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婷,黨智淵
(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重慶,401120)
在民事訴訟中,不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對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事實通常有以下四種態度:自認、否認、沉默以及不知。在多數情形下,不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通常呈現否認的態度。否認又有單純否認和附理由否認兩種形態。目前,在我國民事訴訟中,當事人在否認時僅為單純否認是被允許的,而這使得法院不能快速高效地確定雙方當事人之間的爭點,從而難以就爭點進行有針對性地證據調查,進致法院對案件事實的了解較為困難,并且也使得當事人之間的攻擊防御較為盲目,缺乏目的性,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訴訟遲延的發生,而這與我國民事訴訟當前追求訴訟效率的價值取向是相違背的。因此,有必要探索附理由否認義務化的制度構建路徑。
所謂否認,是指一方當事人針對負擔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提出的主張所作出的否定陳述。根據否認的內容和形式的不同,可以將否認區分為單純否認和附理由否認兩種類型,其中:單純否認是指當事人在進行否認時僅簡單表明自身的否認態度,而不就否認理由作出一定的具體陳述;附理由否認則是指當事人就對方當事人主張表示否認態度的同時,就否認的理由作出一定具體的陳述,提出與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事實不能兩立之事實。單純否認又稱為直接否認、消極否認,這是由于單純否認系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針對對方當事人提出的事實主張直接地表示否認,而并不提出新的事實作為否認的理由。而附理由否認是當事人在進行否認時,積極地提出了與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事實不能兩立之事實,從而間接地否認對方當事人提出的主張,因此,附理由否認又稱為積極否認、間接否認。[1]單純的否認與附理由的否認雖然在表現形態上不同,但其效果都是一致的,將使得當事人主張的事實進入爭執的狀態,即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將成為案件爭議的焦點,產生對其進行證據調查的必要性。因此,在否認發生的場合下,對于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而言,需要提供足夠的證據以達到本證的證明標準,進而實現使法院信服其主張的目的;而不負證明責任的一方當事人,為了使法院支持其所作出的否認,也可以提供證據進行證明,但由于其對證明對象并不負擔證明責任,因此僅需要達到反證的證明程度,使得法院對于該事實存在與否產生動搖即可。
要進一步明確附理由否認的內涵,就必須厘清附理由否認與抗辯的區別。抗辯是指為了最終否定對方當事人所提出的事實主張,而在對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事實存在予以承認的前提下,提出自己負擔證明責任的新事實主張,用以排除對方當事人主張事實所產生的法律效果。[2]據此可以看出,抗辯事實是提出抗辯方當事人為排除對方當事人所主張事實的法律效果而提出的具有阻卻性的要件事實,而由于抗辯中當事人所提出的事實系要件事實,因此,提出抗辯一方當事人當然需要對其主張的該要件事實承擔相應的證明責任。[3]而在附理由否認的場合下,否認一方當事人所提出的新事實并不必然是要件事實,這是因為其所提出的新事實并非法律已經預先設定的要件事實,因此,提出否認一方當事人無需對所陳述的否認理由中呈現的新事實承擔證明責任,該爭議事實之證明責任仍然是由提出主張一方當事人所承擔。雖然從表面上看,抗辯和附理由否認都是當事人為了否定負擔證明責任的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而提出新的事實,但是二者具有本質上的區別:抗辯是在對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事實表示自認的基礎上,提出符合法律規定的要件事實以阻卻對方當事人主張事實法律效果的發生,具有自身獨立的法律效果[4];而附理由否認中提出的新事實則并非要件事實,其僅是在實踐意義上與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事實無法并存,從而達到否認對方當事人主張的目的。區分抗辯與附理由否認的意義,重點在于辯論主義下主張責任以及證明責任的分配問題。由于在抗辯中,提出抗辯一方當事人自認了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事實,進而提出了一個新的主張以實現反駁對方主張的目的,因此,其需要就該新主張的事實承擔主張及證明責任。[5]而在附理由否認場合下,提出否認一方當事人僅是通過陳述提出了一個與對方當事人事實主張不能并存的事實,但該陳述實質意義上并不屬于民事訴訟法上的主張,因此,其無需就該事實承擔主張及證明責任。在這一點上,附理由否認保證了其在辯論主義框架約束下的民事訴訟模式運行中的兼容性與一致性,確保其仍歸屬于否認這一概念的涵攝之內。
