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終于又回到水里（組詩）

什么鳥語

一輪朦朧的月亮，讓我想起

有些話，至今沒有說清楚

似乎永遠也說不清楚。索性不再去糾結

說與不說，已不重要。過去了

月亮已不是舊時的月亮，難道

還想拾起殘局，殺出一條血路

這又怎樣？對月亮說的話

至少要經(jīng)過一萬年，才能傳回來

那時我們已化成灰。那時看月亮的人

聽見這句話，一定莫名其妙

問是什么鳥語，更不知道

如何了結這段恩怨

瓦片上的石頭

那些壓在瓦片上的石頭

讓我想起從海上刮來的颶風

此刻，石頭壓住風暴

壓住瓦的輕。語言止息

此刻，房屋從海上升起

風暴被收入屋里

可我，還是聽到

來自風暴中心的警告

若石頭，落在屋頂

可這只是錯覺，并無大礙

此刻，一切靜好，詞得到安撫

諸神安然而坐。我梳理被風

吹亂的頭發(fā)，不再去想遠處的大海

石夫人

石磚路延伸著想象。海是有溫度的

能夠叫嶺的地方一定有石頭

石頭堅硬，是海水使之變得柔軟

我來溫嶺，就是想見見石頭

可非要等我離開，石頭才現(xiàn)身

以美人的姿態(tài)站在懸崖上

我看見她臉上的滄桑，似乎閱盡苦難

卻不言也不語。此刻，她面帶微笑

不知是向我告別，還是將我挽留

浪花是陌生的詞

浪花是陌生的詞，而不是花

大海窮盡我們的語言

一次次將浪花拋出，又收回

更多時候，我看到的是

浪花凋落，而不是綻放

月亮之上

月亮之上全是舊時代的光芒

是唐詩的碎片，宋詞的遺跡

殘損之月似一枚薄薄的刀片

詞在月光中閃爍，說著單相思

小怨恨，握著絕望之劍，卻不割腕

“這世界是虛無的”

月亮之上一片荒涼

人變神，薄而輕，且虛幻

神秘之鳥

一塊空氣里的石頭，忽然張嘴說話

接著是一只鳥從林中飛出。鳥的叫聲

神秘，不可捕捉，像在說出我的前世

像石頭落在我面前，那么輕。它出現(xiàn)

又消失，似從未來過

我輕聲問自己——

喂，你好嗎？你是否見過那塊石頭

枯 葉

現(xiàn)在，枯葉正是我的心情

它在秋風中飛，沒有目的

現(xiàn)在，秋風在歌唱

當它遇到墻，就會隱身

過不了多久，風又會出現(xiàn)

風玩虛無的游戲

吹打枯枝。它令枯葉飄飛

而天空，像有了翅膀

我學枯葉在飛

虛空頌

心是空心。假想的天空更空

連云朵也沒有。神總是無所事事

孤獨盛大，月亮是最高的孤獨

沒有一所房子可供居住

愛也是，沒有內容

沒有任何可恨的事物

造物主

我的身體是你創(chuàng)造的。可你

卻將我的頭和腳分開，一個用來

與天空對話，一個在大地上行走

正如我所看到的，太陽與月亮

一個舍身白晝，一個歸于夜晚

我想討個說法，找到兩者間的關聯(lián)

