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秀國
(四川大學 經濟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2001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以來,中國經濟快速崛起,人民幣也不斷崛起;特別是在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全面爆發并迅速擴散為全球性金融危機以來,中國于2010年迅速超越日本、德國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第一大貿易國和第一大工業生產國,推動人民幣成為國際社會普遍接受的交易與儲備貨幣或者“人民幣國際化”自然而然地成為中國政府一項重要的政策取向。
盡管2010年中國政府申請將人民幣納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特別提款權”(SDR)貨幣籃子的努力失敗,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人民幣國際化的進程或步伐;2013年中國因勢利導地提出建設以亞洲為中心、連接中國與歐洲的“一帶一路”國際合作倡議,2015年8月11日又進行人民幣匯率制度第三次重大改革(“8·11”匯改),IMF執行董事會終于在2015年10月30日作出決定并宣布,人民幣將于2016年10月1日正式加入SDR貨幣籃子,這標志著人民幣國際化由此駛入快車道。此外,中國于2015年10月正式推出人民幣銀行間跨境支付系統(Cross-border Interbank Payments System,CIPS),2018年3月進一步在上海自由貿易區推出人民幣計價石油期貨交易,并于同年5月再次升級CIPS;伴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全球肆虐與中國率先成功控制住疫情,人民幣國際地位穩步提升,目前不論是在全球跨境支付結算還是在全球外匯儲備中,人民幣占比都已達到2%水平。
當然,中國經濟與人民幣崛起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美國為了維護其霸權地位和打壓快速崛起的中國經濟與人民幣,2017年12月特朗普政府發布《國家安全戰略》報告,直言不諱地把中國確立為在商業、經濟、技術乃至政治、軍事、戰略等領域對美國利益形成全方位挑戰的“戰略對手”(1)盡管特朗普政府與小布什政府(2000~2007年)、奧巴馬政府(2008~2016年)對中美關系的定位明顯不同,但從“利益攸關者”(stakeholder)到“戰略競爭者”(strategic competitor)再到“戰略對手”(strategic rival),其背后邏輯實質上仍是一脈相承的,那就是伴隨中國快速崛起,美國從防范、遏制轉變為直接打壓。,并于2018年3月對中國發動了大規模貿易摩擦并延續至今,中美關系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與考驗,從過去近四十年全面“接觸”逆轉為經貿、科技、文教領域的快速“脫鉤”。盡管2021年1月拜登政府取代激進的特朗普政府上臺執政,但作為美國民主、共和兩黨少有的共識之一,中美競爭仍然是主流,只是競爭方式、競爭策略不同而已。
實際上,在特朗普執政時期,美國政府就以旗幟鮮明的“美國優先”理念不斷掀起“逆全球化”浪潮,不僅針對歐盟、中國等主要貿易伙伴單方面發動大規模貿易戰,動輒揮舞經濟金融制裁、貿易技術封鎖等“大棒”,而且接二連三地退出《巴黎氣候變化協定》《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世界衛生組織(WHO)等,中止或停止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聯合國人權組織等捐助資金,中斷了世界貿易組織(WTO)爭端解決機制等。特別是在近年來美國國債急劇增加并業已超過美國全年GDP,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又進一步重挫美國經濟金融,美國濫用美元特權(2)“美元特權”系20世紀60年代法國總統戴高樂所提出,是指美國通過發行成本幾乎為零的美元來購買其他國家的重要資產和商品(因為美元是國際貨幣或者世界貨幣)。向全球轉嫁危機的本性再次暴露無遺,更是毫無顧忌地重啟零利率政策并同時開啟無限“量化寬松”。作為現行國際貨幣經濟體系的守成大國,美國政府唯我獨尊和以鄰為壑的政策舉措,無不在消耗和透支美國作為世界經濟領頭羊的信譽與美元作為全球主要儲備貨幣的信用,過去可能還只是星星點點的“去美元化”,目前已逐漸匯聚成國際社會一大日益明顯的趨勢[1]。
在當今“去美元化”與中美博弈的大格局背景下,人民幣國際化將何去何從?實際上,這個問題已不可回避地擺上了新興中國最高決策層的議事日程。陳雨露認為,“一帶一路”建設作為中國21世紀重要的國家戰略,不僅開創了中國全方位對外開放新格局,推動中國經濟結構轉型升級,而且促進了亞洲地區經濟可持續發展,并探索了作為國際經濟區域化發展新模式;而人民幣國際化是中國崛起的重要標志,既關系中國經濟金融發展的整體進程,又反映中國作為新興大國的綜合競爭力;因此,“一帶一路”建設為人民幣區域化或者亞洲化提供了更廣泛、更便利和更直接的機會,是人民幣國際化的重要推動力量[2]。
