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奇琦
摘 要:未來區塊鏈和人工智能的發展會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人工智能意味著一場生產力革命,而區塊鏈則意味著一場生產關系革命。集體行動困境是人類社會發展長期面臨的難題。為克服這一難題,在政治領域的重要發明是民族國家,在經濟領域的重要發明是股份制公司,在社會領域的重要發明則是區塊鏈。智能合約可以將碎片化的個體利益有效且低成本地整合起來,并形成社會革命的政治經濟影響。在學術研究中,對價值的定義一直是重要難題。在實踐操作中,平臺型公司對價值定義存在霸權。區塊鏈有助于消除信息不對稱所導致的結構洞,可以在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直接建立聯系,并通過協商民主和代理人機制等框架直接參與經濟分配。區塊鏈可以使價值體系更有利于生產者。
關鍵詞:區塊鏈;智能合約;人工智能;智能社會;政治經濟學;社會革命;價值革命
中圖分類號:TP1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1)01-0108-(08)
DOI:10.13852/J.CNKI.JSHNU.2021.01.011
目前關于區塊鏈的討論更多集中在數字貨幣的應用與規制等內容上,在經濟學或法學領域的相關成果較多,而從政治經濟學角度就區塊鏈可能對智能社會造成的深刻影響進行考察的成果并不多。本文嘗試從這樣的宏觀視角回答以下兩個問題:區塊鏈在智能社會中究竟具有何種政治經濟意義?區塊鏈對政治經濟結構會帶來哪些顛覆性影響?筆者主要從區塊鏈給政治經濟結構帶來的社會革命和價值革命兩個角度入手,試圖從學理上考察區塊鏈給政治經濟結構變遷帶來的重構潛能和未來意義。
一、區塊鏈在智能社會中的特殊價值
未來區塊鏈和人工智能的發展會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國內目前討論人工智能和區塊鏈的文章多數還是將兩者分開討論,而將兩者結合討論的成果往往僅涉及它們的應用。例如,區塊鏈的“挖礦”會浪費大量的能源,因此,有學者建議利用“挖礦”來訓練人工智能算法。 實際上,人工智能和區塊鏈在未來需要進一步融合。人工智能的發展會加劇一系列問題,如隱私、安全和公平等問題,而這些問題的解決都需要在區塊鏈上尋找突破口。
這里以安全問題為例。隨著5G、物聯網等技術的發展,未來智能體的數量會越來越多。大量智能體的出現與聯網將引發新的網絡安全問題。2015年以來,新增通用軟硬件的漏洞量每年達到20%以上的增長率。 可以預想,在自動駕駛技術逐漸普及之后,當人們乘坐在自動駕駛汽車上,這時如果黑客攻入自動駕駛系統并實施侵害,那么其后果不堪設想。萬物互聯意味著未來越來越多的設備都在網絡上,那如何來保證網絡的安全?第一代互聯網的設計初衷并不針對網絡安全,而是希望人們可以更加便捷地交流信息。然而,第一代互聯網在方便交流的同時,由于設計中的匿名性產生了表達失范以及網絡安全問題。 同時,由于第一代互聯網更多集中在消費互聯網,能夠上網的設備主要集中在計算機等設備上,而生活中的大量實體是跟互聯網分離的,網絡攻擊所造成的傷害相對有限。伴隨著互聯網發展的重心從消費互聯網轉向產業互聯網,同時互聯網進一步實現移動化,網絡安全的問題將進一步凸顯。
