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漢畫像石所見“雙頭連體人面獸”寓意考

張維慎

在西安碑林博物館，藏有一題為“主客贄見、雜技表演圖”的畫像石。 此件畫像石，高88 厘米，寬34 厘米，1955 年出土于陜西省綏德縣劉家溝。石上刻有三組畫，上中兩組為人物，最下面一組為龜蛇組成的玄武和雙頭連體人面獸[1]。（圖1）目前，各組畫之間的相互關系暫不知曉。 本文擬對位于最下面的一組畫予以探討， 進而揭示“雙頭連體人面獸”的寓意。

一、“玄武”的涵義

探討 “雙頭連體人面獸” 的寓意， 有必要先對與它組成同一組畫的“玄武”作一考察。

玄武，中國古代傳說中的水神，后在陰陽五行學說的改造下， 成為中國古代四方神中的北方之神。 在漢代，玄武的形象常見于畫像石、瓦當（圖2）等的裝飾圖案上。

玄武的形象， 早期只是龜的個體。 如記錄先秦禮制的《禮記·曲禮》中有“前朱鳥而后玄武”的記載，疏曰：“玄武，龜也。 ”后期，玄武逐步發展成為龜蛇合體。 如記載東漢歷史的紀傳體史書 《后漢書·王梁傳》中所引 《赤伏符》 載：“王梁主衛作玄武。 ”唐章懷太子李賢注曰：“玄武，北方之神，龜蛇合體。 ”

至今，關于玄武的起源，學者們大體有以下7 種觀點。

圖1 “主客贄見、雜技表演圖”畫像石

圖2 漢玄武紋瓦當（陜西歷史博物館藏）

1.天象星光說。據《重修緯書集成·尚書考靈曜》載：“二十八宿， 天元氣， 萬物之精也……北方斗、牛、女、虛、危、室、壁七宿，其形如龜蛇，曰‘后玄武’。 ”“后玄武”之“后”，表示方位，指“北”。 許道齡在《玄武之起源及其蛻變考》稱：“北方七宿：斗牛女虛危室壁，總稱曰玄武。 二十八宿的被發現和利用，至晚在戰國之世，而玄武和四靈之名，又并見于《楚辭》與《曲禮》。 上面所說的玄武的起源，是屬于天文方面的。 ”

2.龜甲類動物說。 劉逸生認為：玄武其實是一種龜，名叫“蛇龜”，因為罕見的緣故， 被用來與蒼龍、白虎、朱雀相配，成為“四象”之一；至于生出龜與蛇二物的說法， 是一種誤解或想當然[2]。 周曉薇教授認可劉逸生的說法， 并總結說：“玄武為四象之一，代表北方，其形象為龜蛇，可能屬于已經消亡的上古時期的一種龜甲類動物。 ”[3]

3.鱷魚說。何新先生認為：“蛇頭鱉身， 是玄武之相， 即所謂龜蛇合體， 而玄武也是龍神——我們已論證過，其真相乃是鱷魚。 ”[4]

4.圖騰說。聞一多先生認為：“因部落的兼并而產生的混合的圖騰……在我們歷史上， 五方獸中的北方玄武本是龜蛇二獸， 也是一個好例。 ”[5]其立意是，玄武的形象是由崇拜龜圖騰的部落與崇拜蛇圖騰的部落相互兼并而產生的混合圖騰。

5.龜蛇相斗說。《爾雅·釋魚》載：“三曰攝龜?！惫弊⒃唬骸靶↓斠?。腹甲曲折……好食蛇。”劉毓慶先生認為，所謂的“玄武”，“實在是生物界龜蛇惡斗的表現形態”，又或是神話中“共工（蛇）顓頊（龜）爭帝”的形象表述[6]。

6.生殖器說。江紹原先生據劉丕基《人間誤解的生物》中所說，認為玄武是“雄龜的生殖器”，“被世人誤認為蛇”[7]。

7.龜蛇合體說。 戴德的《大戴禮》為我們提供了更為有趣的解釋，他說：“千載神龜，問無不知，廣育無雄，以蛇為雄。故龜與蛇合謂玄武。”這里的“育”，乃“肩”之訛，許慎《說文解字》中解釋“龜”時稱：“龜，舊也。 外骨內肉者也。 從它（蛇），龜頭與它頭同。 天地之性，廣肩無雄，龜鱉之類，以它為雄。 ”由于龜是“廣肩無雄……以蛇為雄”，所以“龜與蛇合”之“合”，無疑是雌龜與雄蛇“交合”之意。 《博物志》卷四《物性》中，對龜蛇合體的玄武形象“龜是雌的，蛇是雄的”這一觀點，也有同解：“大腰無雄，龜鼉類也，無雄，與蛇通氣則孕。 ”