1.促進爭點的形成
在民事訴訟中,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對負擔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表示否認之后,該事實就處于爭議狀態之中,法院為了推進案件的審理,便需要針對該爭議事實進行證據調查,進而查明案件事實;而為了保證證據調查的效率以及準確性,就需要明確雙方當事人之間具體是就事實主張的哪些部分存在爭議,使得法院進行的證據調查有一定更加精準的指向性。當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為單純否認時,法院便無法從其否認中獲得相關的信息用以判斷雙方當事人具體是就該事實主張的哪些部分存在爭議。此種情形下,法院的證據調查就不得不針對該事實全面展開,進而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訴訟效率的降低。而在附理由否認場合下,由于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是通過提出與原事實主張不能兩立的事實以否認對方當事人的主張,實質上即是不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對于該爭議事實從自己的角度作出了具體的陳述,故而法院可以在綜合分析雙方當事人立足于各自角度下對于同一事實所作的陳述之后,精確掌握雙方當事人之間存在爭執的部分,明確當事人之間的爭點,進而有針對性地展開證據調查,避免了無意義證據調查的進行,保證所進行的證據調查對于案件審理是有意義的;同時,也由于其精準的指向性而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訴訟效率。
2.保證證據調查的方向性
在附理由否認的場合下,由于雙方當事人就同一事實主張從各自角度作出了相反的陳述,因此,可以確定雙方當事人之間就該事實陳述不一致的部分,即存在爭執的具體內容。從負擔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的角度出發,由于其主張的事實通常是包含兩個及以上的法律要件事實,而附理由否認使得其明確知曉對方當事人就哪些要件事實存在爭執,因此,其可以針對性地就存在爭執的要件事實進行證明活動,保證其向法院申請進行的證據調查是切實的、有針對性的。從法院的角度出發,雙方當事人之間存在爭執的部分已經明確,基于辯論主義第二要義,即法院受雙方當事人自認的約束,那么,只需要對存在爭執的事實主張部分進行證據調查,避免了盲目地針對事實主張整體進行證據調查,保證了證據調查的方向性。
3.促進和解的達成
附理由否認在民事訴訟中不僅適用于開庭審理階段,也適用于審前準備階段。在審前準備程序中,一方面要求原告就其主張的事實進行陳述,另一方面要求被告就原告的陳述發表意見。當被告否認原告在陳述中所主張的事實時,應當要求其就自己的否認陳述相關理由,即要求被告為附理由之否認。在附理由否認的場合下,可以通過被告就其否認所陳述的理由,使得雙方當事人之間的爭議焦點得以明晰,從而便于雙方當事人就爭議焦點對己方所掌握的證據材料進行審慎分析,從而在此基礎上對訴訟結果進行合理的預測。此時,當事人出于維護自身利益的目的,會在預測的基礎上選擇之后的訴訟策略。如果通過和解或調解方式解決糾紛所獲得的利益大于通過審判程序后所獲得的利益,大部分當事人都會選擇獲利更多的和解或調解方式,這一方面使得后續的訴訟程序無需進行,減少了司法資源的損耗,另一方面也契合了我國一貫追求的以和為貴的社會道德觀念。[6]
相較于單純的否認,附理由否認能夠有效地促進當事人之間爭點的形成,可以保證法院進行證據調查的方向性,進而避免訴訟遲延,提高訴訟效率,并且還有利于促進和解的達成。因此,在德國、日本等大陸法系國家,附理由否認這一制度已經呈現義務化的趨勢,即要求當事人在對對方當事人的主張進行否認時,必須積極地向法院陳述否認的理由,否則將承擔一定的不利后果。
而附理由否認義務化所產生的后果則是:若當事人在民事訴訟中仍然針對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事實僅為單純的否認,那么,該否認陳述將不被法院認可,無法產生否認的效果,即相當于其對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事實予以承認。附理由否認義務化使得不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在進行否認時,必須就其所提出的與對方當事人主張的要件事實不兩立的新事實作出具體的陳述,否則將會遭受事實認定上的不利后果,產生對該事實擬制自認的法律效果。