神啊，請給我暗示

請告訴我，一個凡人

如何見證這樣的奇跡，說我有幸

獲得天上傳來的福音

秋天的孩子

秋天盛大，卻沒有我想要的

可我卻在祈禱，把我賜給秋天

我愿成為秋天的孩子，身上長滿干柴

只要一把火，就可將我點燃

一飲而盡

一枚唐朝的月亮枯黃在天空

月亮上貼滿詩句。讀詩人坐在樹下

醉意朦朧的李白，站在銀河邊

一時興起，不顧眾人反對

端起酒壺，將銀河一飲而盡

根是扎在地上的

夜深人靜，所有的樹都在奔跑

樹葉的腳踩著天空的空

很快，它們就要挨到星星了

星星摒住呼吸，這時，神落在葉尖上

神借助星光，跟著樹葉奔跑

樹越來越輕，越跑越快，它們似乎忘了

自己的根是扎在地上的

有的詩適合寫在天上

有的詩適合寫在天上

讓天堂里的人讀

把輕一些的交給云朵

把沉重的交給太陽的火焰

星星則像失散多年的朋友

漫布在無邊無際的藍里

宇宙黑洞是一條看不見的路

據(jù)說可以通向過去和未來

卻找不到入口與出口

而我是個俗人

常常給泥土寫詩

祈求貧瘠之地開出花朵

枯黃的小草有露珠青睞

絕壁上猛然被一只手拉回

我偶爾也會仰望一下天空

盼望得到神的眷顧

我丟失的詩句

都能在泥土里找到

或被小鳥銜在嘴里

被海浪和風一而再地吟誦

我習慣了在大地上流浪和寫詩

至于，那些在天堂里的人

內心空蕩、孤寂，也希望讀到

一首人間的詩句

星期天

請勿打擾！上蒼和我今天休息

上蒼設定了星期天，從周一到周六

我為上蒼搬運云朵

撿拾天上掉落的星星

修補殘缺的月亮

星期天，我和上蒼一起休息

可七仙女偏要在今天下凡

她們也看不住自己

她們不管上蒼的星期天

可我今天休息。且慢——

她們?yōu)楹味鴣恚?/p>

為何地上落滿星星的碎片

假 椰

我對自己說，要更任性些

不開花也不結籽

不給人好臉色。用盡所有努力

只長一個叫孤獨的小啤酒肚

用殘損之葉隨意在天空涂抹。做夢游者

聽風聲，說胡話，在星空下自言自語

不管白云的態(tài)度，也不顧有人反對

任雷鳴電閃，暴雨傾盆。自己抱住自己

這樣就好。不合群，不等塵埃落定

活得既真實又虛幻。說我今晚就要遠行

卻哪里也不去。像個小學生，握著空拳

一直在等，卻始終等不到出拳的指令

三角梅

含蓄之美對三角梅無效

要表達，必須熱烈、奔放

讓滿樹的葉變成火焰。可我有忌諱

始終不說一句話，不與你交流

讓你帶著疑問，看我燃燒，空著急

一直鬧不明白，我內心

為何有一團不明不白的火

小葉欖仁

庭院里的小葉欖仁

新葉初長成，宛若

游子又回到枝頭

失憶人又發(fā)現(xiàn)春天

可驚喜只是瞬間

風吹過后，就迷失了自己

不用多久，風又找回風

痛苦又找回痛苦

我看見這樣的場景——

風度翩翩的君子

青澀少女站在雨中

淚水忽然落下

悲傷不用準備

說來就來。一把傘

或一個人在悔恨

借助春天的手

懲罰自己

窗口是用來告別的

火車向前，群山向后

再美的風景也留不住

一個鐵了心要遠行的人

窗口是用來告別的

它把風景納入你的眼眶

只想說明，一切都在遠去

沒有什么能夠挽留

你看見群山在移動

那只是你的錯覺

樹木也如此，不同的是

樹木往上，根卻向下

沒有一棵樹能把根扎在天空

河水流動，河床卻不動

所有流動的事物都在做同一件事：

告別。永遠是這樣。神早有安排——

風在離去，時間在離去，群山在遠去

感恩節(jié)

感恩節(jié)這天，我打開書頁

蝴蝶如夢初醒，它的翅膀

在微風中輕輕扇動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

仍有生命跡象，并依然被愛著

這讓它有了驚喜。一旁的小鳥

在籠子里收攏翅膀，柔柔地叫了幾聲

一會兒啄食，一會兒看看外面

除了不再飛翔，它似乎也很快樂

那盆三角梅，修剪得整整齊齊

造型如火球，葉子像燃燒的火焰

它為自己被精心照料，一再感恩

在三江遇百家宴

從一杯酒開始，喝出一條江河

高山流水，最終成為身體里的飛瀑

蘆笙響亮，銀鈴清脆，一路踏歌

百家宴祈萬年福，當然是歡聲一片

在鼓樓談笑風生，都是家國小事

在風雨橋上行走，輕易就走過了千年

山呈百態(tài)，也都叫山

河有千條，也還叫河

花開萬朵，也仍叫花

口袋里裝滿月光，追問白云的地址

一百條長桌排開，一百壇好酒斟滿

都說此處最怡情，此處叫侗鄉(xiāng)

