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任飛
(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24)
第五代導演之后,創作者改變了以往的典型化方法和英雄主義的宏大敘述方式,開始把目光轉向日常現實,向拒絕烏托邦、注重展現大時代中小人物的情緒和情感體驗的底層敘事靠攏[1]。此類影片雖然表述的都是身邊小人物的故事,但引起的卻是萬千大眾的共鳴,讓觀眾能夠有沉浸式體驗,而不是旁觀式。現實主義電影讓觀眾可以真正進入到電影世界中,并且或多或少都可以將自己身上的片段故事代入其中,真情實感地觀看電影。
此類現實題材電影的風格多為寫實的、深刻的,通常情況下戲劇性設計很少,主要運用簡單的鏡頭語言,還原出最本真的世界。演員表演真實細膩,行為動作都能作用于劇情的表達、事件的推動。比如賈樟柯的《三峽好人》、姜文的《太陽照常升起》、韓杰的《hello! 樹先生》、蔡成杰的《北方一片蒼茫》、董越的《暴雪將至》及畢贛的《路邊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從影片的整體架構來說,完全符合現實主義的創作理念,并且在完整的表達之上,加入了魔幻的表現方式,為主角人物的情感思想表達提供了適合的藝術方式。
無論是再小的人物,其內心都同樣擁有驚濤駭浪,如我們身邊的每一個普通人一樣。但循規蹈矩并且平靜的生活中必然是不可能會出現我們腦海中所幻想的世界的,而電影的表達則為我們每個人腦中的幻想世界提供了實現的溫床。
所以,此類現實題材電影雖然整體仍然是保持寫實,簡單表達,但是卻加入了部分荒誕的元素。運用現實主義的精準來描繪社會事件,但是卻悖論般地表現出一種由于對時空因素進行迥然不同的并置所致的奇異的效果。通過使用一種簡化的或者是精細的表達技巧和沒有夸張劇情的描寫手法,將一種神秘的或者是怪異的氣氛融入普通的主題。
一種新的思想以及表達方式的產生,通常都是會在美術以及文學作品方面先嶄露頭角,在經歷了時間的審視之后,再逐漸通過各種不同的方式進入各藝術行業之中。
中國傳統文化注重社會現實性的特點,以及左翼電影運動推崇的社會現實深刻影響了華語電影的創作方式和主題表現,使其在深植于現實主義的文化土壤中生根發芽。這令加入了奇幻元素的現實主義電影幾乎遺失于華語電影的文化語境中。在這樣的社會歷史背景之下,現實主義的電影創作中出現了一種對現實進行解構的“超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推動了華語電影藝術的進步。電影創作者們運用超現實主義的元素,通過影片中人物的無意識行為實踐來反映其真實的內心世界,在對現實進行解構的同時表現影片所蘊含的深層次社會和文化背景。
在進入21 世紀之后,隨著外來文化的介入、經濟的發展,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注重自身權利,自我意識全面覺醒。每個人都有了要當自己生活主角的意識,所以以小人物為主角的影片在此時刻進入觀眾視野,極大地滿足了觀眾的內心需求。同時,令人能夠擁有共鳴的人物設置,仿佛就是發生在身邊的劇情走向,營造出一種“藝術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之感[3]。
比如,《暴雪將至》中關于年代的設置便可以反論此社會與此類影片的勾連關系。影片的故事時間設置在1997年前后,處于社會變革時期,余國偉雖然積極響應國家口號“迎接新世紀的到來”,但他依然無法擺脫自身的時代性質和階級屬性。在一幕場景中,暴雨下的余國偉和眾多工人被工廠鐵門內念名單的人分成了兩部分,進入鐵門里的人繼續從事著原有的工作,而像余國偉這樣留在鐵門外的人成了第四冶煉廠多余的存在。在影片臨近結尾時,余國偉和身著工裝的人一起眼睜睜地看著代表著工業生產的煙囪被爆破拆除,濃煙滾滾中,看客們有的已經需要拄著拐杖乃至乘坐輪椅,濃煙遮天蔽日的暗淡影調讓人群顯得十分渺小而沉默。對于高速發展的時代而言,以余國偉為代表的小人物也都如同煙塵中的顆粒,在時代歷史的變幻下顯得多余而迷惘。
