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清末《紅樓夢》鉛石印本流變及其研究價值?

武 迪

內容提要：清末《紅樓夢》鉛石印本種類繁多且版本關系復雜，相關研究較少。 筆者以新見的清末《紅樓夢》鉛石印本為考察中心，以三個子系統加以分類并探究版本流變，以期重構清末七十余種《紅樓夢》鉛石印本的版本譜系。考察清末《紅樓夢》鉛石印本及其版本流變，有助于學界重新審視《紅樓夢》的近代刊行與傳播。

《紅樓夢》版本繁多，僅清代已逾百種。 按刊印技術之差異，可分為木活字本、木刻本、鉛印本和石印本等。 鉛石印本是清末《紅樓夢》的主要版本形態，二者雖在印刷工藝上存在差異，但彼此間的版本關系頗為密切，共同書寫了《紅樓夢》清代百年刊印史上的絢爛尾章。

19 世紀80 年代，藉鉛石印技術在滬上書業推廣之機，《紅樓夢》的刊行迅速完成了從木版刻印向鉛石印出版的轉變。 鉛石印本在清末獨領風騷，系彼時《紅樓夢》的主要出版形態。 對《紅樓夢》鉛石印本的研究，不僅有助于了解清末《紅樓夢》出版史的諸多細節，對考察古代小說的近代出版亦不失為尚佳例證。 本文以近年以來新見的清代《紅樓夢》鉛石印本為中心，力求還原清末《紅樓夢》刊行史的歷史狀貌，并重新建構《紅樓夢》鉛石印本的版本譜系。

一、關于《紅樓夢》鉛石印本的著錄與新見版本舉隅

有關《紅樓夢》鉛石印本的著錄，較早可追溯到民國初。 比如，吳克岐《懺玉樓叢書提要》中著錄了《增評補圖石頭記》《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和《增評繪圖大觀瑣錄》等版本并加以簡介。①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著錄了《增評補圖石頭記》的相關信息。②而后，阿英在《〈紅樓夢〉書錄》中記錄了十種《紅樓夢》鉛石印本并加以扼要說明③。1949 年后，對《紅樓夢》鉛石印本關注較多的當屬一粟，他在《紅樓夢書錄》中詳細著錄了清末民初的鉛石印本二十種左右并加以分類④。 臺灣漢苑出版社翻印的《紅樓夢敘錄》，有關《紅樓夢》鉛石印本的著錄與一粟《紅樓夢書錄》相同⑤。

20 世紀80 年代以來，仍有不少學者關注《紅樓夢》鉛石印本。 如胡文彬《紅樓夢敘錄》著錄了三種《紅樓夢》鉛石印本⑥。 魏紹昌《紅樓夢版本簡表》收錄了七種《增評補圖石頭記》系統的版本、六種《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系統的版本和四種蝶薌仙史評訂本⑦。 上海圖書館編《紅樓夢文獻研究總目》著錄了晚清和民國《紅樓夢》鉛石印本二十余種⑧。 2010 年，中國藝術研究院重訂《紅樓夢大辭典》時，收錄了十八種《紅樓夢》鉛石印本，大體與一粟《紅樓夢書錄》相同。⑨2013 年，杜春耕《石印本〈紅樓夢〉(自存)綜述》⑩一文系統介紹了他自藏的三十多種《紅樓夢》鉛石印本，其中有十四種為一粟《紅樓夢書錄》失載，嘉惠學林深矣。

前輩時賢對《紅樓夢》鉛石印本的搜集與著錄較為全面，清末和民國時期出版的具有代表性的、存世量較大的《紅樓夢》鉛石印本已見著錄。 近年來，筆者新見《紅樓夢》鉛石印本三十余種，大體分為兩類：第一類是未見著錄的版本及其翻印本；第二類是已知版本的新見翻印本。 現擇其要者臚列如下：

1.《全圖增評金玉緣》，光緒三十二年(1906)上海理文軒竹紙石印，中央民族大學圖書館藏本(索書號：44.566/6)，2 函16 冊。 每冊書簽為“全圖增評石頭記”。 書名葉題“繪圖增批金玉緣”，左下角有“批發處 發行所 上海理文軒存古書局”字樣。 書名葉背面題“增評補圖金玉緣”。 此書卷端名稱變化較多，如“增批石頭記圖詠(圖說)”“增批警幻仙記圖說”“增批悼紅新錄(圖詠、圖說)”等八種。 首冊行款為每半葉20 行、行40 字，其后十五冊行款為每半葉21 行、行40 字。

