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峰
(齊魯師范學院 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200)
按照英國社會學家阿蘭·德波頓的界定,身份一詞是指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從狹義上講,它是指個人在團體中法定或職業的地位;從廣義上講,則是指個人在他人眼中的價值和重要性。而身份認同就是每一個有主體意識的個體,期待他人看待自己的態度與自我期待的一致性。(1)[英]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陳廣興、南治國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5頁。簡單說來,如果主體的自我定位與別人的認識相一致,則主體的認同度就高;否則,認同度就低。由此可見,在身份認同的過程中,他者的眼光對主體的認同發揮著重要作用:“他人對我們的關注之所以如此重要,主要原因便在于人類對自身價值的判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不確定性——我們對自己的認識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人對我們的看法。我們的自我感覺和自我認同完全受制于周圍的人對我們的評價”。(2)[英]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陳廣興、南治國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7頁。也正是由于他者認知態度的不確定性,導致了主體身份認同的焦慮。而這種焦慮,是現代社會每一個正常的個體或多或少、或隱或顯地都會遭遇的一種體驗。對處于社會、文化和思想劇烈變化中的包括魯迅在內的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而言,這種體驗尤為明顯。魯迅的《故鄉》便可以視為魯迅鄉土身份認同的失敗之旅的真實寫照。
晚清之后,中國社會、文化、政治、經濟、思想受到前所未有的震動和沖擊,新文化運動更是把這種變動推向高峰,使知識分子在知識結構、思想觀念、意識行為、社會定位等方面逐漸與傳統決裂并開始尋求新的范型?!拔逅摹睍r期的大多數知識分子從鄉村走向都市,也就意味著從熟悉的文化圈子進入到生疏的生存空間;從具有血緣關系的熟人場域轉移到以工作關系為主體的陌生人群中。他們需要調整自己的生活習慣、處事方式和思想觀念,需要重新尋找自我身份的定位,同時也更期待獲得他人對自我身份的認同。而這種調整和尋找不僅需要一個較為漫長的轉變過程,有時還會遭遇心理及情感上的困惑乃至痛苦。此時,作為生活了多年、人事皆已熟悉,尤其是鄉土身份與情感認同能夠自動契合的故鄉,則會以理想化的形象出現在他們的記憶中,正所謂“身體往城市去,精神往鄉村回”。從故鄉中“‘找回失去了的,遙遠了的,朦朧了的一切’:理想,希望,愛,群體……,歸根結底,就是尋找軟弱、孤獨的個體賴以支撐自己的‘歸宿’。這確實是一種時代的心理欲求”。(3)錢理群:《“流亡者文學”的心理指歸——抗戰時期知識分子精神史的一個側面》,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修訂版 下卷),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3年,第50頁。錢理群對于20世紀40年代流亡者文學的心理分析,同樣適用于“五四”初期寓居異鄉而生活事業皆不如意的現代作家。即是說,他們是在以看起來是熟悉的、穩定的而且溫馨的鄉土身份來抵抗陌生的、流動的和冷漠的都市身份。需要補充的是,這些現代作家在尋找“歸宿”的過程中,實際上飽含著從故鄉的風物、親人以及童年伙伴對其原初身份、親情、友情的接納與認同的期待。因此,在“離鄉——返鄉——再離鄉”結構模式的現代小說中,“離鄉——返鄉”隱含著漂泊在外的現代作家從故鄉尋求身份認同的心理期待與過程,“返鄉——再離鄉”則是其鄉土身份認同失敗后的無奈之舉。這是因為返鄉后的現代作家感覺現實故鄉已經沒有了返鄉前想象中的那樣美好。相反,與破敗衰落的故鄉風物相伴隨的是人情的冷漠、人性的麻木與思想的愚昧。這使得他們無論是情感上還是理智上都無法接受,反而滋生的是啟蒙式的否定態度與批判意識,而從中獲得精神慰藉和身份認同的最初設想也就無法實現,無奈之下的“再離鄉”也就成為他們的必然選擇。
