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博
德性司法是運用法官德性解決實踐問題的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本土司法方式。德性司法注重大眾化的司法方式,更加追求司法過程中的實質公正,要求積極能動的司法。德性司法中的德性是指在司法實踐過程中法官個體所展現的德性,法官的德性從制度化和非制度化,低階和高階角度可以進行四種德性分層。在理念、方法、效果等方面,德性司法與市域社會治理存在內在融通。蘊含德性司法的市域社會治理可以提升社會治理的現實有效性,市域社會治理的視域則可以突破司法場域的封閉和局限,進一步明確德性司法的內在特點和優勢。
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再次強調全面依法治國是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依托,而市域社會治理是國家治理在市域范圍的具體實施,市域社會治理現代化既離不開法治的保障,也是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切入點和突破口。不可否認,司法逐漸在市域社會治理法治化中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司法形象已成為基礎性法律形象。為此,德性司法正是從司法實踐中提煉出的符合我國國情、人民意愿以及社會治理規律的本土司法方式,對于推進市域社會治理法治化具有現實意義。
中國司法場域中存在兩種純粹的司法類型:一種是職業司法,表現為司法精英性、司法獨立性、司法被動性等;另一種是人民司法,表現為司法大眾性、司法階級性、司法政治性、司法民主性、司法能動性等。職業司法中所討論的司法權即為一種判斷權,司法是一種行為理性或實踐理性,必須由受過專門法律訓練的職業精英獨立從事司法活動。而人民司法則指司法堅持黨的領導,服從特定時期的政治目標,為人民群眾的切身利益服務,采取群眾所接受的方式進行司法,并吸納“群眾”進行司法。①德性司法概念在學界沒有明確的界定,但是德性司法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并不是新鮮的論題,為我國學者廣泛討論。如我國長期在政治話語上所使用的人民司法概念中,司法的便民或親民設置等本身即是德性司法的內容。提出德性司法概念即是為了進一步提煉人民司法的相關涵義。人民是一個概念上比較模糊或本質上存在爭議的語詞,人民司法傳統之下“政治司法”的涵義或意識形態意味比較濃厚。德性司法則是一種非意識形態化的討論,可以和“政治司法”形成鮮明對比,又可以更為精確地描述中國司法實踐中的一系列行為。另外,相對于“親民司法”等概念,德性司法也可以涵蓋其特性。
西方自古希臘時期就以哲學觀念闡揚德性。亞里士多德認為,人的德性是使人好并能出色完成其活動的品質,并“稱那些值得稱贊的品質為德性”[1](P34)。康德則認為,德性的形式即法則,出于法則并合乎法則的行為才算得上合乎德性。[2](P20-23)與西方不同,中國古代哲學沒有對德性概念作出界定,但對德性的品質有具體要求,如仁、義、禮、智、信等。不論中西方哲學怎樣闡釋,其共同之處都指出德性是個體在道德生活中表現出來的思想與行為的優秀特質、品格,具有穩定一貫的特點。德性主要是以一定社會的道德原則、規范為內容,以特定社會的道德要求為標準,但具有比道德更廣泛的含義。
德性司法是運用法官德性解決司法實踐問題的一種具體司法方式(模式)。德性司法似乎和“司法的道德能力”有所聯系,其注重把握司法與社會道義之間的直接聯系,強調法官在個案裁判過程中面對道德情境作出是非善惡的鑒別,以及作出正確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的能力。[3](P127)但細探之下,德性司法與司法的道德能力不同。首先,德性與道德并不一致,如堅韌是一種德性,但并不是一種道德要求。其次,司法的道德能力是一種應然和宏觀的理論建構,德性司法則是基于歷史和實踐提煉的具體司法方式。