有觀點認為,在負有附理由否認義務的情況下,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為了針對對方當事人的主張作出具體的陳述,需要在可以期待的范圍內盡可能收集相關必要信息。因此,附理由否認義務似乎使得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承擔了一定的事案解明義務。關于事案解明義務的討論,雖然通常情況下均與附理由否認的研究相關聯,但二者之間仍然存在一定的差別。所謂事案解明義務,是指不論案件事實對其有利或者不利,雙方當事人均負有如實、完全陳述的義務,以及提出相關證據資料、忍受勘驗的義務[7],即對于雙方當事人而言,均負擔相應的事案解明義務。但由于對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而言,此種義務可以被主張責任、證明責任所涵攝,因此,對于事案解明義務的討論主要是針對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而言。在符合事案解明義務適用條件時,通常認為其會影響到雙方當事人的主張或否認具體化程度,此時對于負擔主張責任當事人而言,其主張具體化要求得到降低,而針對提出否認一方當事人而言,對其否認具體化程度要求提高,這種提高在實質意義上與要求其為附理由否認是等同的。
但是,考慮到事案解明義務的基本理念是“在不改變客觀證明責任分配的前提下,通過具體化主張責任的調整,使得不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在特定條件下負擔更重的事實陳述和證據提出義務”[8],據此可以推知事案解明義務實際上是涵蓋了具體陳述和提出證據資料兩項內容。而附理由否認義務僅強調了否認一方當事人需要就否認理由作出具體陳述,并不包含提出相關證據資料這一項內容。因此,單純從需要就否認進行具體陳述這一方面入手,無論對方當事人主張何種事實,對于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而言,其必然系該事實中不可或缺的參與主體,那么,其當然的掌握有就該事實提出積極否認所需的信息。由于其并不需要就否認陳述提供相關證據資料,因此,其在進行附理由否認時,無需專門收集相關信息,因為所需的信息必然是在其掌握之中。以借款合同糾紛為例,原告為使被告償還借款而主張存在被告向其借款這一事實,這一主張包含兩項要件事實,即雙方當事人之間存在達成借款關系的合意、錢款已經實際交付,而此時被告對原告主張予以否認時,僅需要額外陳述諸如雙方當事人之間并無達成借款關系的合意或對方當事人并未實際交付金錢等即可滿足附理由否認義務的要求。由此可以看出,附理由否認義務對于提出否認一方當事人的要求是極低的,而且其作出附理由否認所需的信息也是其當然的掌握在手的,無需進行專門收集。
雖然附理由否認義務的內容局限于具體陳述方面,但是當不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就其否認理由的陳述涉及某些特定證據材料時,基于訴訟推進的需要,法官當然有理由期待其提交這些證據材料。但是對于這一問題應當交給證明責任理論予以解決,當證據資料由不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掌握或者負擔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難以提出時,通過現有的證明責任倒置、法律推定、證明標準降低、證明妨礙等制度予以解決,而非將其強加于附理由否認義務之上。
1.德國見解
德國對附理由否認義務的確立依據存在以下兩種見解:
其一,在德國相關判例中,聯邦法院將附理由否認義務確立的依據闡釋為誠實信用原則。依據聯邦法院的觀點,《德國民訴法》第138條第1款所規定的當事人負有真實、完全地陳述義務,無法作為推導出第2款內容中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的附理由否認義務的基石。該條第1款所規定的真實、完全陳述義務,僅僅是強調當事人在訴訟中應當誠實進行陳述,對于所知曉的事實應當進行全面詳盡的陳述,不能僅陳述于其有利的事實,而對于其不利的事實加以隱瞞。而基于當事人所負有的程序促進義務之考量,在提出否認一方當事人對主張事實有足夠了解,并且對于其作出具體陳述是可以期待的,而提出主張一方當事人對事實缺乏精確了解而無法作出詳盡說明時,否認一方當事人就不能僅作出單純的否認。[9]因此,相較于真實、完全陳述義務,將附理由否認義務確立的法理基礎理解為誠實信用原則似乎更為恰適。