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華
到哪里去找一個金字一個甜字
也配叫成果?也配叫收獲?人世間
尚有一種酸死人迷死人的滋味
叫寂寞
——傅天琳《檸檬黃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千古幽嘆。初識之美往往經不起歲月洗滌,到頭來不免落個失望怨懟,空余黯淡惆悵。塵事經年,多不鮮見。而我與檸檬初識,倒從滿腹怨嗔開始。
讀小學時,家住郊外廠區。清晨,紅磚宿舍樓在車間巨型汽錘的鏗鏘撞擊聲與附近五星生產隊“社員廣播”的喧囂中醒來,間或有綠皮火車的轟鳴自一兩里外的山腳傳來,隆隆聲震蕩耳鼓。緊跟著,工人師傅們一邊叱罵賴床的孩子,一邊咚咚咚下樓。腳步的震響、馬路上各種買菜賣菜討價還價的叫嚷,混織成一張亂糟糟、熱騰騰的網,卷挾著我從木床上爬起來。匆匆洗漱停當,拿皮筋歪歪扎兩個羊角辮,抓起母親從食堂端回來的白菜包子,背著書包,邊咬邊匆匆往學校跑。
學校離家不到一里路,四周被農田農舍和魚池堰塘包圍。一次晚起,我抄近路往學校趕,被土狗追著咬了屁股一口。若不是我的慘哭尖叫及時喚來農民,恐怕流血的不僅是屁股了。
同學大多是工廠和農村子弟,一身衣褲補疤疊補疤,難辨原色。其實原色也丑,就是些青藍土黃。我家條件稍好,母親在廠醫務室,父親在兩站路外的煤炭研究所,我穿的雖說顏色灰撲撲,但好歹沒補疤。母親有個關系要好的老師在上海,姓汪,不時會寄兩件鮮艷的衣服給我,比如那件桃紅鑲黑色寬羅紋邊的燈芯絨短夾克,簡直亮眼得不得了,但我不敢穿出門,怕被人斥作“資產階級”。那時,“資產階級”是個讓人極度自卑惶恐的貶義詞,等同于被人群徹底排斥與孤立,整日無法抬頭。
與我的藏著掖著截然不同的是周同學。周同學的父親是海軍,也有說是海員,總之是常年跑船的那種,聽說去過很多地方,見過不少大世面。他母親姓錢,是我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留著那時少見的短卷卷頭,一件姜黃色大翻領半長大衣敞開衣襟,露出里面的黑色高領毛衣,式樣相當格式(方言,即時髦)。錢老師高且壯,講課手舞足蹈,氣勢十足,講到高潮處,諸如“啊!華主席身穿綠軍裝”時,一只胖手會在空中猛力劈出大半個弧形,“啊!”震得底下同學瞠目結舌。
和他母親體型如出一轍的周同學喜歡將他父親帶回的各種稀罕物什帶至教室,不時開個小型展示會。一支通身金燦燦的鋼筆、一只變幻多端的萬花筒、幾顆包著五顏六色閃亮玻璃紙的糖果,還有許多我們根本叫不上名字的玩意兒。這些新鮮名堂只許看不許摸,誰要動一動他的寶物,周同學必會投以鄙夷的白眼甚或嘲笑。久而久之,大家不敢妄動,只能兩眼發亮,遠遠覬覦。
但有一次他對我開了先例。因期中語文小考時他有題不會做,經不住央求,我偷偷讓他看了試卷。他說考砸了會被他媽用篾條抽得滿地打滾,狀極凄慘。為表答謝,次日,他偷偷塞給我一樣東西。
大小僅一握,黃得水潤明亮,形狀稍橢圓,兩頭略突起,像廣柑但不是廣柑。那時,我們這些孩子只認得也只見過廣柑、梨子、西瓜之類的瓜果。是啥?看我左看右瞧,周同學神秘一笑:“告訴你吧,這叫檸檬。送你了。”
我的小小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全班最驕傲的同學給我禮物呢!我上課時也忍不住打開書包偷瞄一眼,對檸檬的滋味充滿好奇與憧憬。
終于熬到放學,我一溜煙回家,拿菜刀小心翼翼地切開一片。哇,有淡黃透亮的汁水順著切面濺出來!我拿起那片晶瑩剔透的帶皮果肉很珍惜地舔了舔。天!什么味道?又苦又酸。再切一片放進嘴里,立即火燒火燎地吐了出來。
對此,周同學頗不以為然,誰說檸檬一定好吃?這可是我爸從外國捎來的洋玩意兒,高級貨。沒見識。他撇撇嘴,滿臉寫著三個字:鄉巴佬。我瞄他一眼,暗罵:“哪弄這么個難吃的東西糊弄我?還說外國來的!騙子!資產階級!”
