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晶晶,陳淑雯
(江西農業大學,江西南昌330045)
作為一種自組織的健身活動,近年來廣場舞迅速從城市走向農村,成為風靡城鄉、參與度極高的一項文化活動。據不完全統計,我國目前經常參加廣場舞活動的人數已經超過一億人,廣場舞參與人數最多的并不在一、二線大城市,而是更多地集中在三、四線小縣城以及廣大的鄉鎮及農村地區。
這引起了研究者的注意:農民自己組織的廣場舞活動為何能在廣大的農村地區扎根并開展得如火如荼?作為首先在城市中風靡的廣場舞,是如何傳播進入農村社會的,在廣場舞空間流動的過程中,是如何“鑲嵌”于村民日常生活中的,廣場舞的傳播對鄉村文化認同是否產生影響?該研究采用新內生發展的視角從鄉村內部去考察廣場舞傳播與鄉村文化的互動與勾連,并以此為邏輯尋找鄉村文化認同的發展路徑。
內生發展理論產生于20世紀70年代,最早應用于國際關系領域,后來逐漸應用到區域研究中,集中討論的議題是農村如何發揮內生動力實現振興,更多關注農村經濟的振興。2000年Ray提出了新內生發展概念,新內生發展不僅關注經濟領域,也關注社會領域與文化領域,主張將相互聯系的經濟、社會、環境、制度、政治以及文化因素整合進農村發展的地方性與本土性之中,著力建設具有本土性的地方創造力,實現發展的多元化,最終形成內生發展動力[1]。新內生發展理論認為,資源、參與與認同是農村發展三要素,在注重地方參與與內部主體力量的同時,也關注國家力量、社會力量(如非政府組織等)與地方內部力量的互動交融。
此研究以新內生發展理論為分析視角,把廣場舞視為一種文化資源,重點研究其傳播到鄉村時,與本有的鄉村傳統文化產生的沖突及相融情況,同時,村民在參與廣場舞的過程中,鄉村文化的認同感是如何建立與加強的。
該研究選取了江西省贛州市L村作為田野觀察點。L村是江西省第一批省級歷史文化名村,村內有大小圍屋10余個,其中包括我國最大的方形圍屋“東升圍”。2012年,L村入選為首批中國傳統村落,2019年L村入選國家森林鄉村。
選取L村作為研究對象是因為L村作為贛南一個典型的客家村落,有著獨特的民俗活動,蘊含著豐富的民俗文化,而這些民俗活動經過了“文革”時期的破壞,以及改革開放后農村空心化與內卷化的沖擊,在經過數十年有意無意地遮蔽與掩埋后,曾經豐富的民俗活動近些年陸續重新被村民喚醒與激發,在這些民俗活動的開展中,廣場舞也成為鑲嵌在其中的一道亮麗風景線,新形式與舊民俗被村民們創造性地融合在一起,這其中的文化意義值得研究。
該研究采用的研究方法為參與式觀察法與半結構化訪談法。利用每年的寒暑假,研究者都會進入到L村廣場舞隊中去,研究者見證了廣場舞在L村從無到有的發展歷程。同時,研究者作為廣場舞隊的一員,通過跳舞前后的空閑時間來對舞隊成員及相關村民展開深度訪談,另外,研究者也通過加入舞隊微信群、村微信群等方式來觀察研究對象。在訪談對象的選取與分類上,研究者把訪談對象分為主要訪談對象與次要訪談對象,其中主要訪談對象17名,次要對象30人。
L村廣場舞活動產生于2016年6月,跳舞場地在村委會門前的小廣場,音響設備等起初由廣場舞的發起者燕女士自掏腰包,后來村委會報銷了所有費用。
L村跳舞的時間在晚上7點到9點左右,跳舞人數并不固定,春節前后人數最多,最多時可以達到60人左右。平時跳舞人數相對較少,平均在20人左右。跳舞成員全部都是女性,年齡在30~70歲之間,歌曲往往會挑選節奏歡快、舞步簡單易學的曲目,為了顧及年齡較大和間或參加的成員,曲目往往會相對固定,不會經常更換。
在問到為什么會選擇跳廣場舞,剛開始跳時會不會覺得不好意思時,大多數人的回答都是為了健康,認為跳舞對身體有好處,所以沒有覺得不好意思。