此處在三江，沒有別處，唯有此處

唯有侗鄉(xiāng)的姑娘，百媚千嬌

唯有坐妹的小伙，千杯不醉

小歡喜

我有小悲憫，也有小歡喜——

在高樓林立的夾縫中

我是任意生長的樹

保持著對森林遙遠的記憶

枝條伸出手臂，一種不經(jīng)意的表達

讓樹與樹之間變得親密

落葉有了倦意，又有更多的新葉來填補

鳥鳴聲是神秘的，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小鳥有自己的小歡喜。而城市有悲憫

孤獨與冷漠是城市的一種病，高樓里

昏昏欲睡的人們也是一種病，可他們

羨慕這種小歡喜。他們每天步入小樹林

并向小鳥索取：那點小歡喜

唯有土地不會讓我們的腳踏空

時間摧毀了土地上的人、植物和炊煙

又會長出新的。時間總在否定時間

地球是包容的

容納了從天空砸向它的石頭

在泥土中腐爛的事物，靈魂獲得了升華

道路延伸出無數(shù)的道路，又會回到原點

風帶來了火種，也帶來云朵和雨水

群山想攔住風，風已化為空氣

風又會在另一邊生成。真理就像這風

永遠抓不住，卻不會消失

唯有這土地，不會讓我們的腳板踏空

光，致艾青

光讓樹木、高樓和人有了影子

這很有意思。光深入到黑暗中

黑色的墻體就會垮塌，這很有意思

光讓我們看到所有事物的形狀

一個舉著小紅旗的男孩在細雨中奔跑

兩棵小樹經(jīng)過漫長生長終于在空中相遇

熟透的果落下，這都很有意思

而你，一個純粹的詩人，寫了光的贊歌

從此內心不再被黑夜籠罩

你在土地里種上光柱

從此人們不用在黑暗中摸爬

你用詞語砌成登天的梯子

讓人們自由地與星光對話

那天陰雨綿綿

黑鐵般的大堰河站在村口

懷里抱著一個嬰兒，這嬰兒就是你

你因喝了大堰河的奶水

眼中有了向善的光

光會消失嗎？大堰河如今已化為泥土

而你的詩歌，卻讓她的名字放著光芒

光是神秘的，內心有光的人

就不會懼怕黑暗和鬼神

獨秀峰前說孤獨

獨自站立了千萬年，一座山

終于修成正果，讓孤獨

有了重量：迫使你的內心

變得足夠強大，才能承受它的重壓

也有了矜持：如影相伴一生

卻不與你說一句話

你也裝作無所謂的樣子

還有了領地：像一只老虎盤踞山中

沒有對手，也沒有下山的路

只做自己的王。如此，更有了境界

它讓你看到了更高的孤獨——

孤獨無處不在，你卻忘記了孤獨

如今，這座光禿的山覆蓋了青青草木

三朵兩朵野花開在上山的小路上

你忽然發(fā)現(xiàn)，孤獨竟這么好看

一滴水終于又回到水里

一滴水總要回到水里

這是水的想法。此刻它被一片荷葉托著

起了佛心。陽光正一點點將它吸納

它感到自己正在升華，不再像它自己

對，它已變成一朵云，在趕往天堂的路上

可它實在是太輕了，天堂重門緊鎖

它進不去。起初，它覺得做一朵云挺好

介于天與地之間，這種虛幻讓它癡迷

漸漸地，它厭倦了漂泊

感覺自己失去了根

好在它有轉世的本領，它讓自己變成雨

又有了重量。一滴水終于又回到水里

她每次都姍姍來遲

一些歌，唱著唱著就丟失了

像是拐了幾道彎，就到了不明的朝代

在三姐故鄉(xiāng)