那么,在當下中國倡導和實施以亞洲為中心的“一帶一路”建設之際,深入細致地審視人民幣亞洲化的優勢與劣勢、機遇與挑戰是十分必要的,也是非常有益的。基于此研究目的,本文擬拋磚引玉,以近年來國內外研究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的主要成果為基礎,利用SWOT分析,進一步厘清中國通過實施“一帶一路”倡議推進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進而填補“去美元化”在亞洲所遺留空間的實際進展情況,最后提出適宜的對策措施建議。
在研究方法上,與當前國內外主流經濟學研究人民幣國際化過度關注經濟金融因素而忽略政治安全因素不同,本文將沿襲龔秀國等的國際政治經濟分析思路,從新時代中美博弈競爭視角探討人民幣亞洲化所面臨的機遇與挑戰、問題與對策[3];換言之,本文將突出國際政治安全關系的重要性,強調貨幣發行國軍事安全實力對國際貨幣競爭的重要影響,即他國對另一國貨幣的支持通常不是出于簡單的經濟金融利益考慮,而更多是基于軍事、外交等政治安全利益考慮。
自加入WTO以來,中國經濟生機勃勃,外匯儲備快速增長,金融發展態勢良好,李曉等較早系統地提出人民幣區域化或者亞洲化主張[4]。盡管如此,正如國際貨幣權力理論創立者科什納所指出的那樣,21世紀初期,在美元、歐元、日元等國際貨幣如日中天并虎視眈眈的大背景下,“沒有人預料到中國會成為下一個貨幣大國,中國也沒有在短期內成為貨幣大國的可能。”[5]
然而,2007~2008年發源于美國并快速席卷整個西方世界的國際金融危機改變了一切,也同時改變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一直由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主導的國際經濟金融秩序;在后金融危機時代,中國經濟不僅“一枝獨秀”,人民幣也“脫穎而出”,中國崛起與人民幣國際化已經成為勢不可擋的時代潮流。
科什納分析認為,伴隨中國經濟的快速崛起,出于提升經濟自主性與增強政治影響力的兩大動因,中國一定會著手推動人民幣國際化,并最終將人民幣打造成東亞地區的國際貨幣[5]。高祖貴進一步認為,以中國為代表的亞洲國家整體性崛起改變了世界政治經濟格局,其主要效應就是促進亞洲地區內部聯動整合持續加強以及區域內主要國家政策調整和關系重組加快,同時帶動域外力量紛紛加大對亞洲地區戰略投入,進而推動世界權力中心和戰略互動持續向亞洲聚合[6]。龔秀國等從國際政治經濟學理論與實證研究發現,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建立的廣泛的軍事安全聯盟關系既鞏固了美元在國際貨幣體系中的霸權地位,也限制了其他西方國家貨幣的國際化進程及其與美元的國際競爭;對中國來說,要使他國愿意使用人民幣交易結算并推進人民幣國際化,中國不僅需要提供使用人民幣進行交易結算的便利,同時還要向使用人民幣的國家或地區提供安全保障[3]。
作為新興大國,中國出于地緣經濟考慮,于2013年提出了建設以亞洲為中心的“一帶一路”國際合作倡議,而作為守成大國,美國則更多出于地緣政治考慮,于2012和2017年相繼提出了“亞太再平衡戰略”與“印太戰略”,以遏制中國不斷增長的地區影響力。因此,“一帶一路”建設與中美地緣政治博弈勢必對人民幣亞洲化產生重要影響。
伴隨后金融危機時代以中國為代表的亞洲新興市場經濟整體性崛起,幅員遼闊、資源豐富的亞洲地區自然成為全球經濟最有活力、增長最快、最有潛力的地域,區域內經濟進一步整合與區域外勢力滲透博弈,將不可避免地成為亞洲地區經濟發展的新常態,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也將隨之面臨諸多新機遇與新挑戰。
在國際政治版圖上,中國是聯合國安理會五大常任理事國之一,也是亞洲地區唯一進入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國家;在世界經濟版圖上,中國的快速崛起不僅改變了自己貧窮落后面貌,快步進入工業化與信息化時代,也改變了亞洲經濟以及整個世界經濟格局,中國更成為拉動亞洲經濟以及整個世界經濟的主要引擎,人民幣也隨之快速崛起;在軍事防務領域,得益于長期經濟高速發展與大規模科技研發投入,中國現代化軍事能力大幅提升。
自2010年開始,中國成功取代日本、德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和第一大貿易國,也成功取代美國成為包括日本、韓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在內的所有亞洲國家的最大出口市場,中國水到渠成地成為亞洲經濟領頭羊,國際影響力與日俱增。2013年,中國立足于國內經濟發展、堅持向西向東開放并重、堅持以周邊國家為依托,進一步提出建設以亞洲為中心、聯通中國與歐洲的“一帶一路”倡議,其核心就是基礎設施建設(互聯互通建設)、資源能源合作與產業產能合作。2015年,中國又主導并成功創立與“一帶一路”倡議配套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金磚國家開發銀行(NDB)與絲路基金等三大金融支持機構,不僅獲得英國、法國、德國等眾多西方國家的支持,而且迅速上升為中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共商、共建、共享發展成果的國際合作平臺。近年來,“一帶一路”建設生機勃勃,有力地推動并促進了中國與亞洲特別是東盟國家的經濟發展,進一步夯實了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的地緣經濟與地緣政治基礎。