根據誠實信用原則可以推知,在主張階段,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需要負擔協助受訴法院查明案件事實的義務,對主張進行否認的同時就否認的理由進行具體的陳述,即作出附理由的否認。不過,并非在所有的民事案件中都一般性地存在附理由否認之義務,而是需要依據個案類型對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是否負有附理由否認之義務進行判斷。普遍觀點認為,在負擔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處于與事實隔絕的狀況,從而無法解明事案,而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卻具備解明事案的能力,并且對其就事案進行解明是可以期待的情形中,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應當負有附理由否認的義務。若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僅作出簡單的反駁,拒不履行附理由否認義務對其否認所提出的事實進行具體的陳述,則將在實質意義上產生就對方當事人主張事實作出自認的法律效果,從而免除對方當事人的舉證責任。
其二,德國學者施蒂爾納倡導一般性的事案解明義務說,并據此確立了附理由否認義務。施蒂爾納認為,為了實現憲法所確定的旨在發現案件真實的司法程序保障的要求,同時,民事訴訟為了保護民事主體的合法權利,也必須以發現案件真實為目的,因此,為了實現這一目的,當事人在民事訴訟中應當一般性的負有事案解明義務。對于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當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所為的事實主張是合理的、具體化的陳述,那么,只要解明案件事實對于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而言是可以期待的,其即需就該事實主張承擔附理由否認義務。若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未履行附理由否認義務,則將產生擬制自認的法律效果,但如果在法官已經形成心證的情況下,則應當以法官心證為準。但是德國學者布雷姆強調稱,真實僅僅是中間目標,因為在民事訴訟中,具有決定意義的不僅是判決是否實際上以真實的案件事實為基礎,依照程序調查案件真實至少具有同等的重要性。真實性這一目標不可以被絕對化,只有在公正的程序中進行的案件事實調查才是合法的。[10]同時,也有其他反對觀點認為,承認當事人負有一般的事案解明義務,雖然有助于案件事實的查明,從而減少法院不得不適用證明責任作出裁判的情況,但是這將會使得主張責任和證明責任的民事訴訟制度設計遭到弱化,進而瓦解辯論主義的根基,使當事人逐漸喪失其主體地位,在訴訟中僅發揮向法院提供信息的作用。
2.日本見解
日本學界和實務界的傳統觀點均認為,依據主張責任理論,當事人在否認對方當事人的主張時,無需作出具體的陳述,為單純的否認即可。在日本,最早出現附理由否認義務是在 “伊方原子能發電所訴訟”一案最高法院所作的判決中。該判決首次確立了在訴訟中當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不掌握與主張事實相關的具體情報,而具體情報為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所掌握時,則其在對對方當事人所為的主張進行否認時,需要承擔附理由否認之義務。從該判例中可以看出,日本最高法院的觀點與德國聯邦法院在判例中呈現的觀點是一致的,均是在誠實信用原則的約束下為減輕特定情形下負主張責任一方當事人的主張負擔,對主張具體化責任在一定程度上作出微調,在滿足特定條件時,令不負主張責任的當事人對此進行一定的分擔,就主張的事實作出具體陳述。[11]
而日本學者中野貞一郎則認為,若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相較于負擔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處于更易獲取爭議事實相關資料的地位,并且基于誠實信用原則,只要認為其解明主張事實是具有可期待性的,則應負解明事實的義務。其后,日本學者春日偉之郎在德國學者施蒂爾納倡導的一般的事案解明義務說的基礎上,提出了有限的事案解明義務論,其主張的有限的事案解明義務論是以具有證據偏在現象的案件作為適用對象,認為當事人并非一般性的負有附理由否認的義務,其僅在此類案件中負有附理由否認的義務。據此,可以認為其目的在于調整證據偏在情況下,雙方當事人在解明事案上的實力差距,以探求雙方當事人之間的實質公平。[11]而日本學者松本博之則對有限的事案解明義務論提出了批判,其認為有限的事案解明義務論雖然并未對主張責任與證明責任在當事人之間的分配直接予以變更,但對此仍造成了一定的間接影響,在此基礎之上,其參考德國的見解提出了“具體的事實陳述義務說”,認為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所負有附理由否認之義務系據此而衍生,對于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對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是否負有附理由否認義務的判斷,應交由法官在誠實信用原則的約束下予以自由裁量。[12]
