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蓉
蒙元時期,西北地區的絲路文學得到長足的發展,這同時也是元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目前學界對蒙元時期西北絲綢之路上的文學文化交流的研究關注較少,究其原因,資料的匱乏是主要因素。而敦煌吐魯番出土文獻為研究元代西北文學及其與中原的交流,注入新的活力,使得蒙元文學的研究從中原延伸到敦煌、乃至中亞,打破元代文學研究只有中原視角而無西域視角的研究現狀。同時,敦煌吐魯番文獻所涉元代文學的研究為敦煌學研究增補了新內容。敦煌學雖早已為國際顯學,但其研究重點卻一直圍繞于魏晉南北朝至北宋時期,西夏元明時期的研究甚顯薄弱。而與元代文學文化相關的新文獻、文物卻于敦煌、河西與黑水城一帶多有發現,因而元代文學文化的研究對于進一步充實敦煌學研究,推動其縱深發展方面具有重要的價值與意義。因此,將蒙元時期的文學研究和敦煌學聯結起來,可以同時為敦煌學、蒙元文學和裕固學等多個領域開辟了新的研究視野。
國內外學界關于敦煌吐魯番出土的回鶻文、蒙古文文獻的研究成果豐富,頗有所得,舉起要者有:耿世民、耿昇、楊富學、牛汝極、張鐵山、王紅梅等學者釋讀、翻譯了回鶻文文獻,阿不都熱西提·亞庫甫、熱孜婭·努日、敖特根等對回鶻文、蒙古文文獻進行了文本分析,德國的茨默、日本的高田時雄、橘堂晃一、莊垣內正弘等國外學者整理、解讀了回鶻文佛經①耿世民:《古代維吾爾詩歌選》,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年;耿昇:《敦煌回鶻文寫本的概括》,《敦煌研究》,1988年,1期;楊富學:《回鶻與敦煌》,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年;楊富學:《印度宗教文化與回鶻民間文學》,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阿不都熱西提·亞庫甫:《古代維吾爾語贊美詩和描寫性韻文的語文學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阿依達爾·米爾卡馬力:《回鶻文詩體注疏和新發現敦煌本韻文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熱孜婭·努日:《巴黎藏回鶻文詩體般若文獻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敖特根:《敦煌莫高窟北區出土蒙古文文獻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德]茨默著,桂林、楊富學譯:《佛教與回鶻社會》,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這些研究著力于對文獻的整理、翻譯、文本分析等工作,奠定了進一步研究的基礎,使得利用敦煌吐魯番出土文獻研究元代文學具備了可行性。本文擬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梳理蒙元時期敦煌吐魯番回鶻文、蒙古文相關文獻,比較同一時期敦煌地區和中原地區的文學特點,探討蒙元時期絲綢之路上的文學文化交流,并試圖將敦煌吐魯番文獻與元代文學的研究聯結起來,冀以使元代文學的研究從中原延伸至敦煌、吐魯番地區。
從吐魯番敦煌經河西走廊至元大都、杭州等中原地區是蒙元時期中原與西域文化交流的通道,商人、使者、學者、僧人行走在這條絲綢之路上,蒙古文、畏兀兒文等民族語言文字的古抄本,聯系了中原、西域、藏區、中亞各地的文化。敦煌出土的回鶻文、蒙古文文獻主要是蒙元時期的,包括紙文書,還有少量的碑刻和木杵文,內容上以弘揚佛教思想為主,形式上以音韻流轉的韻文為主,情節曲折,想象豐富,情趣盎然,具有很強的文學性,為敦煌民眾所喜聞樂見。這些用民族文字記錄的歷史資料,對研究元代西北絲路文學有無可替代的價值。
活躍在敦煌河西一帶的回鶻人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回鶻文化與中原漢文化、漠北蒙古文化及藏文化密切交流,溫暖了蒙元時期的絲綢之路。回鶻文化主要以佛教為主,敦煌佛教詩歌有原創作品,有翻譯作品,有翻譯兼改編再創作作品,在內容上可分為“詩體故事”“贊美詩”“詩體佛經”“詩體懺悔文”“哲理詩”“題跋和題記”等。
“詩體本生故事”(Jātaka)是以韻文形式描述佛陀成佛之前的生平經歷故事,經過改編再創作頌揚佛陀在前世的善行,內容深入淺出,描寫栩栩如生,極富于文學性。《善惡兩王子的故事》、《常啼菩薩求法的故事》、《觀音經相應譬喻譚》可為代表。
“贊美詩”歌頌的對象主要是佛、菩薩、蒙古和回鶻的統治者、崇佛的普通人物,舉起要者,主要有:《圣救度佛母二十一種禮贊經》、《金剛般若波羅蜜多頌詩》、《贊十種善行》、《普賢行愿贊》、《妙法蓮華經玄贊》、《觀音經相應譬喻譚》等。