2.《增批石頭記圖詠》，光緒三十二年(1906)或之后五彩石印，紹興圖書館歷史文獻館藏本(索書號：普子1439/04501)，2 函16 冊。 封面為五彩石印，書簽題“繪圖增批金玉緣 鐵石漢書簽”或“繪圖增批金玉緣 泉唐蔡麟書簽”等字樣。 書名葉題“繪圖增批石頭記”。 首冊行款為每半葉20 行、行40 字，其后十五冊行款為每半葉21 行、行40 字。

3.《繪圖增批石頭記》，光緒三十二年(1906)或之后石印，是上海理文軒石印《全圖增評金玉緣》的翻印本。 此本書名葉題“繪圖增批石頭記”，無“批發處 發行所 理文軒存古書局”并售價信息。 筆者所見者僅殘存首卷一冊，原書當為2 函16 冊。 首冊行款為每半葉20 行、行40 字，其后十五冊行款為每半葉21 行、行40 字。

4.《繪圖增評金玉緣》，光緒三十二年(1906)或之后上海理文軒五色石印，筆者自藏本[11]。 此本僅存第105 回至第120 回，原書當為2 函16 冊。 此本是1906 年上海理文軒石印《全圖增評金玉緣》的翻印本。 將底本書名葉的背面圖案改印為外封，外封左下角題“上海理文軒存古書局五彩石印”字樣。 首冊行款為每半葉20 行、行40 字，其后十五冊行款為每半葉21 行、行40 字。

5.《增評補圖石頭記》，清末白紙石印，南京圖書館藏本(索書號：GJ/27908)，2 函16 冊，出版者與出版時間不詳。此本系翻印1886 年《增評補圖石頭記》而成，但開本較之常見者窄而小，寬僅9.8 厘米，高僅15.7 厘米，是已知的《紅樓夢》鉛石印本中開本較小的一種。 行款為每半葉14行、行39 字。

6.光緒二十四年(1898)，白紙石印《增評全圖石頭記》，筆者自藏本[12]，2 函16 冊。 每冊書簽為“繡像全圖金玉緣 戊戌清和之月 白下李積齋署”。 書名葉正面題“增評全圖石頭記 天然如意寶”，書名葉背面題“繡像全圖金玉緣”。 行款為每半葉22 行、行50 字。

7.清末民初石印《言情小說全圖紅樓夢》，安徽省圖書館藏本(索書號：3 ∶39627—3 ∶39642)，2 函16 冊。 函套及封面書簽為“言情小說全圖紅樓夢 上海錦文堂發行”字樣。 書名葉題“全圖增評金玉緣 光緒丙午九秋石薌”，背面題“光緒丙午菊秋月上海桐蔭軒石印”。 此本翻印自1906年桐蔭軒石印本，內容與底本全同。 行款為每半葉20 行、行40 字。

8.《繡像全圖金玉緣》，宣統元年(1909)或之后上海章福記書局石印，2 函16 冊。 書名葉題“繡像全圖金玉緣”，背面題“上海章福記書局印行”，每冊卷端題署“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 行款為每半葉22 行、行50 字。

除了上述八種外，尚有多種已知版本的新見翻印本。尤以光緒三十四年(1908)求不負齋石印《增評全圖足本金玉緣》的翻印本最為多見，至少有五六種，如首都圖書館藏本(索書號：丙四3363；丙四3327)、紹興圖書館藏本(索書號：普子1939/05378；集補1782/14725)、北大圖書館藏本(索書號：X/813.351/5510.41/C2)和蘇州圖書館藏本(索書號：M/1384)等，這些版本的書高、書寬和紙張各有不同，足見其在清末民初的出版盛況。

二、《紅樓夢》鉛石印本的三種版本系統

自1884 年《紅樓夢》鉛石印本問世之后，筆者所見的清末《紅樓夢》鉛石印本逾七十種。 以此為基礎，可重構清代《紅樓夢》鉛石印本的版本系統，開展相關研究并重新審視已有研究成果。

清末《紅樓夢》鉛石印本可劃分為三個版本系統，分別是《增評補圖石頭記》系統(王希廉、姚燮合評本)與《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系統(王希廉、姚燮和張新之合評本)以及蝶薌仙史評訂本系統，下文依次論之：