除了社會文化轉型、知識分子身份的變化及其生活空間的轉換促使知識分子重新確立自我定位之外,魯迅還有著比一般的知識分子更為敏感與孤獨的現代體驗。魯迅對于周圍環境的感知、對故鄉的人和事的態度以及對于未來的道路選擇等,都有著其他作家所不具有的獨特性。具體來說,他創作于1921年的小說《故鄉》,既是他對工作、生活環境的情感立場與主觀態度的反映,也是他在這一心境下尋求新的身份認同與情感慰藉的文學表達。
《故鄉》的情節來源于魯迅1919年底的返鄉搬家事件。這個搬家打算早在1918年3月他在寫給好友許壽裳的通信中就開始流露出來。同時,流露出來的還有與搬家相關的對工作、生活環境的主觀判斷與心理體驗。
近來部中俸泉雖不如期,尚不至甚遲,但紙券暴落,人心又不寧一,困頓良不可言?!软氈\食,更不暇清理糾葛,倘復紛紜,會當犧牲老屋,率眷屬拱手讓之耳。(4)魯迅:《書信·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60-361頁。
時隔不久,魯迅還提到了他對所工作的教育部人事環境的無奈:
部中近事多而且怪,怪而且奇,然又毫無足述,述亦難盡,即述盡之乃又無謂之至,如人為虱子所叮,雖亦是一件事,亦極不舒服,卻又無可敘述明之,所謂“現在世界真當仰東石殺者”之格言,已發揮精蘊無余,我輩已不能更贅矣。……該雜志銷路聞大不佳,而今之青年皆比我輩更為頑固,真是無法。(5)魯迅:《書信·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62頁。這里“該雜志”指《新青年》。
兩個多月之后,魯迅再次向好友訴苦:
部中風氣日趨日下,略有人狀者已寥寥不多見?!魇氯绱?,可謂極人間之奇觀,達獸道之極致,而居然出于教育部,寧非幸歟!歷觀國內無一佳象,而仆則思想頗變遷,毫不悲觀。(6)魯迅:《書信·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66頁。
在臨近春節的又一封信中,他說道:
仆年來仍事嬉游,一無善狀,但思想似稍變遷。明年,在紹之屋為族人所迫,必須賣去,便擬挈眷居于北京,不復有越人安越之想。而近來與紹興之感情亦日惡,殊不自至[知]其何故也。(7)魯迅:《書信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70頁。寫這封信的當日為舊歷戊午年12月15日,“明年”指的是春節過后,為新歷的1919年。
這四封書信至少包含了這樣的信息:一是魯迅在教育部工作得并不順心,或者說相當郁悶。教育部內部以及整個社會污濁的風氣致使他對于生活與工作環境的態度明顯地表現為:最初是無可名狀,后來則到了極為憤慨的程度,以致同儕的行徑已經沒有了“人狀”而“達獸道之極致”,甚至逼著他爆了粗口(“仰東石殺者”即為紹興方言罵人的話),可見當時的憤懣之情已到極點。二是他一直支持的《新青年》雜志銷路不好。本想通過這份雜志能夠喚醒并凝聚一幫青年,使其成為啟蒙道路上的同行者,但“恨鐵不成鋼”的殘酷現實令人失望。再加上在此期間,胡適還因《新青年》的政治“色彩過于鮮明”而提出“另辦專關學術藝文的雜志”的主張,最終導致《新青年》陣營的分化。三是經濟上的壓力。一方面源自物價的上漲與工資的拖欠所帶來的生活成本的加大;另一方面是由于購買八道灣房產所產生的經濟問題,使其承受了壓力。為此,出賣紹興老宅就成了一種無奈的選擇。當然,老宅易主不僅是為購置北京新宅籌集款項,而且還有“為族人所迫”即家族內部糾紛等因素使然,這是給魯迅帶來心理困擾的又一原因。如果說出賣老宅代表著他與故鄉的物質聯系被切斷,那么族人的逼迫則使他在情感上不得不放棄與故鄉的關聯,由此產生一種“不復有越人安越之想”的心態,與紹興的感情日益交惡。因此,在魯迅寫給好友的書信中流露出郁悶、憤怒、無奈與逼仄,也就可以理解了。
實際上,魯迅在返回故鄉之前所遭遇的困擾并不僅僅如此,而是還有著其他諸多的不如意,這從當時他在《新青年》雜志《隨感錄》專欄發表文章的情況就可見一斑:從1918年9月至1919年11月(這與作者向好友傾訴心聲的時段大致吻合),魯迅共發表了27篇雜感,內容涉及多個方面。他后來這樣說:這些“短評”,“除了幾條泛論之外,有的是對于扶乩,靜坐,打拳而發的;有的是對于所謂‘保存國粹’而發的;有的是對于那時舊官僚的以經驗自豪而發的;有的是對于上海《時報》的諷刺畫而發的。記得當時的《新青年》是正在四面受敵之中,我所對付的不過一小部分”,“我卻覺得周圍的空氣太寒冽了”。(8)魯迅:《熱風·題記》,《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07-308頁。魯迅利用具有“感應的神經”“攻守的手足”(9)魯迅:《且介亭雜文·序言》,《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頁。特點的雜文對社會、文化、思想進行批判,其實正是其內心激憤不平之情的表達。