元代畏兀兒文人還將押韻的詩歌應用于石刻碑文之中。晚期的回鶻文贊美詩除了贊頌佛、菩薩外,還贊頌了回鶻佛教社會的上層統治者,如:漢文回鶻文合璧的《重修文殊寺碑》,現存于甘肅省酒泉市西南文殊山石窟,是豳王家族喃答失太子于1326 年所立②耿世民、張寶璽:《元回鶻文〈重修文殊寺碑〉初釋》,《考古學報》1986 年第2 期,第253~263 頁;張海娟、楊富學:《蒙古豳王家族與河西西域佛教》,《敦煌學輯刊》2011年第4期,第84~97頁。,漢文部分是散體,回鶻文部分是韻文詩體,整首詩押頭韻,四行詩,共27行①耿世民、張寶璽:《元回鶻文〈重修文殊寺碑〉初釋》,《考古學報》1986年第2期,第253~263頁。。豳王家族的源頭可上溯到察合臺之孫、即第一代豳王出伯的父親阿魯忽,該詩歌頌了從阿魯忽、出伯至喃答失幾代蒙古宗王的功績,反映了蒙古豳王家族在河西的活動。從中亦可看出回鶻文在河西地區的重要性及對蒙古文化的影響,并對研究回鶻文詩歌的特點,具有重要意義。
出版于1995 年的《北京大學藏敦煌文獻》一書中,收錄了包括《金光明經》、《雜阿含經》、《中阿含經》等佛教文獻在內的14件回鶻文文獻,其中有一些頭韻詩。在回鶻文頭韻詩中,《速來蠻王贊》編號“北大D154V”是研究豳王家族及其與敦煌社會的關系的重要文獻資料。該詩歌是由七段四行詩構成,共計28行,每段首詞押韻,此詩書寫于漢文《大般若婆羅米多經》第145卷的背面,詩中的速來蠻出自察合臺系的豳王出伯之孫,于1330 年被封為西寧王,詩歌贊頌了西寧王速來蠻的豐功偉績,稱速來蠻才智過人、重視民生,具有高尚的品格。
此外,建成于元末的居庸關云臺《造塔功德記》②耿世民:《回鶻文〈大元肅州路也可達魯花赤世襲之碑〉譯釋》,《向達先生紀念論文集》,1986年,第440~454頁。用漢、藏、回鶻、西夏、八思巴字等五種文字鐫刻。其中,回鶻文部分是由悉拉特海(S?latqay)用四行詩形式創作。全詩共有31偈,每偈4行,每行音節不等,大多為16音節左右,均押首韻,有些地方還押尾韻③藤枝晃:《ゥイグル小字刻文》,村田治郎編《居庸關》Ⅰ,京都大學工學部,1957 年,第270~278 頁;K. R?hrborn - O. Sertkaya,Die alttürkishe Inschrift am Tor-Stūpa von Chü-yong-kuan,ZDMG 130,1980,pp. 304-339.。回鶻文《造塔功德記》通篇押首韻,韻律優美,堪稱一篇回鶻文詩歌杰作④楊富學:《居庸關回鶻文功德記Uday考》,《民族語文》2003年第2期,第62~64頁。。
由梵文、漢文、藏文等多種文字翻譯而來的回鶻文佛經,這種“詩體佛經”是以韻文形式創作而成的,大量佛經是這種形式,成為元代譯經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如:《說心性經》、《阿毘達磨俱舍論》等,由漢文翻譯而來的回鶻文《說心性經》,回鶻文題名《心t?zin uq?tta?? nom bitig》,現存于倫敦大英圖書館,編號Or.8212-108,作者名Vap?? Ba??,抄寫人?isuya。畏兀兒文中夾雜著漢字,多處引用漢文《首楞嚴經》和《華嚴經》。現存于瑞典斯德哥爾摩民族學博物館和日本京都有鄰館的回鶻文殘卷《阿毘達磨俱舍論》,是出自敦煌的元代寫本,文中夾寫漢字,譯自玄奘的漢譯本,回鶻文楷書寫成,17 葉34 面。現存最晚的回鶻文佛經是《金光明最勝王經》是在敦煌抄寫的,抄經時間是康熙二十六年(1687),是抄經時間最晚的回鶻文文獻。敘述了張居道入冥游歷所見,是一部回鶻文小說。
“詩體懺悔文”是以第一人稱寫成的,懺悔文對研究古代敘事文學的發展有重要價值,如《金光明經》、《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冥報傳》、《佛說三十五佛名禮懺文》、《梁皇懺》等。《金光明經》第五卷頭韻詩形式的懺悔文是現存最長的回鶻文詩體懺悔文。《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冥報傳》出自酒泉本回鶻文《金光明最勝王經》,反映了回鶻人的一些日常生活的場景,如:張居道故事和安固縣丞妻的故事,情節曲折,描寫細致,語言通俗易懂,可謂回鶻敘事文學的代表作。
“哲理詩”是指以宣傳佛教教義,解釋佛教基本概念為主要內容的詩歌。例如,柏林藏的一首回鶻文佛教詩歌BTT XIII第17號,書寫于漢文殘片《阿毗曇毗婆沙論》的背面,首次刊布于《回鶻人的佛教內容頭韻詩》一書中,茨默先生定名為《空性的認識帶到解脫的道路》,亞庫甫先生稱之為《五蘊的煩惱》,同一首詩歌又刊于《北京大學藏敦煌文獻》第二卷編號為北大附C29V。全詩有六段,每段四行押頭韻,共26 行。詩歌認為人生的煩惱來自受到色、受、想、行、識等五蘊的約束,該詩的主旨是如何擺脫人間種種煩惱達到覺悟。在伯希和發現的敦煌回鶻文抄本Pelliot Ou?gour4521 中,除了回鶻文敘事詩《常啼與法上的故事》,還有《菩薩修行道》。全文共299行,前72行是詩歌,押頭韻,后一部分是散文體,其中夾寫漢字,莊垣內正弘認為此文獻為回鶻人獨立創作。在這些回鶻文文獻中,常夾寫漢字,與回鶻文詞語一樣接受回鶻語語法附加成分,遵循突厥語的語言和諧律,押頭韻的詩歌,如果首字是漢字,也要遵循這種韻律形式①熱孜婭·努日:《巴黎藏回鶻文詩體般若文獻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12月,第16頁。。
