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瀟 王丹敏 楊立奇
【內容摘要】本文基于空間理論,探討短視頻社區如何建構自然空間和社會空間的樣貌與意義。從宏觀上看,短視頻社區的空間是流動的空間,也是地方性的空間,短視頻社區的空間是環繞流動建立起來的,用戶選擇音像符碼進行編碼和傳播,使得地域的景觀進入虛擬社區之中。與此同時,短視頻生產對地理空間有著顯著的依賴。地方空間為流動空間提供了邊界,也塑造了流動空間的結構;從微觀上看,短視頻空間生產實質是對碎片化空間進行賦權,短視頻社區將碎片化空間納入社會化的關系網絡之中,建立起新的社會關系和經濟聯系。
【關鍵詞】空間生產;短視頻;地方空間;流動空間
時間和空間是構成社會存在的兩個基本向度。然而相較于具有歷史意義的時間概念,地方、位置、景觀、環境以及鄉村等體現空間意義的形態沒有得到相應的重視,甚至一度被貶低。福柯曾經說過:“空間被看作是死亡的、固定的、非辯證的、不動的。相反,時間代表了富足、豐饒、生命和辯證。”①20世紀后半葉,“空間”和“空間性”成為社會生活的重要內容,“空間批評”因此成為現代性批判的重要思想。愛德華·蘇賈在《后現代地理學:重述社會批判理論中的空間》將批評領域對空間問題的關注稱為“空間轉向”(spatial turn),意指人們對于歷史、時間、社會等等關注轉移到了空間上來。其中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福柯的空間規訓理論以及卡斯特爾的流動空間理論成為“空間轉向”的代表理論。隨著互聯網的崛起,新的通信方式和連接技術對人類的社會形態和交往模式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使用空間生產理論對新的社會文化現象進行闡釋十分必要。尤其是近年來成為互聯網“風口”的短視頻社區,其基于地方進行表征的大規模空間實踐日益演變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視覺景觀,也成為社會轉型期展示社會變遷的窗口,為探討新的語境下空間理論的工作機制和適用性問題提供了契機。
一、短視頻社區與空間的生產
近兩年來,國內短視頻行業迅速發展,成為中國互聯網文化新的增長點。短視頻專業平臺數量呈現出井噴的態勢,對短視頻的消費習慣也在青年群體中迅速形成。2018年,短視頻市場獲得各方關注,字節跳動、百度、騰訊、阿里巴巴、新浪等互聯網公司在短視頻領域持續發力,網易、搜狐等也紛紛推出新的短視頻應用,短視頻市場迅速發展。
短視頻文化的走紅有其必然性。首先,社交媒體全面激發了網民的表現欲,通過短視頻分享生活、表達自我成為當下移動互聯網的流行趨勢;其次,短視頻短小精悍,生產門檻較低,更適應多樣化的場景,可以吸引多元化的生產者;第三,移動通信資費下降和速率提升,大大降低了內容消費的成本,為短視頻的生產和消費奠定了技術基礎。相較于文字和長視頻而言,短視頻則更能滿足草根階層的需求,因而成為大眾記錄分享和自我表達的極佳途徑。
歷史長期關注的是精英人群,進入大眾傳播時代,這一局面沒有發生根本改變。在商業利益的驅使下,互聯網日益走向中心化:巨頭控制著流量分發,掌控著變現規則,對創新和公平構成了威脅。移動互聯網發展到短視頻時代,記錄和分享的門檻大大降低,原先在網絡空間中“默默無聞”或被“排除在外”的大眾獲得了“空間可見性”,即“被看見的權利,以自己的方式被看見的權利,定義并賦予他人可見性的權利”。②
“空間”并非只是一個單純的物理環境,愛德華·蘇賈指出:“空間本身也許是原始賜予的,但空間的組織和意義卻是社會變化、社會轉型和社會經驗的產物。”③“空間”不僅僅是地理學意義的物質存在,還是“社會化關系重組與社會秩序實踐的建構性、批判性的話語維度,鋪設著連接場所實踐、技術動能、文化意蘊和心理活動等多義現象的關系場域”。④正如美國哲學家列斐伏爾所說:“空間是一種社會關系,又與生產力息息相關,就像其他事物一樣是歷史的產物。”⑤