可見,無論是社會、歷史、文化、現實中根深蒂固的舊傳統、吃人的舊禮教、頑固的復古思想,還是魯迅工作的北京包括教育部以及《新青年》團隊和遠在紹興的家族親友,都無法給魯迅帶來相對寧靜舒適的情感慰藉,反而增加了其憤懣不平的情感體驗與精神困頓。“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李白:《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云》)。一般來說,中國傳統文人通過空間轉換與寄情山水實現對現實苦悶與命運困厄的排遣,而現代作家能否通過返鄉來實現情緒的撫慰與心理的釋放?即是說,借助返鄉之旅暫時擺脫在北京的工作生活、人際交往、心理情感等困惑,從故鄉獲得鄉土身份的認同和精神慰藉,成為現代作家的一種心理期待。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去。”小說開頭的一句話,交代了與故鄉的現實關系——空間上相隔2000余里,時間上相距20余年。這意味著“我”和故鄉之間已經有了時空上的較大隔膜,這種時空的隔膜也是“我”與故鄉之間的情感關系的隱喻。盡管“我”是冒了嚴寒,行程不易,但“我”對故鄉的認同和故鄉對作為游子的“我”的認同卻沒有那種自動連接。而接下來的風景描寫確定了這次身份認同的情感基調: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10)魯迅:《吶喊·故鄉》,《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01頁。
遠觀故鄉的景色,帶給“我”的是蕭索與悲涼;近看故居老屋的境況,同樣給“我”凄冷與孤寂之感:
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11)魯迅:《吶喊·故鄉》,《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01頁。
這里的景物是“我”通過視覺、聽覺和觸覺感知到的,按照日本學者柄谷行人的說法,“只有在對周圍外部的東西沒有關心的‘內在的人’(inner man)那里,風景才能得以發現。風景乃是被無視‘外部’的人發現的”(12)[日本]柄谷行人:《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第15頁。。此次返鄉的“我”更關注的是自己的感受和感情的安放問題,即鄉土身份的認同問題,客觀存在的風景本身并不是“我”重點關注的對象。而且,“我”眼中的風景是一種“不是美而是不愉快的對象”的“現代的風景”(13)[日本]柄谷行人:《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中文版作者序),趙京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第2頁。。這種不愉快的風景顯然不是內心期待已久的、能夠得到“我”的認同,反過來也能夠給予“我”身份認同與情感接納的故鄉和老家。
既然現實的故鄉風景無法契合對“我”的鄉土身份認同,那么這一心理需求還需要尋求其他的途徑和方式來實現。這里首先找到的是記憶。記憶激活的是記憶主體對此前與自身有著密切關聯的人和事,但并不僅僅是“回頭看”的時間指向,而是使其在當下發生作用,并勾連起將來,形成過去、現在、將來的歷史連接,并在這種連接中使記憶主體身份得到確認、改變自身所處的位置。因此,“在人類對自身的一切認識和反思中,記憶是最深刻也最不可或缺的參照。沒有記憶,人就無從知曉‘我之為我’的緣由和過程,更無法探究‘我之有別于他人’的獨特性和差異性”(14)趙靜蓉:《文化記憶與身份認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導論第1頁。。那么,失望于現實故鄉的荒涼與衰敗的“我”記憶中的故鄉又是怎樣的呢?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么好心緒。(15)魯迅:《吶喊·故鄉》,《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01頁。