敦煌文獻中“題跋和題記”,很多是以頭韻詩的形式寫就,是古代回鶻語詩歌中珍貴的原創作品。元代的雕版印刷達到很高水平,回鶻人印制了精美的佛教典籍,他們在卷首卷尾題寫了發愿文、跋文等。題跋一般出現在正文之后,記載有譯者、抄寫者或作者的名字、家族等身份信息,與文獻相關的信息如:抄寫、翻譯的時間、地點和目的等。這些發愿文和跋文有著固定的范式,多為韻文體詩歌,內容上主要是祈求以刻印佛經的功德庇護家人平安幸福,甚至將功德回向給蒙古皇帝及其宗室,祈求他們獲得平安。敦煌本《持誦金剛經靈驗功德記》就記錄了《荀居士抄金剛經靈驗記》。
一些敦煌莫高窟和榆林窟等的石窟題記、壁畫插畫題記、文獻空白處的題記等也以韻文形式寫就,包含有供養人的信息,為研究回鶻佛教社會提供參考。如:1688年抄寫于敦煌的《金光明經》的跋文就是36段四行詩,內容是對諸佛眾神的祈禱贊頌,還有供養人及書寫者的情況、功德轉讓、書寫緣起等信息。又如: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中的漢文《四分律》(編號為BD14940,號1、號2)第49卷結尾部分有一首回鶻文頭韻詩形式的跋文,作者可能是一位回鶻僧人②阿不都熱西提·亞庫甫:《古代維吾爾語贊美詩和描寫性韻文的語文學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12月,第44頁。。
莫高窟北區石窟出土的敘利亞景教文獻(B53:14)中,首頁行間夾寫有16 行回鶻文頭韻詩《三寶的描寫》③阿不都熱西提·亞庫甫:《古代維吾爾語贊美詩和描寫性韻文的語文學研究》,第361頁。,行文十分流暢,作者可能是一個剛剛接受了景教的回鶻人,他寫了回鶻文頭韻詩表達內心的愿望,這個抄本的使用者可能就是這個頭韻詩的作者。除了韻文形式外,題跋和題記也有只用散文形式或者韻散結合形式的。
此外回鶻文獻中還有民歌、諺語等口頭詩歌,描寫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反映宗教間沖突的詩歌。表現世俗生活的韻文,如:Or.8212-116,P2069,P2988,Or.8212-124。迄今保存最完整的回鶻文詩歌總集是《回鶻文佛教詩歌集》,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編號為Or.8212(108),現藏于英國倫敦大英圖書館,系冊子形式,與《說心性經》寫本合訂一冊。
元代敦煌地區主要流行回鶻蒙古文。敦煌蒙古文文獻大多數是回鶻蒙古文寫本,八思巴蒙古文寫本數量較少。蒙古文文獻以世俗類作品居多,主要有格言詩、書信、官方文書、契約文書、習字等,民間廣為流傳的佛經文獻有:《入菩薩行論》、《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因明入正理論》、《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等。莫高窟北區第163 窟出土八思巴文《薩迦格言》殘片,每個詩節可能為四行,編號B163:3。《薩迦格言》也稱《善說寶藏》,蒙古族民間又俗稱《蘇布喜地》(梵文Soba?id),是一部藏文哲理詩集,創作者是藏族著名學者、薩迎派第四代祖師薩班·貢噶堅贊(Sa-skya Pandita Kun-dga′-rg?yal-mtshan,1182~1251)用藏文撰寫的。元代被多次翻譯為回鶻蒙古文和八思巴蒙古文。這部格言詩集在藏族和蒙古族中廣為流傳。共九章,收錄格言詩457 首。這些文獻反映了蒙元時期敦煌地區文學發展的情況。
回鶻文詩歌的藝術特征體現在押韻方式與音律節奏兩個方面,押首韻是其主要的特點。與中原漢文詩歌押尾韻不同,首韻法作為一種古老的押韻方式受到突厥語民族的喜愛,源遠流長。在押韻時,起首為元音或帶有元音的輔音音節,圓唇元音如e 和i,o 和u,? 與ü,可視為同一韻腳,全詩押同一韻腳或四行押同一韻。回鶻詩歌押頭韻的居多,也有兼顧首韻和尾韻的,尾韻出現的較晚,常常附加詞綴,多為語法型尾韻。目前敦煌、吐魯番出土的回鶻文詩歌作品多屬于晚期作品。回鶻文詩歌一般采用四行詩或八行詩,每一行詩的音節數目以七、八個居多,四四或四三節奏,自由靈活,不似漢文的近體詩嚴格。多數詩歌,詩行的音節數相差不多,音節結構基本相等,增強了詩歌的節奏感,不斷重復的詞句和內容,形成排比,像是歌曲復沓部分一樣,形成回環的旋律。回鶻文偈頌是在翻譯佛經的過程中,適應了回鶻詩歌的傳統,利用了回鶻語詩歌押頭韻或尾韻,音節整齊等特點,不僅為弘揚佛法發揮了重要作用,而且豐富了回鶻語傳統詩歌的韻律形式,對回鶻語詩歌的發展產生積極影響。從《金光明經》第三卷第五品的詩體懺悔文,可見回鶻文偈頌的文學特點。回鶻文偈頌與梵文、漢文偈頌一致,有若干節組成,每節四句;回鶻文偈頌的音節數目多達十幾個,較傳統詩歌更加豐富;回鶻文偈頌的韻律構成更加豐富,或是音節數目相同,或是押頭韻和尾韻。
《贊十種善行》以大乘經典《華嚴經》為題材,歌頌《華嚴經》,共十四段,每段八行,頭韻的使用使得詩歌形式工穩,富于節奏感。現將其中第六段轉錄如下:
bir ulu?-ta yirtin?ü-nüng yaruq yula-si
bilgülüg?? qamaγ nom-ta tuyunmi? ?dt?
