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魁偉
(遼寧大學 文化傳播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姜亮夫先生 (1902-1995)是一代國學大師,著作等身,享譽學林。筆者作為先生的及門弟子,追憶先生二三事,以作學界研究之補益。
東北大學始建于1923年。其校歌為趙元任作曲,劉半農作詞:“白山兮高高,黑水兮滔滔……”;其校徽為林徽因設計,也以白山黑水為標志,該校建筑系為中國第一個建筑系,是梁思成創建;現校名為張學良題寫。當年張學良所倡導的辦學宗旨是:“研究高深學術,培養專門人才,應社會之需要,謀求文化之發展。”現在,東北大學是教育部直屬重點大學,是首批211 和985 國家重點建設高校。
姜亮夫先生曾先后兩次到東北大學工作。第一次是在1927年的沈陽,時間很短;第二次是1937年先在西安,1938 后在四川三臺,時間較長,前后近五年。此時正值國難時期,東北大學是第一所流亡大學,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東大曾先內遷北京,再到開封,后到西安,直到四川三臺。
1927年姜先生在清華國學研究院讀書,是年農歷五月初二日,王國維蹈頤和園昆明湖而死。姜先生在《憶清華國學研究院》中回憶:“王先生過世后,我們大家惶惶然無所依歸。同學中有人出頭,提出請南方章太炎先生來,但這是一個滑稽戲,被太炎先生拒絕了。這樣一來清華的老師,只剩下寅恪先生了。我這時曾經被請到沈陽東北大學去教書,是以講師身份,為人所不重視,冬天天冷房內無爐,再加上一些我看不慣的事,不久我就回北京了。”[1]據此,當時姜先生確已去過沈陽的東北大學。但另據姜老《自定年譜》“十六年(1927)9月,新會為介東北大學教席,以關外風云急不欲去,黃君淬伯召至南通。”[2](新會者,梁啟超也)又似乎沒去過。究竟如何,待考。筆者曾到東北大學史志編研室查閱《東北大學校志》,據負責同志說,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前的校史資料損失很多,故關于姜先生1927年是否到東北大學工作的具體情況闕如。我在該志“第三節 國立時期的教師姓名錄 一、1938年各學院教師姓名錄 (一)文理學院 ”中看到有關姜先生的記載:“姜亮夫 云南昭通人 擔任課程 國文 楚辭等 中國文學系教授 到校年月 民國二十六年8月 主要經歷 清華大學研究院畢業 巴黎大學研究院研究員等。”在姜先生晚年所寫的《回憶錄》(收入《姜亮夫全集》第二十四卷)中,有一篇《三臺歲月——國難中的東北大學雜記》,詳細記錄了其自1938至1942 近5年在四川三臺東北大學的工作生活情況。“東北大學從西安遷到三臺的時候,只有兩座破廟,寬大倒是有余,破爛得實在不可想象”“東北大學當時的師資(尤其是國文系)是極好的,這是當時時勢造成的,因為那時全國不安定,日機經常到處轟炸,所以在重慶、成都的人都向四方疏散 ,有些有地位的學人均逃到三臺來。國文系就有蒙文通、王淑英、高亨、丁山、賀昌群、金毓黼等七八位名教授,大體是北方的,不是北大,就是清華的,校方在招生時,把這些教授的名單列出,很多人確是慕名而來,所以三臺東北大學曾經有個極盛時期”“當時我們的薪水尚可,每月有三百多元,我們夫婦倆是夠用了,因為一個人生活費十五元一月足夠”“我在東北大學的近五年時間里,上好課就躲到鄉下去,專心整理《瀛涯敦煌韻輯》,很少同人往來,雖為系主任,僅是開會請大家一起來,作出決定后分頭負責去做,工作倒很順心痛快。”[3]在東大之后,姜先生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初直至新中國成立前后曾到家鄉云南大學工作,但諸事不順,兩廂比較,他不無感慨的說:“云大對教師關心和東北大學對教師關心簡直不能比”[4]。可見,他對東北大學還是很有感情的
此外,當時東北大學創辦有學術刊物《志林》,姜先生是編委之一。
1984年我考入原杭州大學古籍研究所研究生班,專業方向為中國古典文獻學,姜先生是所長和令人尊敬的導師,我們在先生門下問學,從此走上了以學問為畢生追求的人生之路。
當時,古籍整理和研究人才匱乏,為了培養好我們以適應國家和社會的需要,姜先生親自擬定培養方案,提出“課程設置主要是些必備的根柢之學”“使每個學生都能成為通才”“培養的最高要求:每個學生畢業有普照整個專業·與中國全部文化史(至少限是學術史)的能力及各種學術(分類)獨立研究古籍能力,而且存永久堅強的毅力,自強不息的精神,艱苦卓絕的氣概,不作浮夸,不為文痞。”為達此目的,先生多方延聘校內外專家學者,先后為我們開設了“廣校勘學”(沈文倬先生)、“詩經研讀”“中國古代歷書”(劉操南先生)、“訓詁學”“說文研究”(郭在貽先生)、“文獻學”(雪克先生)、“莊子研讀”(周啟成先生)、“廣韻”(張金泉先生)、“校勘略說”(蔣禮鴻先生)、“中國歷史地理”(陳橋驛先生)、“中國古代官制史”(龔賢明先生)、“中國目錄學史”(倪士毅先生)、“版本學”(魏隱儒先生)、“秦漢賦役制度”(錢劍夫先生)、“中國科技史”(王錦光先生)、“孔子與孟子”(董治安先生)、“談談藝術”(陶秋英先生)等,可謂名師云集,罕有其匹。三十年后,同門中人才輩出,有的已成為學界翹楚和領軍人物,如劉躍進和張涌泉,前者為學部委員,后者為長江學者等,此可告慰于先生的在天之靈。
