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德
一
一米六幾的我二爺,略顯矮粗,走路風風火火,腦袋一不留神地偏向一邊,不大的眼睛似乎永遠在探尋著什么。
其實,他只是我的二叔,只不過按照老家的習俗,我們做晚輩的,一律喊他一聲“二爺”!
我二爺扁擔的大字不識一根,即便那年月村里有了反反復復的掃盲,也沒能讓我二爺完整地寫出自己的名字。可別小看這位文盲大老粗哦,雖說連阿拉伯數字都認不清,卻有著驚人的心算能力。
每逢家鄉集市,二爺總會夾著一條蛇皮口袋去趕集。除了買點該買的物件,牲畜交易市場(俗稱豬市、牛市)一準少不了他鉆進鉆出的身影。方圓十里八村,哪個不認識他這個熱鬧人?“我嘛,你們不曉得哪個隊的?和×××是親戚。”就這么一句,再生分的,立馬熱乎起來,“老熟人啦!”
在牲畜交易市場里,熟人之間更易做成買賣,但做買賣得有行傭(指那些專門介紹牲畜買賣,并收些介紹費的人)才行。我二爺不是行傭,但他能時不時地展示一下“絕活”:算賬一口清。那時買賣牲畜,有人圖省事,或者不想費那點行傭錢,雙方價格談好后,可以直接“估堆”(估計重量),如果一方覺得差距過大,再約秤(用秤稱量)……
一遇到“估堆”的買賣,自然少不了我二爺忙忙碌碌的身影。你看他歪著腦袋,瞪圓了那雙不大的眼,圍著牲畜推磨似地轉圈,甚至是蹲下身子,用手往牲畜的脊背或肚子這里一摸,那里一捏,一個數字便脫口而出,響亮得如同嘴里放了只爆竹,任其散落在風里。眾人再一看他,我二爺卻歪著腦袋,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感覺仿佛就是那么一句:還愣著干啥,不信,自個兒一邊算去!
還真有不服這口氣的。
我二爺那口大話還在風里飄著呢,立馬有人在紙上劃拉開了,還有一個人,是我們那一帶出了名的大會計,特地帶了一只算盤,一番噼里啪啦,好半天頂起了伸不直的腦袋瓜子,嘴角報出的那個數字,似乎漏氣了一般。旁邊,沒承想爆出一陣笑聲,“還撥拉個哄呢!一邊歇著去吧。”
我的天,平地一聲雷,牲畜市場出了牛人。
誰?
還能是誰?我二爺!
我二爺只顧自己風光,而且出力不要工錢不說,等于還是自帶伙食費,惹得“在編行傭”們生意清淡,自然在所難免;沒轍,我二爺古道熱腸不說,人緣又蓋了帽,他們只好拉我二爺入伙,免得二爺日后“單干”影響生意。時間一久,我二爺得了個綽號:“戳包行”,那意思就是個“編外行傭”,自己戳戳搗搗而已。
“我是個大老粗,戳包就戳包,反正老子又不收錢,不喝人家酒不抽人家煙,也沒沾個腥。”二爺聞聽,哈哈一樂。
二
這么一來,我二爺算是起勢了,別看他一介文盲,二十郎當歲就被村民一致推選為生產隊長(后來叫村民組長),而且一干就是一輩子,從小隊長一直干到老隊長。
我二爺改不了的還是那個急性子,只要村里布置一個哪怕是巴掌大的任務,他總是一馬當先。不論是糧油征收任務,還是水利冬修……有年冬天,上面來了任務,很緊急的那種,全隊去外鄉挖河。去外地干活,意味著食宿都要在當地。為了盡快完成任務,二爺接到劃分的責任段以后,化整為零,搭配好人力,打響了幾乎是戰天斗地式的挖河大決戰。原定半個月的活,二爺的小隊只干了不到十天,玩命干活的二爺被人稱為“瘋子”也不計較,愣是帶領小隊在全村第一個走出深深的溝渠,在兄弟生產隊村民們一片羨慕的眼光里,大伙兒提前凱旋,那一路可是風光了好多天。
我們這個小隊,水利條件不好,莊稼多是靠天收,因此,挖個當家大塘,一直是祖祖輩輩的心愿。那可是三十多年前,我二爺一聲召喚,舉全村之力,男女老幼一個也不落下,開挖了小村最大的水“缸”——大洼塘。
水塘挖好后的最初幾年,壩埂壓得不實,常有漏水現象,遇到洪澇年份,極容易發生管涌現象。這對于莊稼人來說,的確是個心病。為了堵塞漏洞,生產隊長我二爺和他的同伴們可沒少費心思,不論是豐水期還是枯水期,都會設法在堤壩的內埂尋找洞眼。記得一年的冬天,我二爺看到下壩埂漏水明顯,便喊上同伴,瞅準了漏水位置后,先是反復用鍬挖泥填土,但幾乎是以卵擊石。
節骨眼下,水流湍急!鞭長莫及!!刻不容緩!!!
