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引
秋日陽光下,桂花盛開時節,金桂銀桂爭相競放。秋高氣爽,清冽芬芳。
我出生于蘇州。新中國成立之后,父親在蘇綸紗廠做職員,住進由老宅規建的二十來戶職員住房。我家新居在西側原本的桂花廳,前后花園有七棵老桂。尤其是屋前三株,干粗葉茂,樹蔭籠屋。盛開時節,桂香滿庭。秋風稍緊,珠蕊紛紛灑在瓦片卵石鋪砌圖案的屋前園徑。從老屋門窗的花框中望去,日照里,滿樹綠葉迎著西風。月光中,桂影婆娑微動。
“姑蘇園林甲天下”。幾十處園林中,何園缺桂?“天堂”之譽蘇杭。在秋日陽光的杭州,亦已領受了“三秋桂子”的風雅。當微信需要昵稱頭像的時候,我置放了清秋盛開的“玉影”。
壹
歲月如流,不覺到了人生的秋天。退休后,我仍以畢生愛好梳理時光,閱讀、筆記、演出、導戲及劇本創作,不亦樂乎。
2006年春,我受聘擔任創立于1990年的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評委。面對藝術大師主持的評委會,自勉“三人行,必有我師”。每年看戲好幾十場,無論黑夜白天,風雨寒暑,觀摩、學習、思考、評論,和評委們一起擔負責任同行。偶有機會同袁雪芬院長和李薔華老師近座,不約而同回憶起當年在中國戲曲學院梅蘭芳先生主持的表演藝術研究班學習,梅先生講課時穿著便裝表演《游園驚夢》中杜麗娘的唱段,精彩難忘,至今記憶猶新。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的戲劇視野,從上海拓展至全國乃至國際,由此我得以觀摩來自各地,包括老少邊遠地區的優秀傳統劇目和新編好戲中的劇藝名家、杰出演員、后起新人,以及我以往很少看到的國際經典名作,欣喜不已。自勵“海上藝途新學業”。
評委工作止于2018年春,不覺十二年過往。
2020年的秋日陽光里,欣然接到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成立三十周年頒獎演出紀念活動的邀請函,與眾多老友重聚東藝劇院,喜慶景象令人難忘。
貳
退休以來二十年間,新興行業迅速興起。
2008年夏,好友熱忱相邀,一起步入駕校。兩位老師保駕,一路成績良好。“小路考”“大路考”“一槍頭”,交規考試得分高。取得駕照,十分高興!驅車高架新道,滬上名路,建筑掠影,歷史今朝。
更有旅游業的興旺發達。我同夫人除出訪演出及探親,也隨旅行團游歷了意大利、英國、澳洲、新西蘭、希臘的主要景點,并作游記。
叁
2014年8月上海書市,我應邀參加由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的著名戲曲評論家大作發布會,與讀者交流。我發言畢,主編方立平先生近座相邀:“你可寫書。”一時竟難以應答,只是訥訥輕言從藝途中常掛心間的藝事:“從優孟……到……馬伶,可以寫吧。”他繼而以“心觀”兩字,啟動寫作之邀。于是翻閱筆記,思緒難抑。經半年多的醞釀,于2015年3月1日始寫。一年后初稿完成,以《角色的緣分》名題。主編閱后囑言:“你的藝途經歷,的確受俞振飛校長、袁雪芬院長、徐玉蘭老師教導,影響較大,可以此梳理。”并作詩相贈——《心觀——贈劉覺先生》:“一望如月千古事,百朝洞看今夜人。飛云意召心玄客,鎮浪來使觀海神。地老天荒三界過,諸石卦神八面伸。漏聲幻變窮無盡,更入虛空覺悟門。”兩日后,我依韻和詩一首回贈:“竟喜書香溶月聲,深思著文立章人。方行百步尋仙客,苦斷真心覓鬼神。一躍華山多年過,三棵玉樹映天伸。青春去也紛紛憶,何人歡呼躍龍門。”復一年,定稿。包含藝途擇要,出國記述,戲劇史事,詩詞采擷。少年故鄉記事作為后記,并附演劇及生活照片,于2018年8月出版,得到上海文藝人才基金會熱忱支持。
記得主編發來序言時,我同夫人正在從克里特島返回雅典的游輪上。我從熟睡中醒來,拿起手機仔細閱后回復。已是凌晨三時許,未聞濤聲,繼又入睡。
肆
在秋日陽光里遐思,撫今追昔,往事歷歷。
常會想起少年時期的單純——1954年秋,因一個上海籍同學之約,四位學友相聚。那位同學興致勃勃鼓動我們,陪他去報考正在蘇州招生的上海男生演劇班,考場在玄妙觀三清殿東側,蘇州人叫“東腳門”的文昌閣內。三位同學不知所云,但愿為好友作陪。我是最后一個應試,面對考官唱了一首歌,做了一個小品。本是市二初中歌詠組的我,隨意唱上一曲并非難事。小品雖未演過,但在英華女中附小讀四年級時出演過《麻雀與小孩》中的小孩,對于“表演”也不陌生。小品題目是“公園里撿到一只皮夾子”,我拾起地上的皮夾子翻開看后,便招呼扮作警察的考官老師,把皮夾交給了他。考試結束,那位上海同學為表謝意,請大家在“西腳門”的攤頭吃豆腐花和海棠糕。豈料得到錄取越劇演員班通知的不是有意投考的上海同學,竟是從未看過越劇、只在宅弄門口聽過一回“紹興戲”的我。我自然一笑了之。誰知兩位老師一而再地上門說服父親,要我到上海入學。父親斟酌后對我說:“兩位老師還會來第三趟,俚篤真格要倷去,上海是個好地方,倷就去吧。”越劇選擇了我,上海真是個好地方。