birl? yana adin alqu ulu?-lar sayu
bir t?g yangliγ burqan bolmi? k?rki k??ünür birk?rü ol alqu-lar-ni bir-k? siγurur
bir-ni alqu-qa kigürm?ki antaγ oq ?rür
bilü uγusuz intra al toor-qa uq?ati
birt?ml?di tidili?maz küü k?lig qilur
漢譯為:
他猶如世界的一盞明燈,
透徹地洞悉一切經典。
他又在每個大千世界中,
同樣顯現出佛祖的形象。
他將一切融合為惟一,
又同樣把惟一融入一切,
接連在因陀羅綱網之中,
顯示其無邊的神通法力。①楊富學:《回鶻與敦煌》,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67頁。
這一段以bir-起首,押首韻,韻律工整,語言優美。全詩贊美了十種善行,意境深遠,具備了較高的藝術水平。
元代敦煌地區的講唱文學與中原講唱文學,東西千里,遙相呼應。金元時期,中原地區的講唱文學有了新的發展,新興的諸宮調、北曲雜劇等流布于北方,同一時期,敦煌地區流行回鶻文講唱文學。
早在唐宋時期,來自中原地區的變文、講經文等講唱文學也流傳到了敦煌、吐魯番地區。太平興國六年(981)至雍熙元年(984)北宋王延德出使高昌,當時西州回鶻人愛好音樂,崇尚佛教,王延德還被招待看了當地的“優戲”,“樂多琵琶、箜篌……好游賞,行者必抱樂器。佛寺五十余區,皆唐朝所賜額,……居民春月多群聚遨樂于其間……遂張樂飲宴,為優戲”①(元)脫脫等:《宋史》卷490《外國六》,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4110~14113頁。。敦煌出土漢文文獻S.6551V《佛說阿彌陀講經文》以漢語言講述了一位漢族僧人去五臺山、西行求法卻病留高昌的經歷,歌頌了回鶻汗國的強盛,經文帶到了敦煌。該經是高昌回鶻汗國時期的講唱文學作品。反映出佛教在當地的發展情況和中原講唱文學在敦煌、吐魯番等地的傳播②張廣達、榮新江:《有關西州回鶻的一篇敦煌漢文文獻——S. 6551 講經文的歷史學研究》,《北京大學學報》1989 年第2 期,第27頁;楊富學:《印度宗教文化與回鶻民間文學》,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307頁。。發現于哈密、吐魯番等地的大型吐火羅文、回鶻文戲劇《彌勒會見記》,公元10世紀左右流傳于高昌,是一部長達27幕的佛教劇本,有完整的故事情節,劇中人物,并且有演唱的曲調(吐火羅文本,每幕前都標出出場人物及演唱的曲調),具備了戲曲的幾大要素。由一篇序文和二十五品正文構成。序文為一般佛教說教和施主所寫回向文,正文則講述彌勒佛的生平事跡。運用具體生動的舞臺劇形式表現佛教教義,《彌勒會見記》展示了十世紀左右佛教講唱文學在西域的發展情況③高人雄:《〈彌勒會見記〉與中國戲曲——古代維吾爾族戲劇與中國戲劇之芻議》,《新疆大學學報》2005年第5期,第52~55頁。。
元代敦煌、吐魯番地區流行一種回鶻文詩體故事比喻譚(avadāna),這種韻文在晚期回鶻語時期廣泛流傳,在某些回鶻文獻中又被稱為“vyakaran kavi ?lok”,即“授記詩偈”。通過生動具體的修行故事,講解佛法中所蘊含的法理,通俗易懂。通過唱誦、講經等口頭表達方式不斷流傳的比喻譚故事,逐漸演變為講唱文學的底本,代表作品是:《善惡兩王子的故事》、《常啼菩薩求法的故事》、《觀音經相應譬喻譚》、《十業道譬喻鬘經》、《順次譬喻經》等。
1、回鶻文《善惡兩王子的故事》是在敦煌地區廣泛流傳的佛本生故事,敘述的是古代波羅奈國的兩位王子一善一惡的故事,兄長善友為救度眾生而歷盡艱險,入海尋找摩尼寶珠,卻遭到弟弟惡友的誣陷。善友是釋迦佛之前世,惡友是提婆達多之前世。故事表現了因果輪回、善惡有報的佛理,情節生動曲折,人物性格鮮活,具備了較強的文學性。這個故事在《大方便佛報恩經》之“惡友品”、《四分律》之“破僧犍度第十五”、《賢愚經》之“善事太子入海品”等漢文佛經中也有記載。
《善惡兩王子的故事》現存敦煌寫本有兩種,一是巴黎收藏的P.3509 號冊子本,二是倫敦收藏Or.8212-118 號寫卷。敦煌回鶻文寫本成書時間是十世紀上半葉,與漢文佛經《大方便佛報恩經講經文》結構相近而內容有出入。在敘述方式上將漢本的對話方式改變為講述方式,接近于講唱文學的底本。
2、抄寫于蒙元時期的回鶻文敘事詩《常啼與法上的故事》,來自敦煌回鶻文抄本Pelliot Ou?gour4521,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常啼菩薩求法的故事》又名《常啼和法上的故事》、《薩陀波倫菩薩和曇無竭菩薩的故事》是《大般若波羅密多經》中的片段,該寫本語言優美流暢,韻律和諧。用押頭韻的詩歌形式講述了常啼菩薩尋求《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的經過,全詩共計653 行,由181 段四行詩構成,用優美的語言生動描寫了啼菩薩艱難求法的事跡。該文獻是以玄奘法師翻譯的《大般若波羅蜜經》中的“初分常啼菩薩品”“初分法涌菩薩品”為藍本并參考當時流行的中亞古語譯本(吐火羅文本或粟特文本)改寫而成①熱孜婭·努日:《巴黎藏回鶻文詩體般若文獻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12月,第172頁。。