那還等什么?再等也是白等啊?眾人一籌莫展的當兒,只聽“撲通”一聲,一堆脫得慌張的棉衣旁邊,是一個光著身子的大活人跳進水里,濺起了好高的浪花。
天啦!那可是三九寒冬,滴水滴凍,寒風刺骨啊!
好半天里,一旁助戰的村民,有幾個臉色嚇得慘白,呼喚聲一句高過一句。眼見著,泡在水里的我二爺閃轉騰挪,撲上踩下的……終于,那個漏洞口啞了嗓子。當他被眾人摟著抱著拉上來時,渾身如同篩糠,大家急忙幫他套上棉衣,還沒等問上幾句,只見他在堤壩上人來瘋似的跑了幾個來回,哈哈一聲大吼:“老子沒事,一時半會的,死不了!”
當時,我雖年幼,這么多年卻一直記著我二爺那天的精彩瞬間,每當我在伙伴面前炫耀,感覺自己也像是全村的功臣一樣。
我二爺卻說:“下雨天,你不理水,水會理你?不餓死你才怪呢!”
我二爺帶領村民管水是把好手,但是村里的分水要做到眾人滿意,還真是一件上心的事。
我們那個地方,一到水稻灌漿時節,天不作美,塘壩底水不足,誰家能抽到塘水灌溉,意味著這季水稻就有了保障。于是,所有的眼睛都盯著那口還有余水的河塘,男丁多的家庭已經磨鍬霍霍,幾乎要傾巢出動去放水了。
我二爺知道,如果處理不好放水的事,自己不干隊長那是小事,弄不好就會吵嘴打架,頭破血流的悲劇還會上演。于是他邀上幾個莊稼漢,一同到塘口,分別從不同方向,下水趟了一圈。上岸后,他們認真估算了存水量,需要灌溉的水田面積,大概能灌多深的水量,然后開群眾會議,拿出具體的分水方案:先遠水后近水;先提水后放水;先別人后自己(隊長)家。過程中有人監督,計時間,測水深,看水路,及時開閉缺口……結果是一場分水下來,二爺家的田地干得直冒煙,群眾也有些過意不去,但二爺卻哈哈一笑:“誰叫我是隊長呢?我若有私心,包老爺包青天,我們這一帶的圣賢,以后若是在天見著,我可不想被他老人家一頓臭罵!”