在成為互聯網流量增長動力的同時,短視頻也成為展現各種社會關系的一種新型空間形態。人們在用短視頻分享生活的同時,也是在進行空間生產。一方面,短視頻的生產和消費活動在各自的空間中,必須由主體自己建構,并賦予其新的意義和功能;另一方面,地方文化透過空間來建構社會共有的信念和價值。因此,以“空間生產”視角切入短視頻研究,把生產場所、生產主體、生產方式、傳播通路等要素以空間的意義聯通起來,對其揭示的社會關系和社會實踐進行意義解讀,有助于深刻理解社會轉型階段的新媒介表達、短視頻發展的基本動因和社會意義。
從空間生產理論的角度看,“空間”不僅僅是人類進行物質生產的場域,其本身也是作品和產品,是實踐意義與價值的對象化載體。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提出了以生產實踐為基礎的空間三維辯證法,即空間實踐、空間表征和表征空間的三位一體。其中“空間表征”泛指“某種空間的呈現方式,包括空間本身的樣貌與意義,以及呈現它的種種方式,包括模型、影像、文字、其他符號以及概念、思維方式等等”。⑥因此,媒介的空間表征可以理解為借由媒介文本的生產和消費,以自然空間、社會空間為對象,運用各種媒介修辭手法,呈現出自然空間或社會空間的樣貌與意義。
對媒介空間的界定,離不開具體的地方。因為具體的地方與空間必須相互定義,兩者存在著對照關系:空間是動態的,具體的地方是靜止的,“每一次空間活動靜止時,便有由‘區位變成‘地方的可能”;⑦空間是抽象的,具體的地方是具體的,抽象的空間經由“定義和意義”轉變為具體地方,而意義來自于“親切的經驗”。⑧從宏觀的角度,一方面,短視頻社區的空間呈現具有明顯的流動性,不同地點的文化符號打破了地理的界限,匯入線上的流動空間;另一方面,短視頻社區對于地方文化的呈現離不開特定的地點,用戶依然可以通過不同短視頻的文化特征識別出具體的地方。流動空間和具體的地方空間兩者相互對立,并且在一定程度上相互轉化。從微觀的角度,短視頻社區的“空間”則呈現出碎片化的形態。短視頻社區作為一種社會化媒體應用,致力于發現并激活一個個碎片“空間”,并建立不同“空間”的人與人之間的社交聯系。
二、流動的空間:短視頻社區空間的動態呈現
傳統的空間是在地化的,需要在地理意義上進行空間生產。在地球上,空間主要以土地為載體,是自然的延展,空間生產往往是地方的實踐。而信息社會最主要的特性是流動性。網絡和信息技術使地域這一概念從文化、歷史和地理意義中解脫出來,產生了一種“流動空間”。
(一)短視頻空間的流動化重組
為了解釋電子媒介對都市和社會的深層影響,美國社會學者曼紐爾·卡斯特提出了“流動空間”這一概念。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互聯網逐漸崛起,引發了現代社會的深層變革。卡斯特指出:“既然我們的社會正在經歷一種結構性的轉化,那么,認定有新的空間形式與過程正在浮現,應該是個合理的假設。”⑨在全球化和信息化的前提下,流動成為支配社會的主要邏輯。資本流動、組織流動、人員流動、信息流動等各種“流動”主導著當今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生活,如此形成的空間形態就是流動空間。