(一)《增評補圖石頭記》系統，清末刊行的版本約二十種，均為王希廉、姚燮合評本。 主要版本關系，如下頁圖1－1 所示。

已知最早者為1884 年《增評補圖石頭記》，此本是上海同文書局以道光十二年(1832)雙清仙館刊印《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為底本，另補入姚燮、東觀主人評點而刊行的一種鉛排石印本。 筆者所見者為杜春耕舊藏本(現藏于北京曹雪芹學會)。 此本是《增評補圖石頭記》系統的祖本，惜其存世量極少。 1886 年徐雨之等主持廣百宋齋鉛印《增評補圖石頭記》，此本與1884 年初印《增評補圖石頭記》幾乎全同且存世量較大。 此本因“紙墨精良，校對詳審，世頗稱之”[13]，在清代《紅樓夢》出版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1988年中國書店影印《增評補圖石頭記》即以此本為底本。 另外，蘇州圖書館藏有一部1886 年或之后白紙刊印的《增評補圖石頭記》(索書號：M/1379)。 此本的書名葉正面空白，背面題“增評補圖石頭記”，內容與廣百宋齋鉛印本全同。

圖1－1 清末《增評補圖石頭記》主要版本關系圖示

1886 年或之后，書商以廣百宋齋鉛印本為底本，改其卷端名稱為“增評補圖大觀瑣錄”，并以油墨涂抹版心以遮蔽“增評補圖石頭記”字樣，而后采用照相石印技術加以翻印。 書商之所以采取如此手段，或系規避原版所有者追責的措施[14]；或系逃避文網、規避有司查禁[15]。 現今已知的《增評補圖大觀瑣錄》有兩種，一為首都圖書館藏白紙石印本(索書號：甲三70)，1 夾16 冊，出版者和出版時間不詳；一為杜春耕藏竹紙石印本，2 函16 冊，書名葉背面題“光緒十有二年六月校印”字樣。 另外，南京圖書館藏《增評補圖石頭記》(索書號：GJ/27908)，系翻印廣百宋齋鉛印本而成，只是開本較小。 上述諸本因采用照相翻印之法，故諸本版式、內容均相同，行款均為每半葉14 行、行39 字。

1892 年古越誦芬閣據《增評補圖石頭記》印行了《繡像全圖增批石頭記》，今見首都圖書館藏本(索書號：庚292)。此本書名葉題“古越誦芬閣藏板，護花主人黃原批，大梅山民姚加評石頭記，泉唐毛承基署”，背面題“光緒十八年歲次壬辰秋八月重校復印”，行款為每半葉15 行、行40 字。此本是清末較早嘗試改換《增評補圖石頭記》書名、行款并對底本訛誤加以校改的一種鉛印本。 19 世紀90 年代，還出現了一種《紅樓夢》鉛印本(行款為每半葉15 行、行40字)，即北師大藏《增評補圖石頭記》(索書號：857.4/141－527－02)。 此本據廣百宋齋鉛印本重新排印，書名葉仍題“增評補圖石頭記”，無出版信息。

1900 年前后，隨著中國近代書業的發展，更多的書局開始從事《紅樓夢》的出版。 彼時書局多采用縮小字號、增加行款或選用劣墨粗紙等措施以降低印刷成本，增強商業競爭力。 因此，在1898 年及之后，陸續出現了至少三種行款為每半葉16 行、行40 字的《增評補圖石頭記》。 一是國圖藏白紙刊印《增評補圖石頭記》(索書號：35100)，此本書名葉題“增評補圖石頭記”，背面題為“光緒戊戌季夏上海石印”；二是國圖藏白紙印刷《增評補圖石頭記》(索書號：35101)。 此本書名葉背面空，版式、內容與前一種全同；三是國圖藏《繡像全圖增批石頭記》(索書號：88345)，外封書簽題“增評補圖石頭記”，書名葉題“繡像全圖增批石頭記，悼紅軒原本，鐘山居士題”，背面題“光緒廿有六年庚子石印”。 上述三個版本除了書名葉有所差異外，余皆相同。

與上述三種版本關系較為密切的是1899 年上海書局石印《增評全圖石頭記》，此本書名葉題“增評全圖石頭記，天然如意寶”，背面“光緒己亥孟夏上海書局石印”。 此本首卷總目中均將“題詞”誤作“題嗣”，是比較明顯的版本特征。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石印本是《增評補圖石頭記》系統中較早據底本重新謄錄文字后再照相石印的版本。 手民在重抄文字時將底本的行款改易成每半葉28 行、行56 字，使之成為了清末《紅樓夢》鉛石印本中行款最為狹促細密的版本之一。 《增評全圖石頭記》尚有兩三種翻印本存世，諸本間除了書簽略有差異外，版式、內容悉皆相同。