3、創作于吐魯番、傳播于敦煌的《觀音經相應譬喻譚》是回鶻僧眾對《觀音經》的解讀,是一首韻散結合、押頭韻的長篇敘事詩,抄寫者是圖凱勒·鐵穆爾(Tük?l T?mür),現存于倫敦大英圖書館,編號Or.8212-75A,寫本有15 頁,346 行。文體類似于變文,是佛教徒們講唱《觀音經》之后的唱詞②楊富學:《回鶻觀音信仰考》,王書慶、楊富學著:《敦煌佛教與禪宗研究文集》,香港:天馬圖書有限公司,2006年,第338頁。。全詩采用押首韻的四行詩形式③莊垣內正弘,《ウイグル語寫本·〈觀音經相應>——觀音經に關する〈Avadāna>》,《東洋學報》第58卷第1~2期,1976年,第1~037 頁;《ウイグル語·ウイグル語文獻の研究I—〈觀音經に相應しい三篇のAvadāna>及び〈阿含經>について》(神戶市外國語大學研究叢書12),神戶市外國語大學外國學研究所,1982年。。內容上主要是贊頌《觀世音經》,與《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密切相關,以通俗易懂的比喻譚故事勸誡世人虔誠信佛,一些贊美彌勒佛的詩句,昭示出回鶻佛教界的彌勒崇拜的現象。文中多處夾寫漢字,可見漢語文對回鶻佛教界的影響。
由梵文、漢文、藏文等多種文字翻譯而來的回鶻文、蒙古文佛經,構成了具有民族特色的敦煌譯經文學,成為元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回鶻文佛經翻譯所用底本涉及多種語言,如漢語、藏語、梵語、焉耆語、龜茲語、粟特語等。西域的佛經翻譯歷史悠久,十世紀生活于北庭的勝光·阇梨·都統(?ingqo ??li Tutong)是回鶻歷史上第一位杰出的翻譯家,他精通回鶻文、梵文、漢文、吐火羅文等多個語種,佛教造詣與文學素養都很深厚,他的代表作是回鶻文譯本《金光明最勝王經》,流傳長達六個世紀之久,歷久彌新,影響深遠。吐魯番、敦煌出土的《金光明經》殘片多達上千件,1688 年抄寫于敦煌的寫本是最晚的抄本。他的翻譯不僅用語精準,而且語言優美生動,文學性較強,堪稱回鶻譯經文學的經典之作。除了《金光明最勝王經》、《玄奘傳》,他還據漢本翻譯了《觀身心經》、《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經》等佛典。翻譯家們在翻譯佛經的同時還進行了獨立的創作詩歌。在前輩文采斐然的詩歌創作的基礎上,蒙元時期涌現出一大批杰出的回鶻佛教徒,他們熟諳佛法義理,掌握了多種語言文字,翻譯了大量佛經作品,留存于敦煌、吐魯番地區。
在敦煌文獻中,大量佛經是以韻文形式創作而成的,稱為詩體佛經,主要有譯自漢文的回鶻文佛經,有《說心性經》(大英圖書館Or.8212-108 回鶻文題名《心t?zin uq?tta?? nom bitig》)、《父母恩重經》、《菩薩修行道》、《佛說三十五佛名禮懺文》、《慈悲道場懺法》和現存于瑞典斯德哥爾摩民族學博物館和日本京都有鄰館的回鶻文殘卷《阿毘達磨俱舍論》。此外還有譯自藏文的蒙古文的《薩迦格言》等。
漢文偽經《父母恩重經》、《金光明最勝王經·滅業障品》以及《觀無量壽經》等漢文佛典均為散文體,在翻譯成回鶻文時,都被改編為押韻的詩歌體作品。具有明顯忠孝思想的“偽經”《父母恩重經》成書于唐初,受到孝道思想的影響,在漢地流傳十分廣泛,并傳入回鶻人中。回鶻文《父母恩重經》殘片在吐魯番出土較多,已經確認的約有十余件,均為折疊裝印刷本①P. Zieme,Editions and Studies of Uigur Texts from Turfan and Tunhuang Since 1970,Journal of Central Asia Vol. 4,no. 1,1983,p. 98;茨默著,楊富學譯:《1970年以來吐魯番敦煌回鶻文宗教文獻的整理與研究》,《敦煌研究》2000年第2期,第172頁。,其中一件殘片背面上刻有漢字“父母恩重”,刻印于元代②[德]茨默著,桂林、楊富學譯:《佛教與回鶻社會》,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50頁。。《父母恩重經》以勸人行孝且通俗易懂,于民間廣為流傳,故而亦深得回鶻人佛教徒的偏愛,其蘊含的報恩思想亦對回鶻人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伯希和發現的敦煌回鶻文抄本Pelliot Ou?gour4521 中,除了回鶻文敘事詩《常啼與法上的故事》,還有《菩薩修行道》。《菩薩修行道》與《金光明經》、《注釋書》有部分內容相同,講述聽大乘正法的益處、發菩提心的重要性、解釋佛教的兩種種姓。中國學者熱孜婭·努日在日本學者莊垣內正弘和橘堂晃一的基礎上,對《菩薩修行道》詩歌部分進行了研究。全文共299 行,前72 行是詩歌,押頭韻,后一部分是散文體,其中夾寫漢字,莊垣內正弘認為此文獻為回鶻人獨立創作。在這些回鶻文文獻中,常夾寫漢字,押頭韻③熱孜婭·努日:《巴黎藏回鶻文詩體般若文獻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12月,第16頁。。
