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遠,林怡純
(復旦大學 經濟學院,上海 200433)
2020年11月15日《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egional Comprehensive Economic Partnership,RCEP)正式簽署。這標志著覆蓋東盟10國、中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共15個國家的自由貿易區形成。2019年,RCEP成員國的總人口達22.7億,GDP達26.0萬億美元,出口總額達5.2萬億美元,其總人口、經濟體量、貿易總額約占全世界30%。RCEP的簽署意味著全球約1/3的經濟體量形成一體化大市場,這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經貿規模最大的自由貿易區。
RCEP的第二章對締約方的貨物貿易作出詳細的說明,其中第三條規定締約方應當根據GATT1994第三條給予其他締約方的貨物國民待遇,第四條進一步對關稅措施做出限定,規定締約方應當根據承諾表削減或取消對其他締約方原產貨物的關稅。根據RCEP和中國的關稅承諾表,在協定生效后的20年內,中國將對其他締約國的進口進行分階段的關稅削減,最終實現約90%的產品進口零關稅[1]。
為了了解RCEP的簽署將對中國的貨物進口造成怎樣的影響,我們先根據中國對其他締約國作出的關稅承諾對未來的關稅削減進行總體水平的分析。
圖1反映了中國根據關稅承諾表將實施的分階段關稅削減過程。根據中國的關稅承諾表,中國對東盟國家的進口關稅將分4個階段削減。前9年零關稅的稅目將占到67.91%,第10年上升至80.62%,5年后再上升至83.62%,零關稅的稅目比例于第20年達到90.50%。中國對澳大利亞的關稅經歷3次削減,零關稅的稅目比例將從協定生效后前9年的65.82%升至第10年的79.99%,并于第20年上升至89.98%。中國對新西蘭的關稅削減階段和幅度與對澳大利亞的相近,從前9年的66.14%到第10年的80.00%,再到第20年的89.98%。中國對東盟國家、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進口在RCEP生效后的第20年都將達到約90.00%的產品零關稅水平。不同之處在于,根據WITS統計中國實施的優惠關稅稅率和最惠國關稅稅率,2018年中國對進口自東盟國家94.82%的HS(2017)6位編碼稅目征收的關稅為零,來自新西蘭96.94%的稅目進口關稅為零,來自澳大利亞的零關稅稅目只有25.75%。因此,相較于東盟國家和新西蘭,澳大利亞進口產品將經歷更大范圍的關稅削減。
中國對日本的進口關稅也將經歷4次調整,前10年零關稅稅目將占到25.01%,相較于2014年中國實施的最惠國關稅稅率中零關稅稅目的占比(8.45%),這將是一次影響較大的關稅削減。第11年零關稅稅目將增加近兩倍,上升至71.50%,第16年達到83.00%,第21年達到86.00%,進口關稅免除的范圍將在第21年達到與東盟國家相近的水平。可見,RCEP作為中國與日本首次達成的雙邊關稅減讓安排,將在短期內給中日雙邊貿易帶來突出的影響,并在長期推動中日雙邊貨物貿易的高度自由化。類似地,中國對韓國的進口關稅將通過4次調整,零關稅稅目比例從關稅生效后的第1年上升至38.64%,第10年翻倍達到79.68%,第15年上升至82.76%,并最終于第20年達到86.00%。由于中國與韓國此前已達成雙邊貿易協定和亞太貿易協定(APTA),2018年韓國進口的零關稅稅目占比為16.39%(HS2017 6位編碼水平)。因此,從零關稅稅目比例來看,中日貨物貿易自由化和中韓貨物貿易自由化最終將達到相同的水平,不同的是,中日貨物貿易將經歷范圍更廣且幅度更大的關稅削減過程。
對中國關稅承諾表中每年將實施的關稅進行簡單平均,得到圖2的趨勢圖。從平均稅率的變化來看,東盟國家進口將經歷的關稅削減比較平緩,這與其初始時期的零關稅稅目占比高的事實相符。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日本和韓國這兩組國家進口平均關稅均將各自保持相同的削減趨勢,日本和韓國組的平均關稅將經歷更大幅度的削減。東盟國家、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平均關稅在RCEP生效后的年份里都將維持在相近的水平,而日本和韓國的平均關稅水平不斷地向其他RCEP締約國的水平靠近。