沒過多久,我大病一場住了院。兩個月后回到班里,見周同學的座位空著,班主任也換了新面孔。聽說周同學的父親犯錯誤坐牢了,他母親被勒令辭職,帶著他離開了這里。走那天她大哭一場,聲音和講課時一樣響亮。
他們去哪兒了呢?我追問。有人不屑道:“管他呢!誰叫他豪強霸道的,活該!”身邊有人不告而別,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經歷。想想那張高傲漂亮的臉如今不知去向,我忽地心生些許莫名的悲涼。
高考那年,我數學考砸了鍋,120分只得了59分,總分離第一志愿中文系足足差10分。復讀吧,沒信心,怕來年更糟,只好懨懨地去了第二志愿經管系。雖說是大專,但在進廠靠頂替,一家幾口都是工人的廠子里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在半驕傲半調侃,自稱“打鐵匠”的工人師傅眼里,我父親是老牌大學生,我母親是中專生,現在我又是大學生,簡直一門知識分子了。
那時知識分子已不再是“臭老九”,大學生屬令人艷羨的“天之驕子”。高考錄取通知書一到,我家就收到廠工會特地獎勵的一套米色棉毛衫褲。“你家女兒真爭氣呵,哪像我的這幾個‘豬腦殼,只有當‘打鐵匠的命!”左鄰右舍擠坐在我家不到三十平米的小屋里,小心翼翼傳看并撫摸那套嶄新棉毛衫褲,個個眼神灼灼。母親嘴上謙虛著,臉上藏不住歡喜與驕傲。文科成績出色但數理化奇差的我,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成了“別人家的孩子”。那套衫褲一直不舍得穿,交給母親壓箱底收著,后幾經搬遷,不知所終。
大學生活與過去截然不同。在并不算闊氣排場的校園里,被壓抑的性別意識開始蘇醒。課余,我被女生們蠱惑著用上了“永芳”“夢丹娜”“紫羅蘭”,男孩樣粗硬的“梭梭頭”(方言,即齊耳短發)蓄成披肩發,脫下扁塌塌的回力鞋,蹬上黑色半高跟,“蹬蹬蹬”跟著一群同學去兩路口圖書館讀瓊瑤、席慕蓉、汪國真,去上清寺電影院看日本電影,出來吃老字號“九園”豆沙包。《恰似你的溫柔》《莫妮卡》《熱情的沙漠》……或纏綿或火辣的旋律開始回蕩在大街上、校園里。
我褪去土氣,變好看了。很多人這么說。我順理成章地收到了或羞澀隱晦或直白火辣的情書,但情書創作者好像并非我心儀的任何一個。一個春日午后,高我一級的小鄒突然送我一本瓊瑤的《彩霞滿天》,還有一罐不明所以的東西。他彬彬有禮地敲門進寢室,站在那兒囁嚅了半晌,最終紅著臉丟下東西就跑,留下我在室友的鼓噪中面紅耳赤。那時,城里普通人家的同學每月生活費最多五六十元,后聽說小鄒父親在一家國營公司當經理,小鄒大手筆,拿電影票和老灶火鍋籠絡了室友。女孩們嘻嘻哈哈,拿小刀撬開那罐東西分享起來,還大咧咧地塞一塊到我嘴里:“檸檬罐頭,嘗嘗,嘗嘗嘛。”
檸檬!真是檸檬?為何全不似當年那般苦澀青酸?明黃亮澄的檸檬片浮在透明液體中,在窗外瀉入的陽光映射下漾著溫潤的光。不知是瓊瑤的書正合我心頭好,還是清甜微酸的檸檬如了我的意,我忽然喜歡上了鄙棄已久的檸檬,也慢慢喜歡上了送我檸檬的人。