更為關鍵的是,司法的道德能力是整個司法制度的道德能力,如增強司法制度對社會道義的回應能力,司法制度的德性可體現為司法獨立、居中裁判、同案同判等。德性司法中并不意指制度的德性,而是法官個體在司法過程中所展現的個人優秀品格或人格魅力[4](P36-49),如公正、嚴謹、清廉、親民等。制度德性并不依賴法官個體德性而確立,但制度德性有利于培養法官個體的德性。從長遠來看,法官個體的德性并不可靠,亦不具有可復制性、穩定性等特點,但一項制度如果不具備德性,則更多地需要依賴法官個體的德性來實現司法的公正。如果把權威劃分為合法性權威、傳統型權威、魅力型權威三種純粹類型,那么制度德性主要支持合法性權威,而法官個體的德性則主要支持魅力型權威。[5](P19-20)司法制度的德性和法官個體的德性對應的即是職業司法和德性司法,職業司法是指具有制度德性的司法,而相應的德性司法則指具有法官個體德性的司法。
從中國司法實踐來看,盡管司法本身在不斷完善,制度德性的司法亦在不斷進步,但中國司法的制度德性還未完全確立。由司法權力、當事人訴訟權利、民事司法程序、刑事司法程序、行政司法程序、證據制度、司法腐敗遏制、法律職業化、司法公開與司法公信力、司法文化等十項指標組成的司法文明指數顯示,2015年在中國抽取的20個省市的總體得分都在及格線上下徘徊,最高的得分上海 (66.6分),2016年至2018年我國司法文明指數逐漸提升,2018年最高得分上海(71.4分)。[6][7]司法文明狀況可以初步代表制度德性的現狀,不難看出我國司法文明或制度德性正在形成過程之中,在制度德性未確立或確立初期,法官的個體德性就有更為廣泛的適用空間。
事實上,中央蘇區時期和延安時期作為共和國法治實踐的源頭,現今面臨的很多理論和實踐問題都可以回溯到過去以尋求解答。從江西瑞金的蘇維埃共和國,到延安革命時期,再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與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我國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政法傳統”。盡管這一政法傳統具有顯性的涵義,如有學者總結的,政策和法律的實施必須服務于、服從于黨和國家社會治理的根本目標,強調國家權力的相互配合和執政黨的政治領導在各種國家權力之間的主導、協調作用。[8](P105)我國的“政法傳統”要求法律服務于特定時期的政治目標,即在司法上的“政治”司法被一再強調。然而,這一傳統之下的另一重要含義也不容忽視,那就是要求法律公職人員具有較高德性的司法方式,即德性司法。
德性司法方式在延安時期已經有明顯的展現,如馬錫五審判方式中的德性司法因素就極為突出。我國著名革命法制史專家張西坡曾總結馬錫五審判方式的四個原則,這些原則均體現出了馬錫五的個人德性。一是“一切從實際出發,客觀、全面、深入進行調查研究,反對主觀主義的審判作風,重證據不輕信口供,將審判工作牢牢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的原則,體現出馬錫五科學嚴謹、冷靜客觀的德性;二是“認真貫徹群眾路線,依靠群眾講理說法,實行審判與調解相結合,要在審判工作中貫徹民主的精神”的原則,體現出馬錫五親近群眾、依靠群眾的德性;三是“堅持原則,嚴格依法辦事,要在審判工作中始終堅持法制”的原則,體現出馬錫五清正廉潔、維護公正的德性;四是“實行簡便利民的訴訟手續,要在審判工作中執行便民方針”的原則,體現出馬錫五勤勞樸素、仁民、愛民的德性。[9](P187-196)馬錫五把個人的人格魅力、德性情懷等因素貫徹到他的審判過程當中,最終形成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審判方式,成為共和國司法實踐最為重要的“本土資源”之一。馬錫五審判方式中的德性司法,如司法要簡便、親民、廉價,注重為人民群眾的切身利益考慮,要易于接近,要增加便民化設置等,在當代中國司法中亦具有持續的影響力。
德性司法運行中,法官作為法治的化身,通過職權行使司法權力,以體現社會公正理念的法律為前提和標準,運用司法智慧對社會公眾施以積極影響并獲得其尊崇,德性司法的價值就蘊含于每一項具體的司法行為及其結果能夠滿足社會公眾對司法公正的要求之中,是社會公眾對司法的期望和信仰。