講到廣場舞,我真的是最好的例子,我以前整個人哪里有什么精神氣,佝僂著背,還動不動就生病,這個藥也吃那個也吃,就是弄不好。跳廣場舞以后,氣色好很多,心情也好很多。現在誰見了我不說變化大的,就是跳廣場舞帶來的。XX姑姑變化更大,你知道她以前怎么走路的嗎,這樣,歪著身體,整個人好像一只腿長一只腿短一樣,現在能這樣直立著了,變化那是真的大!廣場舞是真的好。(冬女士訪談,時間2020年4月)
從訪談中可以看出,廣場舞在傳播的過程中,幾乎沒有受到太大的阻力,因為村民們更多看重廣場舞的健身功能性,在她們看來,不用打針吃藥和花錢,跳廣場舞可以讓他們更健康,這是一件“劃得來”的事情,沒有什么不好意思。
L村陳姓村民占到95%以上,是一個典型的以宗族為基礎的客家村落。對于L村村民來說,最重大的節日,除了春節之外,就是每年兩度的“朝神祭拜”。朝神祭拜是L村獨有的祭祀活動,意在“追遠慎終”,通過祭祀活動來悼念祖先,祈禱祖宗庇佑陳姓子女福泰安康。朝神祭拜在“陳氏祠堂”舉行,時間為每年農歷的二月初六和冬月十六,年初一次年末一次,意味著有始有終。
朝神祭拜當天,所有陳姓村民齊聚祠堂,每家每戶相繼燒香、放鞭炮、拜神祈福。當天村里會在祠堂做飯,中午每家派一位成員參加祠堂酒席。從2018年開始,村委會請了廣場舞隊參加祭拜活動,為此,村委會特意為每一位參加的隊員購買了統一的紅色服裝。在“陳氏祠堂”開闊的門前,在強勁的音樂與喧囂的鞭炮聲中,廣場舞隊身著統一服裝列隊起舞,周圍是一圈圍觀的人群。
以前這種活動,我們只能跟著看熱鬧,祠堂吃飯哪里會輪得到我們?都是請男人去坐席的,可是我們(因為跳廣場舞)也被請進祠堂吃飯了,熱鬧得很,光桌子就坐了3桌。(慧女士訪談,2019年12月)
廣場舞與民俗儀式在集體性與娛樂性上是不謀而合的,因此,在村民看來,傳統的民俗儀式中廣場舞的出現并不違和,而是相得益彰,使得儀式更加喜慶與熱鬧。事實上,廣場舞地出現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了L村以男性為尊的宗族文化,以前女人不可能進祠堂吃飯,但是現在作為廣場舞隊員,因為參與到了祭拜活動中,女性也有了坐席的資格。對此,L村的村民大多表現出認可與寬容的態度,在此我們看到了民俗文化的結構性變遷與村民對傳統文化的創新性策略,民俗文化不是在代際間原樣傳承的遺產,“它是一種歷史的產物,即嵌入歷史的建構,更明確地講,是嵌入社會群體間關系的歷史之中[2]。”廣場舞與傳統民俗的結合,是村民們在具體歷史情境中的文化改造,表現了作為行動者的村民的文化能動性與文化自覺。
從2018年開始,為期3年的“贛南新婦女”運動在贛州各地開展,運動以培育“文明鄉風、良好家風、淳樸民風”為整體目標。在具體推行過程中,廣場舞作為一種喜聞樂見的方式,被各地基層政府“征用”,成為一種承載著政治意義的文化手段。
首先,2018年L村加入了鎮文化站。雖然廣場舞隊與政府這種合作關系較為松散,但也體現了一種權力的位移,“自下而上”的民間力量被“自上而下”的國家力量“收編”。對于村民來說,廣場舞隊被政府“收編”,表明組織的合法性得到確認,對于政府而言,廣場舞隊可以作為鄉風文明建設的一個窗口,為政府所用,這種“各取所需”的合作方式客觀上加速了廣場舞在農村的推廣與流行。
其次,從2018年開始,由政府組織每年一度的廣場舞大賽在各鎮間舉行。L村已經連續參加過2次比賽,比賽在“三八婦女節”前后舉行,為了支持L村比賽,駐村幫扶工作隊特意贊助了廣場舞隊3套音響和2套比賽服裝。
“以前我們跳舞完全就是野路子,現在有了政府的支持,感覺更正規了。黨和政府對我們的這個活動也是支持的,我們跳舞也能為村里的鄉風文明建設作出貢獻,這是我們以前沒有想到的。”(燕女士訪談,村婦女主任,時間2020年4月)
由于農村公共文化供給不足,農民自組織在具體運行中難以克服其資金與管理的問題,政府的“收編”為農村廣場舞隊的身份賦予了合法性,同時,政府也通過投入資金、規劃場地、舉辦活動等來支持農村廣場舞建設,但是這種支持仍然是一種功利主義的支持,基層政府對農村廣場舞的支持更多把其作為鄉風文明建設的一種政治功績,過多看重農村廣場舞的政治價值,缺少對廣場舞內部情感的卷入。
