫“偏義詞”［2］252，即偏義復合詞。如“窗戶”只有“窗”的意思，“睡覺”只有“睡”的意思。

（二）構成偏義復合詞的兩詞根語素義的關系

我們在這里搜集了《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中的28個偏義復合詞，并對構成每一個偏義復合詞的兩個詞根語素義的關系進行了分析。

組成偏義復合詞的兩個詞根語素義的關系為相反（包括相對）關系的有：安危、長短、動靜、恩怨、國家、好歹、緩急、沒有、女兒、人物、兄弟、異同、褒貶、舍得、睡覺、忘記、緊張。

組成偏義復合詞的兩個詞根語素義的關系為相關關系的有：窗戶、干凈、狐貍、面目、妻子、詩歌、手臂、舒服、眼睛、楊柳、質量。

可見，組成偏義復合詞的兩個詞根義的關系沒有相同或相近的關系，這是偏義復合詞構成上的一大特點。因為如果是相同或相近的關系的話也就無所謂意義偏向哪個詞根義了。

二、現代漢語偏義復合詞的詞匯化特征

現代漢語偏義復合詞一般是由并列式雙音短語（結構）發展而來的，而每一個偏義復合詞固化為詞的特征不盡相同。我們試從形式和語義兩個方面來探究。

（一）從形式上探究現代漢語偏義復合詞的詞匯化特征①

①關于詞匯化理論，本文借鑒了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展》，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48-141頁。

1.視覺形式上——倒文（換序）

視覺形式上，部分現代漢語偏義復合詞在成詞過程中有倒文（或叫換序）的情況存在。只是這種詞的詞匯化程度還不高，因為倒文說明詞語還沒完全固化下來，還具備短語的一些性質。只是羅竹鳳主編的《漢語大詞典》收錄了，我們才將這樣的并列雙音形式叫詞，如果沒有收錄就只能叫短語了。這樣的詞語有：

長短，倒文為短長，指生命有危險之事。如：“萬一機事不密，我有個短長，母親無人養贍。”［3］4720

國家，倒文為家國，意思仍是指國家。如：“百年家國恨，禹城是傾頹。”［3］2066

緩急，倒文為急緩，指危急，緊急。如：“即有急緩，周亞夫可任將軍。”［3］4263

女兒，倒文為兒女，指婦人、女子。如：“中華兒女多奇志。”［3］853

面目，倒文為目面，猶面目。借指體系。如：“以上皆各派分流之大概也。北派支流多而目面各完，南派支流少而體段未具。”［3］4544

詩歌，倒文為歌詩，與“詩歌”義同，泛指詩歌。如：“明帝為太子，樂人作歌詩四章，以贊太子之德。”［3］4002

2.聽覺（語音）形式上——輕聲

聽覺形式上，部分現代漢語偏義復合詞讀作輕聲（末一個音節聽起來很輕）才是偏義復合詞。而讀原調值：要么詞典中沒有收錄（不收錄就不是一個詞）；要么意思上不偏指，實際上讀原調的這個并列雙音形式如果不收入詞典，也是一個短語。如：

動靜，讀原調，運動與靜止；行動與止息。如：“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3］1079這一形式如果不收入詞典，完全可以把它看作一個短語。讀輕聲，意義發生偏指，指動作或說話的聲音，或（打聽或偵察的）情況。如：聽聽外面有什么動靜。

妻子，讀原調，妻和子。如：“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3］2281同上，不收入詞典，可以視它為短語。讀輕聲，義指妻。

褒貶，讀原調，贊揚或貶低。如：“正理以褒貶。”［3］5358讀輕聲，義指貶。

兄弟，讀原調，哥哥和弟弟。如：“凡今之人，莫如兄弟。”［3］833讀輕聲，義指弟。

動靜、妻子、褒貶、兄弟四個詞語讀原調意義不偏指；讀輕聲，則為偏義復合詞了。還有部分現代漢語偏義復合詞讀音形式上已經沒有讀原調的情況了，只有輕聲讀法。如：窗戶、狐貍、舍得、眼睛、沒·有、舒·服（“·”表示其后的音節讀作次輕聲）。輕聲的出現也正是漢語中并列雙音形式詞匯化在語音方面的表現。

（二）從語義上探究現代漢語偏義復合詞的詞匯化特征

從語義上看，部分現代漢語偏義復合詞見詞能推知其義，組成其詞的詞根義（語素義）與整個偏義復合詞的意義的聯系是透明的；而有些偏義復合詞的意義則比較隱晦，從組成其詞的詞根義無法推斷；有些不僅詞義隱晦，甚至成詞后整個詞的句法功能與用來組成詞的詞根的句法功能都不一樣了。而后面的情況詞匯化程度更高［4］140。

1.由詞根義可推知詞義——有與之同義的單音節詞的對應形式

語義上，有些現代漢語偏義復合詞整體詞義與（詞根義）語素義的聯系是透明的，由其中一個詞根義可以推知其整個詞的意義。這些偏義復合詞，在現代漢語語言系統中存在一個與其相應的單音節詞的同義形式［4］120，即組成偏義復合詞的兩個詞根語素當中表示詞義的那個語素可以單獨成詞，所表示的意思與整個偏義復合詞的意思相同。如：