圖1 中國-RCEP成員國進口零關稅稅目占比
零關稅稅目比例和平均稅率的變動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認識RCEP影響的角度。為了預測上述關稅削減承諾的可能影響,一方面,我們還需要知道這些關稅調整是在怎樣的基準水平上發生的,即關稅削減的空間;另一方面,我們需要甄別出關稅削減會帶來進口上升的行業。由于雙邊貿易額的變化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僅僅根據關稅這一因素的變動,我們無法預知貿易額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不過,類似由優惠關稅協定簽署帶來的關稅稅率下調在過去的十多年間亦發生過多次,可以為我們預測此次關稅削減的影響提供一些借鑒。在2005年,中國與多個亞洲國家達成雙邊關稅減讓協定,包括文萊、印度尼西亞、柬埔寨、老撾、馬來西亞、新加坡、泰國、越南,還有包括韓國在內的亞太貿易協定(APTA)。此后的多年間,中國與更多的國家達成雙邊關稅減讓協定,與東盟國家的貿易協定也經歷了多次調整。我們將基于WITS統計的關稅稅率和中國海關統計的貿易數據,從過去關稅調整與進口額變動的關系得到一些預測本次關稅削減可能影響的信息。
我們基于WITS提供的HS6位編碼水平關稅稅率,將其與BEC(Broad Economic Classification)編碼第4版和SITC(Standard International Trade Classifi-cation)編碼第4版匹配,在行業層面計算關稅的簡單平均值。數據覆蓋2005~2014年,其中2012和2013年的數據不可得。相應地,我們對中國海關的進口數據按照分組加總得到國家-行業層面的進口額數據,數據覆蓋2000~2013年。
依據BEC分類將產品劃分為資本品、中間品和消費品。如圖3所示,在過去的關稅變動中,中國對日本和韓國消費品、中間品進口對關稅的變動均很敏感。在平均關稅下降后,進口額有明顯的上升。資本品(不包括運輸設備)(BEC-41)以及資本品零部件和配件(不包括運輸設備)(BEC-42)進口有顯著上升趨勢,與關稅變動沒有呈現出明顯的相關趨勢。
根據2018年中國與現RCEP成員國達成的優惠關稅協定和最惠國實施關稅,可以計算出2018年中國對現RCEP成員國適用的關稅分行業平均值,如圖4所示。中國對進口自韓國和日本的消費品和中間品適用的關稅平均值高出對進口自東盟國家和新西蘭的同類產品很多倍,而且分行業平均關稅由高到低依次為消費品、資本品和中間品,意味著消費品和資本品的關稅削減空間更大。
結合過往的趨勢,我們可以預知,中國對進口自韓國和日本的消費品關稅削減將給消費品進口增長帶來較大影響,中間品進口也將顯著地受益于關稅的削減。資本品進口增長雖然可能是關稅之外的因素作用的結果,但資本品進口關稅削減無疑也會利好資本品進口,尤其是機械類資本品的進口。根據李志遠的研究,日韓在中國參與全球價值鏈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中間品進口關稅的削減將促進3國間的產業鏈合作,有利于3國在國際貿易中實現共贏[2]。此外根據學界對建立中日韓自貿區的路徑討論,例如袁長軍認為,RCEP自貿區的順利建成將為中日韓自貿區的建立提供框架,帶動中日韓合作的推進,對中日韓3國間的貿易亦有潛在的、長遠的效應[3]。

圖2 中國-RCEP成員國進口關稅簡單平均值
中國對澳大利亞中間品進口增長與關稅下降有較明顯的相關性,而資本品進口額沒有明顯地隨著關稅調整而變動,消費品進口額則在關稅沒有顯著調整的情況下呈現出明顯的上升趨勢。如圖5所示,2009年,中國與新西蘭的雙邊優惠關稅協議生效,中國從新西蘭進口的資本品、中間品和消費品均在關稅發生顯著調整后,進口額有顯著的增長。2016年,中國與澳大利亞的雙邊優惠關稅協議才生效,因此其影響沒有在圖中反映出來。從圖4可以發現中國從澳大利亞進口的消費品關稅削減空間比資本品和中間品更大,而對新西蘭的資本品和消費品征收的關稅在2018年已經降到很低水平。

圖3 中國從韓國和日本的進口額和關稅變動
按照SITC產品分類對行業進行劃分,中國從新西蘭進口額增長與關稅調整中有比較突出相關性的行業為食品和活動物(SITC-0)、非食用原料原油(除燃料)(SITC-2)。中國對澳大利亞進口額增長迅速且與關稅下降有相關性的,除了以上提及的兩個行業,還有礦物燃料、潤滑劑和相關材料(SITC-3)(圖5)。這些都屬于資源密集型產品,體現了中國家庭消費和工業生產的市場需求與澳大利亞、新西蘭兩國在資源稟賦上比較優勢的匹配。結合圖4,我們發現新西蘭進口食品和活動物(SITC-0)關稅還有一定的下調空間,未來的關稅削減將促進新西蘭食品和活動物進口額上升。澳大利亞進口產品在多個行業的關稅還有較大削減余地。聯系中國與澳大利亞在資源密集型產品上存在著較強的貿易互補性[4],關稅削減會顯著地帶來進口額上升的行業主要是以上提及的家庭消費的農產品和工業原料。
東盟國家是最早與中國簽署優惠關稅協定的國家。2005年,中國就已經與除了菲律賓之外的其他東盟國家簽署了雙邊關稅減讓協定。2006年,中國對菲律賓實施了優惠關稅。2008年,中國對多個東盟國家實施基于東盟自貿區的優惠關稅。經過多次的調整,如今中國對進口自東盟國家的產品實施的關稅已經達到較低水平。
將進口產品分類并在東盟國家之間進行比較,可以發現中國進口產品類別與來源國發展水平之間存在較明顯的關聯。中國從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和印度尼西亞的進口中屬于產業內貿易商品種類相對較多,技術密集型產品更多。而從經濟相對不發達的其他6國的進口商品大部分屬于產業間貿易[5]。因此,即使中國對進口自東盟國家的同類產品進行相同幅度關稅削減,其對不同國家、不同產品進口額影響將存在差異。
中國從東盟進口的資本品主要來自新加坡、菲律賓、馬來西亞和泰國(圖6),且主要為除運輸設備外的機器。隨著資本品進口關稅的下降,中國從新加坡、菲律賓和馬來西亞進口的資本品總額有所上升。國際[5]發現中國從這4個東盟國家的進口基本以HS商品分類中的第16類商品(機器、機械器具、電氣設備及其零件等)為主,這一產品結構特征延續了多年。除了老撾和文萊,中國從其他東盟國家進口的消費品總額水平較為接近,并且都隨著關稅顯著削減有迅速增長趨勢(圖7)。圖4還表明,2018年中國對進口自東盟國家資本品和消費品實施的關稅已經削減到很低的水平;相較之下,中間品關稅削減空間更大。因此,RCEP生效后,中國按照承諾實施的關稅削減將不會給進口自東盟的資本品和消費品關稅造成太大影響,但相較于資本品,消費品進口額的增長會更突出。

