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幾類家具審美精神的發展與傳承

李江麗

幾作為依憑類幾案家具的一種，經過各個朝代的發展演變，其造物形態的變化較為明顯，背后所反映的審美精神值得思考。本文通過對幾類家具與禮制關系的梳理、背后審美觀念的挖掘，以及其文人心性精神影響的分析，探討在現代家具設計中，幾類家具應如何關注主體精神情感，完成身心合一的美感愉悅，進而實現審美體驗正心齊身的最終價值趨向。

幾類家具；禮制；階級象征；文人情懷；審美情感；設計構思

“幾”，作為一種與人的起居方式相關聯的器具，古時曾做憑依安體之用。之后，其形制及用途歷經演變，繼承發展的同時更多的是變化。歷史文獻提供的資料雖抽象，但可作為幾類家具研究最可考據的文字信息；墓室壁畫及傳世畫作為后人對“幾”的認識提供了圖像參考；考古出土的實物更是給出了最直觀的資料。周朝前后，“幾”在重要的儀式空間中必不可少，除了具有規制嚴格的物體形態外，更要兼備營造階級禮法氛圍的象征性身份。發展至漢代前后，“幾”的憑倚及置物等實用功能凸顯，將其歸稱為幾類家具。到了唐代和宋代前后，高形制幾類家具逐漸成熟，香幾和花幾作為較典型和特殊的品類，其制式、用途的意義甚至超出了作為家具的功能性作用，體現出了古人崇尚自由的心志和“托物明性”的精神追求。幾類家具歷史發展的背后，一定程度上也彰顯出了使用者審美感知能力的不斷提升。

1.“幾”與禮

“幾”作為象形字，會意雖多，字形給人以物形的想象?！都坠俏淖轴屃帧芬粫嗅尅皫住痹唬骸跋髱装感巍！薄渡袝ゎ櫭酚涊d周成王病不久矣，在甲子這一天“王乃洮颒水”，整理儀容，“相被冕服”，加冠冕朝服，召集群臣囑托輔佐康王繼位。如此威儀的氣氛中，周王“憑玉幾”宣命。成王去世后，康王登基并守喪，祭奠禮規矩肅穆，其中“幾”是重要陳設，并有極為嚴格的禮制化使用章法。周代大禮時，“幾”的使用，從材質、數量、用途和位置都有規制。在我國千年的階級社會發展的過程里，幾類家具的制式，包括其造型、材質、裝飾及陳設方式與等級禮制緊密相關。

我國最早有關婚禮系統的文獻《儀禮·士昏禮》對“幾”有大量的記載。男家登門提親，女家尊迎賓客行納采禮，右方為尊位，設置“幾”：“主人筵于戶西，西上，右幾。”；迎娶的吉日，禮節繁復，新婦著華服登“幾”上婿家車：“婦乘以幾，姆加景，乃驅。”?？梢?，在有著深刻的社會倫理政治意義的婚禮儀式中，幾乎整個禮的過程，都有“幾”的設置?！皫住辈粌H功用多，還需依規循章，其物體形態也應是豐富的。

中國古代的宴饗從設筵的食物、行酒次序、酒器用度、乃至坐具規格和方位等，滲透著禮制潛移默化的影響?！镀魑飬舱劇贰磶装钢剖健担骸肮耪咦卦O幾，所以依憑之具。然非尊者不設，所以示優寵也?！睗h代鄭玄箋：“年稚者為設筵而已，老者加之以幾。”唐代孔穎達疏：“於時王心實悅，鋪設促遽，或有陳之筵席者，或有授之以幾者。”據此可知，“幾”在宴饗中作為具莊重色彩的坐具，明示著長幼高下尊卑觀念，強調著嚴格的身份等級，也暗含著禮制所規定的政治倫理秩序。

幾類家具與禮制的關系，一方面，來自詭秘的神權與不可抗的人權的外力強制性，另一方面究其本源，反映出了人與“幾”的交互關系中的倫理道德和價值觀念。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對“禮”字解釋：“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倍Y制是求得神靈賜福的情感安慰，即便基于某種政治目的，通常也要將審美文化當作工具和手段的“禮樂” 之教，為人搭建起一個和諧的、充滿感性期許的精神世界。強制性遵從有了心理的敬畏，繼而成為潛移默化式的生活俗成。