兄弟，輕聲，名詞，義弟弟。如：他比我小兩歲，是我兄弟。他是我弟。這里兩句的“弟”與“兄弟”意思相同。

褒貶，讀輕聲，動詞，義批評缺點或者指責。請不要在背地里褒貶他人。“貶”有作為一個與“褒貶”同義的單音節的用法，如：他被貶得一無是處。

睡覺，動詞，義進入睡眠狀態。該睡覺了。該睡了。“睡覺”與“睡”意義一樣。

忘記，動詞，義不記得；沒有記住。我們不會忘記今天幸福生活的來之不易。喝水不忘挖井人。“忘記”與“忘”兩詞意思一樣。

干凈，形容詞，義沒有塵土、雜質等。小學生們都穿得很干凈。臉要洗凈。“干凈”與“凈”兩詞意思一樣。

窗戶，讀輕聲，名詞，指窗。戶，指單門的門，在整個詞中不表意義。窗外的柳樹綠了。“窗戶”與“窗”意思一樣。

詩歌，泛指各種體裁的詩。他寫的詩歌（詩）絕大多數都是古體詩。“詩歌”與“詩”意思一樣。

沒·有，讀次輕聲，動詞，教室里沒有學生。副詞，他沒有吃飯。他沒吃飯。“沒有”與“沒”意思一樣。

2.由詞根義可推知詞義——沒有與之同義的單音節詞的對應形式

語義比較透明的現代漢語偏義復合詞還有些是在現代漢語語言系統中沒有與之同義的單音節詞的對應形式［4］126。組成偏義復合詞的兩個詞根已經不能單獨成詞了，而如果單獨使用只是為了滿足韻律上的需要。但同樣見詞而能知其義。

安危，名詞。安全和危險，多偏指危險的一面。例：新冠肺炎爆發之初，鐘南山院士不顧個人安危，毅然決然地來到了武漢。現代漢語中“危”一般是作為一個不自由語素即不成詞語素來使用。如用于危難、危急、危害等詞語中。轉危為安、居安思危中的“危”往往是為了滿足“轉”和“居”這樣的單音節韻律上的需要，從而“轉危”與“為安”，“居安”與“思危”語音節奏上也可以相對，這樣在語流中才會達到一種辭氣順暢的效果。“安危”一詞的整體詞義能夠通過與組成其詞的詞根“危”義推知，詞的整體詞義與（詞根義）語素義的聯系是比較透明的。

恩怨，名詞，恩惠和仇恨（多偏指仇恨）。不計個人恩怨。“怨”一般也是作為一個不自由語素來使用的。如組成：怨恨、抱怨、怨聲載道等。道理同上。由“怨”能夠推知“恩怨”一詞的整體詞義。

女兒，名詞，女兒。一般組成長女、生兒育女等詞語。

緩急，名詞，急迫的事；困難的事。一般組成告急、救急、當務之急等詞語。

面目，名詞，面貌，臉的形狀。一般組成洗面奶、面巾紙、面帶微笑等詞語。

國家，名詞。一般組成祖國、國旗、保家衛國等詞語。

狐貍，輕聲，名詞。一般組成狐媚、狐朋狗黨等詞語。

妻子，輕聲，名詞，指妻，即老婆。常組成夫妻、妻兒老小、妻離子散等詞語。

異同，不同或指異議，即不同的意見。“異”常用于異口同聲、大同小異、日新月異等詞語中。

舍得，輕聲，動詞，義愿意割舍，不吝惜。他買起書來真舍得花錢。常組成施舍、舍命、舍近求遠等詞語。

手臂，名詞，胳膊。“臂”字常用于左臂、臂力、振臂高呼等詞語中。

眼睛，輕聲，名詞。“眼”通常用于眼白、眼福、眼瞼等詞語當中。

楊柳，名詞，指柳樹。“柳”常用于柳葉、柳絮、柳暗花明等詞語中。

質量：產品或工作的優劣程度。“質”常用于質量、質料、保質保量等詞語中。

這些雙音節形式的詞語意義不能再由單音同義形式的詞語表示了，詞匯化程度進一步提高。

3.由詞根義不能推知詞義——意義發生了引申

語義上，偏義復合詞的整體詞義與組成其詞的語素義的聯系不再透明了，由組成成分的意義不能直接推出其整個詞的整體意義了，意義比較隱晦，“發生了由具體到抽象或由泛指到專指的引申。”［4］128

長短，名詞。意外的災禍、事故（多指生命的危險）。如：“他經常在夜里走山路，家人特別擔心，唯恐有個長短。”由其組成成分“長”或“短”的意義不能直接推出其整個詞的整體意義了。意義發生了專指化的引申，長短專指生命的危險了。類似的詞還有：

動靜，讀輕聲，名詞。義①動作或說話的聲音：教室里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義②（打聽或偵察的）情況：他那里有什么動靜，請馬上告訴我。

