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瑤
(青海師范大學,青海西寧 810001)
詞匯化(lexicalization)和語法化(grammaticalization)是語言演變(language change)的兩個重要方面,是語言歷時發展中既相互獨立又相互關聯的相輔相成的兩個研究領域[1]。近年來,關于這兩方面的研究得到了國內外學術界的極大關注。關于“詞匯化”的概念,我國學者董秀芳(2002)最早對它進行了定義,即“短語等非詞單位逐漸凝固或變得緊湊而形成單詞的過程”[2],后來她在該書的修訂版(2011)中繼續指出,詞匯化還應包括“詞匯性較低的成分變為詞匯性較高的成分”[3]。“語法化”通常指語言中意義實在的詞轉化為無實在意義、 表語法功能的成分這樣一種過程或現象,中國傳統的語言學稱之為“實詞虛化”[4]。但要注意的是,實詞虛化并不完全等同于語法化。前者的范疇要比后者小得多,前者主要著眼于由詞義的消失而產生的語法意義,而后者則主要關注詞匯或結構如何發展為語法形式。因而可以說,語法化與實詞虛化實際應是整體與部分的關系。而對于詞匯化與語法化二者之間的關系,學界歷來眾說紛紜。詞匯化的輸出類型是詞匯單位,而語法化的演變類型是語法成分,但兩者的界限并非清晰可辨。短語、 句法結構或是跨層結構在詞匯化的過程中若是轉變成了虛詞,這也同樣可以看成是語法化的表現,因為虛詞也是一種語法成分。伴隨著否定詞“無”的語法化,與其組合在一起的大多數“無X”格式的短語也逐漸詞匯化,并且在演變過程中由語法化為副詞。該文則主要以“無故”為對象,探討它的詞匯化及語法化的歷程,并對其演變動因進行分析。
據所查得的文獻語料可知,“無故”連用的最早例子出現在周代的《周易》,但此時它并不是以詞的形式出現。“無”作為否定動詞,表示“沒,沒有”“故”是名詞,即“緣故,原因”之義,組合起來便是一個典型的動賓結構的短語,常在句子中充當謂語成分。
(1)隨,無故也,蠱則飭也。(《周易》)
有關“無故”一詞的使用,周代只發現一例,但到了春秋戰國時期,“無故”這一動賓短語結構的使用明顯增多。
(2)君無故,玉不去身;大夫無故不徹縣,士無故不徹琴瑟。(《禮記》)
(3)今無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國語》)
(4)其所賞者。已無故矣。其所罰者。亦無罪。(《墨子》)
(5)應之曰:“若皆仁人也,則無說而相與。仁人以其取舍是非之理相告,無故從有故也,弗知從有知也,無辭必服,見善必遷,何故相? (《墨子》)
分析以上用例,能夠更好地印證“無故”是一個動賓短語,且經常做謂語的事實。例(2)中連用了3個“無故”都處在謂語的位置,表示“沒有緣由”之義。例(3)中“無故”做了句子的謂語,且通過連詞“而”與另外一個謂詞性成分連接,表示一種轉折關系。例(4)的“其所賞者。已無故矣。其所罰者。亦無罪”,前后句式對稱,“無故”對應“無罪”“已”這一副詞做狀語修飾“無故”。例(5)中“無故從有故也,弗知從有知也”,其中的“故”應解釋為名詞“道理”,大意為“沒道理的人服從有道理的人,不知道的人服從知道的人”。同樣句式對齊,“無故”這一結構中的“無”可以被替換成“有”而構成“有故”,這說明“無故”之間的結合并不緊密,它還尚未成為典型的不可拆分的詞語,在春秋戰國時期,“無故”還只是一個可以任意替換的短語。
到了西漢,雖然“無故”作為動賓短語的用法仍居主流,但已經開始出現“無故”后接動詞性成分的結構了(即“無故+VP”)。
(6)近塞上之人,有善術者,馬無故亡而入胡。(《戰國策》)
(7)任章曰:“何故弗予?”桓子曰:“無故索地,故弗予。”(《戰國策》)
例(6)中的“亡”解釋為其本義,即“逃跑、出走”,是一個動詞。全句釋意為“馬無緣無故跑到了胡人的住地”,很顯然該句的語義中心主要在“亡”上。例(7)同理,“無故索地”釋為“無緣無故來索要土地”,“無故”也不再是句義表達的焦點,逐漸邊緣化。
從東漢至魏晉南北朝時期,“無故”在句子中以動賓短語作為謂語出現的用例不斷減少,它的用法大量轉變成后接VP 結構。
