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愛青
(山西警察學院,山西 太原030401)
近年來,伴隨互聯網金融的不斷發展,非法集資犯罪案件也呈現高發態勢,其網絡化、涉眾型的特點,對司法機關準確認定案件事實、精準適用法律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對形式合規的互聯網金融平臺的司法認定、私募基金涉嫌非法集資犯罪的法律界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有效適用、惡意逃廢債的司法處置困境等證據審查中出現了許多新的疑難問題。有效解決證據審查中的疑難問題,準確適用從寬制度、最大限度地追贓挽損,直接關系到集資參與人的權利保障和社會的和諧與穩定。
當前非法集資類案件在全國范圍內頻繁發生,呈現出涉案金額巨大、集資參與人眾多、作案手段隱蔽、網絡化趨勢突出等特點。
與其他經濟犯罪案件相比,非法集資犯罪案件屬于涉眾型新型經濟犯罪。犯罪主體通過廣告宣傳以及口口相傳的方式,以高收益、高回報,誘惑眾多對象參與。暫時獲利的集資參與人也往往會到期復投、甚至會追加新的資本繼續投資,還會向自己的親朋好友推薦。因此,參與集資的人會越來越多,涉案金額也會越來越大,幾個億直至幾十個億的大案屢見不鮮。
有些不法分子為了謀取不正當利益,打著正當合法的幌子進行非法集資。他們會通過工商行政管理部門注冊成立公司,獲得營業執照,通過媒體或路演等形式向公眾宣傳,以取得集資參與人的信任,而后通過與集資參與人簽訂投資或者理財合同,以高息借款等方式吸納資金。有些不法分子則采用股權眾籌方式,假借皮包公司的名義募集資金,承諾在保證本金的基礎上高額返利,以此來引誘集資參與人參與集資。有些不法分子會以提供免費旅游、優惠養老的名義,誘騙投資者上當,通過推銷辦理年卡、加入會員、提前繳納保證金享受優惠等方式吸收資金。還有些不法分子以P2P平臺為居間人,打著為政府扶持的中小企業融資的旗號進行非法吸收資金的活動。為了使非法集資的陰謀得逞,合同上還會有擔保公司做擔保,而實際上這些所謂的擔保公司只是虛構的或者就是進行非法集資的公司,擔保合同或擔保條款形同虛設,只是為了制造有可靠擔保的假象來迷惑、欺騙集資參與人而已。
網絡給人們的生活帶來的便利不容置疑,但同時也為不法分子的非法集資提供了方便。非法集資犯罪案件正在從傳統領域向新型領域轉變,空間也從線下向線上逐步發展,較為典型的就是通過網絡以眾籌、P2P為名實施的非法集資。如,山西高新普惠網絡科技有限公司旗下的P2P網貸平臺“高新普惠”,就是打著有國資背景的旗號,以銀行存管、實力雄厚、風險可控、合規運營的虛假宣傳,通過路演、組織參觀旅游等方式誘騙公眾存款。該案于2020年7月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被立案偵查。
非法集資犯罪的行為通常具有四個特征:非法性、公開性、社會性、利誘性,而這些也正是當前非法集資犯罪案件證據審查時的疑難問題所在。
非法集資犯罪行為的“非法性”,就是違反了國家金融管理法規規定的情形,一種是未經有關部門批準而吸收資金,即非法吸收資金;另一種是經有關部門批準,卻假借合法經營的形式吸收資金,即變相吸收資金。對此類案件的證據進行審查時,切不可把在金融監管機關的登記備案草率地認為其具備了相關金融業務的從業資格,因而排除其“非法性”。應透過“合法外衣”的形式,審查行為的本質,而且要區分罪與非罪的界限,認定其行為究竟屬于行政違法還是屬于刑事犯罪。因此,對于非法集資犯罪案件中“非法性”的證據審查,應審查涉案主體的營業執照、經營許可證及相關部門的批準文件,掌握其成立時間、公司章程、資產狀況、人員組成等,了解其經營狀況、經營范圍,重點調查是否打著合法的“旗號”從事非法的經營活動,是否吸收或者變相吸收公眾存款。重點審查行政監管單位的批準文件和證明材料,審查涉案主體的公司賬戶以及其高管的個人賬戶,目的就是查證公司賬戶和個人賬戶是否存在混同情形,是否形成資金池,是否具有自融行為。
