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任
張道一先生在書籍裝幀設計領域的實踐和實績,顯示出他鮮明的設計思想、獨到的遠見卓識和美學追求。他師承書籍設計名家,注重裝幀設計的整體觀照,在設計實踐中堅持以人為本、便利閱讀的原則,重視裝飾圖案、色彩考究、古為今用,達到了根植傳統、吸納新知、融會貫通、雅俗共賞的設計風格和審美效果。
設計藝術;書籍裝幀;張道一

張道一書籍藏書票設計
在理論研究之外,張道一先生非常注重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在藝術創作和設計實踐領域也收獲了豐碩的成果,做出了積極的探索和卓越的貢獻。他在書籍裝幀設計領域的實踐、實績和探索,顯示出他鮮明的設計思想、獨到的遠見卓識和美學追求。他師承書籍設計名家,注重裝幀設計的整體觀照,在設計實踐中堅持以人為本、便利閱讀的原則,他的書籍設計重視裝飾圖案、色彩考究、古為今用,達到了根植傳統、吸納新知、融會貫通、雅俗共賞的設計風格和審美閱讀效果。現嘗試將文獻梳理與作品評析相結合,試論如下:
“裝幀”的概念主要是20世紀初在中國古籍向現代閱讀方式和現代設計范式轉型過程中融合中西方文化的產物。有學者指出“‘裝幀’概念及其價值觀、審美觀的確立,代表了中國現代書籍設計早期范式的核心理念的形成。”[1]進入21世紀以來,“書籍裝幀”愈來愈加重視書籍的全面的整體的多元化的設計,從而出現了以“書籍設計”取代“書籍裝幀”的發展趨勢。為了便于行文,并兼顧老傳統與新時代、突顯“裝幀”的外表與“設計”的意匠,筆者在這里傾向于使用“書籍裝幀設計”的概念。
在20世紀書籍裝幀設計的發展進程中,誕生了魯迅、豐子愷、陶元慶、錢君匋、陳之佛、龐薰琹等諸多書籍裝幀設計大師。其中,陳之佛、龐薰琹、錢君匋都曾給予張道一許多切實的指導和教誨。張道一最初學的是平面圖案(包括印刷和染織),在華東藝專時期,常務副校長臧云遠主張他專攻書籍裝幀。因此,書籍裝幀一度成為他的主攻方向。1953年3月,張道一到華東人民美術出版社(即今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第三編輯室作裝幀設計的進修和實習,參加了六期《工農兵畫報》的編印工作。他為書籍作封面,為宣傳畫寫標題字,并到印刷廠實習,了解了裝幀和印刷的全部工藝及其全過程。其間,張道一見到了錢君匋,得以親聆教誨,并且錢君匋還曾給他刻了印章。
1953年11月,張道一赴南京師范學院,跟從陳之佛教授進修圖案、工藝美術史和工藝美術理論,成為陳先生的入室弟子。陳之佛在民國時期為《東方雜志》《小說月報》等書刊所作的裝幀設計堪稱20世紀中國書籍設計的經典之作,融合中西圖案造型,注重裝飾意味,而又呈示現代美感,風格獨到,影響深遠。陳之佛的設計風格,潛移默化之中也影響了張道一的設計追求。
1956年8月,張道一赴北京籌建中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做研究工作,在中央工藝美術科學研究所理論研究室,研究工藝美術理論和工藝美術史,導師龐薰琹教授。龐薰琹是中國現代藝術設計的開創者、中國現代工藝美術教育的奠基者,在書籍裝幀設計領域也做出了前瞻探索,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即為《現代》《詩篇月刊》《夏洛外傳》等諸多雜志和書籍設計封面,風格簡潔明快而又富有審美意趣和裝飾意蘊。張道一的理論素養和設計實踐也深受龐薰琹的影響。