按照心理學的觀點,自傳體記憶的效果與人的情緒關系非常密切。盡管“我”試圖按照一般文人的思維慣性尋找故鄉溫情的一面,但這種嘗試和努力卻最終失敗。而要想去敘說故鄉的好處,卻只能陷入“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16)魯迅:《野草·題辭》,《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63頁。的失語狀態。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形,這次返鄉“本沒有什么好心緒”是主要的決定因素。如果把情緒視為一種內源性場合,那么“在某些情形下,這些內源性場合往往還要比記憶獲得時的物理環境對記憶保持的影響更大”(17)楊治良等:《記憶心理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80頁。??梢哉f,都市生活使“我”不能開心,而故鄉的老宅又被迫賣掉。在這種情況下,冒著嚴寒、輾轉2000余里返鄉,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這種既無奈又苦悶的心境,完全取代了“我”想象中的本身并不牢固、并不清晰的故鄉“美好”記憶。因此,對故鄉的“美好”記憶也就無從談起了。不獨《故鄉》如此,魯迅的小說集《吶喊》的創作也深深地植根于情緒這種內源性場合之中。正如魯迅在《自序》中所說:“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現在便成了《吶喊》的來由?!?18)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37頁。從救治父親、異地求學、棄醫從文、《新生》夭折,到在北京S會館里的孤獨寂寞,可以說是一直縈繞于魯迅心頭的“創傷性記憶”并長期伴隨著他的創作,成為其小說獨特的主題基調。
現實的景色蕭瑟、荒涼,給人以悲傷之感。而記憶中的景色模糊、朦朧,令人無法打撈。那么,“我”是否就此放棄對故鄉景色的搜尋?一旦如此,也就意味著完全放棄了從風景中尋求鄉土身份認同的努力。這一困惑,在“我”剛剛聽到閏土的名字時出現了轉機,“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19)魯迅:《吶喊·故鄉》,《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02頁。
這幅經典的瓜田月夜刺猹圖早已經被讀者所熟知,而且一再被研究者提及。王富仁認為,魯迅在小說中寫了三個故鄉:回憶中的故鄉,現實中的故鄉和理想中的故鄉。上面這段描寫屬于第一種。(20)王富仁:《精神“故鄉”的失落——魯迅〈故鄉〉賞析》,《語文教學通訊》2000年第21-22期。其實,與其說這是“我”對過去的故鄉的回憶,還不如說是一幅作者想象出來的鄉土烏托邦圖景,這是由下文中閏土對“我”講述“無窮無盡的稀奇的事”后激發出的一種渴望。對于“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墻上的四角的天空”的孩子們來說,這是一種從未見過的美麗、靜謐、浪漫、刺激的幻想。事實上,“我”和閏土真正相處的日子只有從新年到正月結束這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此后盡管兩人互相贈送禮物,但再也沒有見過面。無論是裝弶捉鳥雀,還是海邊撿貝殼,以及瓜田守夜的故事,都是閏土講給“我”聽的?!拔摇睆膩頉]有去過閏土的家里,更不用說親身體驗刺猹的浪漫經歷了。因此,“我”的腦海里忽然閃現出來的這幅神異的圖畫,是現在的“我”在聽到母親提起閏土時想象出來的一個場景。這種想象,并不是自然而然地產生的。正如沃爾夫岡·伊瑟爾所說:“要使想像變得明確,需要一個外在的刺激,而反過來說,這個外在的刺激又會被卷入想像所激發的游戲。因為能力是無根源的,所以它不能決定主體的性質。因為主體不能立刻找到自身的根源,所以它需要借助自身的想像力來出現在自己的面前”(21)[德]沃爾夫岡·伊瑟爾:《虛構與想像:文學人類學疆界》,陳定家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46頁。原文中想象的“象”都是“像”。。這段話可以從兩個方面解讀“我”想象出的場景:一是閏土是“我”在故鄉除親人之外曾經有過最親密的友誼因而記憶最深刻的一個人,他的突然被提起成為激起“我”美好想象的直接刺激物;二是“我”帶著悲涼的心情返回故鄉,親眼目睹了故鄉的衰落與蕭索,這種現實的不如意,特別是無處找尋的自我認同也成為一個重要的刺激物,使“我”從現實穿越想象的、虛構的空間,到溫馨的、浪漫的童年歲月中尋找可以獲得精神安慰的寄托物。這樣一來,“幻想對抗不完善的事物,改變它所在的世界,漫游于人的精神世界,呈現欲望受挫時的鏡像。也就是說,幻想不是以物質形式出現的,而是以事物出現之前的功能形式出現的,雖然幻想只能以事物來表現”(22)[德]沃爾夫岡·伊瑟爾:《虛構與想像:文學人類學疆界》,陳定家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25-226頁。。蘇珊·桑塔格也指出:“懷舊情緒和烏托邦情結是典型現代情感的兩個極端。”(23)[美]蘇珊·桑塔格:《重點所在》,陶潔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第328頁。