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瑞平
(山西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山西 太原030012)
情勢變更作為合同法領域一項重要的制度,是為了保護交易公平而設的特殊情勢下變更、解除或撤銷合同的制度。[1]一般認為,起源于12、13世紀《優帝法學階梯注釋》,在各國學理中稱謂有所不同。目前,這一原則已經被大陸法系絕大部分國家所承認。[2]在我國立法中,199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沒有對情勢變更作出明確規定,修訂之時,將情勢變更列入了修訂稿中,但是因為爭議太大而沒有被納入。隨著因情勢變更導致的合同糾紛逐漸增多,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國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解釋(二)》(以下簡稱《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六條規定了“情勢變更”,2020年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將“情勢變更”納入了“合同編”第四章“合同的履行”中,這是我國立法第一次明確規定了情勢變更,[3]對其進行了制度上的完善,適用上的推進。
《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規定:“合同成立后,合同的基礎條件發生了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無法預見的、不屬于商業風險的重大變化,繼續履行合同對于當事人一方明顯不公平的,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可以與對方重新協商;在合理期限內協商不成的,當事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變更或者解除合同。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應當結合案件的實際情況,根據公平原則變更或者解除合同?!睒嫵汕閯葑兏毞弦韵乱?/p>
“情勢”,是指合同賴以訂立的客觀基礎事實。對此,《合同法司法解釋(二)》采用“客觀情況”,《民法典》采用“基礎條件”來表述。這一修改表明了《民法典》關于情勢變更中“情勢”的理論基礎來源德國的行為基礎理論。[4]“變更”,是指“訂立合同時的基礎條件發生了訂立合同時無法預見的、不屬于商業風險的重大變化。
合同成立之前已經發生情勢變更,應作為合同訂立的基礎事實,合同權利義務的設定以此為基礎,當事人明知該情勢而訂立合同并自愿承擔其風險。合同履行完畢之后,有情勢變更的事實情況發生,因為合同已經履行完畢,所以不會影響合同當事人權利義務的變化。
依據《民法典》第一百八十條第二款,不可抗力具有“三不”要素:不能預見、不能避免、不能克服。依據《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規定,情勢變更的判斷依據“無法預見、不屬于商業風險、明顯不公平”。無法預見這一要件是與不可抗力不能預見相交叉的,不論不可抗力還是情勢變更都必須滿足在訂立合同時當事人對可能發生的因素無法預見,并且強調不能預見而不是沒有預見。
商業風險是指在商業活動過程中,不確定因素的存在可能導致交易主體遭受損失的不確定性。商業風險不是一個嚴格的法律概念,學者們對它的界定存在差異。司法實踐中,商業風險屬于從事商業活動的固有風險,情勢變更強調基礎條件發生“重大變化”,具體如何界定,也需要在個案中綜合分析具體判斷。[5]
“顯失公平”是區分不可抗力和情勢變更非常關鍵的內容。二者都具有“三不”要件,除了不可預見相交叉以外,情勢變更發生后出現的明顯不公平區別于不可抗力的不能避免和不能克服。也就是說,發生不可抗力的客觀情況,合同無法繼續履行。而發生情勢變更,合同可以繼續履行,但是對其中一方當事人會出現明顯不公平的情況。為了維護“實質公平”,就需要借助情勢變更相應的救濟措施來保護弱方當事人的利益。如果客觀情況的變化對當事人之間的利益關系只是輕微的影響,則不應該構成情勢變更。
《民法典》適應價值多元融合的發展趨勢,加設情勢變更,結合合同嚴守、合同自愿、公平以及誠信原則,強化多種價值對于合同秩序的合力。
《民法典》合同編將合同嚴守作為最基礎的價值,[6]從通則分編的一般規定到合同訂立、效力、履行、保全、變更和轉讓、權利義務的終止到違約責任的規定,都貫穿了這一原則。其中第四百六十五條“依法成立的合同,受法律保護”到第五百零九條規定:“當事人應當按照約定全面履行自己的義務”,直至第五百七十八條違約責任承擔更加明確的體現了合同嚴守原則的基礎性地位。合同成立以后,當事人應當依約履行。
《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對情勢變更的立法,也是以合同嚴守原則為基礎的。對于合同履行中可能出現的風險,當事人約定通過免責條款來避免違約責任的承擔。一旦違約發生,不能滿足不可抗力以及約定的免責條款的條件,那就應該出現違約責任的承擔。如果因此造成對一方當事人顯失公平,可以通過第五百三十三條的規定予以救濟。即救濟是基于合同嚴守的基礎之上的。
合同自愿原則是合同法律制度的核心原則。[7]也是民事活動的基本特征?!睹穹ǖ洹返谖鍡l規定: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遵循自愿原則,按照自己的意思設立、變更、終止民事法律關系。合同自由是市場經濟發展的最基本的要求,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本質是法治經濟,民法制度植根于市場經濟的土壤,同時也是其重要的制度保障。