1900 年之后，《增評補圖石頭記》系統的版本問世者約有四種，其中兩種為線裝本，一為1903 年五洲同文局石印《增評補圖石頭記》，此本據廣百宋齋鉛印本照相翻印，除書名葉改換為“光緒癸卯冬十月五洲同文局石印”外，版式、內容均與廣百宋齋鉛印本同；二為1909 年上海章福記書局石印《增評全圖石頭記》，此本選以1899 年上海書局所印《增評全圖石頭記》為底本加以照相翻印，除出版信息改為“宣統元年仲秋月上海章福記石印”外，其余內容，乃至錯訛之處悉皆承自底本。 另外兩種均系日本書商翻印洋裝本，分別是1905 年日本金港堂和同年日本帝國印刷株式會社的石印本。 這兩種石印本均以1900 年刊印的《繡像全圖增批石頭記》為底本，書名葉和人物繡像為照相翻印，行款改易為每半葉16 行、行41 字，回前插圖縮印為半葉4幅。 民國時期，仍有一些書局將上述石印本加以翻印，如1923 年石印《繡像全圖增批石頭記》洋裝本，即據1900 年《繡像全圖增批石頭記》翻印而成。

(二)《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系統，清末刊行的版本有二十余種，均為王希廉、姚燮和張新之三家合評本。 主要版本關系，如圖1－2 所示：

圖1－2 清末《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主要版本關系圖示

《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由上海同文書局在1884 年初次刊行，是已知清末《紅樓夢》石印本中刊印時間最早的一種。 此本書名葉正面題“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背面題“光緒十年甲申仲冬上海同文書局石印”。 關于其底本，張斯民曾指出“孫桐生刻印《臥云山館本》 是光緒七年(1881)。 光緒十年，上海同文書局石印的《金玉緣》就襲用了孫氏編纂本的正文和太平閑人評批”[16]，并論證《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以臥云山館刊《繡像石頭記紅樓夢》為底本的事實。 其實，臥云山館所刊《繡像石頭記紅樓夢》除初刻本之外，至少還經歷了兩次補版，出現了三種同中有異的版本[17]。 《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與遞修本的異文較多，同文書局在刊印《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時所據底本為《繡像石頭記紅樓夢》的初刻本[18]。 諸如此類的現象尚有許多，此處不贅。

在1884 年之后的數年間，至少有七種《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的翻印本問世，其中1888 年“戊子仲冬滬上石印”本、1889 年“己丑仲夏滬上石印”白紙本與竹紙本等三種，乃據1884 年《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照相石印而成，除改換出版信息外，版式、內容均同。 第四種翻印本為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本，著錄信息為1888 年白紙石印，外封書簽題“增評補像全圖石頭記”，與上述三種有別。 第五種為南京圖書館藏1889 年白紙石印《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索書號：GJ/27848)，書名葉背面題“己丑仲夏滬上石印”，外封書簽題“增評補像全圖石頭記”，與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本的書簽相同。 以上五種翻印本雖在書簽和出版信息上有所差異，但均采用照相石印法，故文字、內容和版式均相同。 第六種石印本情況相對特殊，即國圖藏1889 年白紙石印《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索書號：35057)，此本書名葉背面題“己丑仲夏上海同文書局石印”，行款為每半葉18 行、行39 字。此本系將1889 年“己丑仲夏滬上石印”本的書葉剪切、拼接后再石印的版本。 第七種為竹紙石印《增評補像全圖足本紅樓夢》，這一石印本為第六種石印本的翻印本，除書簽題“增評補像全圖足本紅樓夢”與第六種石印本不同之外，余皆相同。