那時的戀愛真是戀愛,但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那又不叫戀愛。那時的人更愿意慢慢體味那種青澀朦朧的情感,就像缺衣少食年代的孩子把一塊金貴的糖含在嘴里慢慢品味,不舍得一口嚼碎咽下。他們更愿意用一首詩、一本書、一場電影、一次遠遠的含笑凝視來表達心頭炙熱的渴望,而不是動不動來個快餐式貼近,零距離接觸。
然而疏離還是漸漸開始。應該說,疏離從我開始。也許,我在成長,而大一歲的他仍樂于做個孩子。他的幼稚木訥如一杯白水,讓我感到索然無味。畢業前夕,各奔東西在即,他不得不黯然放棄了挽回的努力:“你喜歡糖水檸檬,這給你。”這是他最后一次送我檸檬罐頭。
讓我由厭惡到鐘意的檸檬,其時依然合口。那以后到如今,除糖水檸檬外,蘇打水、餅干、口香糖……無論何種飲料食品,檸檬味均是我的首選。清新、淡雅,甜里微酸,一絲不確定性,正是記憶里青春的味道——盡管青春離去已久,過往的人也早已模糊了背影。
行過許多橋,看過許多云,喝過許多酒的沈從文說,他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我理解這“正當最好年齡”,其實說的是緣分,是際遇,是不早不晚恰在合適的年齡遇上那個合適的人。光陰在走,光景在變,合適的人走著走著也許便不再合適。個中曲折,誰說得清呢?
多年后,被生活磋磨正落入低谷的我聽大學同學說,小鄒離婚了。哦。我嘆口氣表示惋惜,心里并無一絲波瀾。生活之變,實屬無奈。生命之無常,有時的確不是人能把控的。
許多時候,愛上一種食物與愛上一個人,何嘗不是講求一個因緣際會?
朋友從四川安岳捎了檸檬給我,說安岳檸檬最是正宗。我把它切片放進玻璃罐里,一層檸檬一層糖,層層碼好,等些日子就是一罐子晶瑩剔透、酸甜可口的檸檬罐頭了。忽地想起多年前那罐檸檬罐頭,想起那個午后春陽下的羞怯男生。當年青澀如檸檬的鄒,如今是否再次覓到了生命里的“糖”?
彼時,互聯網已滲入大眾生活,網搜才知檸檬原產于東南亞,我國主產地在長江以南。有“中國檸檬之鄉”美譽的安岳,所產檸檬個個飽滿鮮黃,皮薄多汁。思緒飛回更遠的當年,暗想或錯怪了“資產階級”周同學,那檸檬真可能來自國外呢!也不知這些年音訊全無的他和他母親過得怎樣?
對檸檬有更深一層認知,緣于偶然讀到《檸檬黃了》。詩歌作者系四川資中人,生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
這無疑是果林中最具韌性的樹種
從來沒有挺拔過
從來沒有折斷過
當天空聚集暴怒的鋼鐵云團
它的反抗不是擲還閃電,而是
絕不屈服地
把一切遭遇化為果實
每讀之,渾身似被雷電擊中。多年來被生活反復磨折長出厚繭的心,陡然爆開被尖刃劃過的疼與悟:
而檸檬從不訴苦
不自賤,不逢迎,不張燈結彩
不怨天尤人。它滿身劫數
一生拒絕轉化為糖
一生帶著殉道者的骨血和青草的芬芳
寫下如此傲骨氣勢的詩句者,必破殼于堪稱深重的苦難吧!