同時,當今社會經濟發展迅速,金錢作為大多數可使用的衡量標準,傳輸了一種完全不同于幾十年前的價值觀,人們都更加注重自身利益,同時對于生活的追求也更加多樣化,簡單的寫實描寫并無法滿足觀眾心中所想所需,所以,奇幻元素的出現,將片中主角的欲望或者是觀影觀眾的欲望,以一種抽象的方式展現出來,以與現實生活完全相悖的表達,用荒謬之像來抨擊生活。同時,因為接觸到更多事物之后,人們對于未知事物的想象也更加豐富,天馬行空的幻想也為影片中奇幻元素的存在提供了素材。
無疑,奇幻元素在此類現實主義電影中一定是對劇情發展起到推動作用的,甚至是發揮著使整部影片劇情發生轉折的作用。以《一出好戲》為例。《一出好戲》從本質上來說與筆者之前所列舉的幾部影片并不相同,這部影片在百度詞條中的記錄為喜劇片、劇情片,對其中所涉及的魔幻現實主義以及奇幻元素并未進行歸類,但是筆者認為該部影片其實同樣可以算作該次論文的研究對象[4]。
首先,劇情以小人物馬進開始進行切入,其整個公司的人都因為一場天災到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島之上,在島上發生了很多并不符合現實常理的故事。因為演繹方式、臺詞設計等更加偏向類型片,且戲劇性表達更強,使得影片從呈現方式上與以上幾部影片區別開來,但是因為進入海島之前,以及脫離海島之后,也就是正常世界的世界觀仍然符合我們當下社會的世界觀,其中人物設置,包括發生事件,都是正常設定,所以筆者認為此部影片也可以納入討論。
該部影片劇情發生了幾次較大轉折,其中每一次轉折,都是與奇幻元素相關。第一次,馬進中了彩票大獎,但是卻在團建之時遭遇了一顆隕石砸入大海,眾人乘坐的大黃鴨船并未能給大家庇護,眾人到了一個脫離正常世界的小島,展開了一系列似夢非夢不知真假的生活。在確認了首位頭領之后,眾人的生活在壓迫下展開,此時部分人物的精神世界已經瀕臨崩塌。在這樣的時刻,第二次的奇幻元素產生,一艘莫名出現的船使得整座小島的權力結構發生改變,管理者更換之后,整座小島價值觀重新規定,劇情逐漸推向高潮,此刻并未到達高潮的原因是主人公仍然處于蓄勢待發之時。第三次的奇幻元素——天上下起了魚雨,直接將故事推向高潮,主人公馬進拿到首領位置,同時是這次奇幻元素使得整個故事變得撲朔迷離起來,觀眾開始對小島上所發生的故事是否真實產生懷疑,也是這次的奇幻元素為劇情埋下了伏筆。片尾,片中角色實則在精神病院之中,也為之前的整個小島生活畫上了問號。而最后一次奇幻元素的使用,是那艘遠遠的,從海的另一邊駛來的巨輪,將現實生活和小島再次勾連了起來,造成了如夢如幻之感,見圖1。

圖1 《一出好戲》片段
這部影片雖然無法代表所有此類別現實主義電影,但是通過對該部影片的研究,仍然可以看出奇幻元素對于劇情發展的作用——交代世界觀,將現實世界與精神世界進行割離,完成劇情上從現實世界進入精神世界的過渡。
此類影片中的主角人物,多為生活不如意,對某一方面事情擁有執念,并且生活完全被此事所羈絆的設定。比如,《三峽好人》中,韓三明已經很長時間受到情感問題困擾,對家庭的渴望使他內心有了近乎執念一般的東西。《Hello!樹先生》中,樹哥因為年少時,親眼看見了父親失手殺死了哥哥,這件事成了他心中的夢魘,并且真切影響到了樹哥的精神世界。之后影片中頻頻出現的奇幻元素,也都明顯影射出了樹哥的人物變化。所以這一分論點筆者將以《Hello! 樹先生》為片例來進行分析。
影片中一直有一條暗線, 樹哥親眼看見他父親在樹上把他哥哥吊起來失手打死。這在樹哥一生當中有著揮之不去的魔咒般的影響力。在家庭構成上,樹哥是無父的孩子,并且雖然作為家里的次子,但是必須要承擔長子的責任。他在噩夢中沒有逃離,他認為父親和哥哥都還活著,在他內心掙扎著。在他一次次的人生掙扎中,父親和哥哥總是出現。而父親留給樹哥的記憶是殘暴的、是血腥的,他想掙脫卻又不斷在夢中出現。值得考究的是,哥哥最后在樹哥精神分離之后,扮演擔當了一個教導者的身份,說明樹哥一直在潛意識中還是崇拜著自己的哥哥。所以樹哥在眾人面前受盡屈辱之后, 他仍然能夠幻想出來自己的哥哥以及嫂子旁若無人的表演。然后當樹哥精神錯亂時,他才成為一個豐滿的人物, 他不斷和別人交流,無論是滿口荒謬預言,吸引周圍人的目光也罷。樹哥又重新成為焦點, 他不是默默無聞, 他又成為強者。而我們的視線也從一個旁觀者進入到樹哥的內心。或許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然而也無須追究。即便結尾處樹哥幻想小梅竟然開口說話, 即便他們生活在“新城”當中。這無疑都是樹哥精神世界的自我救贖[5],見圖2。