一是實現司法的個體德性。職業司法和德性司法之間最為典型的理論異同是制度德性和個體德性之間的區別。從主體層面比較,職業司法的主體一般具有群體性和公共性,適用于法官群體、檢察官群體等,其組織或從事的是一種“合唱”活動,講究集體之間的“和聲”,謀求一致性、融貫性和整體性;德性司法的主體則具有個體性,體現在法官個體從事的某一種“獨唱”活動中,講究聲音的區分度或識別度,謀求的是獨立性和個體魅力,在具體的語境中不同的法官會做出不同的德性行為。制度德性多具有穩定性、長期性、平等性、公正性的特點,如法治傳統的確立,必須經過長期的時間積累和持續推進,給人們日常生活以穩定的預期。個體德性則很難具備這種穩定性,甚至更多的是一種偶然性。每一位法官個體的品質或魅力都難以復制,同樣是善良和公正的品德,但表現行為或表現方式卻存在差異。甚至德性司法可以打破平等性,法官有時需要給予某一個體更多的關懷,體現出一定程度的差別性。因為在司法實踐中某些當事人確實是處于“最不利益者”的地位,需要法官給予特殊的關照,而這并不違反正義原則。這種類型的個體德性是對制度德性的有益補充。
二是推動司法的大眾化。一般認為,司法權是一種判斷權,這種判斷需要由法官獨立、公正、客觀地作出,因此現代司法理念體現為職業化、精英化的司法配置。職業化的司法方式忠實于執行法律,甚至奉行“法條主義”的法律方法,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受到嚴格限制。大眾化的司法方法則采取一種更加實用主義的態度,采取為社會大眾所接受的諸多方法開展司法實踐,要求法官對司法過程的各個方面進行更加靈活和綜合的后果考量,注重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兩相比較,德性司法明顯更加注重大眾化的司法方法。
在市域層級上,大眾化司法就顯得更為突出。除去大城市和小城市之間、東中西部之間的巨大差異,市域司法大多數情況下需要處理眾多小額標的案件,而且離婚案件、民間借貸、交通事故、征地補償等類型案件占據了極大份額,這些案件的法律關系大多并不復雜,對法官而言更需要的是一種司法實踐技巧的培養,法官需要根據具體案件采取有針對性的措施,需要在眾多方案中選擇解決糾紛的最佳方案。為此,法官需要融入諸多個性因素,需要向當事人展現個人的人格魅力、親民的行為方式甚至個人的情感。讓每一個當事人在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讓其感受到一種具體的溫暖以及獲得切實的利益關懷。因此,法官需要更多地為當事人的切身利益考量,用其接受的語言和方式司法,在剛性的法律框架之下展現柔性的司法傾向。德性司法方式蘊含著“職業司法”“精英司法”通向大眾化、堅持群眾路線的可靠路徑。
三是追求司法的實質公正。法律領域一直存在著標準化和最佳化之間的矛盾,也即形式和實質之間的矛盾。亞里士多德曾經在論述“由最好的一人或由最好的法律統治哪一方面較為有利”時提到:“法律只能制定一些通則,當國事演變的時候,法律不會發布適應各種事故的號令。從這條理由來看,完全按照成文法律統治的政體不是最良好的政體。凡是不因感情因素治事的統治者總比感情用事的人們較為優良。法律恰正是全沒有感情的;人類的本性便誰都難免有感情……個人雖然不免有感情用事的毛病,然而一旦遭遇通則所不能解決的特殊事例時,還得讓個人較好的理智進行較好的審裁。”[10](P166)
這里就蘊含了標準化和最佳化的困境,法治是沒有偏私的標準化處理方式,但往往不是最佳的處理方式,“較好的審裁”要交給“最好的個人”才能實現。職業司法追求的是一種標準化處理方式,判案的法官需要摒棄偏向和感情,按照法律的剛性規定實現同等案件同等處理,達致一種穩定和秩序的境界,為人們的日常生活提供穩定的可預期性。德性司法恰恰是把情感、偏向等柔性因素引入司法過程當中,法官裁判時需要充分考慮個案的深度,謀求最佳化的判斷。