除了以上的回鶻文文獻之外,元代敦煌民間廣為流傳的蒙古文佛經文獻有:《入菩薩行論》、《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因明入正理論》、《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等。
莫高窟北區出土八思巴文《薩迦格言》殘片,編號B163:3,這段殘文用詩歌的形式表達了深刻的哲理,例如:“即便是害自己的敵手,有計謀也會變成朋友;劇毒雖對身體有害,懂得調配就稱良藥。”“應得的財務可取,貪得的欲望要除,樹梢的果子可摘,超越樹梢要摔跤。”④敖特根:《敦煌莫高窟北區出土蒙古文文獻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
裕固族古代文學是元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裕固族作為統一的民族共同體,形成于明初,被稱作黃番。今天的裕固族作為甘肅省特有民族之一,人口不多,僅有14000余人,但非常有個性,大體而言,該族由兩部分人構成,一部分為東部裕固,是蒙古成吉思汗后裔,操恩格爾語,屬于蒙古語族;一部分為西部裕固,操堯乎爾語,是古代回鶻語的一支。裕固族的祖先“黃頭回紇”“撒里畏吾”是沙州回鶻或其一部分,明朝正德初年,從沙州、瓜州地區遷至肅南形成裕固族,從裕固族形成過程上看,沙州回鶻(撒里畏兀兒)源遠流長,應屬于主流,后來以豳王家族為首的蒙古人匯入,應屬于支流,二者可謂齊駕并軀。
蒙元時期,裕固族先民生活在敦煌地區,創作了大量文學作品,在敦煌保留至今,其中回鶻文詩體故事、描寫性韻文不僅記錄了包括裕固族祖先堯忽兒在內的回鶻民族的歷史、文化,還體現出回鶻文學的特點,對目前尚屬空缺的裕固族古代文學的研究具有無可替代的文獻價值。現在流行的裕固族民歌繼承了回鶻文、蒙古文詩歌的特點,以押頭韻為主,這也印證了回鶻敦煌文獻與裕固族文學血脈相連的關系。
俄羅斯學者馬洛夫(С. Е. Малов)于1909~1911年、1913~1915年,二度赴裕固族地區進行語言學調查,收集40 首裕固族民歌,見于《黃維吾爾語:文本與材料》(Язык Желтых уйгуров.Тексты и переводы)》(莫斯科,1967 年)。這些民歌大部分失傳,只有20 首與今天裕固族中流行民歌部分相合。馬洛夫收錄的這40 首民歌全部押首韻,而且大多數既押首韻又押腳韻,而未見僅押腳韻者,和古代回鶻語、蒙古語民歌的頭韻如出一轍。馬洛夫收錄的民歌對研究蒙元時期的絲綢之路文學具有重要意義,遺憾的是,這些民歌一直未引起學界足夠的關注①胡蓉、楊富學、葉凱歌:《敦煌文獻與裕固族古代文學》,《民族文學研究》2019年第5期,第158~172頁。。
這里以敦煌出土的田園詩《在這塊地方》②收錄于大英圖書館所藏回鶻文佛教詩集的第1 頁,編號為Or. 8212-108,見于耿世民:《古代維吾爾語詩歌選》,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第29~30頁。為例展現民歌風貌,詩歌描述了絲綢之路的自然環境,群山起伏,溪水潺潺,樹林繁茂,風景如畫,以“這塊地方”為重復語,描寫了群山、溪水、樹林等不同的環境,詩歌富于節奏感。運用阿魯孜韻律,與漢文詩歌的平仄相間律詩相近。

敦煌、吐魯番回鶻文獻中押頭韻的文學特征,世代傳承,今天,這種修辭方式依然體現在裕固族的口傳民歌中。
敦煌吐魯番回鶻文文獻還揭示出敦煌、吐魯番地區與中原內地的文學文化交流。敦煌文獻的作者兼具詩人、翻譯家雙重身份,他們翻譯的佛經作品以及原創詩歌,是如何從元大都等地流傳到敦煌、吐魯番的?他們究竟有沒有到過敦煌、吐魯番?在敦煌吐魯番文獻中,我們或可覓得其蹤跡。
眾所周知,元代大批西域人東遷到中原各地,創作大量漢文、回鶻文雙語作品,如巙巙、安藏、必蘭納識里(Pratyaya-?ri 或Prajňā?ri)、迦魯納答思等,這些雙語作家的作品發現于敦煌、吐魯番,筆者已就雙語作家作品撰文考述①胡蓉、楊富學:《元代畏兀兒雙語作家考屑》,《民族文學》2016年第5期,第5~14頁。,此不贅述。敦煌文獻中編號為0r8212(108)的《回鶻文佛教詩歌集》除了安藏和必蘭納識里之外,還有一位作者是Cisuya Tutung ,是14世紀中期活躍于元大都的回鶻文人,通過他的人生軌跡,可見蒙元時期絲綢之路上的作家流動。
Cisuya Tutung 被德國學者茨默稱之為“智泉”的,作品發現于莫高窟北區石窟出土的回鶻語韻文殘片B140:5、B128:18 中,《大般元若波羅蜜多經·第二分觀照品第四之三》中有他的回鶻文佛教韻文詩,正面存手寫體漢文佛經l03行,在第76行至第96行間夾有手寫體回鶻文20行1710字;背面存手寫體回鶻文164行②彭金章、王建軍著,敦煌研究院編:《敦煌莫高窟北區石窟》(第二卷),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183~187頁。。在B128:18中還可見?is?n Tutong的家人兒子也參與了譯經活動。
