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顯

按說,老胡當年好歹在這個小隊下過鄉的,人不親,土還親呢。如今這胡省長不幸去世,說啥也該去送他一程的,但是,小屯人那股窮死不低頭的骨氣,哪個也改不了!
老支書只好獨自一人去了省城。
不怨村里人記恨他,老胡這官當得也太絕情了。人家一嶺之隔的橫道村,當年也有過一位知青,在鄰省當了副市長。市長不忘舊情,發跡后特意來了一回,把本縣、本鎮的領導全請過去敘舊。就這一敘舊,本地領導心領神會,政策便不住地向橫道村傾斜,那個村子能不肥實嗎。
這貓膩誰心里不透亮的呀。國家的錢,救濟哪兒還不是救濟,救濟哪兒還找不到正當理由。可小屯人干眼氣卻沒辦法,誰讓人橫道村攀上高枝了呢。
也算峰回路轉,橫道村沒神氣幾天,老胡從外省給調過來,先代理,后扶正。堂堂省長呀那是!小屯里人的腰桿一下子拔得溜直:
“胡省長在俺們小隊下過鄉,知青末班車。”
“那年端午,吃過我家的雞蛋。”
“他發燒,就是我給他拿燒酒搓好的。”
“他給隊里放豬沒看住,豬吃了我家自留地的莊稼,嚇得一個勁地哭,咱哪忍心讓他賠,一個背井離鄉無依無靠的孩子。”
這樣的經歷,還有什么說的?不需要他花一分錢,就像橫道那個官兒,衣錦還鄉一次,就一次,小屯往后的日子還愁嗎?
小屯人公推老支書去省城認親。胡省長接待了他,說了許多體己話。支書跟他同歲,當年兩人一起在飼養所的土炕上值夜班,就曾整宿整宿地聊啊聊……
老支書找到機會,說那棵大榆樹還在呢。說鄉親們如何如何想省長。說孫奶奶重病,可能也就今年的事了……
省長神色凝重。他打電話把秘書找來,兩人嘀咕了一陣。少時,秘書給送過兩萬塊錢。省長說:“把這個捎回去,給孫奶奶一千,其余的,你代表我分配,就說小胡想念大家。等退休了Ⅱ巴,小屯我是非回去不可。”
就是這“退休”兩個字,涼透了小屯人的心。不就想借你的威風造點福嗎,這點光,會影Ⅱ向你往上爬嗎?省長呢,別說兩萬塊,二十萬、兩百萬,還不是簽個字的事兒?退了休,你還來干什么?六親不認的官迷!小屯人相約,今后,誰也不興拿姓胡的說事兒,不認識這么個人。
胡省長在新聞上一露面,全屯電視換頻道!
老支書也發誓,沒這個朋友。不為別的,關鍵是肩膀不一般高了,扯啥?
然而人貧志短。老支書的兒子辦企業,讓人罰了款。不交費,人就擱里面了。當爹的只好厚著臉皮,再次去省城。省長這回真給面子,悄悄就把人給弄了出來。這不,兒子如今翻了身,成為本鄉挺有身份的老板。
不管小屯人咋說,老支書想,這份恩情不報,那還是個人嗎?
人山人海的吊唁人群中,居然發現了熟人小趙老板。這小伙子可是小屯的恩人,若不是他,小屯人哪知道山菜能保鮮,山菜能出口?就是他在山溝里一住兩年半,才讓小屯人找到致富的路……
老支書連忙問候,堅持要請趙老板吃頓飯。
“趙老板也跟胡省長有交情?”
“他是我恩師啊。”
“他教過你?”
小趙老板感慨道,胡省長原是大學教授,當初小趙家窮,學費都是教授掏的。后來,小趙到底混出個人樣了……“索性說了吧,他如果健在,是不準我露這底的。我怎么可能了解你們那個小屯?是胡省長托我過去的。他怎么會不明白老鄉請他回去的目的?按說,許多做了官的人,都喜歡回去,耀武揚威一番,順便給家鄉人謀些福利。那可是拿國家的錢買自己的名聲。長此下去,更多的老百姓能沒有意見嗎?黨的威望可就讓這些人給毀了!所以,胡省長不能回去,他當初拿的那兩萬塊錢,是他自己的積蓄。”
老支書的嘴半天沒合上。
“就是你兒子的那筆罰款,也是胡省長囑托我替他交的,是他自己的錢,這我最清楚。老人家清廉一世,留下的存款不足30萬塊,他兒子在鄰省,現在還做著普通的技術工作,而他資助的學生,卻有好幾十……”
小趙老板找出一張收據:“本來我想春節去看您時,順便把這收據送過去。”
老支書掏出電話,雙手顫抖,幾次才找準號碼。電話撥給了村文書:“你馬上照我說的廣播……”
下半夜,殯儀館里趕過來幾十名山里人,他們為已經火化了的老省長重設靈堂。后悔生前誤會了他,小屯人哭得昏天黑地:要是多一些這樣的官,老百姓的日子肯定比現在強。從此,小屯人出門就說:“胡省長,那是我們屯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