德性司法語境下,形式和實質的張力即是表現在某些司法形式,如法庭庭審過程、舉證時限、訴訟時效、標準化的形式法律語言等,常常需要讓位于實質公正的方面。在某些訴訟當中,如:證據交換安排在開庭的時候進行,開庭前不再安排證據交換;超過舉證期限的證據依然被采納;超過訴訟時效的債權依然致力于調解讓當事人的債權受到保護;用當事人能夠聽得懂的語言進行審理,等等。也就是說,盡管并不否定形式公正,但實質公正是德性司法方式需要優先考慮的因素,法官的職責不僅是運用法律去解決糾紛以實現法律本身普遍的抽象公正,其更為重要的使命是落實每一個案件的具體公正。
四是發揮司法的能動作用。司法資源是一個國家極為珍貴和有限的公共資源,也是維護社會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因此需要保持被動、謙抑和克制,以謀求把有限的資源配置于生活最需要的方面。然而,在當代中國的語境下還要求能動司法。蘇力指出:“能動司法大致是指法官不應僅僅消極被動地坐堂辦案,不顧后果刻板適用法律;在尚處于形成進程中的中國司法制度限制內,法官可以并應充分發揮個人的積極性和智慧,通過審判以及司法主導的各種替代糾紛解決方法,有效解決社會各種復雜的糾紛和案件,努力做到‘案結事了’,實現司法的政治效果、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的統一。”[11](P5)這已經區別于西方的司法能動主義和回應型司法等理論,而具有了自己的特點。關鍵的區別是,轉型時期對司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求司法承擔更多的社會現實功能尤其是糾紛解決功能和秩序維持功能。而轉型時期矛盾糾紛凸顯,僅僅依靠某種消極被動的司法難以實現這種現實功能,因此需要司法主動出擊、能動司法。
在德性司法具體過程中,法官有時候需要依據職權主義和能動主義積極主動地承擔職責。在訴訟開始之前,法院可以提前介入糾紛,參與“聯防聯治”,化解糾紛于未然。在前期調查階段,法官依職權參與事實和證據的調查,獲取更多的地方性知識。在庭審階段承擔闡明義務,為當事人普及法律常識,解釋訴訟行為后果。在調解階段展現法官自己的偏向性,利用自身權威為弱小的當事人(如婦女、兒童等)謀求現實利益。在整個司法過程中法官都需要主動地替當事人考慮,謀求其利益的最大化,并為了這個理想結果去尋找法律依據,這些都是德性司法的能動表現。
法官是具有司法實踐智慧之人,其德性是一種作出選擇的品質,這種品質通過司法裁判活動所展現,法官所表現出的靜態司法形象和動態司法行為都會使公眾對司法審判產生信賴感和公正感,法官引導公眾去遵守和敬畏法律,其職業的公共價值也因此得以體現。無論是從法律規范層面還是從司法實踐層面,都對法官提出了不同的品質需求,既要對公民權利尊重、又要對法律義務理解,既要信守程序正義、又要追求實體公正,法官各項品質都具有相對應的德性分層。
我國具體規定法官德性的規范性文件主要有《法官法》(2019年修訂)和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法官職業道德基本準則》(2010年修訂)、《法官行為規范》(2010年修訂)等。《法官法》第3條是對法官德性的最高原則性規定,即“法官必須忠實執行憲法和法律,維護社會公平正義,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第5條“法官應當勤勉盡責,清正廉明,恪守職業道德”,是對法官德性的具體原則性規定,并著重明確了法官德性的職業倫理性質,是向法官這一特定社會分工職業提出的特定道德要求。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法官職業道德基本準則》和《法官行為規范》是對《法官法》中的最高原則規定和具體原則性規定的展開。《法官職業道德基本準則》以公正、廉潔、為民三種德性為核心,具體展開為忠誠司法事業、保證司法公正、確保司法廉潔、堅持司法為民、維護司法形象等五個方面內容。其中直接指明法官德性的語詞有:公正、忠誠、獨立、廉潔、為民、敬業、清正廉明、文明(遵守司法禮儀)、堅持學習、精研業務、忠于職守、秉公辦案、懲惡揚善、弘揚正義、遵守社會公德和家庭美德等。《法官行為規范》中總結了“公正、廉潔、為民”的司法核心價值觀,并展開為忠誠堅定、公正司法、高效辦案、清正廉潔、一心為民、嚴守紀律、敬業奉獻、加強修養等一般規定,對司法過程需要遵守的行為規則進行了細致規定。另外,該規范還具體提出了恪盡職守、任勞任怨、無私奉獻等較高德性要求。