目前學界對?is?n Tutong 的研究,有所進展③楊富學、張田芳:《元代柳中佛教神圣地位的呈現與成因》,《吐魯番學研究》2018年第2期,第9~30頁。,四行詩形式的《說心性經》是佛學原著,是一部禪學詩歌總集,智泉是創作者,而并不是“抄寫者”④楊富學、張田芳:《敦煌本回鶻文〈說心性經〉為禪學原著說》,《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8年第1期,第79~86頁。。智泉出生于今吐魯番的魯克沁,即漢代的柳中,之后,來到元大都,在位于高蓮花(ɡao lenhua)即今北京魏公村附近之高梁河附近的大護國仁王寺譯經、弘法。可見智泉是一位精通佛典、擅長詩歌創作的作家,目前文獻只有他的回鶻文作品,沒有漢文作品,他生活在元大都多年,也是一位雙語作家。
Or. 8212-108寫本中有智泉的哲理詩,詩后題記曰:
küskü y?l?n toquzun? ayn?nɡ on yanɡ?ta.
k?rtkl? tanɡ?suq taydu kedini ɡao lenhuata.
k?p ya?amaql?? bodu??n k?k qal????
kü??yü b?diz?ɡ?li umunm???n k?rɡü ü?ün bitidim. ?is?n tutunɡ
鼠年九月初十,在大都(Taydu)西部的魅力、迷人的高蓮花(ɡao lenhua)用長生不老的顏色把虛空極力裝飾的愿望變成現實而寫。智泉都統⑤R. R. Arat,Eski Türk Siiri,Ankara,1965,S. 124;阿不都熱西提·亞庫甫:《古代維吾爾語贊美詩和描寫性韻文的語文學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9頁。。
可見,元大都的雙語作家與敦煌、西域保持密切聯系,與西北地區聯系密切的還有巙巙,巙巙是不忽木家族東遷后的第三代,敦煌、河西文獻顯示了他與西北地區的聯系。
巙巙的石刻作品出現在河西武威地區。《亦都護高昌王世勛碑》,發現于武威城北十五公里的石碑溝,此碑正面是漢文,背面是回鶻文⑥黃文弼:《亦都護高昌王世勛碑復原并校記》,《文物》1964 年2 期,第34~42 頁。耿世民:《回鶻文亦都護高昌王世勛碑研究》,《考古學報》1980年第4期,第515~529頁。,正面漢文部分是虞集撰文,巙巙書寫,背面是回鶻文部分是巙巙撰文,巙巙書寫。該碑鐫刻于元統二年(1334),這說明元統二年(1334)前后,巙巙有可能到過河西地區。
吐魯番木頭溝遺址出土了巙巙的作品有兩件,一是現存于柏林編號TIII M252的木刻本佛教詩歌①德國第三次吐魯番考古隊在吐魯番木頭溝所獲回鶻文殘卷。引自耿世民:《回鶻文亦都護高昌王世勛碑研究》,《考古學報》1980年第4期,第522頁。,是將《觀無量壽經》改寫成了押首韻的四行詩的形式,由德國探險隊在吐魯番勝金口和木頭溝所獲,有20個編號,殘存356行,土耳其學者阿拉特刊布了該文獻的部分殘片,并收入《古代突厥語詩歌集》②Resid Rahmeti Arat,Eski Türk Siiri,Ankara,1965,pp.186-211.。TIII M252題跋記錄到:
tay pay lin ?i tip atlγ: tay?ing nom-nung i?int?: talulap y?γ?p m?n kki kki :taq?ut-qa intürü t?gindim
我巙巙從大乘經典中選取被稱作“大白蓮社”的經典,改成詩歌。③楊富學:《印度宗教文化與回鶻民間文學》,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88頁。
二是巙巙的回鶻文懺悔詩,是依據《金光明最勝王經》第五品《滅業障品》的相關內容而撰寫了回鶻文韻文體詩作,編號TⅢM197(Mainz 654)④R.R. Arat,Eski turk ?iiri,Ankara,1965,pp.177-183;Peter Zieme,Buddhistische Stabreimdichtungen der Uiguren(=Berlin Tur?fantexteⅩⅢ),Brlin,1985,S.91-100;耿世民:《古代維吾爾詩歌選》,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9~84頁;楊富學:《印度宗教文化與回鶻民間》,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335頁。共16段4四行詩,押首韻和尾韻,對仗工整,文筆優美,感情真摯。
此外,河西新文獻與傳世文獻相互佐證,為更全面了解東遷西域作家提供依據。《元史》記載不忽木家族來自中亞康里部(大致在今烏拉爾河以東、咸海以北地區),而在河西的《亦都護高昌王世勛碑》中巙巙自稱為彰八里(今新疆昌吉)人,與《元史》記載相抵牾。
碑文中對巙巙籍貫的記載如下:
ün tong ikinti k?sik t?z-ik sipq(an) it y?l onunc ay qutluγ ?dgü kün üz? tolp tük?l büdürü turγurld?. mn Cam Bal(?ql?γ)Kki-Kki Qors-a in(cip)bitiyü(t?gindim).