非法集資犯罪行為的“公開性”,就是利用媒體、網絡等形式向社會公眾公開宣傳,以高額回報吸收資金信息的行為。對于以人傳人、口口相傳形式吸收資金信息的行為,如果行為人明知信息虛假依然放任擴散,也屬于“向社會公開宣傳”的情形。具體而言,非法集資犯罪中所指的“向社會公開宣傳”,必須是對集資需求進行的宣傳,也就是說,宣傳的內容必須是高額回報吸收資金。而“向社會公開宣傳”是界定是否存在非法集資的關鍵,也是認定罪與非罪的關鍵。對于非法集資犯罪案件中“公開性”的證據審查,主要審查公開宣傳的范圍、途徑以及犯罪嫌疑人的供述、集資參與人的證言。
非法集資犯罪行為的“社會性”可以從三個方面加以理解。首先,“社會性”表現為不特定性,亦即吸收資金對象的不特定。一方面集資參與人與行為人之間并沒有直接聯系,另一方面集資參與人隨時可能增加。如果沒有向社會公開宣傳,只是向親朋好友或者單位內部員工等特定對象吸收資金,則不具有“社會性”的特征。但是,如果明知資金是親朋好友或者單位內部員工向不特定對象吸收的資金而予以放任,其行為則具備了“社會性”的特征;如果以吸收資金為目的,先把社會人員吸收為其單位內部員工,而后向其吸收資金,也是向社會公眾吸收資金,其行為也具備了“社會性”的特征。其次,“社會性”還表現為廣泛性,即吸收資金的對象極為廣泛,不受地域、職業等條件的限制,通過網絡實施的非法集資則更具廣泛性。此外,“社會性”還表現為多數性,亦即涉眾性,集資參與人在數量上呈現出規模化的特征,人數眾多。對于非法集資犯罪案件中“社會性”的證據審查,主要審查集資參與人的真實身份,還要審查是否有將不特定的對象轉化為特定對象,以內部員工投資的名義而進行非法集資的情形,審查與非法集資有關的各類合同,審查犯罪嫌疑人的供述、集資參與人的證言,掌握集資參與人獲取投資信息的渠道、投資期限、投資金額、投資時間等情況。
非法集資犯罪行為的“利誘性”,就是以高額回報為誘餌,承諾在一定期限內以貨幣、實物、股權等方式向投資者予以回報。“利誘性”的關鍵在于承諾高額回報,他們會向集資參與人承諾,并且一定會以高額利益來吸引投資者。對于非法集資犯罪案件中“利誘性”的證據審查,主要審查有關集資的書面合同,合同中是否有擔保事項以及風險約定,還要審查宣傳網頁、宣傳傳單、標語等其他客觀性證據。合同中有擔保事項的,還要審查擔保方的營業執照,掌握其直接責任人員以及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審查擔保公司的股東構成、是否與犯罪嫌疑人同謀非法集資。
非法集資犯罪是涉眾型的經濟犯罪,其犯罪手段往往和互聯網金融密切相關,因此在界定罪與非罪時,需要對非法集資行為相關問題進行精準的法律認定。
隨著《關于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轉型為小額貸款公司試點的指導意見》的出臺,互聯網金融平臺面臨著清退和轉型。對于涉嫌非法集資的互聯網金融平臺則進入刑事司法程序。這些涉嫌非法集資的網絡借貸平臺在表面上迎合監管,但實質上卻是規避與對抗監管。在對形式合規整改后的互聯網金融平臺的刑事認定上,應進行“穿透式”的實質認定,也就是對于資金池的認定。是否存在資金池是認定運營模式是否存在非法性的重要依據。資金池的具體表現形式為:借款項目未產生情形下,出借人資金向平臺預先歸集、出借人資金在平臺中間賬戶、其他人為控制賬戶的預先歸集與一定時間的資金留置。當然,隨著金融監管的不斷加強,這些平臺為了規避法律、逃避監管,不會直接設立明顯的資金池,而是想方設法設置變相的資金池。因此,在對其進行證據審查時應以對投資者資金的實際控制為標準,查找其資金的真實流向,從而判斷是否存在資金池。值得注意的是,設立了銀行存管并不等同于沒有資金池。一般來說,銀行存管有三種模式,即銀行直聯、銀行直接存管和銀行與第三方支付聯合存管。銀行直聯是指在銀行開立賬戶后,支付結算均使用銀行體系內的通道,資金是直接在出借人、借款人雙方賬戶流轉,采用這種存管模式的平臺是不會形成資金池的。但是銀行直接存管和銀行與第三方支付聯合存管的模式則還會有形成資金池的可能。在銀行直接存管的模式下,平臺在銀行設立存管賬戶后,以第三方支付作為通道進行資金的流轉。