流動空間的物質基礎是信息技術設施所搭建的通信網絡。作為一種社會化的媒體,短視頻的空間生產之所以呈現出流動性的特征,一方面是因為移動互聯網服務的普及,另一方面是“基于位置的服務”的廣泛應用。手機已成為中國移動互聯網的第一大終端,隨著手機的普及,卡斯特所說的“信息化社會的策略性關鍵過程的物質基礎”⑩基本完善,人們可以隨時保持“在線”的狀態,虛擬和現實的對接頻率提高,再加上主體在日常生活實踐中的移動性大大提高,這必然會造成主體所處的空間的流動。短視頻平臺往往有“同城”功能,隨時可以查看周邊的人的動態,個體所處的空間位置和地緣關系被清晰地標識在一張漫無邊際的網絡結構之中。用戶可以借此識別并激活周圍的空間,從而帶動空間關系的重組。
短視頻社區的空間是環繞流動建立起來的。卡斯特將網絡社會的流動性特征解釋為“社會行動者所占有的物理上分離的位置之間那些有所企圖的、重復的、可程式化的交換與互動序列”,強調了流動空間生產的本質是一系列儀式化的符號行為。信息技術將社會表達轉化為網絡虛擬符號,進行組織和傳播,虛擬符號由此成為“流動空間”的基本要素。地域空間的社會實踐經驗被凝練為符號,從地方空間剝離,匯入信息流之中,突破了地區之間各種有形或無形的障礙,超越了現實時空的局限,整個世界呈現出“地球村”的扁平化狀態。在短視頻平臺上,可以看到各地的山川湖海和人文景觀,地方置身于流動的網絡中,呈現出多樣性的馬賽克化,一個個的局部拼貼形成了動態的短視頻空間。
短視頻用戶選擇影像符碼進行編碼和傳播,使得地域的景觀進入虛擬社區之中,成為公共景觀。重慶洪崖洞2018年在抖音上意外走紅,原因是它酷似動畫片《千與千尋》中的湯屋。《千與千尋》數量龐大的粉絲不僅對視頻紛紛評論轉發,更有甚者長途跋涉前來“打卡”致敬經典。在這個過程中,原本是重慶獨特城市風貌的洪崖洞通過二次元符碼的包裝,形成了傳播的引爆點。此外,在傳播過程中一些符碼獲得了超越地域的功能和意義。例如“老鐵”這一源于東北方言的詞語因快手迅速風靡,從方言變成了快手用戶的代稱。
(二)視覺符碼流動的動力機制
空間的流動源于空間結構的失衡。流動空間是圍繞重要的節點和核心編織起來的,不同節點和核心所蘊含的能量不同,信息流動同樣是不均衡的。擁有眾多粉絲的紅人是空間的核心,資源豐富的地方也會成為流量高地。空間中有眾聲喧嘩的熱點,也有無人問津的冷區。空間關系的流動,實質上是公眾注意力的漂移。公共議題正是在流動的空間實踐中被不斷地建構和消解。
在以往的主流媒體和網絡媒體中,文字是贏得關注與影響力的主要手段,文字水平高的人往往掌握著話語權。但短視頻消除了這種障礙,記錄和表達的門檻大大降低,原先在網絡空間中“默默無聞”或被“排除在外”的大眾,因此獲得了“空間可見性”。
流動是一種資源,也是一種權利。流動意味著通向其他區位的資源,并且伴隨著建立新的社會關系的機會,有利于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的積累。因而剝奪流動的可能性是對其權利的一種剝奪,而賦予流動的機會和可能性則意味著一種賦權。對于個體而言,社會資本有助于其在社交網絡中獲取資源,例如有用的信息、個人關系的發展、有價值的人脈等等。用戶可以通過媒介建立起廣泛的弱關系,與更多的人進行交流。在這個層面上,短視頻社區空間的流動性對于短視頻用戶而言正是一種賦權。在短視頻社區中,不少用戶因為某個事件或者某種行為而被網民關注從而走紅,獲得了網絡世界的追捧,這些用戶的走紅大多伴隨著向上一層社會流動的發生,他們的社會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提升,經濟水平增強,所掌握的社會資源也隨之更加豐富。
流動性也意味著物體、資本和信息的流通。快手用戶“熊二”在連云港的海鮮加工廠工作,他的視頻主要講述如何挖貝類、螃蟹、稀奇古怪的海洋動植物,視頻播放量可達幾十、上百萬。觀眾在觀看視頻的同時,也會詢問能否購買相關海產品,于是“熊二”將海鮮產品掛到短視頻平臺上進行銷售,獲得了不菲的收入。類似的案例比比皆是,用戶在短視頻社區中,不僅擴大了信息接觸面,還連接了更多的客源和資本,從而開辟了一種彈性生活的可能。