2.幾類家具與階級象征

《周禮》記載“幾”的使用等級不容僭越：天子玉幾，諸侯雕幾，孤用彤幾，卿大夫用漆幾，喪事用素幾。戰國時期幾類家具造型曲直有度，莊重而對稱，如陽信楚墓出土的風格奢華的“嵌玉憑幾”（圖1），通體髹黑漆，白玉鑲嵌，飾朱紅色卷云紋，質材、圖案和色彩，在視覺美感上賦予了禮制規格上的階級觀[1]。獸面紋、竊曲紋、云氣紋、蟠螭紋等多用作憑幾裝飾，圖案符號的藝術特征是威嚴的。南京南朝西善橋墓葬出土的隨葬陶幾，弧形，三條腿足呈虎爪狀。大型兇猛類動物寫實的整體形象或概括的局部形象，用于幾類家具細節部位的塑造，再加之光亮逼人的漆質，不怒而威。

圖1 陽信楚墓的嵌玉憑幾

漢代及漢之前，因席地而坐的習俗，低矮家具向高制式家具發展前的很長時間里，“幾”在擱置物品方面，與案桌有過相似的功能。漢代仍處于地面的低坐姿時期，幾類家具在這一時期大致分為擱置物品的庋物幾類及其身體伏靠的憑幾類。此時的幾類家具在前朝的基礎之上發展起來，制作技藝逐漸走向成熟，甚至出現形態結構上的創意突破。庋物幾在形制上首要考慮類似桌子基本功能的堅固實用。從早期考古壁畫里庋物幾的圖片可見，幾面相對平整，幾體形式不限于單一化，也有相對復雜的分層及美觀性的裝飾處理（圖2）。憑幾的起源，隨著文物相關研究資料的不斷更新，時代可能早于戰國，由于便于依伏的性能要求，憑幾的造型更需要考慮人的要素，幾面雖曲直變化，但尺度合理，觸感規整圓滑，幾體的結構更加人性化，甚至出現為迎合人體尺度和倚伏姿勢的變化的可調節性設計。“憑”和“倚”，字義上是人的身體借助物的支撐而達到的放松狀態，但若是在宗法禮制的社會環境中，“憑幾”的依托，不單單讓掌控權力的統治者身體有了舒展的姿勢，在流淌著生殺予奪的時空里，更是君威至上的象征，隱喻強化了階級森嚴。

圖2 漢代山東沂南畫像石上的庋物幾

先秦兩漢時期審美觀念以倫理為中心[2]，幾類家具的造型和使用均體現出與倫理道德、社會現實及政治形勢的關聯，在這些時期里，使用者的主體精神、個人情感和審美心理尚不能溢出物質世界規范的籠罩和羈絆，幾類家具形制的自由度和開闊度也相對拘謹。

3.幾類家具的形制變化與審美情懷

幾類家具與人類歷朝歷代的生活相伴而行，其形制改變的背后隱含的精神內涵更值得思考。在幾案類家具這個大的系別中，幾類家具是一個較為特殊的縮影，給出一個坐標軸線。軸線的一條是在歷史、政治、經濟這個外因環境中技藝的不斷成熟和形制的傳承；軸線的另一條是在行為模式和審美觀念的內因環境中物態的改變，甚至禮教功用的漸趨彌散與精神功能的逐漸萌升。通過第二條軸線，某種意義上可感知到古人在人與“幾”的關系里蘊含著的審美情懷。

《莊子·齊物論》“南郭子綦隱幾而坐”，提出“隱幾”這一幾類家具?！皫住背擞袘{靠的本意，還多了一種崇尚隱逸之意的松弛狀態[3]。唐代開始，道家、玄學和禪宗帶來士大夫思想上的解脫，在“天人合一”中開始了人對幾類家具審美情懷的真正自覺，“發乎情”不再“止乎禮”。禪宗以其非理、非圣、非經的對傳統觀念的破壞[4]，為士大夫提供了擺脫矛盾、解脫身心的曠達適意。唐代盧楞伽《六尊者像》（圖3）中出現不同形體的香幾。香幾作為高制式類幾類家具，其獨立卓絕的物形美感幾乎與其擱置及焚香禮佛的精神功用性并存。

