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古人類的足跡漫漶難尋,一個個遺址,成為人們捕捉遠古人群蹤跡的信息場。
海南島的世居人群從何而來,屬什么族群,有過怎樣的發展歷程,怎樣的遷徙路線……

目前,海南島發現的最早人類遺骨,竟然就位于三亞河流域,即三亞市吉陽區南丁嶺西側的一個獨體山嶺,原名印嶺;因為嶺中有落筆洞,這山也就俗稱落筆峰。道光《瓊州府志》載:“落筆峰,在城東百余里,又名落筆峒,高三十余丈。巉岏峻削,中有石峒。峒內有懸石,擊之如磬。高處一石門,有二石如懸筆,筆尖水滴不斷。又一洞門,內如屏,高十丈,有竅通明。又有井,深不可測。前人刻木為志,沉井中,后于大海得之。”文字描述詳盡,其中“刻木為志”的傳說至今還在附近村莊流傳,足見落筆峰古往今來都得到了關注,里面的大量石刻就證明了這一點。
落筆峰是一個奇特的喀斯特山體,在低洼處拔地而起,整個山體呈長錐形,周邊巖體垮塌成崖。其山形地勢,有如戳在大地上的一枚巨大印章,這就是印嶺一名的由來。
在三亞河流域,地理輪廓線多顯柔和,只有這里突兀出現一座刀劈斧削一般的山體,為三亞河流域頻添幾分粗礪的氣質。在四周多為花崗巖生成的地理情形下,喀斯特山體在三亞河下游水系中的存在,可以說是一個傳奇。我們可以看到,仙安嶺、七仙嶺、鸚歌嶺、尖峰嶺、王下洞、儋州石花水洞等地,都普遍存在石灰巖;六羅河上游的河床,也都是石灰巖。其實,在落筆峰西面,與之呼應的抱坡嶺剝離開土層后也都是石灰巖,曾經長期作為生產水泥的原材料,后來因為過度開采而變得猙獰可怖;為了恢復原貌,抱坡嶺在“雙修”“雙城”運動中又覆蓋了表土,披上了綠裝。
由此可見,瓊中南區域存在一個龐大的石灰巖沉積層,這一地塊在遠古長期為海水覆蓋,碳酸鈣沉積。后來地殼抬升,碳酸巖出露地表;再后來由于泥土的覆蓋,石灰巖多被遮蔽,只有被擠壓到高海拔地帶的巖體才得以出露,如七仙嶺和尖峰嶺的幾個錐形山峰。按說,落筆峰這種低海拔山體不應該有巖體出露;但是,這里曾經長期處在一個古河道上,受到流水沖刷,表土早就被沖刷殆盡,山體也受到天長地久的雕鑿。
古河流對落筆峰的持續沖刷,加上地理的擠壓斷裂,落筆峰的邊緣不斷出現垮塌,變得越來越陡峭,成為華南一帶常見的錐狀喀斯特山體。但這在海南卻很少見,在瓊南平地上更是絕無僅有,成為三亞一處稀缺的風景。
這古河流,就是三亞東河的前身。
如今,落筆嶺周圍還可見到古河道的遺跡。三亞學院附近有大量的水塘存在,正是當年河水刨蝕出的洼地,一片片水域無聲地訴說著時光的深邃和幽遠。如此說來,三亞東河的主脈,曾經就位于落筆峰東側,并與之擦身而過。
受流水侵蝕和地質抬升,落筆峰東側出現了幾個溶洞,落筆洞就在這一時期生成。其生成時間,用地理概念來說非常短暫,因而溶蝕的空腔并不深,甚至里面的鐘乳石大多還只是半成品,山體就開始抬升。到山體抬升到一定高度,下方又被沖蝕出了一個淺洞……這次持續的時間更短暫,河流就改道了,所有溶洞都成了旱洞,生長發育宣告終止,其模樣就這樣凝固下來。山上的巖罅間,因為風力的搬運而積累起少量覆土,長滿了小樹。因為營養有限,水分有限,這些樹木雖然很有年代,但是普遍干瘦。山腳因為剝蝕的石灰巖堆積,覆土更加有限,只是多長了一些灌木。這樣的溶洞環境,為古人類的棲息提供了一個理想的場境。