從要約和承諾入手,在合同訂立和生效中通過當事人的意思自治體現合同的自由,在合同的履行、保全、權利義務的解除以及違約金的承擔中都體現了協商的因素。需要特別強調的是,作為對合同履行的完善,《民法典》增加對情勢變更的規定,當事人通過再協商對原合同內容進行變更或解除,體現合同的意思自由,從而達到鼓勵交易的目的。
《民法典》第六條規定,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遵循公平原則,合理確定各方的權利和義務。明確了公平原則作為基本原則的地位。如果說自由是合同的靈魂,效益是合同的價值追求,公平則是平衡效益的杠桿。情勢變更要求合理應對合同履行中基礎條件發生的重大變化。
合同制度是維護市場經濟的基本法律制度,為了體現對契約精神的尊重,構建誠信社會,《民法典》第七條規定:“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遵循誠信原則,秉持誠實,恪守承諾?!庇喠⒑贤?,合同當事人的權利義務是建立在對合同基礎條件的認識基礎之上的,當基礎條件發生重大變化,當事人的合同預期就可能被打破,出現當事人權利義務的失衡,當這種失衡達到明顯不公平的程度,就需要依據誠實信用原則予以調整。
情勢變更原則的精髓在于公平,《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沿襲《合同法司法解釋(二)》對公平原則的立法精神,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了一定的立法創新,具體來說,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直以來,對于不可抗力,世界各國無論理論界還是實務界,都比較明確。而情勢變更,處于反復出現的態勢。在我國,有關不可抗力和情勢變更的研究頗多,對于二者的關系在理論觀點方面存在差異,立法層面也處于不斷的發展完善過程。
1.二元模式。在司法實踐中,不可抗力會導致合同履行無法繼續,情勢變更下,合同可以繼續履行,只是可能會造成雙方利益的不均衡。另外,從二者的解除方式來分析,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九十四條第一款,因不可抗力致使合同目的不能實現的,當事人可以解除合同。對于情勢變更,依據《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六條的規定,發生了情勢變更的客觀事實以及結果的,當事人請求人民法院變更或者解除合同。從以上層面來分析,二者是比較容易區分的。但是從二者適用范圍分析可知,不可抗力和情勢變更都包含無法預見這一因素,加之司法實踐中的個案情況復雜多樣,要做到明確區分存在一定困難。
2.交叉模式。(1)《民法典》刪除了《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六條規定的“非不可抗力造成”的前置條件。情勢變更和不可抗力存在一個共同的主觀要件即“無法預見”,《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六條規定“非不可抗力造成”,將不可抗力排除在情勢變更之外,當遇到不可抗力和情勢變更相遇的情況,就難以應對?!睹穹ǖ洹氛J可了一定情形下情勢變更和不可抗力的兼容。(2)《民法典》刪除了《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六條規定的“不能實現合同目的”,明確情勢變更制度和不可抗力制度的界限?!安荒軐崿F合同目的”是判斷情勢變更和不可抗力非常關鍵的一點。發生情勢變更,合同目的仍然可以實現,只不過在合同履行中會導致對其中一方的不公平。
情勢變更會導致出現兩個法律效果:一是產生再交涉義務,二是再交涉后仍然不能達成一致意見時,有權請求裁決機構作出裁決。對于再交涉義務,《國際商事合同通則》第6.2.3條第二款規定:“若出現艱難情形,處于不利地位的當事人有權要求重新談判。”[8]我國《民法典》依托《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六條,新增了“再協商”制度,作為當事人尋求司法救助的前置程序。依據第五百三十三條的規定,受到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首先請求對方重新協商,依據情勢的變化情況變更原有合同的權利義務,實現利益均衡。
1.再協商是意思自治原則的體現。雙方協商解決糾紛是體現合同當事人意志的最直接表現?!睹穹ǖ洹吩鲈O“再協商”制度,意在敦促當事人雙方進行友好協商,使合同能夠最大程度上反映當事人的意志,是當事人意思自治的最大體現。
2.再協商是合同利益價值最大化的體現。再協商制度可以很大程度督促消除合同矛盾,鼓勵交易,尤其對于繼續性和長期性合同具有更加重要的意義,通過再協商,可以保持貿易的長期穩定性,保護和平衡當事人的利益。正如王利明教授所主張,“盡可能鼓勵當事人重新談判,有利于最大限度地維護合同關系的穩定,實現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平衡”。
對于情勢變更的司法救濟,《合同法司法解釋(二)》僅規定了人民法院一項司法救濟途徑,《民法典》在此基礎上增加了仲裁機構作為救濟機關。在以往實務中,也有當事人向仲裁機構尋求救濟的案件,但缺乏明確法律依據。增加仲裁作為法定救濟途徑,可以拓寬當事人選擇救濟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