更會想起青年時期的幸運——1960年春,我隨袁院長參加中國戲曲學院由梅先生主持的表演藝術研究班學習。臨近結束,袁院長叫我和另一位女同學隨她和各劇種主要演員一起參會,周總理要接見大家。快到中午時分,總理來了,我迎上前去和總理握手說:“周總理,我去年見到過您。”總理邊走邊問:“你叫什么名字?”“劉覺,卯金刀劉,覺悟的覺。”“哦……”他邊說邊招呼老師們。不一會就午飯,菜很簡便,飲葡萄酒。總理拿著酒杯到我們這一桌來祝酒:“祝你們青年演員不斷進步!”飯后,總理講話畢,問我:“你們青年演員有什么要求?”我毫無心理準備,就講了學習近況。總理說:“我不問你這個,我是問你,你們青年演員有什么要求?”“希望把越劇男女合演搞好。”我回答。“好!那就唱一段吧。”我站起身,立刻唱了《評雪辨蹤》出場那段。也許是喝了些葡萄酒的緣故,嗓音舒齊,運腔舒展,情狀舒服。尤其是“朔風緊大雪飄”的“飄”字,行腔通暢輕松,抒發得十分自如。一曲唱盡,總理笑著點頭鼓掌,馬師曾老師緊接在大家掌聲里說了聲:“好!”袁院長輕緩地說了句:“他舞臺上有點像俞振飛的。”總理莞爾一笑……情景難忘。當時,我才二十歲,半年前,隨徐玉蘭老師到北京演出期間,剛學了《評雪辨蹤》這個戲,并藉此在1959年底上海首屆青年會演中獲了獎。
回顧往昔,戲校校長和老師教誨的“勤學苦練”精神,不僅激勵著少年時代的我不斷奮發,更是我青春年華、中年歲月乃至今日之驅動。
進入劇院,事業鞭策攀登,排演歲月繁忙,學習鉆研奮發,沒有閑坐時光。
遺憾的是難得寫信回家,母親常說來信太少!至于少年同學,隔行如山,各自努力,更少書信。
伍
《角色的緣分》出版后,小妹告知,我書中提到五六年級入學的蘇州思誼小學校長,九十五歲蔣乃圣先生和夫人李老師均健在,分外高興!迅即托她送上拙作并致問候。得校長九十華誕印制畫刊一冊,水準非凡!(不久聞得李老師病逝)2019年中秋方過,我同夫人由小妹和鄰居引導,進入綠蔭寧靜的優雅小區,拜訪蔣校長。踏進宅門,已聽到高處歡呼:“劉覺!阿是劉覺來哉!”聲音洪亮,震撼樓道。心中溫暖,足下生風。登上四樓,但見當年青春歲月的蔣校長依然身軀筆挺,雖歲月留痕,卻笑容紅潤。緊緊握手后攜手入室。墻上掛著校長所作書畫,桌上放著《角色的緣分》。校長指著拙作說:“你書中兩處提到我……兩處提到我!”“寫小辰光蘇州,我都有體會。捉蟋蟀、玄妙觀、西腳門……”他春風滿面說得開心:“倷格文筆哪能介好……文筆哪能介好?!”我要緊請他坐下,他女兒遞上了茶。我贊賞他的畫刊,指著墻上的大幅書畫,說:“蔣校長,你的書法和人物畫,真好!人物畫難度高,不容易畫好。”他十分欣喜:“我是八十歲開始學畫的。”望著他作品中的古典人物,線條色彩,神情韻致,竟是八十起始的歲月用功,深受激勵!敬仰他胸襟情趣,精神體魄。校長興奮地談起他體育鍛煉的往事:學過軍用摩托,拋過錨纜繩圈,都是強力的項目。“年紀大了,喜歡旅游。”怪不得雖已高齡,體魄健壯,言音回聲。大家聽得起勁。忽然,校長站起身說:“劉覺,我們擁抱一下!”我趕緊上前擁抱少年時光眾生敬仰的校長。老校長擁抱了我一回又一回,在座各位趕緊拍攝。稍停,他說:“我在‘文革中被斗,批判對象站在兩邊,我對面是周瘦鵑先生。”“‘文革后,李老師擔任‘平反工作,一家一戶走著上門,完成了她所有關注的平反對象,十分辛苦。”提起夫人,心情沉重,語調悲傷。我忽然間想起了當代長壽者周有光先生,便打斷了校長的思路,中肯地說:“蔣校長,周有光先生高壽一百一十三歲,你就是周先生!”校長聞之吟吟,眾坐祝愿欣欣。保姆端來了姑蘇月餅,正是“千里共嬋娟”的中秋時節。
朝陽映熹,少年學生;辛勤耕耘,桃李天下!我們在李老師遺像前鞠躬致哀后,與蔣校長互道保重,握手告別。致敬老校長,八十起新程!
陸
又到了桂花盛開季節。曾幾何時,復興路家居秋日,竟也桂香陣陣,爽風頻送,沁人心脾。哈!二十年來,那些不太起眼的桂樹,迎著陽光向藍天伸展,周邊擴容。四季常青,郁郁蔥蔥;文質彬彬,欣欣榮榮。興致吟之:“經年木樨風中賞,開窗欲醉滿庭芳。越曲昆功相諧夢,清芬滬上蘊蘇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