由上可見規范層面的德性要求呈現如下特點:首先,這些德性要求具有明顯的職業倫理屬性,職業性和倫理性相互結合。如恪守司法獨立并不是道德要求,但一定是法官最為重要的職業倫理要求之一。其次,這些德性要求多有宏觀性、原則性、概括性的表達,而少有具體的明確規定。這意味著法官德性在規范上較多的是一種倡導性規范,表達的句式為“應當如何”,并沒有完整的規范結構(假定前提+行為模式+法律后果)。還有,在“政者正也”的文化傳統下,我國規范上對公務員的德性要求明顯較高,法官德性中更是對很多高階德性進行了規定,如要求任勞任怨、無私奉獻等。高階德性要求還表現在這種制度性要求已經延伸到了法官私德的層面,對法官的個體修養提出了較高要求,如要求法官成為遵守社會公德和家庭美德的楷模。
中國在傳統和現實的司法實踐中同樣給予了法官德性以較高期待,并體現在語言中,如,德如水、法如舟、厚德載法、德正法嚴等。中國傳統語境和當今具體司法實踐之下,除了前述規范上對法官德性的總結,形容法官德性的語詞一般有:明鏡高懸(心如明鏡)、明辨是非、善惡分明、明察秋毫、公正廉明、鐵面無私、“青天老爺”、為民做主、“愛民如子”等;更為普通和日常的個體德性包括理性、正直、威嚴、穩重、嚴謹、務實、勤勉、親民、善良等。而在具體司法實踐環節,法官的德性則體現為“有心”,即有熱心、有愛心、有耐心、有同情心、有誠心、有恒心、有公心,也要知心、貼心和老百姓心連心等。事實上,這些德性要求并不處于同一個德性層級,我們可以進一步對法官的德性進行分層研究。
根據是否直接納入《法官法》《法官職業道德基本準則》《法官行為規范》等規范性文件的表達當中,可以區分為制度化的法官德性和非制度化的法官德性。非制度化的法官德性可以為制度化的法官德性奠定現實實踐和歷史文化的基礎。另外,結合法官德性要求的低階和高階,可以呈現出四種德性分層:

表1 德性分層
值得注意的是,制度化法官德性的低階和高階的區分標準相較非制度化法官德性存在不同。制度化法官德性的低階和高階依據除了要求的高低之外,還有法官德性的可普遍化程度和重要程度。低階的制度德性也表示最為基礎、最為重要之意,如忠于法律、忠于職守是最為重要、最為基礎的法官德性要求。非制度化法官德性的低階和高階則主要以德性要求的高和低來進行區分。非制度化法官德性的低階是那些更容易做到的德性要求,高階則屬于更為高尚的道德要求而不易做到,我們并不能要求每位法官都成為具有高階德性的模范。另外,在最高人民法院、高級人民法院等司法實踐的過程中,法官的德性內容可能會有所變化,此時,突破現有法律的束縛,確立一個典型判決,引領一個國家或地區的立法和風尚,是法官德性的更高境界。這也是美國著名大法官卡多佐指出的,司法性的立法賦予了司法職務以最高的榮譽。[12](P84)
德性司法具有復雜的實踐邏輯,市域社會治理法治化的復雜過程也難以簡單化到某種理論模型之中,必須基于現實案例進行更加細致的考察。
案例1:老信訪戶陳某因兄弟確認房屋產權及繼承糾紛一案,認為法院不依法執行導致其權利滅失,多次到法院滋事。Z法官接受立案庭工作后,主動約訪陳某不下50余次,但陳某完全不為所動,甚至將自己90歲高齡的老母親扔進法院,以此施壓。Z法官立刻將老人安排進法院招待所,白天安排老人的一日三餐等日常起居,晚上更是將年幼的孩子托付給鄰居照顧,自己與老人同吃同睡,為老人洗澡擦身。一個星期后,老人深受感動主動要求回家,陳某最終放棄纏訪。[13](P260)
案例2:2010年9月30日,李某下班后跟同事酒后駕車外出,不慎車禍身亡。李某的父母以對員工酒后出行不加阻攔為由把單位告到法庭,并多次抬著尸體在兒子單位門前討說法。在法律層面,李某的單位并沒有責任。但L法官知道,只有把老兩口的心結解開,案子才算真正辦結。為此,L法官專門約談兩位老人,安靜地聽他們傾訴。L法官還主動幫他們聘請法律援助律師,為他們解釋法律規定;開庭時,專門遮擋事故現場的慘烈照片,防止老兩口再受刺激;案件審理過程中,前后接了老兩口40多個電話,耐心進行開導。最后,L法官依法駁回兩位老人的訴訟請求,但老兩口平靜地接受了判決。[13](P21-22)