19 世紀90 年代初，滬上書局先后刊行了六種《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第一種是復旦大學藏1890 年鴻文書局石印《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索書號：723020)，此本為之前版本的照相翻印本。 第二種是杜春耕藏《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此本書名葉反裝，正面空白而背面題署“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字樣，亦屬一種照相翻印本。 上述兩種版本因出版信息闕如，其所據底本究竟為何尚不可確知。 此外，還有四種版本關系較為密切的石印本：一是國圖藏1892 年竹紙石印《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索書號：35091)，書名葉背面題“壬辰仲夏滬上石印”。 書高17.1 厘米，寬10.7 厘米，開本較小；二是1892 年石印《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此本書簽題“增評繪圖石頭記”，背面題“壬辰仲夏上海石印”，書高17 厘米，寬12 厘米，較前一種開本稍大；三為國圖藏1892 年文選書局白紙石印《金玉緣》 (索書號：35092)，此本書名葉背面題“壬辰仲夏文選石印”，開本小于前兩種，但版式、內容相同；四是紹興圖書館藏1892 年文選書局石印《增評繪圖石頭記》 (索書號：集補1766/19263)，書高17 厘米、寬10.7 厘米，外封書簽題“增評繪圖石頭記”，背面題“壬辰仲夏文選石印”。 這四種石印本的版式、內容與文字筆跡均相同。 有趣的是，這四種版本的第十五回第一葉和第二葉的雙行夾批均非張新之所撰，第三十五回均脫漏張新之評點七十余條，這與其他清末石印的《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差異明顯。 究其原因，當是出版者所據底本缺失了相關葉面或手民在謄抄過程中“偷工減料”所致的結果。

19 世紀90 年代末，書商在刊印《金玉緣》時改換書名的現象較為普遍。 1898 年上海書局先后刊印了兩種《金玉緣》，一是杜春耕藏《繡像全圖金玉緣》，每冊書簽題“繡像全圖金玉緣 戊戌清和之月 白下李積齋署”，背面題“光緒戊戌孟夏上海書局石印”；二是筆者藏白紙石印《繡像全圖金玉緣》，每冊書簽題“繡像全圖金玉緣 戊戌清和之月 白下李積齋署”，書名葉正面題“增評全圖石頭記 天然如意寶”，背面題“繡像全圖金玉緣”。 前一種石印本據《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重抄并改換底本書名后刊行；后一種則以前一種為底本照相石印，僅在書名葉處改題“增評全圖石頭記天然如意寶”字樣。 二者行款同為每半葉22 行、行50字。 1899 年，上海書局又以1898 年石印本為底本雇請手民重抄文字、改易行款后照相翻印了《增評全圖石頭記》，此本撤去了底本書名葉上的“繡像全圖金玉緣”字樣。 在這一時期還出現了一種《紅樓夢》石印本，即《增評全圖足本石頭記》，此本雖標舉“石頭記”，然究其所據底本當為1898 年上海書局石印《金玉緣》。

1900 年之后的數年，《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系統并無新版本問世，這一局面直至1908 年《增評全圖足本金玉緣》的出版才得以改變。 國圖藏《增評全圖足本金玉緣》(索書號：91801)為求不負齋石印本中最早刊行者。 此本函套、書簽和書名葉均題“增評全圖足本金玉緣”，背面題“光緒戊申九月 求不負齋印行”。 求不負齋石印本的第十五回第一葉、第二葉和第三十五回的雙行夾批，與1892 年石印《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文選書局石印《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全同，與其他三家評本存在差異，說明求不負齋石印本的底本應為這兩種版本之一。

1908 年及之后還有三種石印本問世，一為華東師范大學藏1908 年錦章書局白紙石印《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索書號：X10.47－8/7.420)。 此本書簽題“增評補像全圖足本紅樓夢”，書名葉正面題“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背面題“己丑仲夏上海同文書局石印”，圖書館著錄為“錦章書局石印”，不知何據，姑存此說；另一種系舊說為1889 年上海同文書局石印，實際為1911 年或之后中華圖書館石印《詳注全圖足本金玉緣》[19]。 書簽題“詳注全圖足本金玉緣同文書局石印”，每冊外封背面均有篆書“鐵城廣百宋齋藏本 上海同文書局石印”的信息。 首卷另有一書名葉，背面題“己丑仲夏上海同文書局石印”。 這兩種石印本均據1889 年《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照相石印而成，除對書名葉加以改換外，余皆與底本同。 第三種為章福記書局石印《繡像全圖金玉緣》，此本書名葉題“繡像全圖金玉緣”，背面題“上海章福記書局印行”，此本以上海書局1909 年石印的《繡像全圖金玉緣》為底本，故其刊印當距1909 年不遠。

此外，江東書局、舒屋山房、文明書局等也曾于民國時期石印《紅樓夢》，掃葉山房還曾在1922 年、1925 年、1929年和1939 年先后四次翻印《增評加注全圖紅樓夢》，這些版本均屬《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系統。