圖2 《Hello! 樹先生》片段
這部影片之中,奇幻元素是貫穿始終的,同時,奇幻元素所表現出的成像與現實社會的脫離度代表了主人翁當下精神世界的崩潰程度。一些已經離開了人世的人卻在樹哥的世界中頻頻出現,也同時象征了樹哥生命力的流逝。
奇幻元素的出現,對于人物變化來說,是有象征性的。一種是以奇幻元素的出現,來象征著片中角色的精神,或是即將的動作;另一種則是把奇幻元素當作可以推動人物進行精神選擇的助推劑,一旦奇幻元素出現,人物必將掙脫之前禁錮自己的枷鎖,走向新的人生[6]。
此類現實題材電影的主要特點是其關注小人物以及社會中所存在的問題,并且將發現的社會問題放在影片中的小人物身上表現出來,以達到與眾多觀影者產生情感共鳴的目的。然而在加入奇幻元素之后,魔幻的敘事方式雖然會使得影片有些晦澀難懂,同時失去部分觀影者,可在筆者看來,奇幻元素于部分現實主義電影而言是有存在的必要性的,當一些難以發聲的小人物在社會中無聲沉浮之時,唯有用奇幻元素與社會的格格不入來表現出人物內心精神世界的驚濤駭浪。奇幻元素在影片中越荒誕,其對主題表達的影響就越深刻。
比如,《暴烈無聲》這部影片,講述的是一個父親尋找自己丟失的兒子的故事,通篇都是現實主義敘事,如上文所說,依然是一個小人物經歷的社會問題,其還引申到了關于貧富的問題。男主角張保民是一個無權無勢,靠吃身體飯賺錢的啞巴,他孩子的丟失,與一名礦老板,大資本家昌萬民有關,他苦苦追尋之下,他的孩子卻仍然是永遠地離開了他。雖然影片最后是一開放式結局,但回顧影片,那一關鍵的奇幻元素就可以說明那丟失的孩子此時已不在人世。魔幻現實主義的敘事方式對劇情發展起到了關鍵性推動作用。丟失的小男孩與一小女孩竟然都出現在了那個曾經被懷疑是藏尸之地的山洞口處,女孩的爸爸在很遠的地方呼喊她,女孩消失了。但因為男孩的父親張保民是一個啞巴,他無法呼喊,男孩只得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著眾人離去。此處奇幻元素的運用其實是直接影射了影片中真實的人物社會關系。張保民無權無勢,說話無用,人物設置也是一個啞巴的形象,作為社會底層的存在,最后自然是無法救回自己的孩子,而同樣失蹤的女孩的父親卻是一位律師,靠嘴吃飯,最后女孩也是在他父親的呼喊聲中,回到了家人身邊,見圖3。

圖3 《暴烈無聲》片段
這樣一片段式呈現方式,直接總結了影片全篇的人物設置,人物關系以及劇情發生走向,并且為男主人翁最后的心靈崩潰埋下了伏筆,劇中人看到的奇幻元素對之行為以及精神都可以產生推動作用。
加入了奇幻元素的現實題材電影,其實是打破了當下社會所設定的固有規則,以一種全新的表現形式,造成了不同空間的結合,無論是時間尺度的過去未來,還是唯物唯心的現實與精神,奇幻元素成了一座橋梁,使得觀眾能夠最大限度地體驗生命的深度和廣度。
現實題材電影本身的特點,如看向生活、關注小人物、拒絕烏托邦、寫實等,本都該是與奇幻元素截然相反的存在。然而奇幻元素的巧妙融合,卻達到了深刻現實主義的效果。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曾說過,“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在黑暗的人性中,精神上卻爆發出猶如太陽一般的光亮,光明的存在,將會更加襯托出黑暗的孤寂。觀眾在觀影之時,也會跟隨主角的精神世界,看到光明,感受到了內心的需求,再回頭看見現實社會所等待自己的一片慘淡。
從電影制作的角度來說,奇幻元素無論是在劇情發展、人物變化,還是主題表達之中,都是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在現實主義電影之中加入奇幻元素,那么其特殊性必然會使之成為片中重點,更會是影片的亮點所在。
作為目前電影市場中并不強勢的電影類型,加入奇幻元素的現實主義電影無論是從獨特性,還是其主題深度,以及藝術高度,都極有發展潛力。但是因為其不同于普通單線敘事,加之其魔幻現實主義的敘事方式,導致了觀影群體必然無法是大眾。電影是遺憾的藝術,但是在奇幻元素賦予的烏托邦里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