(8)既入之后,無故棄之,陛下曾無嫌責,使還居北司。(《全梁文》)
(9)夫人無故毀瓦畫墁,此不癡狂則遨戲也。(《論衡》)
(10)后漢建安中,沛國郡陳羨為西海都尉,其部曲王靈孝無故逃去。(《搜神記》)
以上這三例中的 “無故棄之”“無故毀瓦畫墁”“無故逃去”,都是典型的“無故+VP”結構。由于后面VP 的動作性明顯強于“無故”,句義的核點便轉移到了“VP”上,這樣人們便容易忽視“無故”的動賓結構關系。此外,由于“無故”處于句子的核心動詞前且本身的意義比較模糊,易被言語交際者認為是背景信息,這就為“無故”緊密結合為一個單位提供了可能性。
經過長時間的發展演變,自唐代開始,“無故”作為動賓短語的用法幾乎退出歷史舞臺,“無故+VP”的結構愈來愈多,其中的“無故”逐步由短語結構固化為一個整體。
(11)壽年七十二,葬后二年四月八日,塔門無故自開。(《祖堂集》)
(12)多遣,則守城之兵不足;少遣,適為敵擒。彼無故棄去,必是有巧,第少忍之。(《南遷錄》)
(13)今日無故又來,必不懷好意!吾不看舊日之情,一刀兩斷! (《三國演義》)
例(11)至例(12)中,“無故”后接“開”“棄”“來”這幾個典型的動作動詞,“無故”的句法結構特征由此被忽略,融合成為了一個動詞性弱、修飾性強的詞語,用于修飾其后的VP。由此可見,“無故”在詞匯化的過程中,同時也在進行語法化歷程,即它的語義已經開始漸漸虛化。
進入清末,“無故”的詞匯化已經基本完成,語法化還在進一步發展當中。此時,“無故+VP”的中間插入了一個“的”,變成“無故+的+VP”結構,這種用法逐步使用開來。
(14)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叫他將我哀告得真是心軟啦,我一想,為什么無故的害兩條人命呢? (《三俠劍》)
(15)慢說外頭的戲館、飯莊、東西兩廟不肯教他混跑,就連自己的大門,也從不曾無故出去站站望望。(《兒女英雄傳》)
(16) 和尚說:“你們兩人既沒有六百兩銀子,怎么能救得了傅有德?不是無故的找事。你們兩個人現有多少錢? ”(《濟公全傳》)
從這幾例中可以看到,結構助詞“的”出現在了“無故”和動詞性成分的中間,即[無故]+的+[害兩條人命]、[無故]+的+[出去站站望望]、[無故]+的+[找事],“無故”的意義已經明顯虛化,主要用作狀語修飾其后的VP 結構。此外,“無故”還可以做句首狀語修飾整個句子。
(17)銀鳳說道:“你看看,都是為你,無故的我與張七哥說了幾句笑話。”(《三俠劍》)
(18)你多喝兩杯罷,無故的今天挨了一回板子。打得我心怪疼的(《彭公案》)
以上兩種用法的出現,可以說標志著“無故”開始了語法化的過程,逐漸演變成為一個副詞。
進入當代后,“無故”的使用頻率急劇增加,成了一個生命力較強的詞語。并且它的語法化過程也在加快,其副詞用法不斷增多。
(19)他們有槍!他們既肯無故的捉人,怎么知道不肯再見財起意,作明火呢? (《四世同堂》)
(20)燕南飛道:“這一次你為什么要無故拔刀?”(《天涯明月刀》)
(21)去年9月,殷宏升等人在南開大學一家餐廳無故將餐廳伙計打傷, 后又多次以此事為借口,糾集閑散人員到該餐廳吃飯不給錢, 并向餐廳經理進行訛詐。(新華社2001年6月)
以上前兩例,“無故”分別位于謂語動詞“捉人”“拔刀”的前面,處于狀語的位置,可以理解為一個副詞。例(21)中“無故”與謂語動詞“打傷”之間插入了一個介賓結構,“無故”完全可以被重新分析為一個副詞。
經過前文的分析可得,“無故”在先秦時期是作為一個動賓結構出現,進入西漢后才開始有了“無故+VP”的用法,此后用例大量增多,在唐代進一步發展,逐漸成了一個獨立的詞語,同時它的語義也開始虛化。之后在清朝末年,該結構已經基本完成詞匯化,“無故+的+VP”結構的出現以及“無故”做句首狀語的用法致使其語義更加虛化,逐步固化成為副詞。直至現當代漢語中,“無故”已然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副詞。