圖4 2018年中國-RCEP成員國進口分行業平均關稅

圖5 中國從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進口額和關稅變動

圖6 中國從新加坡等國的主要產品進口額和關稅變動
中國從東盟進口的中間品主要是機器零部件和配件(BEC-42)、其他分類沒有包括的工業用初級產品和加工品(BEC-21、BEC-22)。更具體地,可以根據進口的主要中間品類別將東盟國家分為兩組:中國從新加坡、菲律賓、馬來西亞、泰國的中間品進口以機器零部件和配件為主,且泰國和馬來西亞的進口額均隨著關稅削減有更顯著的增長(圖6);中國從老撾、緬甸、柬埔寨、越南、印度尼西亞和文萊的中間品進口則以自然資源型產品為主,包括非食用原料原油(除燃料)(SITC-2)和礦物燃料、潤滑劑和相關材料(SITC-3),而且除了從文萊進口的礦物燃料、潤滑劑和相關材料總額沒有顯著地隨關稅下降而上升,其他國家的進口均隨關稅下降有顯著的上升(圖8)。
結合圖4,未來中國對東盟進口中間品關稅削減的空間更大,且中間品作為中國從東盟進口的主要產品類別,將顯著地受到關稅削減的影響。其中,機器零部件和配件、非食用原料原油(除燃料)行業的關稅削減幅度將大于礦物燃料、潤滑劑和相關材料。由此,我們可預估,中國進口自新加坡、菲律賓、馬來西亞、泰國的機器零部件和配件,以及進口自老撾、緬甸、柬埔寨、越南、印度尼西亞和文萊的非食用原料原油(除燃料)將隨著中國關稅削減承諾的實施而有明顯增長,中國進口自東盟國家的消費品也可能會有一定的上升。
一直以來,中國“世界工廠”的角色被世界熟知,以至于人們對中國出口的關注經常超過了對其進口的關注。事實上,中國引人注目的出口能力背后是其突出的經濟體量,這也就意味著中國具有巨大的市場潛力。一方面,中國的社會經濟正進入新的發展階段,進口產品在人民生活消費中越來越普遍;另一方面,中國經濟結構面臨向技術知識密集型產業的優化升級,資本品和中間品進口對于產品質量升級和自主研發的作用是難以取代的。這意味著中國進口需求及其影響也不容小覷。

圖7 中國從東盟國家的消費品進口額和關稅變動

圖8 中國從老撾等國的主要中間品進口額和關稅變動
從中國的進口來看,RCEP貨物貿易關稅措施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的影響:第一,削減或免除中間品關稅,中國從日韓的中間品進口將在其大基數的加持下出現顯著增長,促進中日韓產業內分工合作的深化。日韓的消費品進口將經歷更大幅度關稅削減,更多日韓產品會涌入中國消費市場。第二,東盟國家的中間品關稅削減幅度將比消費品更大,中國與經濟相對發達的東盟國家產業內貿易和與經濟相對欠發達的東盟國家產業間貿易均會有所增長。第三,削減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進口關稅,有利于中國通過產業間貿易分享新澳兩國在資源密集型產業中的好處。
隨著進口關稅削減承諾的履行,中國將逐步提高國內市場的開放程度。RCEP對中國進口的影響,也是對伙伴國出口的影響。這些舉措將通過直接或間接的渠道給中國和貿易伙伴國的企業、消費者帶來好處,能夠實現雙贏。無論是為了推動亞太區域經濟合作,還是出于對本國經濟利益的考量,RCEP各締約國都應該尊重和珍惜來之不易的RCEP,如期地履行各自的承諾,有序地推動RCEP自貿區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