通過對德國和日本關于附理由否認義務之根據的分析,可以得出,對于附理由否認義務之根據,大致存在以下幾種觀點:誠實信用原則、一般的事案解明義務說、有限的事案解明義務說,以及具體的事實陳述義務說。以上觀點,總的來說,其實質上是誠實信用原則與事案解明義務兩種分歧,對于這兩種觀點,由于目前大陸法系國家的民事訴訟普遍以辯論主義作為根基,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主張責任以及證明責任作為民事訴訟的基本遵循,而由于事案解明義務與辯論主義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緊張關系,因此,以事案解明義務作為附理由否認義務確立的基礎,則會在一定程度上動搖這一基本遵循,甚至導致辯論主義的瓦解。[13]因此,對于附理由否認義務確立的根基,應當以誠實信用原則為準更為適宜。
1.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已經盡到真實義務
真實義務要求當事人不得主張其已經知曉不真實或認為不真實的事實,同時,要求其針對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為其本人所知曉的或者認為真實的事實不得進行爭執。[14]可見,民事訴訟中的真實義務并非要求當事人所陳述的事實客觀上是真實的,而是強調當事人所作的陳述不能與自己的主觀認識相違背。[15]由于當事人認識能力的有限性,強制要求當事人所陳述的事實必須是客觀真實的并不現實,因此僅是強調當事人所作陳述應當不違背自己的主觀認識,不能故意做虛假陳述。[16]同時,由于真實義務是伴隨著協同主義的興起而產生,因此基于協同主義的指引,真實義務在訴訟中并非由證明責任分配規則所限定,而是系民事訴訟雙方當事人所共同負擔。因此,對于附理由否認之義務,并非在任何情況下都無條件地要求不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負擔。若是在負擔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故意作虛假陳述時,仍然強行要求對方當事人承擔附理由否認之義務陳述相關的原因事實,基于義務的對等性考量,顯然是有失公平的。因此,若是要求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承擔附理由否認之義務,那么,負擔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必須已經盡到真實義務,真實詳盡地陳述了自己對于主張事實的主觀認識。
2.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已盡到具體化義務
在辯論主義的約束下,當事人需要承擔主張責任,即為了實現某一要件事實的法律效果,其必須向法院積極地主張相關的要件事實,否則將會承受法院不適用與該事實相對應的法律而導致的不利裁判,對于主張責任的分配通常認為與證明責任的分配是相一致的。而具體化義務是在主張責任的基礎之上衍生出來的,其本質功能在于明確當事人的事實陳述需要達到何種程度才可以避免適用主張責任所引起的不利益,即具體化義務作為標準發揮著判斷主張責任是否完成的作用,若當事人滿足了具體化義務的要求,那么,就認為當事人已經完成了主張責任。[17]具體化義務是指當事人在進行主張或抗辯時,應當盡可能詳盡具體,避免模糊陳述,其包含兩個層面的含義:其一是當事人所陳述的要件事實應當詳盡具體;其二是當事人所陳述的事實必須符合理性根據和邏輯,具有一定的證據線索,不能是主觀臆斷或猜想。[18]
而之所以將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已盡到具體化義務作為附理由否認義務之適用前提,原因有二:其一是基于主張責任理論的要求,如上所述,具體化義務的履行是主張責任完成與否的標志,因此,若當事人未盡到具體化義務,那么,其也就并未完成主張責任。也就是說,當事人的主張自始并未成立。因此,在一方當事人主張尚未成立的情形下,對方當事人當然是不需要進行否認的,假如此時仍要求對方當事人承擔附理由否認之義務,顯然是不合理的。但是也并不絕對,在某些情形下,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處于事案經過之外,或者由于事件的專門性難以獲取,或陳述與主張事實相關的具體信息和證據資料時,諸如醫療事故糾紛、環境侵權糾紛等通常具有證據偏在性的現代型訴訟中,當事人中有一方往往處于弱勢地位,而與訴訟相關的事實資料或相關信息往往由強勢一方當事人所壟斷掌握;或者由于涉及事實資料的高度專業性,而使得弱勢一方當事人難以就此類事實在主張時進行詳盡具體的陳述。