上文已經指出,詞匯化與語法化之間既相互區別又相互聯系。雙音節詞在其衍生的過程中往往既涉及詞匯化,又牽扯到語法化,它們的界限并不是非常清晰。通過前文對“無故”的歷時考察,可以看到它大致經歷了詞匯化和語法化兩個演變階段。由于這兩個階段相互交織、相互聯系,因而誘發“無故”產生詞匯化和語法化背后的動因也大致相同,于是該文合二為一,不再將兩者的原因分別說明。任何一種語言演變現象的發生都是多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無故”發生詞匯化及語法化的動因也不外如是,主要有韻律機制的影響、句法位置的改變、使用頻率的增加。
韻律機制是制約漢語詞匯化發展演變的語音因素,同時它又為漢語詞匯的形成提供了一個外在的形式標記。馮勝利(2000)認為“漢語最基本的音步是兩個音節, 音步是最基本的韻律單元,具有一種‘梏化作用’,處在穩定音步中的兩個成分必然會被音步‘梏化’起來而趨向詞化[5]。”由此,漢語作為一種音節音步語言,它的雙音詞的形成最終都要滿足漢語音步的要求,符合漢語的韻律機制。“無故”本來是由兩個分立的詞組成的動賓結構,但它們剛好形成了一個標準的音步,也就具備了作為一個韻律詞的條件,在后來的使用過程中,“無故”經常同步出現在相同的語言環境中,加之它與“VP”的結合使得“無故”之間的邊界慢慢變得模糊,人們不再關注它們的句法結構關系,于是“無故”演變成了一個詞語單位。
如果說韻律機制的影響為“無故”轉變成詞語提供了先決條件,那么句法環境的改變就是它演化為動詞,而后又語法化為副詞的關鍵所在。張誼生(2000)也指出:“結構形式的變化是實詞虛化的基礎,由于結構關系和句法位置的改變,一些實詞由表核心功能轉變為表輔助功能,詞的意義也隨之變得抽象空靈,從而導致副詞的產生[6]”。“無故”在先秦時期作為動賓短語出現時,大多直接跟在主語后面,位于句子的謂語核心位置;后來它后接了“VP”,由于它的動詞性明顯弱于“VP”,這使得語義中心嫁接到了“VP”上,“無故”也由此加速了詞匯化進程;接著“無故+VP”的結構中間又插入了一個結構助詞“的”,且“無故”還可以處于句首狀語的位置修飾整個句子,這使得它作為修飾語的功能更加凸顯,句法環境的進一步改變讓它的意義逐漸虛化,最終完成語法化轉變成了一個副詞。
從共時平面上看,現代漢語典型的詞除了要求結構穩固、意義凝聚、音節適長外,還要求有一定的頻率;從歷時平面上看,詞的產生過程中頻率是詞匯化的重要動力[7]。其實,無論是詞匯單位,還是語法單位,要想在其形成與發展的過程中被人們廣泛使用并且保留下來,就必須有著足夠高的使用頻率。此外,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詞語的語用功能也能得到擴展,語法位置也更加靈活,語義也更容易虛化,從而走上語法化的道路;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又會反過來增加它的使用頻率。“無故”在周代能夠搜到的用法僅有一例,之后隨著詞匯化與語法化歷程的推進,它的使用頻率大大增加,尤其在現當代漢語當中的運用更為廣泛,它的虛詞用法也成了最主要的用法。
該文以北京大學CCL 語料庫 (CCL 即“Center for Chinese Linguistics PKU”,是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的英文縮寫)中的語料為基礎,系統分析了“無故”的詞匯化、語法化歷程及其動因。在韻律機制的影響、句法環境的改變、使用頻率的增加這3 種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無故”先是經歷了由動詞“無”和名詞“故”臨時組合成動賓結構到核心語義轉移、分界消失的詞匯化過程;與此同時,后又因其語法位置的轉變虛化為在句子中做狀語的副詞,最終實現了它的語法化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