不容否認,Z法官和L法官在各自的司法實踐中都展現了很高的德性傾向,都是運用法官個體德性化解實際困境的司法方式,但細察之下,兩位法官進行德性司法實踐的內在邏輯和實際效果并不一樣。Z法官用個人的高階德性(大公無私、“舍小家為大家”、體貼入微等)救濟制度德性,產生了化解纏訪的良好效果,但同時在一定程度上損傷司法權威和司法公信力,模糊司法過程中的公私界限(如法院并沒有職責為纏訪者提供食宿),縱容“陳某們”的纏訪行為和其他無理取鬧的行為。這種德性行為最可能的結果是樹立法官個人的權威,當事人信任的是Z法官而不是法院。集體(法院)的權威正是通過個體(法官)的權威來實現。L法官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開展個體的德性司法實踐,用法官個體的德性行為幫助當事人更好地理解法律、接受判決,用一種更加柔性的德性司法方式維護了法律的制度剛性。此時法官的個體德性對制度德性具有輔助作用,是在職業司法的基礎上展開其德性,是更值得鼓勵的司法方式。
德性司法實踐所帶來的并不一定都是積極效果,因此德性司法實踐的開展必須謹慎小心,需要防止異化。令人憂慮的是,現今司法實踐中用法官個體高階德性化解矛盾糾紛的行為比較普遍,需要更加有意識地警惕這種隱秘的“好心”辦“壞事”情況。在法律規定和法官職業倫理的范圍內,高階德性司法行為應該受到更多的約束。德性司法在當代中國的司法方式中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是收拾民心的重要方面,是值得鼓勵的司法方式,但并不意味著德性司法實踐可以恣意而為,應給予其一定的限制。總體來看,即是要把德性司法納入職業司法的范圍中,成為對職業司法的輔助而非完全替代。從功能上來說,要避免德性司法對司法制度權威的消解。
盡管如此,從德性司法的總體實踐來看,其內在優勢更為顯著。首先尤其突出的是,堅持司法的群眾路線是德性司法的重要特點,親民、便民的司法設置可以增強人民群眾對司法的信任感和滿意度,更加符合我國的司法實際,能夠產生良好的司法社會效果。其次,德性司法在司法實踐中符合大眾對司法的期待,無論是我國古代的傳統司法,還是共和國的“政法傳統”都要求法官具有更高的德性。德性司法的實踐,也有利于法院更好地發揮社會整體賦予司法的社會治理功能,如現實來看市域社會治理中司法功能的“止爭”可能要優先于“定紛”,解決糾紛、維持社會秩序是市縣級司法的第一要務。最后,具有高階德性的法官更能產生德性司法的示范效果,成為市域司法的重要榜樣,發揮示范力量,從而在法官群體中營造良好的德性氛圍和司法文化。可以說,德性司法依然是中國司法的重要脊梁,也是司法現實有效的關鍵所在。
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要求不斷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水平,市域社會治理是國家治理在市域范圍的進一步展開,市域社會治理能力的提升對化解基層矛盾、確保社會穩定、維護國家安全具有現實作用。市域社會治理能力現代化離不開法治的保障,德性司法作為法治的基石要與市域社會治理內在融通。
在對德性司法進行一般性闡釋的基礎上,德性司法的理念與市域社會治理的理念之間的內在融通顯而易見。從管理到治理的轉變過程顯示出現今國家治理在治理主體、治理依據、治理范圍、治理機制、治理目標等方面都取得了長足的發展和進步。[14](P5-6)核心方面之一即是被治理者不再消極被動,而是作為重要的治理主體參與到整個治理過程當中。德性司法是在司法過程中貫徹以人民為中心、堅持人民主體地位的重要司法方式。德性司法方式中的德性盡管是指法官的個體德性,法官個體德性的具體展開則更加注重大眾化的司法方式、謀求實質公正和更加能動的司法。吸納治理理念的司法過程變成了法官和人民群眾等多主體互動、協商、參與的過程,法官的“獨斷理性”受到“交往理性”更多的制約。