東漢魏伯陽《周易參同契》載：“雄不獨處，雌不孤居，玄武龜蛇，糾盤相扶，以明牝牡，畢竟相胥。 ”魏伯陽從“雄不獨處，雌不孤居”的角度出發，認為玄武龜蛇“糾盤相扶”是要說明“牝牡”的，即龜牝蛇牡，是有一定道理的。 對于魏伯陽的觀點，孫作云、趙國華等學者均認同并加以發揮。 孫作云先生說：“玄武即玄冥，玄冥即鯀，鯀的圖騰是鱉，龜鱉性近，原先大概是一個氏族的分支。 鯀妻修己，修己就是長蛇，己字象蛇形。玄武圖之龜蛇合體，就是鯀夫妻的交尾圖。”[8]趙國華先生則將玄武解釋為是蛙蛇合體，即“男女性結合的象征”[9]。陳器文針對玄武衍生的系列故事，指出：玄武“不僅從雌雄無別逐漸演變出雌雄對偶，且龜蛇的陰陽性別常多變互換，隱藏著對立兩極共存于一體的特點，無論是神生神殺或陰陽媾精，雙身雙頭之玄武都隱含人類父母或生殖之神的意味，因此伏羲女媧交合圖中也會出現玄武的身影”[10]。 因漢畫像《伏羲女媧交合圖》中確實存在“玄武”的身影，所以陳器文“玄武隱含人類父母或生殖之神的意味”之說，有其一定的道理。

二、“雙頭連體人面獸”寓意考

“雙頭連體人面獸”為“一身二首”的生物。 聞一多先生曾對此類生物從人體的不同角度作了觀察，他認為，該生物“實是雌雄交配狀態之誤解或曲解”[5]。 這一觀點是精辟的，值得予以重視的。 根據在“主客贄見、雜技表演圖”畫像石中最下面一組畫面的內容，筆者認為，玄武與雙頭連體人面獸的含義大致相同，更符合雌雄交合之意。 故推測，其具有繁殖巫術的寓意。

在玄武與雙頭連體人面獸這一組畫面中，雙頭連體人面獸的結構呈對稱狀態。 在古代，對稱美是比較盛行的藝術形式，如先秦玉器中的玉璜、漢畫像石中的交龍等，無不具有這樣的特點。 與前述聞一多先生的觀點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宋兆麟先生對河姆渡文化、半坡仰韶文化、臨潼姜寨等器物上的對稱動物紋，以及歷代所流行的對稱動物圖案的認識：“多是動物交尾、交配的變型。 ”[11]173對于“兩性同體人像、對稱動物圖案”這些特殊的對稱圖案，宋兆麟先生認為：“除了具有一般的對稱點之外，還有其特殊的社會意義——繁殖巫術。 ”[11]156

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認為，交感巫術（交感律）包括順勢巫術（相似律）與接觸巫術（接觸律）[12]。

對于弗雷澤的交感巫術原理，宋兆麟先生結合中國古代的實際又做了進一步的闡釋。 他認為，作為最主要的巫術形式的交感巫術包括模擬巫術與接觸巫術兩種形式： 相同的事物影響相同的事物，這是模擬巫術， 它是根據相似律而產生的巫術，如“兩性同體、 對稱動物圖案都是一種模擬繁殖巫術的反映”。當事物互相接觸時，彼此會對對方產生一種持久的影響，這就是接觸巫術，如“兩性同體人像、連體動物以及伏羲女媧形象，實際都兼有接觸巫術的性質，其目的也與生育有關”[11]158。宋先生“兩性同體人像、連體動物以及伏羲女媧形象，實際都兼有接觸巫術的性質，其目的也與生育有關”的觀點，是頗有道理的。 由此，我們認為，陜北漢畫像石上的“雙頭連體人面獸”無疑具有接觸巫術的性質，其目的應該與生育有關。

湘西江永縣的瑤族有舉行“還盤王愿”的風俗，其最后一天的儀式是求子活動， 師公必跳“狗絆臀舞”。 具體做法是：由兩個師公扮一男一女，并用一根紅布帶從胯下穿過，每人系一端，背相對，手撐地，以腿勾結，邊跳邊淫逗[13]。陜北漢畫像石上的“雙頭連體人面獸”，其形象與湘西江永縣瑤族求子活動中師公必跳的“狗絆臀舞”頗為相似，應是一種繁殖巫術。

綜上所述，1955 年陜西省綏德縣劉家溝出土的內容為“主客贄見、雜技表演圖”的畫像石，最下層雕有龜蛇組成的玄武與雙頭連體人面獸。古人將“龜與蛇合” 稱為玄武， 也就是雌龜與雄蛇交合之意?！半p頭連體人面獸”，與玄武的含義大致相同。兩漢時期，屬上郡管轄的陜北，水草豐美，當地人除從事農牧業生產外，也重視自身的繁衍。“雙頭連體人面獸”，反映的是一種接觸巫術，類似于湘西瑤族求子時跳的一種“狗絆臀舞”，借此希求子孫的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