在近七十年一以貫之的審美創造中,張道一的書籍裝幀設計理念和實踐經驗不斷豐富和提升。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他在1956、1957年間參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工藝美術通訊》《工藝美術參考資料》;1959年為多家出版社設計封面十多種;1961年編印《書籍裝幀文集》(油印本)、《書籍裝幀設計》(綱要);1964年,為《安徽文學》雜志作裝幀設計;1967年,撰寫《魯迅論裝幀》。20世紀80年代,張道一的書籍裝幀設計代表作有《工藝美術研究》《工藝美術論集》《造物的藝術論》《中國民間工藝》等。20世紀90年代,張道一的書籍裝幀設計作品主要有《中國圖案大系》《美術長短錄》《藝術學研究》《美學與藝術學研究》等。進入21世紀以來,張道一書籍裝幀設計作品愈加精彩紛呈,代表作有《張道一論民藝》《吉祥文化論》《書門箋:張道一美術序跋集》《藍花花:民間布面點畫賞析》《剪子巷花樣:山東民間刺繡剪紙》《紙馬:心靈的慰藉》等。據筆者考證,張道一書籍裝幀設計使用的筆名有易道、張弓、夏秋、鄭元方等。
張道一的書籍裝幀設計理念之中,最核心的要素是注重書籍設計的整體觀照。整體觀照涵蓋了叢書一體化設計、外裝函套設計、封面設計、字體設計、開本尺寸、扉頁、勒口、環襯、版式設計、紙張選擇、印刷工藝以及插圖設計、藏書票等豐富而全面的內容,這一理念在他近七十年間的設計實踐中一以貫之。筆者在此根據張道一的口述,姑且將其設計觀點以其口語概括為“里里外外,翻來覆去”,簡明闡述其要義,即重視書里書外的整體設計和書籍閱讀的全方位、全過程的審美體驗,而不僅僅是封面畫圖的單一的、陳舊的、狹隘的裝幀觀念。張道一設計的書刊,從來沒有一件的封底、扉頁是空白的、未加精心構思的,由此即可見他的“整體觀”。
1957年5月,張道一在《工藝美術通訊》發表《重視改進書籍裝幀工作》,即鮮明地提出了自己的設計主張:“所謂書籍裝幀,不僅包括書籍的封面設計,而是從書籍的第一頁到最后一頁,在美術上的全部思考和計劃;書籍的開本大小,版口尺寸,鉛字標數,裝訂襯扉等,與書籍的內容,都有直接的關系。”[2]他在這里簡明扼要而又直擊要害地闡述了他的書籍設計整體觀以及裝幀與內容的密切的直接關系。這些核心觀念直接地落實貫穿于他一生的書籍裝幀設計實踐之中。例如,1988年設計的《工藝美術研究》的封面和封底以老宋字體、篆書文字、生肖剪紙和黑紅白的色彩共同營造出典雅厚重、簡潔質樸的裝幀風格,而封面和封底既獨立又呼應,甚至可以讓讀者看作“雙封面”,前后“翻來覆去”地翻閱和欣賞。進入其扉頁設計,又變換使用了封底的篆書文字,并融入古代裝飾紋樣,扉頁與封面、封底整體融合,審美意味貫穿一體。1993年設計的《中國圖案大系》更是堪稱書籍裝幀設計整體觀的典范之作,曾獲得國家級裝幀大獎。六冊圖書的書脊上端分別設計和印制上“中、國、圖、案、大、系”六個大字,連貫一體,文氣暢通,覃思妙想,獨具匠心,將六大分冊完全合為整體,且具有便利讀者排列、檢索的實用價值,實乃20世紀書籍裝幀設計中整體設計的典型代表。
張道一在書籍裝幀設計領域對于內容與形式的關系,早在1957年即已有明確的闡述:“書籍的裝幀,則是從形式上把書籍美化起來,讓人們便于接觸它的內容,并使之以‘百讀不厭、愛不釋手’,以發揮書籍的最大功能。”“注意了裝幀設計,并不等于就是把書籍弄得豪華起來,成為虛而不實。我們說重視裝幀藝術,提高裝幀質量,是讓它更好地服從于書籍的內容,以藝術的手法,將書籍的內容和形式統一起來,體現書籍的‘百花齊放’。”[3]書籍裝幀設計是從形式上美化書籍的,但不是“虛而不實”;形式是服從于內容的,而不是相反或相悖;要注重內容和形式的統一,呈現“百花齊放”的豐富面貌。張道一60多年前的這段精煉的話語,幾乎是給當下的設計界敲響了警鐘。當下書籍設計界所存在的形式大于內容、忽視讀者閱讀便利、為了所謂“最美”而“最美”,在裝訂、材料、版式等諸多方面制造了許多閱讀的障礙和煩瑣的麻煩,盲目獵奇出新,陷入設計的誤區和邪道。