圖3 唐代盧楞伽《六尊者像》中的香幾

宋代時期，高形制家具進入了社會各階層的生活之中。幾類家具在這一時期，制作技藝更為成熟，設計形態也更為自由。大量反映宋人生活狀貌的畫作，有封閉的室內生活空間的展現，也有敞開式的戶外活動的描摹，都能夠看到形態豐富高制式幾類家具。香幾與琴幾出現在畫面中，甚至有時不只是點綴性的擺設，而是作為視點的聚焦去圖繪（圖4）。與香文化和琴文化融合的宋代香幾與琴幾，形態纖巧、簡雅而靈動，一方面滿足了聽琴焚香這些雅事的實用功能，另一方面也閃現著王侯將相、文人墨客乃至普通民眾對生活美的追求（圖5）。

圖4 故宮博物院藏《浣月圖》（局部）

圖5 南宋劉松年《聽琴圖》

宋陸游《秋日焚香讀書戲作》詩：“世事無端自糾紛，放翁隱幾對爐熏?！彼吸S庭堅 《題〈校書圖〉后》：“兩榻對設坐者七人……其一仰負懶幾，左右手開書”[5]。“隱幾”和“懶幾”，字義上可謂“閑物”，無用之器具?？此剖巧⒙o心的稱謂，正可顯現出古人將“幾”作為一物之用，又可不受“幾”物“役使”之累，到達“幾”與人之心性對望的合一之境。

明式家具不容易在古籍文獻中找到某一種類設計造型、材料取用、做法、用途的詳細描述，香幾可能是唯一的例外[6]。高濂在《遵生八箋·燕閑清賞箋》中對室內香幾有詳盡的描述：“高者二尺八寸，幾面或大理石、岐陽瑪瑙等石，或以豆瓣楠鑲心，或四入角，或方，或梅花，或葵花，或慈菰，或圓為式，或漆，或水磨諸木成造者，用以擱蒲石，或單玩美石，或置香櫞盤，或置花尊，以插多花，或單置一爐焚香，此高幾也?！蔽恼鸷唷堕L物志》中對幾類家具評價：“古人制幾榻，雖長短廣狹不齊，置之齋室，比古雅可愛，又坐臥依憑，無不便適。燕衎之暇，以之展經史，閱書畫，陳鼎彝，羅肴核，施枕簟，何施不可？今人制作，徒取雕繪文飾，以悅俗眼，而古制蕩然，令人感慨實深?！蔽恼鸷嗟膶徝烙^，體現出對幾類家具自然功用的追求和對過度紋飾的厭棄[7]。《遵生八箋·起居安樂箋》載：“以怪樹天生屈曲若環帶之半者，為之。有橫生三丫作足為奇，否則裝足作幾，置之榻上，倚手頓顙可臥?！睂τ趲最惣揖叩男螒B，文人有了更為意趣的審美追求，自然天成未經人工痕跡的怪樹瘤樁作“幾”，反而與超脫的精神追求相統一。這種格局，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明式幾類家具形式上“儉”之雅的特征。

4.幾類家具的設計革新與情感的關懷

幾類家具發展的過程中，搭建起來了一個“人幾”關系的錐形體（圖6），頂端是美感世界（“情”），底端是由物的世界（“幾”）、人的世界（“人”）和心的世界（“心”）所組成的四元體系世界。古人們既能夠沉浸到幾類家具使用的人機交互四元體系過程中，又能夠游離出來，在一定情感高度上去審度美的形式和享受精神愉悅。

圖6 “人幾”關系的四元體系錐形體圖

當下紛繁的社會競爭性生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占據著大部分主客觀世界的運行軌跡，人工智能科技普及，快節奏的社會背景帶來了模塊化的家居空間，現代主義的室內生活使傳統習俗的儀式感日漸消失，商品美學占據了大多數都市人對家具選擇的領域定位。