當然,懷舊情緒和烏托邦情結之間并不是完全絕緣,有時候相互融合。因此,這幅瓜田月夜刺猹圖和閏土帶給“我”的許多新鮮、稀奇事,并不著眼于物質本身的新奇,更多的是將“我”的單調而枯燥的生活與“我”的小伙伴們形成鮮明對比。它揭示出“我”對想象中的閏土自由自在的生活情形的渴盼,寄希望于從中獲得現實中無法滿足的寧靜浪漫的鄉土情結與自我認同。日本學者藤井省三曾經指出,魯迅的散文詩《好的故事》所描寫的夢里神游故鄉紹興的河流時所遇到的優美的初夏之景,“對魯迅來說,這是在黑暗與孤獨中唯一留下的確認同一性的地方”(24)[日本]藤井省三:《魯迅比較研究》,陳??稻幾g,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57頁。,而刺猹的美景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如果說瓜田月夜刺猹圖是一幅虛構的、想像的圖景,那么閏土講給“我”的其他稀奇的故事則是留在“我”腦海里的深刻記憶。即是說,后者真實存在的可能性更大些,因為這些故事的建構是以閏土講述、“我”的回憶為基礎的。換言之,“我”和閏土是講述這一事件的親歷者或者共同參與者。對“我”而言,在和閏土朝夕相處的這一個月的時間里所獲得的各種有趣的回憶就帶有了一種自傳的性質,也有人稱之為“自傳體回憶”?!叭藗儗δ呈录那榫w反應強度與其對生命的影響程度以及記憶清晰度和鮮活性存在正相關。由此可知,與情緒有關的知識在自傳體記憶中被結構化,當我們加工某類概念時,相關的自傳體記憶很容易被提取,甚至會自動進入‘腦?!?,以至于我們有時對這種‘自覺’回憶感到驚訝?!?25)楊治良等:《記憶心理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27頁。這其實與閏土這個名字剛剛被母親提及時,想象畫面便“自動地”出現在“我”眼前的原理基本一致,即情緒以及外在現實的刺激成為促成想象和記憶呈現的重要觸媒。在《記憶:實驗與社會心理學研究》這部經典著作中,Bartlett 認為記憶具有功能上的重構性,記憶總是為了迎合當前意愿的需求而對過去事件進行重構。而Brewer則認為自傳體記憶因具有“自我參照”(Self-Reference)特征而與其他記憶類型相區別(26)楊治良等:《記憶心理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12-313頁。。
因此,無論是虛構的瓜田月夜刺猹圖,還是回憶起來的閏土給“我”帶來的新奇、有趣而又充滿誘惑性的講述,都是“我”對故鄉現實失望之后產生的、希望能獲得精神慰藉特別是鄉土自我認同的寄托。
當然,故鄉并不僅僅是那些外在的故土景物和風俗,或者通過幻想虛構起一個烏托邦式的美景,更重要的還有生活于此的親人、鄉鄰與好友。而后者,才是真正和回憶主體有著共同記憶、保存并確保主體身份認同的存在。在《故鄉》中,除了母親,最能夠喚起“我”童年回憶的就是閏土了。也就是說,閏土的作用并不只是作為激發“我”對鄉土美景的烏托邦想象的刺激物而存在,更重要的,他還是這幅美景中活躍著的主角,也就是“我”的記憶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一切的美景都是由他帶來的,而且也是圍繞著他展開的。離開了他,“我”對故鄉的美好記憶或想象將不復存在。可以說,閏土就是“我”的鄉土記憶中的核心人物。有這樣一種觀點:“記憶是一種源起于人際深厚關系,并幫助維護這種關系的責任。記憶特別與‘關愛’(caring)相關。關愛也就是在乎,在意,當一回事。關愛是一種‘朝后看’的感情,因為關愛是通過記憶來起作用的?!完P愛的關系而言,記憶不只是一種知性的記憶,而且更是一種感情的記憶。也就是說,記憶不只是‘知道’(如記住孩子的生日),而且是‘感受’。感情的記憶留住的是對共同事件的感受。”(27)徐賁:《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8年,序第3頁。
不難發現,閏土是“我”留存在故鄉情感記憶中的人物,“我”和他有過一段一起相處的美好時光。因為閏土不僅是帶給“我”從未有過的新鮮訊息的人,還是和“我”有著共同記憶的人。“人們在深厚的關系中以共同的記憶來形成‘我們是誰’的意識。這樣的群體,它的自我意識是和群體成員對共同過去的記憶分不開的。擁有某種共同記憶的‘我們’和不擁有這一記憶的‘他們’之間因此區別出親疏不同的關系。”(28)徐賁:《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8年,序第7頁?!拔摇焙烷c土是那段美好童年記憶的共同締造者與經歷者,閏土也就成為與“我”有著深厚關系的人,是“我”的關愛所在,更是能夠確認“我們是誰”即實現“我”的鄉土身份認同的關鍵人物。