當時活躍在三亞河流域的古人類,就以此山洞為棲息地,開啟了海南古人類穴居時代的序幕。
上世紀80年代初,第二次全國文物普查時,在落筆洞發現了古人類活動遺址。1992年3月,考古人員開始在洞內展開考古挖掘,共發現了13枚古人類晚期智人牙齒化石,以及上百件華南虎、亞洲象等8目23科45種現生種脊椎動物化石,還有大量的貝蚌殼和用火遺跡。經鑒定,落筆洞遺址是距今11000—9000年之間的古人類活動地,為舊石器時代末期和新石器時代初期,是迄今在海南島出土有最早人類骨骼的遺址。
早期的人類,為防御猛獸和躲避日曬雨淋,多喜歡居住在天然的巖洞中,稱之為穴居時代。
落筆洞,其洞口更像一道女性的生殖之門,位居落筆峰的山腰。洞口下方為垮塌剝落的巖石,一直鋪陳到洞門口。整個巖洞進深十米,高十來米,非常適合早期人類的棲息。
面對如此獨特的山體,如此獨特的門洞,古人類定會尊為上天賜予,在心中具備神圣的地位。族群中凡有大事,類似祭祀和婚喪嫁娶,都會在這里舉辦。這溶洞就形同這支海南島先民的圣殿,天火在此保存,盛宴在此展開……
古人類沒有什么文化心理,卻對大自然中的一切充滿了敬畏。尤其是山地形勝和天空異象,都會感到無比的神圣。巖洞內側還有一個形似寶座的石臺,正上方形似一個天然藻井,中間原本垂下一條碩大的鐘乳石,形似筆峰將落,好像正在為這支早期人群譜寫著一部史詩。于是,巖洞就有了“落筆”這么一個特別的名字,為三亞河這片較晚開啟文教的地區涂抹上了一層濃郁的文化色彩。如今,那支“落筆”已經被折斷,殘存的幾根小筆猶然懸在空中,但缺少了天水滋潤,永遠也 “長”不大了,除非發生折斷,或者發生大規模的地理塌陷。
落筆峰之外,有高山、河流、臺地、平原、海洋,適宜先民的采集、漁獵、游戲……這支古人類從遠方跋涉而來,看到這里多石,樹林沒那么密集,且有天然藏身之所,洞外也方便搭建棚屋。順著河道上溯下游,他們都可以采集食物,展開漁獵。四周密林中不時有大型野獸出沒,他們退可以避開猛獸襲擾,進可以有效組織圍捕。
勞動之余,他們也需要在此祭祀和祈禱,將族群中一應事務向神靈訴說,祈求神靈保佑,祈求風調雨順。沿落筆峰旁的古河道順流而下,不多久就來到了寬闊的三亞灣海灘,人們在組織捕撈之后,也不時地燃起篝火,載歌載舞,與大海對話,與上天交流。天地之間,先民的心思是坦蕩的,隨著舞蹈的節拍,他們揮一揮手,跺一跺腳,山川河岳的神靈也都會與之互動,將一切看在眼里,聽在耳中。

早期的海岸線,遠沒有如今這般遠離落筆洞,至少沒有沉積多少浮沙,下游沒有東河西河之分,六羅河、臨春河,甚至湯他水這些三亞河支流當時都不相交,而是各自入海。三亞灣則是亙古存在,以更廣闊的胸懷,賜予先民更多的食材。最終選擇在落筆峰安家,保證了先民衣食無憂。
因而,落筆洞以及三亞河數條支流在海邊形成的小沖積平原,成為人類的福地,開啟了海南島最早的一縷文明曙光。
落筆洞曾經被列入“崖州八景”。宋元以來,有文人陸續尋訪至此,到此賦詩;他們見到洞頂石柱即驚為落筆,落筆洞的名字流傳開來,賦予地方以強烈的文化氣息。