(三)蝶薌仙史評訂本系統，清末刊行的版本約二十種。 此版本系匯集王希廉、姚燮、張新之和范鍇等人評點而成的一種匯評本。 主要版本之關系，如圖1－3 所示。

圖1－3 蝶薌仙史評訂本主要版本關系圖示

這一系統的版本多刊行于清末，諸版本間差異不大。在發現《增批警幻仙記圖說》足本之前，學界一般依據一粟《紅樓夢書錄》所載信息，認定1906 年桐蔭軒石印《全圖增評金玉緣》為蝶薌仙史評點本系統之最早者。 杜春耕曾因自藏的1899 年《增評全圖石頭記》卷端題名下有“蝶薌仙史評訂”字樣，認為“此本可以看作現在已知最早的蝶薌仙史評訂本之一”[20]，實際這部石印本為1899 年《增評全圖石頭記》和1906 年桐蔭軒石印本的混配本。 無獨有偶，首都圖書館藏1899 年《增評全圖石頭記》(索書號：丙四5194)的最末一冊亦為桐蔭軒石印本混配，故不可作為判斷這一系統祖本的版本依據。

蝶薌仙史評訂本系統的祖本應為1906 年4 月前理文軒石印《增批警幻仙記圖說》[21]。 此本是清代《紅樓夢》刊印史上為數極少的選用兩種底本由數位抄寫者抄錄部分章回后再匯集印刷的版本。 此書的首卷、第六十二回、第六十三回、第六十九回和第一○五回的前兩葉所據底本為《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其余章回所據底本為《增評補圖石頭記》。 同時，此本是清代《紅樓夢》刊印史上卷端名稱最復雜多變的版本之一，還是清代《紅樓夢》出版史上夾批來源較復雜的一種。 據筆者所見，《增批警幻仙記圖說》的翻印本至少有四種，其中南京圖書館藏本(索書號：GJ/27601)、紹興圖書館藏本(索書號：普子1439/04501)和筆者自藏本均為五彩石印本。

桐蔭軒石印本以《增批警幻仙記圖說》為底本加以重抄，并將底本混雜的卷端題名統一改為“增評加批金玉緣圖說”，并標注“蝶薌仙史評訂(定)”字樣，另將底本首卷的行款由每半葉20 行、行40 字，改為每半葉21 行、行40 字。中央民族大學圖書館藏《全圖增評金玉緣》(索書號：44.566/7)為桐蔭軒石印本中較早問世的一種紅色石印本。 此本外封書簽題“全圖增評金玉緣”，書名葉正面題“全圖增評金玉緣，光緒丙午九秋石薌”，背面題“光緒丙午菊秋月上海桐陰軒石印”。 桐蔭軒石印本至少有三種翻印本存世，一為國家圖書館藏竹紙石印《足本全圖金玉緣》(索書號：35095)。 此本書名葉正面題“足本全圖金玉緣，光緒丙午九秋石薌”，背面題“光緒丙午菊秋月上海桐陰軒石印”；二為杭州圖書館藏竹紙石印《足本全圖金玉緣》(索書號：112－2771－16167)。 此本書名葉正面無“光緒丙午九秋石薌”字樣，余皆與前一版本同；三為安徽省圖書館藏《言情小說全圖紅樓夢》(索書號：3 ∶39627—3 ∶39642)。這三種石印本均據桐蔭軒石印本照相翻印，除改換書名葉和書簽外，其余未作調整。

蝶薌仙史評訂本系統中還有一種較為特殊的石印本，即上海圖書館藏1907 年求志齋石印《全圖增評石頭記》(索書號：線普556816－31)，此本書名葉題“全圖增評金玉緣，全圖增評石頭記”，背面題“光緒戊申年七月上海求志齋石印”。 行款為每半葉22 行、行44 字。 求志齋石印本中保留了“增批石頭記圖詠”等卷端題名，為桐蔭軒石印本所無，足見求志齋石印本乃據《增批警幻仙記圖說》重抄文字后再照相石印，與桐蔭軒石印本同源異流。

到了清末民初之際，書商為了降低出版成本，增強商業競爭力，刊印了多種行款頗為狹促細密的蝶薌仙史評訂本。如北京曹雪芹學會藏《增評全圖石頭記》和《全圖增評金玉緣》，兩個版本的書簽和書名葉“金玉緣”之“緣”字的寫法略有差異。 到了民國時期，進步書局等出版機構也曾以石印法刊印蝶薌仙史評訂本，可供研究者一閱。