好歹，名詞，指危險（多指生命危險）。如：萬一你有個好歹，怎么辦！

人物，名詞。義①在某方面有代表性或有突出特點的人：英雄人物。義②特指重要人物：他在我們單位是一個人物呢。義③作品中所描寫的人。單用“人”都沒有這些意思。

兄弟，名詞，謙詞，男子跟輩分相同的人或對眾人說話時的自稱。如：兄弟我剛剛到這里，請各位多多關照。

面目，名詞。義①面貌，比喻事物所呈現的景象、狀態。政治面目。不識廬山真面目。義②面子，臉面。如：你把事情搞得這么糟糕，有什么面目去見你的父母。意義由具體的指人的臉變得不是具體的肉眼所看到的了，發生了語義由具體到抽象化的引申。類似的詞還有：

異同，名詞，不同之處或相同之處。作為偏義復詞來使用，也是名詞，指不同，或指異議，專指不同的意見。如：“乃與群公會議，諸將多有異同。”［3］4636語義發生了由泛指到專指的引申。

緊張：精神處于高度準備狀態。《說文》：“緊，纏絲急也。從臤，從絲省。”［5］65本義引申為物體受拉力或壓力后呈現的緊張狀態。同“松”相對。再引申為精神上的緊張。

舒服：身體或精神上輕松愉快。《說文·予部》：“舒，伸也。從舍從予，予亦聲。一曰舒，緩也。”［5］84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從予，物予人得伸其意。”［6］由指物到專指人身體或精神上輕松愉快，語義發生了由泛指到專指的引申。

4.由詞根義不能推知詞義——句法功能發生了轉化

語義上比較隱晦的現代漢語偏義復合詞，有些甚至在它成詞后句法功能發生了轉化［4］134。

動靜：動詞，指運動與靜止；行動與止息。“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3］1079在現代漢語詞匯系統中，動靜作為一個偏義復合詞，是屬于名詞類的。義①動作或說話的聲音：教室里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義②（打聽或偵察的）情況：他那里有什么動靜，請馬上告訴我。動靜，由動詞的語法功能變為名詞。

好歹：名詞，好壞（的方面）。如元代馬致遠：“那先生好歹，哥哥說與我聽。”［3］2265在現代漢語詞匯系統中，“好歹”作為偏義復合詞有兩種詞性：名詞，指危險（多指生命危險）：萬一你有個好歹，怎么辦？副詞，義①不問條件好壞，將就地（做某事）：屋子是小了點，好歹有地方睡覺了。副詞，義②不管怎樣；無論如何：他要是在這里，好歹也能拿個主意。句法功能由名詞變為副詞，詞義進一步虛化。

三、結語

現代漢語中的詞通常是由兩個音節組成的一個韻律詞，即一個音步。馮勝利認為，音步具有一種“梏化作用”，處在一個穩定的音步中的兩個成分必然會被音步緊緊地“桎梏”起來，趨向“詞化”［7］。吳為善也認為漢語中大量的雙音復合詞都是經過音步“桎梏”成了“固化韻律詞”的［8］。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現代漢語偏義復合詞在其固化為詞的過程中在形式和語義上所表現出來的一些特征。形式上：一是視覺形式上有倒文現象。現代漢語偏義復合詞是由并列形式的雙音短語發展而來的，很多并列式復合詞其發展的歷史上都存在著倒文（換序）形式。這類復合詞與短語沒有太大的區別，詞匯化程度比較低。二是聽覺（讀音）形式上有輕聲現象。偏義復合詞在其固化為詞的過程中在讀音方面會有所變化。有些詞語讀原調與讀輕聲詞義不一樣，讀作輕聲其詞義出現了偏指某一詞根語素所指的意義。讀作輕聲，這也是詞匯化程度提升的一個標志。語義上：一是有些偏義復合詞的語義透明度高，可以通過組成成分的意義和短語結構關系對詞的整體意義進行預測，詞匯化程度不高。與單音同義的形式相比，可以認為：“這類復合詞是相應的單音詞在韻律和風格上的互補形式，一般要求與復音詞搭配，具有莊重的書面語色彩。”［4］125-126二是有些偏義復合詞的語義透明度比較低，完全固化為偏義復合詞后，偏義復合詞的整體詞義與語素義的聯系不透明，兩個詞根語素的意義簡單相加無法看出整個詞語的意義，詞根語素的意義發生了融合引申。這樣的詞詞匯程度是比較高的。三是還有極少數偏義復合詞不僅語義比較隱晦，其句法功能還發生了轉類。偏義復合詞整體功能和其組成成分的功能完全不同了，這樣的詞詞匯化程度也是比較高的［4］140，但按我們上述的統計只存在兩個這樣的詞。語義透明度不高的詞詞匯化程度比較高，它們必須以獨立的詞條的形式收入在詞典中并儲存在大腦的詞庫當中。當然每個詞所表現出來的詞匯化特征并不完全相同。

通過對現代漢語偏義復合詞詞匯化特征的分析，漢語這種缺少詞形變化的語言在其詞匯化過程中沒有任何詞形本身的外部標記，其變化過程必須通過對其形式及語義的分析才能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