在銀行與第三方支付聯合存管模式下,銀行委托由第三方支付代為開立出借人、借款人賬戶并由第三方支付進行交易結算,銀行只負責交易完成后的金額對賬記錄。在后兩種存管模式中,由于資金不是在銀行系統實時結算,都會存在平臺通過第三方支付控制資金的風險。如:山西的“高新普惠”網絡平臺在監管部門責令其清退的過程中,對于如何分期清退及給哪個出借人先行兌付,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均可肆意操控,甚至通過暗中低折扣收購債權的方式降低其集資總額,這些都是有資金池的客觀表現。在對其進行證據審查時需要注意,存管銀行并不會對借款人信息的真實性負責,因此平臺可以通過虛假借款人上傳虛假借款標的,而后匯集資金形成資金池。存管銀行接受的是借款人、出借人在平臺上操作形成的交易指令,也就是說,平臺在獲取了借款人、出借人信息和密碼的情況下是可以代為發出交易指令的。由于資金的劃扣、支付是通過第三方支付平臺,P2P網貸平臺完全可以通過與第三方支付平臺的協議,進行資金沉淀或者發出指令控制資金。證據審查時,如發現平臺有以上行為,則可以認定為平臺自融或能夠實質控制交易資金,這是認定其涉嫌非法集資的關鍵證據。
私募作為一種資金融通方式,在緩解融資難、服務實體經濟發展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由于對私募基金采取的是門檻較低的形式審查方式,導致許多機構爭相備案。隨著金融監管部門對私募基金行業監管的加強,其逐漸趨于規范。但由于早期發行的私募基金已臨近五至十年的第一個退出期,如果資金管理使用不當,很可能出現短期內大量基金無法贖回、基金財產處置困難而集中“爆雷”的問題。在對私募基金涉嫌非法集資的證據審查時,需要綜合考慮認定標準和構成要件,防止客觀歸罪,避免以爆雷結果作為刑事打擊和認定犯罪的標準。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一方面借鑒了國外認罪程序中的合理因素;另一方面也是我國對于寬嚴相濟、坦白從寬刑事政策的制度化和規范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意義在于促進案件的繁簡分流,從而達到節約司法資源、進一步化解社會矛盾的目的。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中“寬”的體現和強調,契合了當下涉眾型非法集資犯罪案件的許多特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涉眾型非法集資犯罪案件中的適用,可以使該制度的價值得以進一步延伸。具體而言,通過嫌疑人的“認罪”為分層次處理奠定了法律基礎,防止打擊面過寬;通過嫌疑人的“認罰”有效地解決追贓挽損難的問題,進而最大程度地減少集資參與人的經濟損失。相比于其他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對于涉眾型非法集資犯罪案件的辦理存在獨特的價值,所以,應注重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證據審查。
惡意逃廢債,就是借款人違反誠實信用原則,以不還或少還債務為目的,采取欺詐手段來改變債的事實或法律狀態,進而試圖消滅債務的行為。大量惡意逃廢債行為的存在,是導致以網絡借貸平臺為代表的涉眾型非法集資犯罪案件集中爆發的主要原因,又是司法機關追贓挽損的難點所在。在對惡意逃廢債的證據審查時,應一一排查借款企業的資產狀況,將惡意逃廢債者也列入案件審理對象,對其行為進行界定。
綜上所述,當前非法集資犯罪頻發,對該類犯罪案件的證據審查尚存在諸多疑難問題。在現有的法律框架下,只有明確證據標準、完善偵查工作機制,突破證據審查的疑難問題,才能有效打擊非法集資犯罪,進而防范金融風險,維護社會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