此種情形下,基于實質公平的考量,應當允許其作出抽象的表述,即此時不適用主張具體化義務。進一步而言,即在此種情形下,雖然提出主張的當事人并未盡到具體化義務,提出否認一方當事人仍然需要負擔附理由否認之義務。其二則是出于維持雙方當事人之間公平對抗的考量,如果一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過于抽象,那么,必然會對當事人之間的攻擊防御造成障礙[19],使得對方當事人在針對該事實進行附理由否認時陷入無從著手的困境之中。此時若要求否認方當事人承擔附理由否認之義務,那么,由于主張事實陳述過于抽象化,則會導致否認方當事人難以就否認理由作出陳述。[20]而若是其主張已經盡到具體化義務,對主張事實的陳述詳盡具體,那么,對方當事人在進行否認時,便可以有針對性地就某些具體內容進行否認,陳述相關理由。
如上所述,德國和日本目前均認可附理由否認義務化之趨勢,但對于附理由否認義務確立的法理基礎存在不同觀點,而基于附理由否認確立依據的不同,進而使得附理由否認義務適用的范圍也有所不同。
1.一般義務說
一般義務說是指只要負擔證明責任的當事人就其主張盡到了真實義務和具體化義務,那么,不負擔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就應負擔附理由否認義務。此種范圍學說為德國所提倡,其以誠實信用原則作為附理由否認義務確立的依據,出于發現案件真實的目的,將附理由否認的義務一般性地施加給不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認為當事人雙方在訴訟中均負擔具體陳述義務,應當分別向法院就主張事實進行陳述。
一般義務說雖然認為附理由否認義務普遍存在于民事訴訟程序中,但是也并非絕對。在民事訴訟實際運行過程中,法官可以根據案件情況發揮一定的自由裁量。在具有證據偏在情形的案件中,由于負擔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缺乏對證據的接觸以及掌握,此時其就事實的主張要滿足具體化義務的要求是較為困難的。因此,出于維持當事人之間公平的考慮,可以適當降低具體化義務的程度要求。而在不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缺乏對對方當事人主張事實的認識,且難以獲得該事實的相關線索的情形下,若仍然強行要求其負擔附理由否認之義務,那么無疑是強人所難。因此,此種情形下,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是可以進行單純否認而無需承受不利后果。
2.個別義務說
個別義務說是與一般義務說相對,并不認為附理由否認義務普遍存在于民事訴訟中,而是將其局限于證據偏在的案件中。此種學說為日本所倡導,雖然在日本關于附理由否認確立基礎存在具體的事案解明義務論和有限的事案解明義務論兩種觀點,但其都是以證據偏在作為附理由否認義務適用條件的,認為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承擔附理由否認之義務,僅存在于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由于處于事案經過以外,從而無法獲取相關信息,不能期待其能夠進行具體陳述的場合下。而在此基礎之上,還需要滿足以下條件:首先,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對事實進行說明是較為容易的,所需的相關資料獲取對其而言是較為方便的,或者所需事實資料在其掌握之中;其次,不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進行附理由否認是可以期待的。
首先,《民事訴訟法》第75條第2款規定了“當事人拒絕陳述的,不影響人民法院根據證據認定案件事實”。該條款從法律文本體系上看,被置于證據一章中,可見其所強調的是當事人陳述的證據價值,即使將其視為也包含了對當事人陳述的訴訟資料價值,其出發點也是當事人可以為單純否認而無需陳述否認的理由。
其次,《民事訴訟法》第13條規定了民事訴訟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這一原則為附理由否認義務提供了確立依據,但由于其作為原則性條款[21],規定較為抽象。而要具體將其落實到訴訟中,需要通過相應的具體制度貫徹誠實信用原則的精神。因此在訴訟進程中,不能直接以誠實信用原則為依據要求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負擔附理由否認義務。