綜上所述，已將清末《紅樓夢》鉛石印本的三個子系統中的重要版本和常見版本的源流加以簡述，大抵厘清同一系統內主要版本之關系。

三、《紅樓夢》鉛石印本的研究價值

鉛石印本作為清末《紅樓夢》的主要版本形態，在清代《紅樓夢》百年出版史和傳播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關于《紅樓夢》鉛石印本的著錄與研究已持續多年。 因為，近年來有關鉛石印技術與小說出版的研究方興未艾，《紅樓夢》鉛石印本研究的意義也日漸凸顯。

首先，清末《紅樓夢》鉛石印本種類繁多，版本關系復雜，相關研究較為薄弱，已有的研究成果存在若干訛誤和偏差。 這些訛誤和偏差會給相關科研和出版工作造成干擾，如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三家評本曾擇選《詳注足本全圖金玉緣》為參校本，實際此本為民國間中華圖書館的翻印本，可用于參校三家評本，但不宜作為主要版本依據。 同時，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南京圖書館等圖書館，在著錄晚清《紅樓夢》石印本時也常存在訛誤，或誤填“鉛石印”為“木刻”，或錯認出版時間，或缺失版本信息等，無形中又為《紅樓夢》鉛石印本的提閱和研究造成困擾。 因此，惟有全面而系統地研究清末《紅樓夢》鉛石印本，才能正本清源、辨訛訂疑，為進一步的研究奠定基礎。

其次，清代姚燮、張新之和蝶薌仙史等評點，主要或僅依靠《紅樓夢》鉛石印本得以流傳。 對上述諸家評點的研究，不能忽視《紅樓夢》鉛石印本的價值。 如姚燮的《紅樓夢》評點因其原稿已佚，今從《增評補圖石頭記》中可一窺其貌，至于上海圖書館所藏姚燮評紅批語抄本，乃民國時據《增評補圖石頭記》過錄而成，不足為憑[22]。 蝶薌仙史的《紅樓夢》評點，清代僅有石印本傳世，研究其評點來源與藝術特色等，只能依靠《紅樓夢》石印本。

過去有關《紅樓夢》三家評點和蝶薌仙史評點的研究論著，尤其是碩博論文多以鉛石印本為版本依據[23]。 在肯定《紅樓夢》鉛石印本的文獻價值的同時，也引發了另一個問題，即《紅樓夢》鉛石印本中的姚燮、張新之、蝶薌仙史評點是否為其原貌，與最初的評點相比是否存在增刪、改訂的情況? 這關涉到諸家評點的原貌、真偽與流變問題。 如《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中的張新之評點，與臥云山館刊本、國圖藏《妙復軒評石頭記》抄本(索書號：35125)、北大藏《妙復軒石頭記評》抄本(索書號：SB/813.351/5510－88)等均存在差異，若不辨析《金玉緣》對張新之評點的增刪改訂而貿然以石印本作為研究依據，無疑會對研究結論造成不利影響，無助于考察張新之的思想傾向和評點的藝術旨歸。 又如蝶薌仙史評點的來源頗為復雜，多年以來少有學人研究[24]。 爬梳蝶薌仙史3700 余條評點，其中有2500多條采自《增評補圖石頭記》和《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30余條取自《癡人說夢》或與劉履芬評點相同，另有1000 多條評點暫未尋得來源，恐另有所本，俟后再考。

再次，鉛石印本作為清末《紅樓夢》的主要版本形態，對推動《紅樓夢》的傳播，擴展其社會影響以及“金陵十二釵”等概念的凝定與經典化發揮了重要作用。 一方面，清末民初《紅樓夢》的鉛石印出版隨著上海地區的文化變遷而產生了新變。 如民國時刊行《紅樓夢》時常舉“言情小說”或“言情說部”的旗幟，一改清末時“增”“補”“足”“全”的命名習慣。 這一變化和彼時上海地區言情文學的勃興關系密切。 另一方面，《紅樓夢》的經典化、“金陵十二釵”等概念的凝定與清末鉛石印本的廣泛傳播密不可分。乾嘉文人對“金陵十二釵”的認知存在明顯差異，道咸年間仍聚訟紛紜[25]。 至光緒時分歧漸趨彌合，人們普遍接受了王希廉在《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第五回回末評中對判詞和十二支曲的解讀。 目今所見的《紅樓夢》鉛石印本基本繼承了王希廉的說法。 可見，《紅樓夢》鉛石印本盛行與這種認知分歧的消弭存在一定關聯。