短視頻社區的空間生產,最終指向了一個個流動的人脈圈和空間關系。在視頻文本的流動中,人脈關系搭建了起來,與之相應的空間關系也被發現了。短視頻社區形成了一個流動的空間。在這里,價值被生產,文化符碼被創造,有價值或有價格的人和活動連結在了一起。不同地區的人們,將精神生活、物質生活與短視頻媒介技術的特征進行有效的對接,將現代性的媒介植入了傳統的生活。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新的流動空間不再把流動看作失序、混亂,而是充滿活力與機遇。對于傳統的地區而言,圍繞短視頻構筑成的流動生活,生成了一幅瑣碎又極具變化的圖景,從而為人們創造了一種新的具有活力的生活方式。
三、地方的空間:短視頻社區空間的意義識別
在網絡社會里,“流動空間”和“地方空間”是最根本的空間邏輯。傳統觀點認為,通信技術帶來的“線上連接”狀態將人們從物理空間中抽離了出來。“在場的缺失”使麥克盧漢“地球村”的隱喻變為現實。梅羅維茨在《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一書中從場景的視角出發,指出電子媒介通過改變地點的信息特征,重塑了社會場景和社會身份。在電子媒介作用下,傳統的地域差異和社會意義逐漸消失,但新的意義也會逐漸形成。
短視頻生產顯然對地理空間有著顯著的依賴。數字信息和物理世界重疊覆蓋,“遠距離的社會事件和社會關系與地方性場景交織在一起”,導致社會關系從地方性場景中被抽離出來,最終人的社會關系被放置于更廣闊的世界性空間中整合,形成了一種流動的混合空間。“在場”與“缺席”交疊出現,互相置換,重構了全球化時代人的社會空間。
(一)鄉村空間的建構
鄉村,這個長期在中國社會空間中占據主體的部分,在媒介環境中卻一度成為被遺忘的角度,“農村在中國是一個不容忽視卻常被忽視的地域”。城鄉二元結構背景下,傳統的鄉土社會結構瓦解。城市化和工業化解構了鄉村傳統文化的認同基礎,使得鄉村人的精神文化愈發迷失在嘈雜的現代世界里。在以往的媒介中,鄉村空間往往都是作為一種邊緣化的存在。
在信息的呈現形式中,文字有著一定的傳播局限,閱讀文字需要“富有邏輯的復雜思維,高度的理性和秩序,對于自相矛盾的憎惡,超長的冷靜和客觀以及等待受眾反饋的耐心”。相比之下,短視頻是最直觀、最便捷、最簡單的表達手段,尤其適合鄉村群體的媒介使用。鄉村用戶通過發布與觀看視頻,建構起一個鄉村空間,引發鄉村共鳴,為支離破碎的鄉村社會提供了線上的群居部落,并借此來展現鄉村生活狀態,復興鄉村價值觀念。
對鄉村日常生活的記錄是鄉村類視頻最主要的內容。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婚喪嫁娶,都是用戶熱衷拍攝的素材。這些生活碎片的記錄展現了不同地方的人們真實的生存狀態,容易引起廣大普通用戶的共鳴。用戶關注的是日常生活,“在拍攝的過程中賦予這些日常細節以意義;而看客也有人會在視頻底下留下祝福的言論——一來一往的注視賦予他們日常生活的更多意義”。原本瑣碎的日常生活,因注視而被賦予了意義。當下鄉村渴望自我表達、與人交流的心理狀態得到了滿足,在此基礎上,產生了群體聚集和共同凝視。
娛樂導向的視頻在短視頻中占比也非常高,主要包括段子、歌舞、曲藝等表演。用戶精心設計臺詞和場景,創作短劇。借助鄉村環境中的各種工具作為道具,運用夸張的肢體動作和表情、方言極力追求喜劇效果。這類視頻往往劇情簡單,具有快節奏、強反轉、弱邏輯的特點。例如快手號“王者奶奶”,奶奶和孫子一個當“逗哏”,一個當“捧哏”,設置各種生活場景和精心設計的反轉橋段,雖然臺詞和演技生硬,但是兩人有趣的互動吸引了大量粉絲。這類搞笑短劇的興起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鄉村題材媒介作品的空缺。據統計,2015年我國當代鄉村題材電視劇僅有15部,占該年度電視劇發行總量的3.81%;2017年這一比例略有上升,為5.90%。對于一般電視劇觀眾和廣告商而言,繁華時尚的都市空間更具有吸引力,這也造成了鄉村受眾的精神文化需求處于供不應求的狀態。搞笑短劇雖然劇情簡單,但勝在內容豐富,題材接地氣,可以吸引大量的鄉村受眾。