綜上可知,我國《民事訴訟法》關于附理由否認義務化的立法基本上呈現空白狀態,對于當事人陳述的相關法律規定也比較模糊,在立法體例上表現較為混亂,呈現出非體系化的特點,對于當事人陳述缺乏相關的程序規制,對于當事人的否認并未要求其必須附理由,當事人僅為單純的否認即可。
伴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社會關系愈加復雜,民事糾紛頻發,廣大公民法律意識逐漸增強,造成了我國當下民事案件大量涌現,呈現案多人少的局面,現時高效地利用有限的司法資源解決民事糾紛是民事訴訟制度所需要解決的關鍵問題。要盡可能地解決案多人少的問題,最直接的就是要提高訴訟效率,化解訴訟遲延普遍化的局面。而訴訟遲延主要是由于當事人之間的爭點長時間難以確定、證據調查的效率低下所導致的。但是,我國現行的民事訴訟制度中缺乏相應的手段能夠針對性地有效緩解這一問題,而借鑒德日相關學說和司法經驗,確立附理由否認義務能夠保障法院進行充實有效的證據調查,并且能夠快速確定當事人之間的爭點,限縮證據調查的范圍,保證證據調查的方向性,實現證據調查的高效化、準確化,從而在保證裁判公正的前提下盡可能地提高訴訟效率,避免訴訟遲延的發生。從整體上考慮,則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使得目前法院所面臨的案多人少的局面得到緩解。
第一,關于附理由否認義務在我國確立的依據,應當以誠實信用原則作為法理基礎,而非一般的事案解明義務。雖然設立附理由否認義務的目的在于促進爭點的確定,進而提高訴訟效率,此種情形下,以一般的事案解明義務作為確立依據能夠最大程度上發揮附理由否認義務的作用,但是將會在很大程度上動搖以辯論主義作為根基的民事訴訟體系,導致主張責任和證明責任在一定程度上淪為虛設。而以誠實信用原則作為確立依據,則可以與附理由否認適用前提的真實義務相銜接,真實義務實質上是誠實信用原則的具體體現[22],其對附理由否認的規制體現了誠實信用原則對當事人附理由否認義務發揮的作用。并且,在某種程度上,當事人附理由否認可以被視為誠實信用原則的具體化,是誠實信用原則在民事訴訟中發揮實效而對當事人的否認陳述提出的要求。
第二,關于附理由否認義務在我國適用的范圍。如前所述,我國對于附理由否認確立的依據應當采誠實信用原則,進而在借鑒德日學說以及司法實踐經驗的基礎之上,結合我國目前案多人少的現狀,以及附理由否認義務的制度內涵和功能考量,對于附理由否認義務的適用范圍應當傾向于較為寬廣。與事案解明義務不同,事案解明義務的基本邏輯是在不改變客觀證明責任的基礎上,通過對主張具體化責任的變通,使得不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在符合事案解明義務適用條件時,負擔更為沉重的事實陳述和證據提出義務。雖然依據事案解明義務的基本理念,其并不動搖現有的證明責任分配機制,但由于事案解明義務本身的內涵包括了事實陳述義務以及證據提出義務,其中證據提出義務在理論上與證明責任天然具有緊張關系,當證據提出義務得到強化時,其必然會對證明責任理論造成沖擊,甚至動搖以辯論主義為根基的民事訴訟架構。因此,從這一方面考量出發,對于一般的事案解明義務論通常持否定態度。而由于事案解明義務在通常情況下主要表現為事實陳述義務,因此,從本質上來講,當事案解明義務僅表現為事實陳述義務時,其與附理由否認義務并無實質區別。但是,由于事案解明義務所涵攝的證據提出義務,使得事案解明義務與附理由否認義務產生了顯著區別。如前所述,由于附理由否認義務僅強調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負擔具體陳述的義務,因此,對于不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而言,對其苛以附理由否認之義務并不會過分加重其訴訟負擔,其履行附理由否認義務無需付出額外的訴訟成本用以收集相關證據資料。因此,基于附理由否認義務對不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履行的要求之低,同時考慮到我國目前司法實踐的迫切需要,對于附理由否認義務的范圍確立應當采用一般義務說,只要負擔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盡到具體化義務和真實義務,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就需要承擔附理由否認之義務,就其否認陳述相應理由。同時,由于其確立依據系誠實信用原則,因此,在一定程度內可以允許法官根據案件情況發揮自由裁量,對是否適用附理由否認義務作出取舍。
第三,關于附理由否認義務適用的前提。由于我國對于附理由否認義務在立法上基本呈現空白,因此,對于附理由否認義務適用的前提制度以及配套措施,也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疏漏,需要以漸進的方式進行填補。