幾年后得見作者,孤陋寡聞的我得悉她是魯迅文學獎得主。她已屆古稀,卻保有孩童般的笑,安靜、素樸,圓臉溫潤,言語輕柔,眼角的魚尾紋里笑意盈盈。
那以后漸漸熟稔,了解更多。果然,《檸檬黃了》正源自她青蔥之年所遇坎坷。十五歲畢業于某技術學校后,受家庭成分牽連,她被命運拋到重慶北碚區縉云山一個果園里,柔弱雙肩獨挑與年紀和身量全不相稱的沉重。挖地磨破了手掌,血和鋤把粘在一起。她持續高燒,一個月內五進五出醫院。農場人嘆息:哎,那妹崽,活不過十八歲!
可她活下來了。在喜愛藝術的老師啟蒙下,她愛上了梁上泉的《山泉集》、李瑛的《紅花滿山》,整晚躲在被窩里,在冊子上涂涂寫寫。不久冊子被搜走,啟蒙老師挨斗。詩歌是“資產階級大毒草”,豈能容之?批斗會上,她堅決不肯“揭發”老師,固執地以沉默對抗那些憤怒與輕蔑的目光。
在大錘二錘和號子聲中,從被動地寫鼓舞干勁的廣播稿開始,她的“詩”漸漸出落得有了詩的味道。被打動的播音員在播音時放一張唱片,就成了配樂詩。一次,廣播里念配樂“詩”,地里幾百把鋤頭突然靜止無聲。那春暖花開的幾十秒,令她激動淚下的幾十秒啊!
在淚與歡笑中,她融入果林,與工友一起將荒林開辟成果園。當年他們篳路藍縷、櫛風沐雨的杰作,如今已成3A級旅游區,而她,如一株檸檬樹隱于群林之中,像一只孤獨的檸檬,兀自芬芳。寂寞果園、腳下泥土、天邊云朵,都于苦難中綻出花朵。
現在,檸檬黃了
滿身的淚就要涌出來
多么了不起啊
請祝福它,把籃子把采摘的手給它
它依然不露痕跡地微笑著
內心像大海一樣澀,一樣苦,一樣滿
十九年后,收完地里紅苕藤的她被國內詩歌界發現,三十四歲的“果園詩人”從此走向廣闊的藝術天地。花甲之年,她憑借詩集《檸檬葉子》捧得魯迅文學獎。如今,她依然念念不忘她的果園,不時回去沾沾地氣,看看當年的老園友,嗅一嗅檸檬的沁人清芬。
她說,詩就是命運。寫詩就是寫閱歷,寫人生。詩歌要像水一樣清澈,像山野的風一樣活色生香,像巖石一樣堅硬,有重量,有定力,牢牢站在地上。
而此時的我恰于迷茫中躑躅飄搖。她伸手握住我的手,掌心溫度讓我想起遠逝的母親。她注視著我說,難,但絕不被難打倒!如果上帝拋給你一個檸檬,那就用它榨一杯果汁。生命給我們酸苦,我們就要自己去調制甘甜。
沒有比時間更公正的禮物
金秋,全體的金秋,檸檬翻山越嶺
到哪里去找一個金字一個甜字
也配叫成果?也配叫收獲?人世間
尚有一種酸死人迷死人的滋味
叫寂寞
《檸檬黃了》,一個人的史詩,一個時代的縮影。讀懂它,便讀懂了她,讀懂了良善與質樸,讀懂了執著與強韌,讀懂了苦中覓甜的詩意人生。
想起林清玄《車倒一車檸檬》里一句:“真的,檸檬是最酸的,可是加了一點蜂蜜,沒有任何飲料可以和它相比,生活的悲苦仿佛檸檬的酸,幽默的態度則是蜂蜜,使最酸的檸檬汁也有著美好的滋味。”文中的所謂“幽默”,想必是樂觀豁達之意吧。
我豁然開朗。生活實苦,但我要繼續調制我的甜。那不是純粹的單調的甜,是酸中帶甜,是苦后回甘,那必將成為俗世紅塵中彌足珍貴的生命甘泉。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