區塊鏈技術可以有效應對網絡安全的相關問題。區塊鏈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可溯源,特別是聯盟鏈形式的主權區塊鏈。 在國家數字貨幣的基礎上,用戶利用互聯網進行的交易活動、資金流轉都可以被記錄。 目前網絡安全的維護已經在致力于一種可溯源的技術,即在路由器上增加一些存儲設備,這樣數據交換的每個節點都可以記錄訪問細節,使得追蹤訪問線索成為可能。互聯網在發展初期強調匿名性, 區塊鏈在早期發展時同樣有這樣的需求。例如,比特幣從一種邊緣貨幣最終發展成受歡迎貨幣,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其匿名性,即其適合進行地下交易。 然而,無論是互聯網還是區塊鏈,發展到一定階段后都需要治理的介入:在這類設施上的行為越來越多,影響也更大,完全的無政府行為會導致其混亂。因此,在互聯網和區塊鏈上形成秩序的需求就會產生,如Mt. Gox平臺破產的事件,不僅是比特幣發展史上的重大災難,也證明了缺乏中心化治理的比特幣很難維持必要的安全。
區塊鏈的內涵有三個層次:數字貨幣、智能合約和智能社會。到智能社會這一層次,人工智能和區塊鏈的社會影響和意義會進一步融合。人工智能的快速發展催生了一大批公共治理問題,區塊鏈可以量化并提升節點的認知水平,打造可信任的人工智能平臺。 同時,下一代的互聯網以區塊鏈的形式來搭建,并將其內容從信息交換向價值交換聚焦,因此,下一代的互聯網也往往被稱為價值互聯網。 但是,區塊鏈不足以描述互聯網的網絡形態。具體而言,區塊鏈本身是首尾相連的信息鏈,將來,聯盟鏈的區塊鏈形式可以通過側鏈技術拓展區塊的規模,從而形成新的更加龐大的區塊鏈網絡結構,即區塊鏈網。換言之,最初在各個領域形成的聯盟鏈是以鏈的形式存在,這些鏈將來會被打通,逐步形成一個巨大的價值網絡。智能社會的重要資產都會在不同領域里上鏈,將價值映射到新型的價值網絡中,再通過智能合約,使智能社會中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的交流更加便捷。
人工智能意味著一場生產力革命:其最大的功能是解放勞動力,即通過計算機對人力的模擬代替部分勞力的工作。 而區塊鏈則意味著一場生產關系革命:其意義體現在把單個的個體更好地組織起來,并在智能社會中產生協同行動。具體而言,區塊鏈的生產關系革命體現在社會革命和價值革命兩個層面。
二、集體行動:國家、公司與區塊鏈
自誕生以來,人類社會一直面臨的重要難題之一就是集體行動難題,人類社會恰恰是通過克服這一難題而不斷取得進步的。例如,在人類演化之初,尼安德特人在智力、體格等方面都強于智人,然而尼安德特人卻消失了,智人成為地球的主人。一些研究認為,智人較早地發明了語言,并使用語言進行密切的溝通以形成集體行動,這是智人戰勝尼安德特人以及其他大型動物的重要原因。 曼瑟爾·奧爾森(Mancur Olson)使用了“集體行動困境”這一概念,即成員數量越多,相互協商達成一致的行動就越困難,成員數量越少,一致行動就越容易。 其他的相關理論如“阿羅不可能定律”和“孔多塞悖論”也描述了類似觀點,都是希望說明社會個體的意愿是不能簡單加總的。下面分別從三個領域來討論人類社會如何克服集體行動困境。
第一,在政治領域,民族國家的出現是促進人類集體行動的重要發明。在人類社會早期,村落或者部落往往是以血緣為聯系的。然而,民族國家卻可以將不同血緣的人通過某種紐帶凝聚在一起,并且能夠形成一種對共同體及其領導人的統一認同。工業社會之后的社會動員主要是在民族國家的基礎上完成的。按照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觀點,民族是想象的共同體,即通過“印刷資本主義”,把整個民族的觀念聯系在一起,從而生成了一個整體形象。 國家是資源整合和再分配的核心,也是同他國進行權力爭奪并保護國民的整體架構。 約翰·羅爾斯所提出的差別原則,即從弱勢群體的角度來思考整個社會。 這一原則的實施就建立在國家認同的基礎上。為什么一定要從弱勢群體的角度來思考問題?這其中的關鍵是把國家看成一個整體,那么優勢群體的財富就需要拿來再分配給弱勢群體,這是羅爾斯所強調的分配正義的重要內容。簡言之,國家是政治領域解決集體行動難題的重要方式。通過國旗、國歌等民族主義的符號,國家把人們的個體行動整合為集體行動。當民眾個體被告知他的行為不是在為其個人努力而是為國家奮斗時,民眾個體的民族自豪感會被激發出來,從而形成強大的集體行動能力。