張道一在設計實踐中一貫強調裝幀設計要以人為本,書籍首先是用來閱讀的,書籍內容的核心要素要齊備和清晰地呈現,視覺設計的表達要便于讀者識別、翻閱和檢索。比如,書脊上的書名、作者名、出版社名稱,特別是雜志、集刊的期數的標注,都不可缺失、模糊和不易辨識。進入21世紀的“讀圖時代”以來,“圖文書”的出版,方興未艾。張道一的諸多著作和書籍裝幀設計,也有“圖文書”的屬性。他的版式設計,尤其注重圖文之間相輔相成,這在《藍花花》《紙馬》《獅子藝術》等諸多圖書中都有明顯的體現。
對于當下出版界和設計界的誤入歧途,張道一執著地固守著自己的書籍裝幀設計理念。例如,在其著作《燕尾裁春:民間剪紙與藝人》出版之后,他無意茍同于其封面和版式設計,即按照自己的設計理念另行裝幀設計了一個版本,由此可看出他的堅定的審美取向和設計追求。對于版式設計和圖文關系,也正如編輯出版家汪家明近來所言:“在編輯出版圖文書的時候,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不能以文害圖,也不能以圖害文,不能把一篇完整的、有文氣的文章給它打散了,給它打斷了。圖文的關系應是一種相得益彰的關系,是彼此更好,而不是互相破壞”。[4]
張道一是著名的圖案學家、工藝美術學者,他對于“圖案”“裝飾”的深入研究和闡釋已成學術典范。例如,“不論在社會上,還是在學校里,往往將紋樣(紋飾)等同于圖案,就像木刻之于版畫一樣,這實際上是概念的混亂,大小不分了。圖案比之紋樣是個大概念,紋樣(紋飾)只是圖案的一個方面。除了紋樣方面之外,圖案還包括器形(器物造型)方面的設計。在基礎圖案學中,本有平面圖案和立體圖案之分。一般地說,平面圖案主要指紋樣,立體圖案主要指器物……嚴格地說,紋樣僅是圖案的紋樣,或稱裝飾圖案,它與器物圖案是對應的。”[5]對于書籍裝幀設計中的“圖案”應用,筆者在此采用“裝飾圖案”的概念。
“裝飾圖案”普遍地運用于張道一的書籍裝幀設計作品中,并與封面的字體設計相結合匹配。《中國圖案大系》六冊的封面上都凸顯出“裝飾圖案”的精粹之作,既闡釋了圖書主題,又升華了裝幀美感。《工藝美術研究》(第一集)的扉頁設計,以古代傳統的銅鏡紋飾為基礎,融會鳥紋、虎紋、龜紋、云紋裝飾圖案,中間鑲嵌“工藝美術研究”六個古篆字體,繁簡合一,古雅典麗,達到了古為今用、融會貫通的設計效果。《美術長短錄》的封面裝飾圖案,是將古代云紋和鳥紋合成再造;《造物的藝術論》封面裝飾圖案,則使用了漢畫像石中的伏羲女媧圖像;《工藝美術論集》化用了太極八卦圖陰陽魚的裝飾圖案。《中國民間工藝》(第15期)封面設計將傳統的日月紋樣、云紋、水紋和船形、魚紋完美結合,在船帆和魚體上書寫出“中國民間工藝”,形象和色彩都活潑生動,不乏詼諧幽默。《中國民間工藝》(第16、17合期)則將葫蘆裝飾圖案靈活化用,實現創造性的轉化,在優美的花葉襯托的葫蘆圖案中融入“民藝”二字,蘊含著將民藝的種子繁衍不息的美好祝愿。此外,民間剪紙、民間木版畫、藍印花布圖案等都得到了大量的創新使用。
張道一在1978年所發表的《魯迅與書籍裝幀》中指出:“魯迅自己設計的封面,就其形式可分為三類:一是題字形式,著力于位置的經營,裝幀上一般稱為‘素封面’;二是將書的題字圖案化,也是巧于安排布局;三是除文字排列外,并施以圖案花紋。”[6]結合后來的設計實踐,從中不難看出,張道一是深受魯迅裝幀藝術的深刻影響的。