(二)城市空間的建構
信息技術賦予了個人參與城市文化書寫的機會。個體的傳播效力成為開發城市無形資產的重要力量。劉易斯·芒福德將城市描述為“社會活動的劇場”,各種城市景觀都被認為是社會關系的標志,包含了多樣的社會功能,而且成為這個劇場的舞臺和背景。這一比喻不僅僅概括了城市的文化與功能,也是對城市空間的一種描述。在形形色色的劇場里,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特征和性格,也有獨特的外觀與標志性的建筑。這些空間景觀成為主要的生產資料,“空間”以及用戶“空間生產”的創意影像成為塑造城市形象的新名片。
傳統媒體時期,政府是城市形象的規劃者,官方媒體是城市形象傳播的執行者。這一時期城市的形象塑造和媒介空間生產較為抽象,雖然不乏優秀案例,但大多數對于城市形象的定義尚不成熟。上海交大輿情研究實驗室社會調查中心發布的《中國城市形象六維度綜合報告》中將城市形象劃分為“政府形象”“經濟形象”“文化形象”“生態形象”“居民形象”“城市形象推廣”六個維度。傳統媒體渠道的城市宣傳基本可以據此分析,進而發掘出各維度脈絡明晰的主題導向。
政府主導的城市媒介空間建構主要基于宏大的敘事風格,而短視頻中的空間敘事則是日常化的。所謂“日常敘事”,是指對個體生活經驗進行想象性表達的一種敘事狀態。日常敘事是“一種更個性化的敘事,平民生活日常生存狀態的常態突出……它也許沒有國家大事式的氣勢,但關心國家大事的共性所遺漏的個體的小小悲歡,國家大事歷史選擇的排他性所遺漏的人生的巨大空間,日常敘事悉數納入自己的視野”。這就意味著許多碎片化的空間細節被捕捉和放大,彰顯著普通人日常生活的視頻符號表達。
普通市民自發通過短視頻來建構城市空間,隨時隨地發現并記錄生活中的細節。例如,深圳市民@小伊在2018年6月9日發布了一條大雨里安保人員站在湍急水流中幫助乘客下車的視頻,并配文介紹“深圳這樣的景象已經不足為奇了!現場的安保人員和司機師傅的舉動溫暖了一大片人群……”這條看似平常的視頻,在抖音平臺的播放量達到了1.1億次,展現了深圳市富有人情味兒、公共服務人性化的正面形象。如果說以往的宏大敘事對于城市的觀察角度是俯視的,那么短視頻的日常化敘事對于城市的觀察角度則是平視的。短視頻平臺去中心化的特征激勵用戶主動參與內容創造,捕捉被宏大敘事所遺漏的空間碎片。數量眾多的短視頻深入到城市的每個細胞去記錄和表達,從標志性景觀建筑到重大儀式記錄、街頭某人某事,內容無所不包,建構出傳統城市形象傳播無法觸及的神經末梢,增強了內容傳播的感染力。
短視頻傳播也影響著用戶對宏觀城市傳播格局的感知。以往城市形象的塑造依賴于政府和官媒,一個城市的政治經濟實力越強、文化建設投入越多,在全國城市傳播版圖上就會越有話語權。因而北上廣深和東部沿海地區城市的存在感,往往比中西部地區城市強。近年來,一些西部城市借助短視頻平臺崛起,打破了傳統的城市傳播空間格局,一躍成為網紅城市。從抖音上城市形象相關視頻的播放量來看,重慶、西安、成都這三個西部樞紐城市位居前三,超越了一線城市北上廣深。作為二線城市的南寧、長沙、馬鞍山等也借助抖音,獲得了大量曝光。短視頻平臺用戶興趣取向的分發方式打破了以往中心化的傳播格局,構成了一個開放式、扁平化、平等性的網狀傳播空間,讓中小城市有機會輸出優質的本地化內容。從短視頻社區的角度看,不同城市的空間生產呈現出一種突破經濟地理格局的競爭關系,千篇一律高樓大廈式的城市景觀已經無法吸引人們的注意力,具有文化獨特性和審美價值的空間景觀反而更受青睞。短視頻用戶因此獲得了對于城市空間建構的話語權力。