第二,在經濟領域,克服集體行動困境的最重要發明是股份制公司。股份制公司的出現是一次重要的經濟革命,其設立的最初目的是希望投資者通過其所占有的股份,對未來所獲得的收益進行分配。當人們力圖圍繞某個經濟目標進行合作,那么自然而然地就需要這種形式。而上市制度的出現更加增強了這種集體行動的能力。公司上市制度使得中小投資者在不直接參與公司管理的同時,可以分享公司的利潤。從這一意義上講,公司的市值反映了投資者對這一公司未來的預期。因此會出現這種現象,即便某一公司的盈利能力還不強甚至為負,其市值仍然會升到非常高的狀態。
第三,在社會領域,區塊鏈可以成為未來克服集體行動難題的重要技術工具。在區塊鏈技術的加持下,智能社會的未來圖景如下:人與人之間通過互聯網相互溝通,而物與物之間通過物聯網相互連接;未來會出現數量龐大的智能體,而智能體的交易行為主要通過智能合約進行處理。如果智能體之間或智能體與人類之間所進行的交易都需要人類來對其逐一進行授權或監管,那么最終這些授權和監管就會變成人類社會的負擔。然而,人們在使用這些智能體時可以通過智能合約進行便利性的授權和監管。智能合約自動生效的前提是,要把人和資產都映射到區塊鏈上,然后用合約將相關條件固定好,一旦達到某些條件或者閾值,合約就會自動生效。
這里以出版為例來討論智能合約的革命性潛能:某人完成了一本書,并將該書上鏈。他會為這本書擬寫一個簡單的合同,每一個閱讀此書的人,將會自動付給作者一定數額的報酬。如果這一模式成立,那么將會對傳統的出版行業形成巨大沖擊。目前興起的網絡在線閱讀、付費閱讀等模式已經對傳統出版形成明顯挑戰。 這些形式與區塊鏈的相同點在于,其目的都是在減少出版中間環節對利潤的控制,其思想內涵是點對點交易(就是希望在商品或服務的需求方和供給方之間直接建立關聯,縮短交易的鏈條)。當然,目前的在線閱讀與區塊鏈閱讀存在明顯不同。首先,在線閱讀是中心化的,而區塊鏈閱讀是多中心化的。從技術上講,在線閱讀是單一中心,平臺方有可能利用信息的不對稱對作者進行欺詐。其次,平臺仍然無法有效保障作者的知識產權。當某位作者發現自己的作品被抄襲時,他可能會因為過高的行動成本放棄申訴,甚至很多作者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的作品被抄襲。但未來的區塊鏈閱讀將會有效解決這些問題。網絡文學的盜版主要面臨根除難、取證難和維權難三大問題, 區塊鏈信息的可追溯性使得侵權行為的認定變得更加容易。由于整個網絡中的信息是可以溯源的,因此,侵權糾紛中產生的細節信息和相關事實,都可以通過區塊鏈的追溯實現。并且,由于對資產進行了上鏈處理,所以一旦發生侵權行為,就可以通過智能合約對侵權人進行直接處罰,解決了執行難的問題。
區塊鏈推動的社會革命會反過來對政治領域和經濟領域產生影響。例如,基于區塊鏈技術,未來可以形成以大數據為中心的協商民主。由于信息采集和處理等交易成本的降低,大數據協商民主會成為未來政治的重要發展方向。工業時代政治參與的代表性模式是選舉民主。在工業化的條件下,大范圍地采集每個公民對某一事件的態度和意愿成本較高,而選舉民主正是為了降低信息收集成本而發展形成的。在信息時代,信息采集的成本越來越低。區塊鏈可以監督采集信息的過程和方式,使信息搜集更加透明和公正。約翰·基恩(John Keane)認為,民主的重要內涵是在相互監督的背景下約束利益相關方的行為。 在智能合約的基礎上,公民可以更有效地實現相互的民主監督,同時,公民的真實意愿表達也可以更容易地輸入到政治過程中。因此,大數據協商民主需要跟人工智能和區塊鏈等技術結合在一起。人工智能所提供的是勞動力的解放和節省,而區塊鏈可實現的是智能合約的自動達成。
三、價值定義中的困難與霸權