走失的歌聲又從小河里傳出

只是世道有了改變，阿牛哥成為莊主

莫老爺則變成書生，在研讀秀才們

沒唱好的歌，以此懲罰自己

聽歌的是灰山雀、柳鶯、雨燕、杜鵑

阿媛端來一杯清茶，喝出山泉的味道

風開始移動樹木，水里的石頭變得柔軟

蝴蝶帶走時間，村里住著前朝的隱士

曾搭救三姐的鯉魚又回到水中

無所事事地游。唯獨不見三姐

她每次都姍姍來遲

暗 戀

真實的事物，偏要找一個虛無的喻體

真心的話，偏要藏著

生怕說出即刻消失

一封信正是那不存在的信

流水不舍晝夜

也是白白浪費，浪花朵朵，來不及表白

就已凋落，仿佛是為了凋落而盛開

世間之物，最美的是含而不露

可我這是單相思，一廂情愿，更不可說

死也死得不明不白，心大有不甘

就在今夜，我在左，你在右

這短短的距離，如同隔著深淵

所謂暗戀，就是守著內心的秘密

為愛制造一座看不見的囚籠

讓你永遠無從知曉。一支瞄準你的箭

卻射中了自己，早已疼痛難忍

卻裝著，一切未曾發(fā)生

花自落

花自凋零，意思是

我已放下，舍棄了煙雨紅塵

那些為我嘆息、悲傷的人

是在借我，悲傷他們自己

他們至死也無法理解，一朵花

都能放下的情事

花亂顫

花園里的花，也不管我愿不愿意

到處亂開，甚至越過季節(jié)，提前怒放

花瓣也亂飛，花香四溢

根本看不住自己

哎，這些嬌艷的花兒

只顧在春光里蕩漾

竟舍棄了傳統(tǒng)與含蓄，更不顧我的反對

把心事暴露無遺

令枝上的鳥兒也亂了方陣

春 夢

有人對我說，去做一場春夢

多么不人間的事，我竟應承了

我們驅車去燕子故鄉(xiāng)，去白云深處

像蜜蜂鉆入花叢里，化身蝴蝶飛

學鳥兒在枝頭打鳴，學露珠睡在草尖上

把夢做得煞有其事

恍惚間，一團仙霧飄來

抬頭看，竟是三姐農莊，只見母雞

在啄食地上的蟲子，桃花在一場春雨后

碎落滿地

而去年的沃柑仍戀戀不舍掛在枝頭

我對莊主歐陽秋水耳語：

你在這神仙的地方

讓我做人間的春夢，多么不合時宜

股 市

總有人去意已定

把手中的籌碼合盤拋出

不計成本。又總有人入場

好像不死一次就不甘心

硬要找一種死去活來的感覺

昨夜觀星象，一心想獲得暗示

卻無功而返，不知哪只股票

將被命運擊中，或點化

股市總是搖搖晃晃

猶如起起落落的人生

幸運者究竟在哪

面對漲跌，誰又能把握住

是空倉，還是滿倉

春 困

我總是犯春困，

打不起雞血，也不操煩心事

無夢更無情調

對春天的花事早已失去興趣

而不遠處的老樹枝在雨水滴答下

正開始蘇醒

長出幾片細葉，像鳥兒張開小嘴

隔壁劉大則老來得子，一家人喜出望外

更有忘了年齡的老者，在園子里曬太陽

懷里藏著另一個春天。枯木又逢春

都是美好的事。這年代流行一個詞

叫逆生長，到老了又遇見自己的童年

而我越老越急，臉上不斷地長出皺紋

越是春光燦爛，越是沉沉欲睡

任花自開落，偏不買誰的賬

暗 示

乘坐高鐵的人，獲得窗外流動的風景

高低不同的山，大片大片的綠

天空廣闊，湛藍如寧靜的大海

幾朵被神點化過的白云

落到村莊，頓時有了靈氣

讓俗世中的人獲得某種暗示

春天的病句

二月的早晨

我穿過柳州的街頭

潮濕的南風吹拂著落葉

像是誰的靈魂在游蕩

整個冬天，它們寄居在枝頭

溫暖著我的視線

這些落葉

多像春天的病句

使得我的贊美變得沉重

雨打芭蕉

芭蕉樹抱成團，結出的芭蕉

也抱成團。芭蕉葉卻是散開的

村里的人也散開了，不知去了哪里

芭蕉樹下偶爾出現(xiàn)一個人

屁股貼著云霧，半人半仙的樣子

芭蕉樹的日子是苦的

結出的芭蕉是甜的

芭蕉被運到城里

你剝開芭蕉，也是甜甜的樣子

可芭蕉樹守候在村莊，哪里也不去

芭蕉的村莊只有芭蕉

正如孤獨的世界只有孤獨

雨打芭蕉，雨打芭蕉

村莊樸實，夢想美好，唯有芭蕉

美人蕉

“月亮需要有信仰才會在黑夜里出現(xiàn)

在沒有路的天空走，由缺變圓”

美人蕉驚喜于這一發(fā)現(xiàn)，仿佛月亮

專為她而圓

“你給我光，我就給你美”

美人蕉用暗語說。“聲音是多余的”

她似乎找到與月亮的默契

纖細的腰挺立起來，最終

夢想也嵌入月光里

山 中

我相信那些山是神造出來的

不同的山有不同的氣質

我相信神就住在山里

那些村莊，云霧繚繞，氣象不凡

有神仙出沒的痕跡。我被高鐵卸下

像一個失蹤多年的人再次出現(xiàn)

帶著疑問。而隱居在此的歐陽秋水

一定知道其中的秘密

祖 屋

祖屋坐落在村口，有些破敗

它走過百年光景。堂兄住在這里

皺紋看上去比祖屋更老

我來看堂兄，他的屋里多了個女人

讓我有些安慰。堂兄沒有后代

我擔心他死后，祖屋再也沒人住

村 莊

古樸的村莊在群山間沉睡

只有雷聲能將它喚醒

自從高鐵經(jīng)過這里

村莊就一直醒著

我每次看見村莊

都像換了新的衣裳

作者簡介：田湘，著有《雪人》《練習冊》等詩集八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