“我”在最初聽母親提到閏土時,一切美好的記憶便瞬間涌現在腦海里。而當年那個颯爽英姿、行動敏捷、活潑靈動的少年英雄——閏土的形象也恍然出現在“我”眼前。這是“我”記憶中的閏土,更是想象中的閏土。他的身上不僅寄寓著我們曾經兩小無猜、其樂融融的純真友誼,而且他本人還是“我”對故鄉友群中有著極為難得的美好記憶的共同經歷者,也是“我”在故鄉的唯一的親密伙伴。換言之,“我”對故鄉的美好記憶只能維系在閏土一個人身上。因此,“我”要想從故鄉人中獲得身份認同,也只有閏土才能擔當起這個重任。這一點,“我”對閏土滿懷信心。
但是,當閏土真的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他已經不是我這記憶中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縮著;手里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這與當年“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的靈巧少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產生了巨大的反差。如同“我”對故鄉景色的烏托邦想象遭到毀滅一樣,“我”對閏土的美好記憶也遭遇了嚴酷現實的猛烈撞擊。文中寫道: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只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涌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么擋著似的,單在腦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于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29)魯迅:《吶喊·故鄉》,《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07頁。
盡管“我”努力從記憶中尋找著美好的一面,通過可以喚醒記憶的事物和話題,試圖激發他的記憶,希望能夠和他一起回到童年時期的美好場域。但是,他僅以“老爺”二字,輕易擊碎了“我”的殷切期望和良苦用心,割斷了我們之間最初的親密無間的伙伴關系,切斷了可能通向共同記憶的所有通道。“近在咫尺而喪失了溝通的語言,敘述者這一刻遭到了強烈的精神震撼。”(30)南帆:《表征的張力:農民敘事話語、文學修辭與數碼語言》,《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0年第10期。這種震撼更多地源自“我”從美好幻想與期待中被驚醒而重新回歸殘酷現實之中的事實。也可以說,“閏土哥”“迅哥兒”是過去的、記憶中的共同話語與身份認同的基礎和前提,而“老爺”才是當下難以逃避的真實存在。母親所提出的還是照舊以哥弟稱呼的建議以及為試圖恢復“我倆”之間曾經的溫情關系所作的努力,也遭到了閏土本能而清醒的拒絕。在這個意義上,“老爺”不只是等級觀念的呈現,更是二者無法回到童年、回到活潑靈動而無拘無束的共同記憶中的那層“可悲的厚障壁”。“我”期待中的平等而溫暖的共同記憶只好被迫終止,“我”的精神返鄉之旅也由此被再次擱淺,鄉土身份認同的努力又一次以失敗告終。
如果說閏土是和“我”有著共同記憶的、而且是“我”一直關愛著的故鄉伙伴,那么豆腐西施則是被“我”遺忘的老家鄰居。
“哈!這模樣了!胡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么?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31)魯迅:《吶喊·故鄉》,《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05頁。
“我”先是吃驚,見到了像圓規一樣的楊二嫂,本身就沒有好感;而她一再通過講述過去的事情來強調和“我”的親密關系,而“我”對這些事情卻毫無印象。這樣一來,我也就難免愕然。直到母親的提醒,“我”才從記憶中搜索到一點朦朦朧朧的印象。如果說“我”一直努力從閏土身上激活我們共同生活的童年經歷的共同記憶,希冀從中獲得鄉土身份的認同,那么與之相似的是豆腐西施也在努力喚起“我”和她那段有著共同經歷的回憶,以此作為“我”對她身份認同的基礎(盡管二者在動機上是截然不同的)。但是,“我”對我們之間“所曾有過的”共同記憶卻完全遺忘了。在這里,“我”和閏土、楊二嫂之間就形成了明顯的雙重錯位關系:“我”親近閏土,但他拒絕了“我”;楊二嫂親近“我”,“我”卻遺忘了她。對閏土的遺憾和對楊二嫂的驚訝同時疊加在了“我”一個人身上,因此,在這一刻對故鄉的失望與疏離感被自然而然地放大了許多。