前一部分討論了區塊鏈所蘊含的社會革命含義,這一部分則討論區塊鏈的價值革命內涵。由于價值問題更為復雜,因此,筆者用兩個部分對這一問題進行討論,這一部分首先對價值定義中的困難和霸權進行分析。價值定義的困難更多體現在學理層面。在政治經濟學研究中,價值的定義和歸屬是經典難題之一。馬克思對價值和使用價值進行了區分:價值是凝結在商品中的無差別的勞動,使用價值是商品給人們提供的某種功能性的屬性。 馬克思的區分具有經典意義,然而這一區分在解釋最新的一些變化時可能會面臨一些困難。例如,誰來定義無差別的勞動?在人工智能時代,大量勞動都可能由人工智能完成,那么凝結在商品中的勞動到底是人的勞動還是機器的勞動?機器的勞動能否算勞動?當機器提高生產率后勞動時間縮短了,那么商品的價值是不是一定就降低了?再如,公司往往會在商品上附加很多屬性,如農民種出來的蔬果在被整體收購時,價格是非常低的。然而,在運輸過程中會形成運輸成本,同時,商家用精美的禮盒將蔬果包裝起來,從而提高售價。那么,這一增值的部分能不能簡單地用勞動來定義。當然,如果對勞動做擴大化解釋,也可以用勞動中的增值服務來定義,但問題是,這部分增值服務的勞動跟最初的生產勞動能不能等價?
在收藏品市場上,商品的價值變化會更加明顯。畫家的同一幅作品在當時的價值和兩百年后的價值是不一樣的。同樣是凝結在這件商品中的勞動,為什么在兩百年之后就翻了好幾倍呢?當然,這里仍然可以用勞動解釋,即這里的勞動是保管者和收藏家對作品賦予的價值。保存可以被定義為一種勞動,同時營銷也可以被定義為一種勞動。但是,這一解釋依然面臨同樣的問題,即勞動解釋能否被無限地擴大化,同時,這些附加屬性與生產勞動是否有本質區別?因此,勞動定義的方法對工業品定價會相對容易,然而對服務定價會特別困難。服務過程大多提供的是無形商品,對服務的評價往往需要考慮客戶的體驗感,如藝術品的價值往往需要依靠個體的審美能力。梵高的畫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但是在梵高所處的時代,他的作品卻并未得到市場的認同。由此來看,價值的定義中不僅涉及勞動時間,還涉及市場認同度以及市場運作等因素。
在證券市場中,對證券的價值定義會更加困難。對于公司價值的合理定義及其背后的依據有哪些?判斷一只股票價值的參考標準有哪些?如在疫苗事件爆發前,長生生物公司被認為具有重要的市場和投資前景:從在售疫苗的簽發數量來看,該公司在國內居于第二位。疫苗事件發生后,特別是當長生生物涉案人員因涉嫌刑事犯罪被刑事拘留后,多家證券公司給予長生生物的估值為零。 這就會出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定義該公司生產疫苗價值的勞動屬性未變,但是公司的股價卻發生了巨大變化。在經典作家那里,這類問題的解決主要是通過價值和價格的區分來實現的。如恩格斯指出,“價值本來是原初的東西,是價格的源泉,倒要取決于價格,即它自己的產物。大家知道,正是這種顛倒構成了抽象的本質”。 恩格斯闡明的是價格的異化,即其對價值的偏離。馬克思和恩格斯把這種價格異化看成資本主義制度的重要問題,并對其進行了強烈的批判。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批判極具穿透性,然而從經濟發展和國家建設的角度來講,我們仍然需要充分運用資本的力量,并有效借鑒西方政治經濟學中關于價值定義的一些新成果。因此,關于價值的定義需要一個綜合框架,即必要勞動時間僅僅是一個方面,還應該考慮其他的影響因素。
價值定義的霸權則更多體現在實際運行層面,主要有如下幾點:
第一,具有壟斷地位的公司擁有很強的定價權,可以利用壟斷地位獲得超額利潤。隨著經濟全球化和信息技術的發展,跨國組織利用定價霸權形成了以金融資本為紐帶、以科技合作為特征的國際壟斷新形勢。 在現實過程中,類似的定價霸權是普遍存在的,即使不存在明顯的壟斷公司,仍然有一些隱形冠軍公司 掌握著價格霸權,如德國就具備大量的隱形冠軍公司。在分工細化的小領域,這些隱形冠軍公司就具有價值定義的霸權。由于這些隱形冠軍公司具有某種優勢,致使其產品在領域內具有定義價格的能力。這些在全球價值鏈中居于重要地位的隱形冠軍公司,往往可以在流通環節實現對價值的壟斷。 由此,這些公司通過提升價格來增加公司利潤,并以此來打敗競爭者,蘋果公司就是這一模式的典型實踐者。蘋果手機之所以比同類型手機價格昂貴,是由于蘋果公司重新定義了手機價值:喬布斯重構了蘋果公司的流行文化,并且通過饑餓營銷、粉絲經濟等營銷方式放大了蘋果公司產品的價值。
第二,知識產權是優勢公司確保價值定義霸權的一種重要工具。優勢公司可以利用知識產權對競爭對手的發展進行限制,如具有優勢地位的公司可以利用先發優勢對本領域的未來發展情況進行專利布局和專利儲備。后發公司在新興領域的科技研發中所能做的大多為如下幾種選擇:第一,繞過這一技術方案,進行其他可能性研發;第二,向優勢公司購買專利的授權;第三,跟優勢公司成為更加密切的伙伴,成為它的中下游公司;第四,被優勢公司收購,放棄自己的獨立地位。在實踐中,優勢公司會運用先發地位來構筑“護城河”,如諾基亞的手機業務被微軟收購,但其仍然可以憑借數量龐大的優質專利盈利。 從知識產權的內在特性來看,知識產權產品的非排他性和知識產權壟斷之間的矛盾,就是價值定義霸權最明顯的體現。 在全球經濟發展中,發達國家往往通過這種價值定義霸權保證其在全球經濟體中的領先地位。研究顯示,從事高技術復雜度、高附加值的上游公司在國際分工中擁有較高的地位。 以蘋果手機為例,盡管其在中國大陸完成組裝,并且部分配件跟中國大陸也有關系,但中國大陸在蘋果手機上只能獲取不到5%的利潤,而蘋果手機的美國母公司卻利用專利和營銷掌握了價值定義的霸權,始終可以拿到最大部分的利潤。
第三,發達國家的經濟繁榮與其擁有大量在世界經濟中具有重要作用的平臺型公司有著密切關系。許多發展中國家之所以長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有兩個主要原因:一是自身的發展問題,二是發達國家對先進制造業的壟斷。跨國公司掌握著數量巨大的知識產權,并且通過高額的技術壟斷利潤獲得技術創新的持續動力和資金來源。 如果發展中國家不具備強大的自主研發能力,那么其很難突破發達國家的技術壟斷。在數字經濟時代,技術壟斷就意味著定義價值的能力。因此,目前全球市值最高的公司其實都是平臺型公司,典型代表就是蘋果公司。蘋果公司并不直接生產手機,而是搭建了一個平臺和生態系統,其重心是產品研發和消費者維護,而產品的制造完全交由代工廠來完成。此外,蘋果公司建立了iTunes、APP Store等在線服務平臺,通過增加用戶的正向使用體驗強化用戶對平臺的使用熟練度。 通過與消費者、開發者以及生產者之間的多方互動,蘋果公司掌握了價值定義權并形成一系列的知識產權壟斷。谷歌則希望構建一個包括TensorFlow框架和TPU芯片的新人工智能平臺。同時,谷歌母公司Alphabet希望在Google X實驗室的強力支撐下,構建一個包含生命科學、智能家居等內容的綜合性人工智能發展平臺。中國的BAT巨頭同樣是平臺型公司。此外,不少新型公司在發展初期就具有很強的平臺特性,如共享出行領域的滴滴打車、民宿方面的愛彼迎、電子商務方面的新興公司拼多多等。
綜上,這一部分主要討論了價值定義的困難和霸權,而這兩個問題的解決則需要從區塊鏈上尋找出路。
四、價值歸生產者:節省交易成本和科斯定律
區塊鏈對這種平臺型公司的價值定義霸權會形成有效限制。平臺是互聯網時代的代表性產物,其作為專業化的中介,最大的意義是規模效應,可以將同質的、利他的、服務性的優勢通過規模效應展現出來。通過平臺,每個個體的價值可以更有效率地提升。然而,如前所述,平臺最大的問題在于價值定義的霸權。正如西方左翼加速主義的提倡者尼克·斯爾尼塞克(Nick Srnicek)所指出的,在大數據時代,作為基礎設施的平臺被資本主義社會關系所壟斷。 一旦平臺處于壟斷地位,往往可以利用這樣的地位實現價格的壟斷。當然,壟斷平臺同樣面臨新闖入者的挑戰,如在中國電商領域,阿里是最大的平臺型公司,而京東、拼多多、網易嚴選等作為闖入者與阿里展開競爭。區塊鏈對于平臺型公司的限制主要集中在如下三點:
第一,區塊鏈有助于消除信息不對稱所導致的結構洞。區塊鏈所定義的價值互聯網,其最大意義就在于可以形成基于區塊鏈的多中心社會平臺。區塊鏈技術可以實現追溯成本和執行成本的降低,完整、真實、連貫地記錄顧客的消費信息和服務信息,從而使得電子化消費更加透明。同時,區塊鏈可以實現中介平臺的多中心化和社會化。之前的中介是由中介服務商以及服務人員構成的,而在區塊鏈平臺上,算法和區塊鏈架構就成為最大的中介。由于所有的商品都在鏈上,所以許多合約可以智能地加以執行,這樣就可以盡可能地消除結構洞。結構洞是社會學家羅納德·伯特(Ronald Burt)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伯特假設甲和乙之間存在信息差,此時如果丙同時認識甲和乙,那么丙就可以在甲和乙的交易中獲得新的價值,也就是說,丙作為經紀人,可以從中利用信息差收到一筆價值不菲的傭金,丙所處的位置就是結構洞。
在以區塊鏈為中心的智能社會中,從事中介服務的勞動者個體的數量會減少。盡管區塊鏈架構的開發和維護本身需要技術人員,然而這些技術人員的數量是相對有限的。從本質上說,處于結構洞位置上的中介所獲得的利潤,實際上是利用交易中的非冗余信息而降低的交易成本,但是中介組織獲得的利潤同時增加了新的交易成本。 而區塊鏈使信息公開透明,從而消除了結構洞并降低了交易成本:通過區塊鏈平臺,人們可以更快捷、超低成本地獲得全面、真實的信息,而對信息流通產生阻礙的結構洞不再存在或大大減少。
第二,區塊鏈可以在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直接建立聯系,并通過協商民主和代理人機制等框架直接參與經濟分配。如前所述,之前商品的經營者在流通環節會獲取更大份額的價值。在很多生產環節,平臺只是發揮促進要素流動的組織功能,但卻占據大部分的利潤并形成新的霸權。在這樣一種商品的流動過程中,生產者感到不公平,但是卻無力抗拒平臺強大的壟斷效應。而在區塊鏈時代,生產者的利益可以得到更多保障。因為減去過多的中間環節,生產者只需要把商品加上相應格式和內容的合約放在區塊鏈上就可以直接獲得收益。特別是對一些不以實體形式存在的商品,如電子音樂或網絡小說等,這種社會平臺模式會更加有效。智能合約的形式可以降低合同的監督成本和執行成本,這就減少了大量的中介以及交易成本。
區塊鏈的核心價值和意義在于利益相關者的參與記賬。區塊鏈可以分為三種:公有鏈、私有鏈和聯盟鏈。比特幣是公有鏈的代表形態,其強調將交易信息發給所有人。這一理念是非常先進的,比較接近協商民主的本意。根據哈貝馬斯的定義,協商民主就是讓所有的參與人對整個過程擁有信息的知情權和決定權。 然而在實際運行過程中,公有鏈卻受到成本和技術的限制。如果把交易信息發給所有人,那么參與者數量增加導致的信息過載會壓垮整個區塊鏈架構。由此產生了一個問題,是否有必要使所有人都來參與記賬?實際上,更為可行的折中方案是選擇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代理人代為記賬和監管。當然,這里可以通過制度設計來保障參與人對代理人的限制,如隨機動態抽取代理人,以及不定期隨機更換代理人等。代理人的存在可以有效減少參與人數。并且,通過關鍵參與人的參與,可以減少信息成本。區塊鏈共識機制中的授權權益證明機制(Delegated Proof of Stake,縮寫DPoS)便充分利用了代理人機制。從這一意義上講,區塊鏈技術的產生和發明過程實際上也運用了代議制民主的基本框架和內涵。區塊鏈會更加有助于協商民主的實施,然而全民參與的信息成本之高仍然會超出信息系統的負載。因此,通過技術設計引入代議制民主的原則,將區塊鏈與現行民主制度加以結合也是區塊鏈發展的重要方向。在區塊鏈的技術框架下,參與人及其代理人參與了整個政治過程,提升了政治過程的透明度,欺詐行為也可以減少。卡羅爾·佩特曼的參與民主理論指出,高層次的參與活動可以使個人更加充分地理解公共領域的問題。 羅伯特·達爾在研究公民的有效參與時提出經濟民主的主張,認為通過建立自治和合作組織,可以保障個人更大程度地通過投票參與公共事務,從而實現更大程度的參與式民主。