在中國色彩史上,于先秦時期“正五色”為:青、朱(赤)、黃、白、玄(黑),成為中國典型的傳統色。“天地玄黃”,濃重的墨黑玄色,凝重、沉穩、深厚、玄遠,在道家思想中,玄黑被視作“重色之母”、文化本源。張道一的書籍裝幀設計作品中幾乎每一件都有黑色的運用,有的更是以濃重的黑墨渲染。比如,《造物的藝術論》封面大部分都被黑色所覆蓋。21世紀以來設計的《吉祥文化論》《書門箋》《張道一論民藝》《藍花花》等書籍的書脊也多被黑色覆蓋,且在封面上也多突顯黑色。在1961年所寫《聞一多與書籍裝幀》中,張道一寫道:“他把意匠之美提高到了合理的比例和安排,他熱愛中國民族的藝術,不愿把自己的書‘帶了太厚的洋味兒’。這些深邃的精辟的見解,對于我們后輩的裝幀設計,顯得多么重要!”“對于封面的色彩,聞一多先生主張‘要深不要淺,要暗不要鮮’。好像他最喜歡黑色和紅色。”[7]聞一多的民族風格、深黑著色,對張道一影響明顯。
張道一還特別喜歡大量采用濃烈、醒目、潑辣的大紅大綠、明黃天藍等民間美術色彩,這自然與他幾十年的民藝研究生涯密切相關。這在《中國民間工藝》叢刊、《紙馬》《剪子巷花樣》《桃塢繡稿》等書籍中都得以集中體現。在構圖和呈現方式上,多習慣采用大色塊和厚底翻白的方式,強化視覺沖擊力。強烈的民族民間色彩也正與其民藝理論家的中國氣派、民間情懷、雅俗共賞相得益彰。
此外,對于書籍印制,張道一也有自己鮮明的觀點。“好的裝幀,如果有好的印刷條件固然很好,但它主要的還是藝術上的構思;假若一件低能的設計,即使使用錦面燙金和最高級的印刷,也彌補不了它在藝術上的缺陷。”[8]由此,不妨建議當下的設計界和出版界應當積極倡導節省成本、綠色環保、便利閱讀、圖文協調的書籍設計作品。
在設計實踐和理論總結之外,對于書籍裝幀設計的發展與進步,張道一作為一名具有遠見卓識的藝術教育家,具有他的文化先覺意識和藝術設計教育的前瞻思想。早在1957年,他即提出:“要改進書籍裝幀的面貌,使書籍藝術向前推進一步,必須從學校教育到書籍出版重視起來。一方面調整藝術學校關于裝幀專業的設置,使專業教育與社會需要相銜接,同時制訂切合實際的教學大綱和編寫正規系統的教材,培養專門的具有一定審美能力和設計技術的書籍裝幀人才……”這對于當下書籍裝幀設計專業陷于低迷和裁撤狀態的藝術院校,無疑仍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注釋:
[1]趙健:《范式革命:中國現代書籍設計的發端(1862—1937)》,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年版。
[2]張道一:《重視改進書籍裝幀工作》,載《工藝美術通訊》第7期,1957年5月。
[3]張道一:《重視改進書籍裝幀工作》,載《工藝美術通訊》第7期,1957年5月。
[4]汪家明:藏在《老照片》與圖文書里的門道,“活字文化”微信公眾號,2021年9月2日。
[5]張道一:《圖案千秋》,載《論藝術與設計》,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
[6]張道一:《魯迅與書籍裝幀》,載《張道一文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7]張道一:《聞一多與書籍裝幀》,載《工藝美術論集》,西安: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86年版。
[8]張道一:《重視改進書籍裝幀工作》,載《工藝美術通訊》第7期,195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