按照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哲學教授馬各利特的說法,在“我”眼里,豆腐西施并不是與“我”有著共同的過去和共同的記憶的“深厚”(thick)關系的人,即親近者或親愛者。至少她并不是“我”希望能夠獲得身份認同的人,二者之間至多只能算作是“淺淡”關系(thin),即陌生人或遙遠者,因此,雙方之間牽涉的是“道德”關系而非“倫理”關系(32)參見徐賁:《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8年,序第2頁。。但是,在豆腐西施看來,二人之間的關系卻應該是前者而非后者,這從“我還抱過你”中就可以看出。這種對雙方關系認定上的嚴重錯位,勢必帶來身份認同上的巨大差距,因此“我”也就無法從她那里獲得所期望的鄉土身份的認同。不僅如此,文章還寫道:
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侖,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似的,冷笑說: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著,站起來說。
“那么,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么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
“我并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臺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么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33)魯迅:《吶喊·故鄉》,《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06頁。
對于“我”的遺忘,豆腐西施表現出“不平”和“鄙夷”,這就意味著她已經占據了道德的制高點,可以理直氣壯地對“我”的健忘進行審判。面對這些,“我”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只能感覺“愕然”和“惶恐”,而她又憑著自己的主觀臆斷或者說別有用心地對“我”現在的身份進行“認定”:“貴人”“闊了”“放了道臺”“有三房姨太太”和“八抬大轎”。這些身份的認定和“我”的現實身份相差甚遠,并與“我”的自我身份定位判若云泥。從楊二嫂的角度來看,“無論是主動追求還是被迫塑造,有限制的身份認同幾乎總是建立在一種對‘集體記憶’的呼喚之上。而這僅僅是把一種傳遞(untransmis)變為了一種獲得(unacquis)”(34)[法]阿爾弗雷德·格羅塞:《身份認同的困境·第二版序言》,王鯤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3頁。。但是,這絕不是“我”希望得到的身份“獲得”,甚至可以說是“我”一直拒斥的一種身份,至少從一開始“我”就是“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
就豆腐西施而言,“什么都瞞不過我”的自以為是的態度,體現的正是她作為勢利者的心態和眼光?!皠堇咦蠲黠@的特征其實并非是簡單的社會歧視,而是在社會地位和人的價值之間完全畫上等號”,“勢利者最關注的無非是權力,一旦權力的分配發生了改變,他們所崇拜的對象亦會自然迅速地隨之改變”。(35)[英]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陳廣興、南治國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13頁??梢姡瑒堇呤桥c現代意識中的平等觀念背道而馳的,他們試圖從權力的擁有者一方獲得好處。不僅如此,勢利源自內心的恐懼,即對自己不如別人有一種深深的焦慮感。因此,明察秋毫、無所不知的“自信”,恰恰是豆腐西施對自身內心焦慮的一種掩飾。另外,勢利者對他人還造成一種心理上的壓力:“與勢利者相處,可以使我們惱怒,也可以使我們緊張和氣餒,因為我們會感覺到內心深處的自我如此渺小,也就是說我們身份之外的自我如此渺小,我們根本無力改變勢利者對我們的歧視。我們也許有所羅門的智慧,有奧德賽的足智多謀,然而,只要我們不具備一種社會認可的身份和地位,我們所有這些優點都形同虛有,勢利者只會漠視我們的存在”(36)[英]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陳廣興、南治國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13頁。?!拔摇痹诙垢魇┻瓦捅迫说男跣踹哆吨校惺艿降氖沁@種“勢利者”對“我”的身份認同所帶來的巨大壓力和焦慮,還是對于“勢利者”唯利是圖、自以為是的心理的不屑與鄙棄?從最終導致“我知道無話可說,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的結果來看,前者的成分顯然更多。更進一步講,這種“失語”的狀態,同時也是“我”再一次遭遇到身份認同的失敗的表現。