通過對L村廣場舞活動的產生與開展可以看出,在從城市向農村傳播的過程中,廣場舞因為滿足了村民強身健體的個體訴求,同時,與民俗儀式在自娛性與集體性上的不謀而合,加之基層政府對其合法性的認定與助推,于是,其就這樣“嵌入”村民的日常生活。
文化認同是“有著共同歷史傳統、習慣風俗以及集體記憶的個體或群體對自身所屬的文化體系自發形成的一種內在歸屬感[3]。”廣場舞作為一種新的文化現象,它的發展體現了村民的文化自覺與文化創新,蘊含著文化內生的力量與原動力,對于建設鄉村文化,重塑鄉村文化認同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認同是個人對自我、他人及社會的一種反思性理解,是“一種熟悉自身的感覺,在這種感覺下,個人知道自己未來的方向與目標,也能夠從他所信賴的人那里獲得所期待的認可和內在自信[4]。”廣場舞在農村的傳播體現了物質需求滿足后的村民在精神上的自覺追求,這種自覺追求就是村民尋找自我認同的過程。
跳舞以后,我整個人都開朗多了,以前整天悶在家里,還動不動跟老公吵架,吵完架要一個人生幾天悶氣。有一次我從家里吵完架出來跳舞,跳完舞回去大家一路走一路聊就完全忘記吵過架了,回家還跟老公講話。(張女士,時間2020年4月)
農村女性結婚之后自我身份被家庭主婦的身份取代,個人空間被進一步擠壓。跳廣場舞讓女性從家庭主婦的身份中暫時擺脫,回歸女性自我的身份。從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來看,廣場舞是女性在滿足了基本的生存需求與安全需求后,對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及自我實現需求的進一步追求。
地方認同即村民對本土或者故鄉的理解與情感參與,地方認同能將村民凝聚起來,共同參與到地方事務中去,大家有了地方歸屬感,從而能夠形成群體認同,建構精神共同體。在新內生發展理論中,Ray基于地方文化、歷史以及物質材料等建構了“領土—文化認同”的概念[5]。“領土—文化認同”結合了領土與文化兩個關注點,“領土—文化認同不僅確定了地方居民的社會身份特征,也反映出地方居民對家園的領主意識與歸屬感,他們通過身份、領主意識以及歸屬認同體現出自身的地方性表征[6]。”
村里多好啊,知根知底的,我跳舞還能把娃給別人看一下,你說大城市里可能嗎?早就被拐走了,而且大城市里霧霾多,哪像我們鄉下,山好水好空氣好。(劉女士,時間2020年4月)
對于跳舞隊員來說,廣場舞就像一條紐帶,把大家聯結在一起,她們通過互動、溝通投入情感、分享意義,找到了情感的歸屬,同時也提升了對地方的認同,增強了地方凝聚力。
廣場舞作為一種新興的文化現象,體現了村民在文化選擇上的自主性與創造性,在與鄉村傳統文化的融合過程中,顯示村民兼容并包的態度和與時俱進的策略。從新內生發展理論的視角來看,鄉村振興的發展邏輯是內部力量與外部力量的整合利用,在充分尊重地方主體性的同時也要有效調動國家力量、社會中堅力量共同為鄉村振興服務。
鄉村振興戰略的主要陣地是農村,因此,農民的參與才是最核心的力量。在鄉村文化的建設上,應充分尊重農民的文化主體性,鼓勵農民挖掘優秀的傳統文化資源,保護農民的文化創造性,增加農民的文化幸福感與獲得感,使農民重新認識其地方價值,提升地方凝聚力,形成鄉村精神共同體。
作為國家力量的代表,基層政府應充分了解地方的文化需求,保護與開發當地的文化資源。例如,L村的田野調查中,村民普遍反映的公共設施不足的問題,以及沒有舞蹈培訓教師的問題,基層政府應充分站在村民的立場,對村民的文化需求提供有針對性的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