總而言之，《紅樓夢》鉛石印出版是《紅樓夢》清代出版史、傳播史上的重要一環。 以鉛石印本為基礎開展的清末民初《紅樓夢》的版本、評點和傳播等研究亦屬《紅樓夢》研究中初經耕墾的領域。 重視清末《紅樓夢》鉛石印本的研究，有助于推動《紅樓夢》版本研究和傳播研究朝向更深、更廣的方向前進。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紅樓夢》清代刻本海外流布與影響研究”(項目批準號：18BZW059)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13][14] 吳克岐《懺玉樓叢書提要》，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版，第32、32、32 頁。

② 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中華書局2012 年版，第93 頁。

③ 阿英《小說四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第75 頁。

④ 一粟《紅樓夢書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第56—67 頁。

⑤ 田于《紅樓夢敘錄》，漢苑出版社1976 年版，第68—82 頁。

⑥ 胡文彬《紅樓夢敘錄》，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 年版，第46—47 頁。

⑦ 魏紹昌《紅樓夢版本小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 年版，第60—62 頁。

⑧ 上海圖書館編《紅樓夢文獻研究總目》，常熟白云印刷廠1992 年印刷，第2—3 頁。

⑨ 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紅樓夢大辭典》，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 年版，第418—420 頁。 此外，參見宋廣波《胡適紅學年譜》(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9 年版，附錄)。 宋廣波在附錄中也按時間順序排列了《紅樓夢》的鉛印與石印本出版情況，與一粟《紅樓夢書錄》的著錄近同，可供參看。

⑩[20] 杜春耕《石印本〈紅樓夢〉(自存)綜述》，《曹雪芹研究》2013 年第1 期。

[11] 此本系筆者2019 年5 月29 日購于河北廣陽蓮子書屋舊書店，僅存最末兩冊。

[12] 筆者于2019 年7 月6 日在孔夫子舊書網拍賣購得此本，全120 回。

[15] 參見劉夢溪《紅樓夢新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 年版，第196 頁)；林冠夫在《紅樓夢版本研究芻說》(《華僑大學學報》2000 年第1 期)一文中也從《紅樓夢》書名的變化上簡述了《金玉緣》與《大觀瑣錄》，與劉夢溪的研究視角相同。

[16] 王興平、楊培德主編《孫桐生研究》，巴蜀書社1993 年版，第144 頁。

[17] 關于臥云山館刊《繡像石頭記紅樓夢》的版本研究，參見楊倩影《臥云山館刊〈繡像石頭記紅樓夢〉版本考論》(中央民族大學碩士畢業論文，2019 年)。

[18] 臥云山館刊《繡像石頭記紅樓夢》的初刊本與遞修本差異較多，如《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第六十七回有張新之評：“忘大德而思小惠，輕重倒置，正要抉出志在殺兄心事”，遞修本如臺灣天一出版社影印本無此評，而初刻本第六十七回存此評點。

[19] 武迪《鐵城廣百宋齋藏本〈金玉緣〉刊印年代考》，《河北科技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1 期。

[21] 據光緒三十二年(1906)四月吉立《上海書業公所書底掛號》所載，上海理文軒書局已上交《紅樓夢》石印書底。 今所見理文軒石印《紅樓夢》共三種，均為《增批警幻仙記圖說》，可見理文軒書局在1906 年4 月上交的石印書底應為《增批警幻仙記圖說》。 由此觀之，《增批警幻仙記圖說》石印時間應在1906 年4 月前，早于桐蔭軒石印本。 筆者已另撰文論之。

[22] 參見武迪《上圖藏“省吾居”姚燮評紅批語抄本考辨》，《曹雪芹研究》2019 年第1 期。

[23] 相關碩博論文，參見劉繼?！都t樓夢評點研究》(首都師范大學博士畢業論文，2004 年)；白宇《〈紅樓夢〉三家評研究》(吉林大學碩士畢業論文，2009 年)；胡蓉《姚燮〈紅樓夢〉評點研究》(福建師范大學碩士畢業論文，2012 年)；官鵬鵬《張新之〈紅樓夢〉評點研究》(福建師范大學碩士畢業論文，2016 年)等。

[24] 關于蝶薌仙史評點來源的研究，參見曹立波《蝶薌仙史的〈紅樓夢〉批語考辨》，《紅樓夢學刊》2003 年第3 輯。

[25] 參見武迪《論清人對紅樓十二釵的認知差異及其成因》(《紅樓夢學刊》2020 年第2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