三
不知何時,我老家一帶,修家譜之風盛行。我二爺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他因為養育了三個兒子,覺得這得感謝先祖庇佑之恩。我二爺說:“已請風水先生看過小村的地理,言稱修家譜會促進小村人丁興旺發達。”
一番南上北下訪遠親、記名錄的奔波,長約一丈有余、寬也近丈的布料族譜很快懸掛在族人眼前。黑布鑲邊、白布為里,最上邊一排惟妙惟肖的古人畫像,接著下面左右兩個角落各繡一條騰云駕霧的青龍,那青龍灰鱗、綠須、黃角,外加赤足,凌空而翔,神采躍動。譜布的正中間上方第一排是十三世祖的牌位,接著以代際一行行往下排列,每一個牌位下面拖著幾條彎彎的曲線,每一條曲線代表一位后代(男丁)。先人的名字皆在牌位中用小楷字體注明。細數了一下,這張圖譜共有十代人的容量。
修好后的掛譜放在東山地帶的族人手里,每年清明都得拿出來供今人祭拜,但東山離本村有近百里之遙,每個清明節趕過去,也的確不方便,于是,二爺設想應該把譜拿回本村并永久供奉收藏。為此,二爺和他的族人們開始了奪譜的“計謀”。
那年的清明節,本村凡是十八歲以上的男丁全部去東山參加族人的“清明聚會”,而聚會最簡單的儀式除了上墳放鞭炮燒紙以外就是喝酒。當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我二爺乘著酒意提出要把族譜帶回老家,畢竟,我們村的祖先是排行老大。
酒酣耳熱之下對方先是表示同意,繼而又搖頭否定,說每年清明節請大家過來,吃住行一切免費。我二爺不贊成,并提出一個折中的辦法,即雙方輪流保管,一年一換。對方覺得這個建議不好拒絕,但提出明年清明節帶著家譜過去。二爺此時已鐵了心要把譜帶回去,哪里等得及一年之后啊!
此時,眾人已是“酒老爺”當家了,一旦話不投機,也不管本家兄弟叔伯之情了,我二爺便按照事先計劃好的“兵分兩路”之策,先由身強力壯,能打善戰的黑叔、三哥等直接搶下掛譜,乘著一團亂麻之際,三十六計走為上。另一部分則由我二爺陪長輩留下來繼續周旋,大談特談血濃于水等等的一串大“道理”,什么“一鍋飯沒冷”“一根藤上結的瓜”……并承諾明年清明節后一定完璧歸趙。眼看打也打不贏,攆也攆不到,再傷了和氣似乎確有對不起地下列祖列宗之嫌,于是雙方口頭約定“一年一輪換”。
其實呢,當時爭的也只是面子頭上的事,一旦過開了日子,天遙地遠的……從此,東山的族人們也未再來我村索要過掛譜了。
四
三十年來,我眼里的二爺,骨子里,最感自豪的還是種地。
土地實行承包制的那年,我二爺和父親東拼西借了六百多元錢,終于買了頭大牯牛。這頭牛肩寬背厚,四蹄有力,兩只寬寬的牛角直直地向兩端翹起,一看就有種桀驁不馴的架勢。這頭牛還是生手,沒正式犁過田,我二爺歪著頭幾次三番地努力,想給它套上軛頭,居然忙活了半天沒套上,那牛鼻子總是高高昂起,似乎不太搭理我二爺。我二爺最后站到石碾上,然后騎到牛脖子上才勉強把軛頭給套上。套上軛頭的牛卻又倔強起來,我二爺牽它走,它就是不動步。我二爺看老是這么僵著不好使,牛勁也上來了:“今天我就不信這個邪了,非把你收拾好!”
只見我二爺先換了一根長繩子,拴好牛樁,然后把軛頭緊了又緊,再解開繩索牢牢地抓緊繩頭,掄起小竹鞭在牛屁股上啪啪兩下子,那牛忽地躥起老高,放開四蹄一路狂奔,我二爺此時早已做好準備,也撒開腳丫與牛展開了一場令人驚恐的速度“拉力賽”。
那人,那牛,怎么都發瘋似的?