元統二年十干狗年十月幸福之日立碑。我彰八里人巙巙禾爾薩撰寫(此碑)。⑤耿世民:《回鶻文亦都護高昌王世勛碑研究》,《考古學報》1980年第4期,第519~520頁。
巙巙精通回鶻文,其先祖在康里東遷途中在彰八里一帶停留生活過,也有可能。
以上文獻可見巙巙足跡可能曾經到過河西武威地區及吐魯番地區。
綜上庶幾可以認為,在東西交通大開的元代,西域雙語作家曾來往于大都與敦煌、吐魯番之間。那么,創作于元大都的作品是如何來到敦煌的?從元大都到敦煌的文學文本流動,可以通過多種渠道。除了中央政府和西域諸王的官方貨物交流外,從大都出發到西北的官府使團、商貿團隊、宗教僧團等都有可能將佛經帶到敦煌、吐魯番地區。比如:噶瑪噶舉黑帽系乳必多吉活佛,應元順帝邀請,從西藏出發,1358 年11 月經過青唐(西寧),1360 年12 月19 日到達元大都,1362 年1 月離開大都,巡禮西北地區的寺院,歷時三年,經過六盤山,涼州,甘州,敦煌,將財物,佛教用品布施給各地,可以想見,元大都翻譯刊印的佛經和各族文人作品有可能被乳必多吉這樣的僧團帶到敦煌,智泉在元大都翻譯的《說心性經》就極有可能通過這種渠道攜帶到敦煌。
由于作家們和他們漢文、回鶻文、蒙古文等多種語言文字的文學作品在元代絲綢之路上的密集流動,敦煌、吐魯番地區的回鶻人使用漢文成為一種常見的現象。
在元代的敦煌地區,回鶻人熟諳漢文佛教典籍和漢語言文學知識,不但能看懂漢文,還能用漢文書寫。在敦煌吐魯番文獻中有很多回鶻人書寫的完全是漢文的文獻,如《切韻》殘片①日本京都大學的高田時雄、龍谷大學橘堂晃一認為很多漢文文獻的書寫者是回鶻人。。巙巙的《亦都護高昌王世勛碑》鐫刻于元統二年(1334),背面回鶻文與漢文內容基本一致,漢文為典雅流暢的散文,而回鶻文卻為韻律和諧的四行詩②黃文弼:《亦都護高昌王世勛碑復原并校記》,《考古》1964年第2期,第35頁。。
敦煌回鶻文文獻的特點是夾寫漢字,包括漢字書寫的固定佛教用語、文獻標題、葉數、譯者和書寫者的名字。夾寫的漢字和婆羅米文是文獻內容的有機組成部分。有些詩歌中漢文和回鶻文同義詞先后出現,有些是只有漢字,有些夾雜漢字中的漢字的回鶻語音標,可能是抄寫者不會寫的漢字。原創和再創作韻文,如《說心性經》、《常啼菩薩求法故事》等文獻中漢字象符號一樣,后面有回鶻語后綴,要用回鶻語來讀③張鐵山:《回鶻文佛教文獻中夾寫漢字的分類和讀法》,《西域研究》1997年第1期,第99~104頁。。
作為元代文學的一部分,敦煌、吐魯番地區的文學發展及其與中原交流的情況,在傳世文獻中記載甚少,資料的匱乏成為制約元代文學研究向西北拓展的瓶頸,而敦煌、吐魯番文獻則為此項研究開辟新的視野,同時敦煌、吐魯番元代文獻的研究為敦煌學研究增補了新內容。
敦煌、吐魯番出土的元代回鶻文、蒙古文文獻,在內容、體裁、修辭方式、創作風格各方面都獨具特色,體現了回鶻文學與漢文學的互動,是蒙元時期絲綢之路上的明珠。這些絲路詩歌內容上以佛教義理為主,形式上以韻文為主。與中原傳統詩歌押尾韻不同,押首韻的四行詩在元代備受回鶻學者的喜愛。多數詩歌押首韻,少數詩歌則押尾韻,或兼顧首尾韻。與元代中原地區的諸宮調、北曲雜劇等講唱文學同步,回鶻文詩體故事、舞臺劇等是敦煌地區講唱文學代表,而同一時期的敦煌詩體佛經作品內容豐富,語言優美,則標志著元代翻譯文學的實績。元代大批西域作家東遷后,仍來往于西域與中原之間,是東西文化交流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