四、碎片化的空間:短視頻社區空間的微觀形態
流動空間和地方空間的交互對照是短視頻社區中一種基本的存在景觀和生產事實,是短視頻社區空間的宏觀表征。而從微觀的角度,短視頻社區的空間則呈現出碎片化的形態。社會化媒體的本質在于重構社會關系,也就是在空間意義上發現、激活、搭建新的人脈網絡。短視頻社區作為一種社會化媒體應用,致力于發現一個個碎片空間,并建立不同空間的人與人之間的社交聯系。
“與景觀碎片、認知碎片、文化碎片等碎片形態一樣,空間碎片是現代社會一種常見的空間形態。”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系統論述了空間生產的理論。空間既是物質資料生產活動的場所,又是資本增值的工具和對象,與資本主義政治緊密相關。空間生產關注的是一種正統化、公開化、社會化的空間形態,特別強調空間在整個資本生產過程中的決定性意義。在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思想體系中,重點關注的是永恒的、結構性的、成體系的生產過程,碎片空間長期被歷史忘卻,是資本生產的“盲點區域”。社會化媒體語境下,媒介資源和人們的注意力資源大大豐富,空間生產的對象和外延發生了巨大的“轉向”,除了關注那些有著重大意義的、正統的、完整的空間,也開始關注那些邊緣性的、縫隙化的碎片空間。“社會化媒體的思路非常清晰,那就是激活、利用、收編這些被遺忘的碎片空間,使其成為一個資本生產空間。”
一方面,短視頻是一種“微內容”,它區別于傳統的“宏內容”,簡短便捷,符合信息時代用戶對內容的快餐式需求。總體來說,短視頻平臺的視頻時長從15秒到幾分鐘不等,可承載內容的廣度和深度遠遠不如長視頻,這就注定了短視頻傳播“碎片化”的特點。用戶則需要將這些拼圖重新整合起來,去還原事物的原貌。另一方面,短視頻用戶掌握著空間建構的話語權,他們把注意力投向以往被宏大敘事所忽略的“盲點區域”,投向那些被傳統媒體的新聞價值標準所過濾的角落,空間生產的對象拓展到邊緣角落。正因如此,短視頻平臺上充斥著大量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細節,并且更加注重個體意志的表達。
作為一種微傳播,短視頻的空間消費同樣是碎片化的。手機的普及、“提速降費”政策的推進、短視頻平臺的低門檻準入和簡便化操作,使得短視頻的獲取、生產、發布、分享十分便利,從而導致用戶的工作時間和閑暇時間、公共空間與私域空間、此地和遠方、現實和虛擬等空間體驗都被打碎,成為可以自由流動的碎片。《2019年中國短視頻行業發展趨勢報告》顯示,“2019年12月短視頻核心用戶平均每分鐘觀看短視頻6.7條,每條短視頻停留時間不到10秒,同比增長近50%。”在短視頻平臺用戶日均使用時長增長的同時,用戶碎片化的消費習慣卻在強化,換言之,短視頻核心用戶越來越缺乏耐心。
在碎片化空間的傳播語境中,不同于以往的宏大敘事、復雜的知識邏輯,小而微的內容更容易到達也更容易傳播,無形中填補了當代人的生活和情感縫隙,融入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在上班途中、工作間隙、課間休息等一切碎片空間里,來自天南海北的用戶在短視頻社區相遇,消費著類似的內容,觀看不同用戶的作品,在評論區留言互動。在這個過程中,空間之間的物理障礙和距離關系也被消解了。碎片空間的社會學和經濟學意義被發現、利用,成為社交關系搭建的生產性資源。借由短視頻平臺,用戶之間形成了一個勾連虛擬和現實的交際網絡,具有跨越時空障礙的、去中心化的、裂變式的傳播效果。