記得在發榜前,我曾接到原杭大古籍所辦公室的一個電話,大意是:當年暨南大學歷史系陳樂素先生曾委托杭大古籍所代招兩個研究生,由于我基礎課考的是“中國通史”,可能成績還可以,因此杭大方面想推薦我去暨大而征求我的意見。我當時對暨大一點也不了解,對陳樂素先生更是一無所知,于是我當即表示不想去暨大,而希望能到杭大姜亮夫先生門下問學的愿望。
在杭問學期間,一次我到先生府上拜訪,談話期間先生知道我專業興趣在古漢語方面,他說:“搞古漢語必須通方言,否則是搞不好的。”還把他早年著作《昭通方言疏證》(云南昭通是先生的家鄉)的兩冊白文手抄稿本交給我,命我施加標點,我知道這是先生在檢查我的基本功,同時也是培養我學習和研究方言的一個有效途徑(該書初撰于1921年,后經過60 多年的陸續增補、訂正,至1986年定稿,于1988年10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據手抄稿影印出版,2002年收入云南人民出版社《姜亮夫全集》第十六卷)。
畢業前夕,大家都在考慮去留的問題。杭州是天堂,誰不想留下,但限于各種各樣的條件,又不得不做出各自的選擇。姜先生曾問過我的打算,說如想留在杭州,他可以幫我聯系出版單位。還說如果將來想上高校工作,有出版單位工作經歷,尤其是通過與專家學者的接觸來往而積攢起來的人脈,對日后的教學和科研工作都是有益的。先生所言極是。但考慮到一些實際情況(兩地分居,家屬工作調動安排及孩子上學等),我考慮再三,最終還是選擇回到東北——到遼寧大學工作,從而辜負了先生的良苦用心和一片好意!
畢業后,我曾多次利用外出開會或出差的機會,順道或繞道到杭州,不為別的,只為去看望先生。記得有一次我到先生家,先生的女婿徐漢樹老師拿出先生特意給我寫的一幅題字:“遼海文物已成塵,葆抱先德崇宏新,猷致天下文明,其責皆在吾人。魁偉仁弟勖之!友生姜亮夫敬貽,八十六翁。”能意外得到先生的墨寶,我的心情難以言表,我想這不是先生對我個人的期許,而是留給所有后學的。1991年春,我再次來到先生家,不過這一次時間有點晚,先生已準備就寢了。我這次到先生家還有個心愿,想和先生留個影(因次日早上就要離杭,也不知何時能再來看望先生),當先生的女兒姜昆武老師知道后,便和姜先生商量,先生又重新穿上衣服,準備和我拍照。昆武老師還特意請來她家的鄰居——學兄俞忠鑫的愛人(據說在某媒體工作)來給先生和我拍照,這是我有生以來拍得最好也是最有意義的一張照片。這一年先生虛歲九十,能與先生合影留念,我深感榮幸,同時,也為自己如此造次并影響先生休息而深感愧疚和不安。
翌年,我到江西廬山開會,會后我又繞道杭州,去看望先生。此時先生因病已住進浙江醫院,徐漢樹老師陪我趕到醫院,我看到骨瘦如柴的先生,據徐老師講先生多數時間處于昏迷狀態,且已不識人,可當聽說我來看望他時,先生竟然說出了我的名字。此情此景,再回想一年前與先生合影的時光,真是百感交集。1995年冬,先生駕鶴西行,聞訊后我即趕赴杭州奔喪,與先生訣別。
2002年,二十四卷本《姜亮夫全集》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我擔任編委并負責第十七卷中“詩騷聯綿字考”的整理校訂工作。《詩騷聯綿字考》是姜先生早年在清華國學研究院讀研究生時的畢業論文,是先生的早期著作,其導師是王國維。我為能參與這一宏大學術工程而感到十分榮幸!我在“整理后記”中寫道:“ 謹以此聊表對恩師的深切懷念”。
2012年,為紀念姜先生誕辰一百周年,由浙江大學檔案館組編,徐漢樹著《學林留聲錄——姜亮夫畫傳》出版(浙江大學出版社),我應約寫了“師恩如海”四個字。
2013年,浙江大學古籍所編的《在浙之濱——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三十周年紀念冊》成書,我寫了“西溪問學憶師恩”一文。
2017年是姜先生誕辰一百一十五周年,同門十余人相約趕到姜先生的家鄉——云南昭通參加有關紀念活動。在此期間我曾三次到位于老城區的“姜亮夫故居”參訪,獲益良多。為準備此次紀念活動,我寫了三篇文章,其中有兩篇已先后發表在《昭通學院學報》上,分別是:“《詩騷聯綿字考》成書始末”(2017年3 期)和“姜亮夫先生與周傳儒先生的交往軼事”(2017年6 期),還有一篇“懷念姜亮夫先生二事”一文,《昭通學院學報》將另外擇期發表)。
每當想起姜先生題詞中所言:“猷致天下文明,其責皆在吾人。”我常常心潮難平。我已退休多年,且已進入古稀之年,但愿天假我以年,能在問學之路上不斷有所進步以告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