尤其是元代至元癸未年(公元1283年),維山云從龍題寫的“落笑洞”三個大字鐫刻于此,成為該洞的核心崖刻。翻看云從龍履歷,不禁讓人大吃一驚。云從龍,字維山,成吉思汗曾孫,父親被寄養于隴西漢人家,從此沿用了漢人姓氏,也得以接受到深厚的中原文化。憑借皇族身份,云從龍在至元十六年(公元1279年)升懷遠大將軍(從三品),任廣東瓊州安撫使;第二年又升昭勇大將軍(正三品),任廣東海北海南道宣慰使,負責區域由海南島擴張到兩廣南部的民族地區,成為邊區的最高長官或巡察官。
云從龍有沒有走到過落筆洞不得而知,但是有了這位封疆大吏專為該洞賜予墨寶,鐫刻于洞內石壁,落筆洞的地位從此得到固化,聲名大噪。此后更多文人尋跡而來,到此佇留和詠嘆,留下了好些詩詞崖刻,洞筆洞的文化積淀愈加豐厚。
明正德《瓊臺志》還有記載:“中有石洞,俗傳有僧坐化于此……”可見,該洞的情境,在文化層面更加升華,成為玄思冥想的理想場所,或已是這南國海濱的佛家和道家勝地,為該洞又平添了幾分神秘。
三亞河流域因為多為高山溝谷,地理形態復雜,長期都主要是黎族先民在這一帶棲居,處于游耕狀態。隨著“落筆洞”概念的確立,文化的因子便有了載體,慢慢在這窮壤僻嶺生根萌芽,熱鬧繁衍。
至少持續到上個世紀末,落筆峰還是附近黎族同胞心中的神山,有關落筆洞的傳說遠比鹿回頭的傳說要豐富得多。有傳說,落筆峰就是一個枕頭,七里開外的抱坡嶺是腳墊,兩山之間是一張大床,有一個天神經常在這兩山之間的大床上憩息。也有傳說,有個天神之子下凡,戀上一個黎族姑娘,兩人結合了;天神動怒,將兒子抓回去,但是黎族姑娘已經懷上孩子,見郎君走了,遠遠劃著一條船尋了過來。天地相隔,只有落筆峰才有通天之路;姑娘肚里的孩子也已修煉成神,一路都在催問母親到了沒有;問得姑娘不耐煩,隨口說一聲到了,孩子即刻從娘肚子崩出來,張開弓朝落筆峰方向射出三箭。但是,這時距落筆嶺其實很遠,三支箭都沒有射到落筆峰。天神動怒,大手一揮,海水就呼嘯而來,淹沒了這一方土地,掀起的巨浪將船扣了過來,形成了落筆峰前方的那個船山……
這類傳說數不勝數,無不表現出黎族同胞對落筆峰的敬畏之情。每到正月,方圓十余里的黎族人們都會聚集到落筆峰趕場,像漢族的廟會一般。在這里,小孩子們爬山登高,青年男女對唱山歌,這座神山就成為人們的情感紐帶,使之發酵和升華,催生了太多的好姻緣和鄉愁記憶。
新世紀以來,因為落筆洞屬于文物保護單位,落筆峰四周筑起圍墻隔離了起來。這片最早的人類息壤陷入到冗長的沉寂,或者沉思。但是,落筆峰一直就以先驅者的姿態,觀察著瓊南區域多少個世紀的風起云涌,歷史變幻,以及三亞城區在新時期的崛起和輝煌。
作為早期的人類活動場地,落筆洞遺址橫亙在歷史的縱深處,與藤橋伊斯蘭古墓群、崖州孔廟一道,共同構成三亞境內的三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另兩處文物單位遠沒有落筆洞遺址在海南島人類文明史中的地位。如今,海南省正在加速推進自貿港建設,如何合理地保護和開發落筆洞遺址,極大地考量著地方旅文部門的智慧。
注:本文節選自蕭煙文化專著《三亞河人文地理紀略》(2018年南海出版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