堅持和完善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制度是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決定》提出的明確要求,共建共治共享亦是市域社會治理的核心理念。[15]司法主體是市域社會治理的重要主體,德性司法更是“共建共治共享”在司法過程中的具體展開。“自治、法治、德治的三治融合”是市域社會治理體系現代化的重要推動機制。“三治”都既是一種治理體系和機制,也是一種治理理念。通過司法的市域社會治理是法治的體現,德性司法則是德治和法治的融合。德治一般強調道德教化在社會治理中的重要作用,然而也不應狹隘理解,“為政以德”的德治內容方面同樣不容忽視,德性司法要求司法者具備更高的德性傾向,以產生司法領域的德治示范效果。
毋庸置疑,增強市域社會治理能力必須不斷提高國家正式司法制度對人民訴求的回應能力。人民的訴求具有多層次、差異化、個性化等特點,為此,我們需要增強對人民訴求的理解能力,增加對人民訴求的多元化回應方式。在“回應什么”的問題上,德性司法方式增強了國家正式司法制度的回應能力,有利于更好地理解民眾的司法訴求。德性司法重視社會利益與實質公正,對人民訴求的回應具有更好的能動性、認知性和開放性。在“回應方式”的問題上,德性司法提供了基于法官德性的多元化的回應方式。案例1和案例2中體現了德性司法方式可以部分突破形式法治的束縛,最大限度地發揮法官的主觀能動性,取得了更好的定紛止爭的法治效果。
市域社會治理的現代化必須推動黨建與市域社會治理的深度融合,充分發揮黨組織的凝聚效果和黨員的模范帶頭作用。德性司法的表現形式之一即是促成黨員法官的德性司法實踐,黨的性質、宗旨等對黨員法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這不僅僅表現在法官的政治素質方面,在業務素質和道德素質方面同樣如此。黨員的模范性、先鋒隊等要求與德性司法之間具有內在的融通性,黨員法官的德性司法實踐是這些要求的具象化。在一些社會治理的具體機制或方式方法上,德性司法和市域社會治理同樣形成了深度的融通。
效果導向是市域社會治理現代化的基本要求,需要把市域社會治理的藍圖轉化為人民群眾看得見、感受得到的實效和實惠。[16]德性司法是基于我國司法實踐所提煉的本土司法方式,是由實然到應然、自下而上的、能夠實實在在化解糾紛的司法方式,注重用社會效果救濟法律效果。德性司法和市域社會治理都注重社會治理的實際效果,而社會治理能否為人民群眾所滿意同樣由效果導向,德性司法提升了市域社會治理的有效性,保證了市域社會治理結果的公正性和客觀性。
德性司法和市域社會治理的效果融通還意味著兩者具有相似的實效目標,兩者都以維護社會秩序和社會穩定、實現社會需求的公正為旨歸。社會需求的公正不是古典自然法意義上不變的、永恒的、普世性的公正,而是基于社會歷史情勢和現實社會條件而不斷發生變化的公正類型。社會需求的公正是動態的、過程化的公正,是制度的運行和人民群眾訴求之間的妥協,是特定情境之下對人民群眾更加具體的回應。
總之,德性司法與市域社會治理的內在融通表明,德性司法成為創新市域社會治理的重要方式之一,德性司法服務于市域社會治理,蘊含德性司法的市域社會治理能夠產生更好的社會治理實效。另外,在市域社會治理的語境之下討論德性司法,可以突破狹隘或封閉的司法場域,在更為廣闊的社會治理之中進一步明確其內在特點和優勢。整個法律體系的運行在根本上即是作出善惡的價值判斷,法官是法律適用過程中最為重要的主體,法官必須具備德性才能形成有關善惡的認知。德性司法是中國特色司法的重要展現,也是現今化解矛盾糾紛和收拾民心的有效手段。我們需要把司法實踐當作源頭活水,從自己的司法實踐中提煉出一些新的概念,以成為重要的知識生長點和理論增量,如此才能達成理論和實踐的互動,德性司法的提煉即是這樣一種嘗試。事實上,中國傳統司法中很多元素都可以納入德性司法的涵義范圍[17](P3-10),它也可以接續德性倫理學、法官職業倫理等學科內容,未來具有廣闊而豐富的展開空間。
注釋:
①關于人民司法和職業司法這一對范疇,我國學者有不同的表述,如:侯欣一采用大眾化司法和司法專門化;傅郁林采用精英司法和親民司法的概念;何兵采用司法的職業化和民主化,等等。但綜合來看,人民司法和職業司法這一對范疇使用更為廣泛。在本文當中人民司法并不意指中國司法的統攝含義,即可以統攝或涵蓋職業司法,而是把它作為與職業司法相對的一個范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