短視頻社區空間生產的實質就是對碎片空間進行賦值,將碎片空間納入社會化的關系網絡之中,去建立碎片空間之間的社會關系和經濟聯系。在宏大敘事之外的邊緣話語,因為傳播價值低而被排斥在議程設置體系之外的群眾視野,被以往資本生產看作“過場”的景觀,“最卑微的、為傳統史學所不齒的零碎、另類的事件、行當和人物”,這些碎片空間都被短視頻社區所“拯救”,成為資本生產空間。偏遠地區的人、事、物可以進入大眾的視野,社會各個階層的生活狀態都在此體現。在短視頻社區的精準匹配下,陌生的空間也可以發生關系,實現生產和消費的對接,這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短視頻消費的“長尾效應”。可見,短視頻社區的空間實踐遠遠超越了傳統的空間生產邏輯,這極大批判并發展了列斐伏爾空間生產思想的話語內涵。
五、結語
媒介的空間呈現是我們認知和理解世界的一種重要途徑,即使是我們自身所處的空間,經過媒介的選擇和放大,也會被賦予更多更復雜的意義。在短視頻社區的空間呈現中,流動空間和地方性空間是相對的,二者相互對照、相互定義。全球化和信息技術的發展使得流動空間迅速發展,短視頻社區的文本同樣具有流動性,流動帶來的資源幫助短視頻用戶搭建人際網絡、獲取社會資本。與此同時,短視頻社區的空間生產離不開具體的地方,生活在具體地方的主體借助短視頻獲得了書寫空間的話語權。多元的連接和互動帶來了各種緊密的互動模式,產生了圈層化效果,不同短視頻平臺構建出了不同的圈層文化風格。從微觀的角度,短視頻社區的空間則呈現出碎片化的形態,短視頻空間生產的實質是對碎片化空間進行賦權。作為一種社會化媒體應用,短視頻社區致力于發現和激活一個個碎片空間,并建立不同空間的人與人之間的社交關系和經濟關聯。
注釋:
①〔法〕米歇爾·福柯:《權力的眼睛——福柯訪談錄》,嚴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6頁。
②Dayan D. Comm Research—Views from Europe| Conquering Visibility, Conferring Visibility: Visibility Seekers and Media Performance[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2013, 53(7):17.
③〔美〕愛德華·W.蘇賈:《后現代地理學》,王文斌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 第121頁。
④趙紅勛:《新媒體語境下新聞生產的空間實踐》,《新聞界》2018年第7期。
⑤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son Smith, Oxford, Cambridge, Mass: Blackwell, 1991: 190.
⑥王志宏、夏鑄九:《空間的文化形式與社會理論讀本》,明文書局2002年版,第22頁。
⑦⑧段義孚:《經驗透視中的空間和地方》,“國立”編譯館1998年版,第4頁、第130頁。
⑨⑩〔美〕曼紐爾·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夏鑄九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5頁、第506頁、第50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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