第三,區塊鏈可以使價值體系更有利于生產者。從世界范圍看,目前經濟系統的最大問題就是把價值定義權過多地賦予虛擬經濟,這種虛擬經濟的過度繁榮可能隱藏著巨大的風險。虛擬經濟中的資本過度積累導致經濟的過度金融化,造成了金融資本對社會其他行業的剝削。 盡管虛擬經濟被看成經濟體發達的重要表現,但是虛擬經濟本身不直接在生產過程中產生價值,而主要是在商品流通過程中通過增值服務來附加價值。這部分價值在很大程度上是虛擬的,所以虛擬經濟一定要跟實體經濟相結合。換言之,以虛擬經濟為特征的第三產業要跟第一產業和第二產業相結合才會實現更好的發展,這也是近年來中國極為強調先進制造業的原因。此前上海對自身的定位是金融中心、貿易中心和航運中心等,希望在經濟體的比重中進一步增加服務業的比重,但是近年來上海市的發展戰略逐步調整為服務業和先進制造業并重,就是要突出這一點。
由于結構洞產生高昂的交易成本,中間人可以利用其信息優勢賺取更多與信息和平臺相關的利潤。而在區塊鏈這一全新平臺上,交易成本會極大降低,從而使整個價值體系更有利于生產者。這里的生產者不僅包括第一二產業中的生產者,也包含提供服務的第三產業生產者,如在出版行業,目前的價值分配以出版商為中心,出版商所獲得的利潤遠大于知識的生產者。從工業時代以來,作品出版后的版權大多被出版商控制,而個體作為知識的生產者反而在知識產權中處于劣勢。“閱文事件”中大量網絡文學作家的反對意見表明,知識生產者在與傳統平臺的競爭中處于絕對的劣勢地位,原有的商業模式、利益分配模式難以適應新的經濟發展階段。在新的信息時代,這種利益格局需要進行更大的調整,旨在更加利于生產者。
五、結語:基于充分動員基礎上的公平價值體系
人類社會從一開始就面臨集體行動的難題,而區塊鏈則是智能社會中克服集體行動難題的新型動員技術。在區塊鏈技術基礎上,社會成員間的意愿交互、合意達成都會變得更加容易。換言之,在區塊鏈技術基礎上,社會大眾的需求會進一步動員起來。這種社會意愿的充分動員不僅包括人類個體,還包括未來出現的大量智能體。智能體在智能社會中的地位可能是半主體的人,即其會具備某些類人屬性,但是其獲得的權利集合不能完全等同于人。區塊鏈技術對智能社會個體和智能體間的充分交互具有重要的意義,從這一點上講,區塊鏈會給整個智能社會帶來一場社會動員革命。
在充分的社會動員之后,智能社會中的價值分配就會變得至關重要。如果在一個充分動員的社會中,多數個體感到分配不公平,那么這種積聚的社會動員就可能導致社會的失序。因此,在充分動員的基礎上,保證每個個體的價值公平就會變得至關重要,而區塊鏈是能夠達致價值公平的有效技術手段。通過消滅信息不對稱和結構洞,區塊鏈可以構筑一個生產者和消費者直接關聯的點對點網絡,從而弱化平臺的相關作用。近年來在西方學術界已經出現了關于平臺資本主義的大量批評,而區塊鏈則提供了反思平臺資本主義的一個根本性技術力量。在實際運作中,區塊鏈技術仍然有可能被重新掌握在平臺手中,如臉譜公司就在推動天秤幣(Libra)的發行。從技術特征來看,天秤幣同樣有可能成為一個新的平臺,這就是技術異化的典型例證。當然,不同國家在區塊鏈上的實踐方向不同,中國則會推動以國家為支撐的主權數字貨幣的實踐。從社會整體效應的角度看,這一實踐路徑更能保證社會革命和價值革命的實現。本文討論的區塊鏈技術的政治經濟意義,更多是對技術所展示的社會特征進行學理性考察。至于區塊鏈在未來推動中產生的實際影響和后果,有待之后的實證研究進一步觀察。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Significance of Blockchain Technology
in an Intelligent Society
GAO Qiqi
Abstract: The development of blockchain an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will be closely integrated in the futur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means a revolution for productivity, whereas blockchain means a revolution in production relations. The dilemma of collective action is a long-term problem facing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 society. To overcome this problem, the important invention in the political field is the nation-state, the important invention in the economic field is the joint-stock company, and the important invention in the social field is the blockchain. Smart contracts can integrate fragmented individual interests effectively and at low cost, and form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impact of social revolution. In academic research, the definition of value has always been an important problem. In practice, platform companies have hegemony over value definition. Blockchain is beneficial to eliminate structural holes caused by information asymmetry, and can directly establish connections between producers and consumers, and directly participate in economic distribution through frameworks such as consultative democracy and agent mechanisms. In general, blockchain can make the value system more beneficial to producers.
Key words: blockchain technology, smart contract,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intelligent society, political economy, social revolution, value revolution
(責任編輯:蘇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