首先,要充實當事人的具體化義務。目前,我國民事訴訟相關法律規定中關于主張具體化義務僅在《民事訴訟法》第119條有所體現,要求當事人在起訴時必須有具體的訴訟請求和事實、理由,但該條文所規定的系起訴條件。由此可知,目前我國民事訴訟關于具體化義務的規定僅局限于起訴階段,而對于當事人在辯論階段所主張事實的要求并無相關規定,仍處于空白狀態。而關于作為附理由否認義務適用條件之一的具體化義務,其實質上所體現的主要是在辯論階段對當事人事實主張的要求,因此亟待充實當事人的具體化義務;否則,依據我國目前的司法現狀,負擔主張責任一方當事人在訴訟中僅為抽象主張也是被認可的,此時若片面強調確立附理由否認義務,則必然會導致主張責任法理的瓦解,也會嚴重影響雙方當事人攻擊防御之間的平衡,破壞當事人之間實質公平原則的適用。
其次,要強化當事人本人出庭制度。民事訴訟的關鍵在于事實的認定,而事實認定則主要依賴于作為親歷者的雙方當事人。當事人作為案件事實的親歷者,其對案件事實無疑是最為知情的。[23]但是,在訴訟中存在著當事人為了自身利益,不愿主動呈現案件事實,加之為了回避不履行附理由否認義務的不利益,從而拒絕出庭進行陳述。因此,要發揮附理由否認義務的積極作用,需要完善當事人本人出庭制度,進而保證附理由否認切實得到履行。同時,當事人出庭制度還關乎真實義務能否切實得到落實,強化當事人出庭制度的目的在于督促當事人積極配合法院的審理工作,協助法官推進訴訟程序。當事人出庭積極就案件事實進行陳述,是真實義務得到落實的基礎,若當事人不出庭,那么談何真實義務?如前所述,與附理由否認義務相同,若是允許當事人隨意不出庭、不積極陳述,那么,當事人就會為了回避真實義務而選擇不出庭陳述,真實義務就會因為制度漏洞而無法貫徹落實。
再次,要強化法官的釋明義務。一方面是充實當事人具體化義務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是確立附理由否認義務的需要。如前所述,當事人具體化義務的內涵亟待充實于辯論階段之中,但受限于當事人的法律素養,其對于滿足具體化義務所需要的陳述需要達到何種程度可能并不明晰,此時就需要法官發揮其在訴訟中的指引作用,通過釋明在當事人主張過于抽象時提醒其具體陳述,在當事人陳述混亂不清時引導其正確合邏輯的陳述。對于附理由否認義務亦是同樣的道理。當事人由于自身法律素養的局限,對于否認所需陳述的理由部分,可能面臨無從著手的困境或者作出無意義陳述的可能,這時由法官發揮自身職能,及時釋明,指引當事人否認所附理由陳述的方向,糾正當事人所作無意義陳述,從而確保當事人附理由否認義務得到切實貫徹落實,推進訴訟程序的發展。
最后,關于違反附理由否認義務的制裁措施。為了避免附理由否認義務流于紙面,在確立附理由否認義務的同時,也應規定相應的制裁措施,對拒不履行附理由否認義務的當事人作出制裁。在一般化的附理由否認義務確立之后,由于附理由否認已經成為當事人的一項義務,那么,與之相對的單純否認通常情況下就將為法律所不容許,即當事人若在訴訟中仍為單純否認將不被認可,不產生否認的法律效果。據此可以推知,若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未履行附理由否認義務,那么,就將視為其并未對對方當事人的主張提出否認,進而產生擬制自認的法律效果。
我國目前民事訴訟程序構造的設計,使得在庭審過程中呈現出爭點整理與案件審理同步進行的局面。但在庭審過程中,缺乏有力促進爭點明晰的手段,從而導致庭審階段的效率較低,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訴訟遲延。因此,基于附理由否認相較于單純否認而言,能夠更為有效促進案件爭點的明確,進而保障法院可以針對爭點展開方向明確、切實有效的證據調查,并盡快查明案件事實、審結民事案件。同時,由于爭點的逐漸明確,使得雙方當事人可以在此基礎上對自身所掌握的證據材料進行審慎的分析,權衡利弊,從而可以有效促成當事人選擇和解方式結案。
我國需要將附理由否認予以一般性的義務化,以最大化利用附理由否認本身的機能來保證訴訟效率,避免訴訟遲延。與事案解明義務不同,附理由否認義務所涉及的層面僅為具體陳述的層面,亦即附理由否認義務本身并不對證據提出層面產生影響,進而一般化的附理由否認義務并不會對證明責任理論造成沖擊,其與我國目前民事訴訟的理論框架是相兼容的。而附理由否認義務作為當事人的一項負擔,其適用并非是直接的、無條件的。基于義務的對等性以及當事人之間實質公平的考量,需要在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切實履行了主張具體化義務以及真實義務的基礎上,才可以對等性地對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課以附理由否認的義務。再者,附理由否認義務的確立并非是獨立的制度問題,其需要與我國整體的民事訴訟體制相適應,其適用需要滿足一定的前提條件,而我國目前附理由否認義務適用前提的制度環境并不完備。因此,需要對我國主張具體化義務予以充實,同時,為了具體化義務的實現以及附理由否認義務的落實,需要強化法官的釋明義務,從而為當事人提供指引。附理由否認義務化并非是一個單獨的問題,而是伴隨著一系列相關問題的解決才可得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