生態壞境問題，新冠疫情的常態化，健康性危機事件頻發，傳統工藝保護、傳承和引導的方向性決心，中式文化不可阻斷的血脈流淌，家具在迎合時代變遷革新的同時，應當在設計中考慮到維系都市人的精神價值和人格理想在紛雜的多媒化時代里守心不墜。由資本驅使社會層面的復雜關系，已逐漸退還到最本源的廣闊的生命世界和局狹的生活空間中人與自然、人與物的關系的情感交流。無論是知覺活動或是想象活動都明顯地受到情感的性質和強度的制約[8]。密閉的室內空間中，人對幾類家具的審美認知應該促生某種積極的情感，如無憂、沉靜或喜悅等。這些審美情感有助于作為審美主體調整一種內觀的心境，一定程度上實現都市人群無功利的“感性解放”，從而漸趨形成向上的行為定向。

以宋代和明代家具風格為代表的傳統家具制造業，在機器大工業化和市場經濟需求的沖擊下，迅速市場化膨脹。中式家具創新設計風格本身卻并沒有在市場之爭中積淀和成熟。對于幾類家具的設計開發，應考慮到古代中式家具發展背后人對美的體驗和追求，在審美認知基礎上系統地整合、協調各因素，將其與現代家居空間的“矛盾”轉化為一種“機會”，即通過對審美精神的關注去延續和引導更為合理的新中式城市生活方式。

中國古代在人與物的審美經驗中強調了“五官美感”。五官的審美體驗應該是先將全部感官打開，最初可能是通過了“觀覺”“聽覺”觸覺”“味覺”“嗅覺”等，對物進行主觀接納。香幾在幾類家具族群中，與人的審美精神的關聯最為明顯且緊密，卻日漸隱沒在當今科技化生活的快節奏中?；凇拔骞倜栏小斌w驗與設計諸要素的考慮，香幾的設計創新可從幾個層面構思：（1）結構層，針對現代主義室內以矮型家具為主，存在著空間風格的縱高局限，可利用榫卯插接的高制式來增加空氣的層次流動，給予挺拔靈動的“觀覺”美感。（2）材質層，保留木材原有的自然肌理，木蠟油純手工磋磨，“觸覺”溫潤。香幾幾面可運用石材，如富有現代感、肌理如煙嵐云岫的大理石，“觀覺”上令內心沉靜，更可利用藤草等原生態植物材質和手工藝編織，觸發健康和親和的“觀覺”體悟。（3）功能層，香幾用以家庭熏香，打開“嗅覺”官能，或用以陳設賞石、花植或古物等，增加更多五官審美體驗的可融入性。香幾設計的某一具體形式要素，借助一種審美感官的獨特性來完成身心合一的美感愉悅與性靈升華。

5.結語

幾，作為器具，在中國古代長時間集權和王權的階級社會中，其形制和功能與禮制形成了緊密的邏輯關系，承載著禮制的規范并具有隱喻的力量?！皯{”“倚”及“庋”等幾類家具，其制式形態體現著人與幾類家具實用功能的交互關系。由低形制向高形制演變的幾類家具，以人類生活行為方式的變化為根源，其形態美多元化、個性化的發展方向，其實用功能性減弱及精神功能性遞增的趨勢，體現著人類審美感知力的提升。幾類家具在現代家居空間中應如何存在，產品設計除了協調傳統與現代生活方式的對撞，還應該考慮對文人審美情懷的喚醒。幾雖僅為家具陳設一隅，卻可助情緒愉悅和內心平和，引領都市人回溯傳統血脈里的精神境域，而后正心齊身。

注釋：

[1]李宗山：《中國家具史圖說》，武漢：湖北美術出版社，2001年，第23頁。

[2]呂向文：《論禪宗美學思想對中國文人審美觀念的影響》，《文化學刊》2009年第2期，第157-159頁。

[3]文震亨：《長物志校注》，南京：江蘇科學技術出版社，1984年，第22 頁。

[4]吳智慧：《家具的文化特性及其構成要素與設計表現》，《藝術百家》2009年第2期，第100-107頁。

[5]陸錫興：《憑幾源流》，《中國典籍與文化》2001年第2期。

[6]朱家溍：《明清室內陳設》，北京：《故宮博物院院刊》2008年，第26頁。

[7]伍嘉恩：《明式家具二十年經眼錄》，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1年，第13頁。

[8]葉朗：《現代美學體系》，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