從村東頭一路狂奔到村西頭,騰起的塵土猶如一陣龍卷風呼嘯而過。幾百米后,我二爺瞅準一棵大樹,搶跑幾步,迅速把繩子圍著大樹繞了兩圈,那大樹猛烈地搖晃了幾下,驚得樹上的鳥兒四散逃逸,而大牯牛卻一個趔趄,立即前蹄變后蹄,戛然而止于大樹前。二爺靠著樹干,大口喘著氣,雙手叉著腰,眼神卻笑瞇瞇地盯著牛眼。喘息稍定后,得意地對牛說:“跑啊!你小子有種,我看你還跑啊!你也不打聽打聽,你二爺我是誰,哈哈哈……”那牯牛先是定定地看著二爺,接著竟也咧開大嘴,像是在偷笑,嘴上雖說不認慫,卻又低下了那高昂的頭顱,然后左右晃動著那對長長的犄角,慢慢向二爺靠攏了過來,尾巴也軟不拉塌地墜落著,好半天里才搖晃了一兩下,似乎在說:“我認栽,服了你,老兄!”
二爺和牯牛成了一對惺惺相惜的好伙伴。從此,二爺的犁鏵變得更加鋒利,強壯的牯牛做事如同我二爺一樣實在,一人一牛經過的田野,是一壟壟土地深深地向上翻卷成浪花,曠野里總能聽到我二爺那一口老掉牙的戲文與之相伴。雖然我一句也聽不懂,但我確信,我二爺是在和牛說話哩。要不,牛咋會干得那么起勁呢!
五
進入20世紀末,進城打工的農民越來越多,連二爺的幾個兒子也不想種田了。但二爺嫌少不怕多,凡是隊里拋下的地,只要沒人種,他一概撿了過來自己種,一種就是十幾年,不僅蓋了六間二層小樓,而且三個兒子先后都娶了媳婦。他說:“這地荒了多可惜啊,撒上種子,多少也會收點哩!你們沒經過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不知道這一帶,餓死了多少人哩。”
忽有一天,接到堂弟的電話,說二爺病了,而且在鄉下治了很多天沒效果。我立即安排到縣醫院和省醫院檢查。一通檢查下來,原本身材就不高大的二爺,此時斜躺在醫院的椅子上,已無聲地縮成一團,而醫生的結論都是一樣的冰涼無情。
握著醫生的診斷書,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二爺與我體弱多病的父親不一樣啊,一貫壯實的他,怎會突然生病呢?而且是一病不起。我該如何向他解釋病情呢?如果向他實話實說,以二爺急躁的脾氣,很可能會拒絕治療的。如果不說,將來我會否心有內疚呢?思來想去,我還是自作主張一回,反正二爺不識字,就給二爺撒個善意的謊言,讓“文盲”陪著二爺走完最后一程,或許讓他能在不知不覺中減少些痛苦呢。
二爺住院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去探望,因為我知道,確定是看他一天少一天了。那些日子,我的眼淚一直往心里洇,等到心扉快要漚爛的那天,二爺在病床上忽然急切卻明顯無力地對我說:“怎搞不見好哩,水都吊幾天了,身體還是不得勁呢!你們看我大老粗,在糊我吧?我還有一身的事,回去得抓緊翻田、泡稻種哩!”
那一刻,我第一次不敢直視二爺懷疑的眼神,想勸慰幾句,卻半天開不了口,只能佯裝手機接到電話,轉身跑到陽臺上,面對高樓,唏噓不已。二爺在那個時候還在想著地里的事,而我卻始終沒有勇氣跟他說出真實的病情。
寫下此文。正值深夜,我二爺在泥土里永遠地睡去了,連同他那文盲而又自信的農耕人生。一抬頭,西天一彎殘月高懸,那里面仿佛正樂呵呵地走來了我的二爺,還是那種風風火火的模樣,仿佛他還是當著隊長的那個年月,急匆匆的像是要趕著路,卻一直走不到頭。可是,我怎么能原諒我自己哦,我最終沒有機會跟他說出真實的病情,因為那天夜里我二爺走得很不甘心,他哪里知道,我正在從京城返回的高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