“我”既沒有從閏土那里獲得鄉土認同的成功,無法慰藉自己漂泊的疲憊與孤單,也不能從尖酸刻薄的楊二嫂的生活方式和處世態度上獲得小市民階層的認可與接受,反而在他們的嚴重誤讀之下陷入“尷尬”的境地。不僅如此,作為“我”的血脈之源與親情之根的母親,同樣也沒有能力承擔起“我”的故土身份認同的責任;更令人擔憂的是作為下一代的侄子宏兒,他和水生的關系恰如當年的“我”和閏土,身份認同的問題同樣無法落地。而這次返鄉后老宅的變賣與搬家既意味著“我”與故鄉關系的割裂,也意味著“我”與故鄉在情感上的割舍,更意味著切斷了鄉土身份認同的唯一通道。正如海德格爾在談到荷爾德林的詩《追憶》時所說的那樣:“由于靈魂的自我開放意味著開始時在得以起源的家鄉因素中直接把握故鄉,所以,靈魂恰恰不能找到故鄉,因為故鄉逃避這種把握意愿。關注家鄉因素并且在其中意求著故鄉,靈魂在開始時就被故鄉所擯斥,并且被推入一種愈來愈徒勞無益的尋求之中”,因而故鄉使靈魂“憔悴”。(37)[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08頁。為此,試圖從故鄉中尋求自我認同的“我”也遭遇被故鄉的一切所擯棄的結局,無處安放的鄉土認同成為“我”再次陷入絕望的重要推手。在雙重失落的擠壓下,“我”的情感認同與心理期待無法實現正常著陸,只有寄托于若有若無的希望?!豆枢l》的深刻之處在于,對于這種無法把握的希望進行了反思——盡管“我”嘲笑了閏土所崇拜的偶像,但“我”對于希望的期冀又何嘗不是一種有所寄托的“偶像”?本來“我”是不相信任何希望的,因為“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而只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最后的結語“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并不是要為他人指出一條未來的出路,而是自己回歸內心后對抗包括自我認同在內的各種失敗和黑暗的一種表達。有學者在研究周氏兄弟失和事件時指出:“實際上,獨立門戶不僅意味著兄弟之間從經濟上割斷了同胞關系,還意味著在社會地位、政治文化思想上也確立了自我獨立的人格。”(38)李宗剛:《現代社會的主體性確立與傳統社會的關系裂變——以魯迅、周作人周氏兄弟失和作為考察對象》,《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這對于理解魯迅與故鄉之間的關系同樣具有啟發意義:“我”返回故鄉而得到的是鄉土身份認同失敗的結果,這使“我”不得不割舍對故鄉所能提供身份認同與情感接納的幻想,即清醒地意識到“世上本來沒有路”這一嚴峻的現實,也就是通過他者對“我”的自我身份予以接納、認同以及給予情感慰藉的希望最終只能歸于絕望的事實。在這種絕望的現實下,只有獨自前行,闖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才能實現真正的身份認同和“自我獨立的人格”?!棒斞笡]有上帝,只有依靠自己,依靠內在的意志力;當他面對強大的外在黑暗,而外在黑暗會轉化成為內在黑暗時,就只有依靠內在的光明面來抵御。在這一意義上,可以說,具有強大意志力的自我成為魯迅的‘上帝’,這可以看成是魯迅的‘宗教’?!?39)錢理群:《與魯迅相遇:北大演講錄之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第80-81頁。這種強大的意志力成為魯迅實現愿望的支撐點。
當然,對故鄉現實的失望并不能斷然決然地導致懷鄉情結的徹底割裂,這在情感上也無法真正實現。作者稍后創作的《社戲》則是“我”再次通過回憶故鄉兒時經歷和實現精神返鄉的一次嘗試。與《故鄉》不同的是,在《社戲》中作者把對現實中看戲的失落處理成催生回憶的動力與背景,而不是像前者那樣著力于書寫“我”所見到的故鄉的現實,因而“我”很容易而且很順利地進入到童年回憶的烏托邦情境中,完成了精神返鄉后對鄉土認同的整個過程,同時也獲得了心靈的慰藉與滿足。這一過程的成功實現,同時也反襯出在強大的清醒的現實的觀照之下,記憶的烏托邦無法存在,而慘淡的人生才是真正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