丁一兵等研究發現,對外貿易對人民幣國際化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即出口差異化程度高的商品與進口差異化程度低的商品對提升本國貨幣國際地位有促進作用,初級產品貿易則無助于本國貨幣國際化;實證結果顯示,中國向“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出口資本品與零部件以及從“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進口最終消費品都顯著提升了人民幣的交易使用,而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初級產品貿易以及向“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出口消費品則無益于人民幣國際化[7]。
眾所周知,高鐵、航空航天、核能核電、工程機械、工程建設以及5G網絡毫無疑義是中國具有強大國際競爭力的優勢產業,也是中國致力于互聯互通建設并大力回饋國際社會的“一帶一路”倡議的核心內容。由此可見,以亞洲為中心、聯通中國與歐洲的“一帶一路”建設,有力地推動和促進了中國與亞洲等沿線國家之間的人流、物流、信息流便利化自由化,進一步鞏固和強化了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的經濟金融基礎。
作為亞洲乃至全球的政治經濟大國,中國一直與亞洲近鄰以及更廣泛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保持著十分密切的經貿聯系,它們在中國對外貿易與投資合作中也一直占據十分重要的地位:自2011年以來,亞洲國家在中國出口貿易中所占比重一直保持在50%上下,在中國進口貿易中所占比重更是超過55%(表1、表2);與此同時,自2015年以來,不管國際形勢怎樣風云變幻,中國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非金融類直接投資一直都穩定在150億美元上下,中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新簽訂和完成承包工程在中國全國所占比重也雙雙快速提升至50%,目前已接近六成(表3)。

表3 中國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投資合作及其在全國總額占比情況
值得一提的是,自2010年中國與東盟正式建立“10+1”自由貿易區以來,特別是在以周邊國家為依托的“一帶一路”建設的有力推動下,中國與東盟的貿易往來日益緊密,東盟在中國出口貿易、進口貿易中所占比重分別從2011年的9.0%、11.1%快速穩步地上升至2020年的15.6%和14.1%,10年間分別凈增6.6和3.0個百分點(表1、表2)。

表1 中國對亞洲、東盟國家商品出口總值及其在全國出口總額占比情況

表2 中國自亞洲、東盟國家商品進口總值及其在全國進口總額占比情況
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在給世界經濟帶來重大挑戰,給跨國貿易、跨國投資、全球供應鏈分工合作帶來危機以及世界經濟大幅下滑的同時,也蘊藏巨大機遇,促使中國與東盟國家雙邊經貿關系進一步加強,雙方經貿合作不斷升級。
據中國商務部最新數據顯示,2020年1~5月,中國與東盟進出口總值1.7萬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4.2%,實現逆勢上揚;不僅如此,東盟已成功超越歐盟成為中國第一大貿易伙伴,中國與東盟加快經濟深度融合或者一體化發展的合作意愿變得更為強烈。特別是,由中國、東盟、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以及印度(3)值得一提的是,出于各種原因,印度沒有在歷時10年艱苦談判才最終達成協議的RCEP文本上簽字,但其他15個亞洲國家都希望印度能夠戰勝自我,如期加入RCEP。等16國發起的《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歷時8年談判,也終于在2020年落下帷幕,并正式簽署生效。
眾所周知,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國際貨幣金融體系一直由以美元為代表的西方國家貨幣所壟斷或主導。21世紀以來,伴隨中國經濟的快速崛起,人民幣迅速成為國際貨幣領域的后起之秀;但時至今日,人民幣在全球國際支付和外匯儲備工具中所占比重仍然非常低下。據IMF統計,在2020年4月全球所有國際支付工具中,美元比重為43.37%,歐元為31.46%,英鎊和日元分別為6.57%和3.79%,人民幣僅為1.66%;截至2019年四季度末,在各國官方外匯儲備總額中,美元比重為60.9%,歐元為20.5%,日元為5.7%,英鎊為4.6%,人民幣僅為2.0%。
作為2015年以來IMF確認或者國際社會公認的五大國際儲備貨幣之一,人民幣畢竟來源于新興市場經濟體,支撐人民幣國際地位的經濟金融基礎還需要進一步鞏固和檢驗。與此同時,在與西方發達國家貨幣的國際競爭中,人民幣即便要超越英鎊、日元成為全球第三大國際支付或者國際儲備貨幣,人民幣比重也至少需要提升兩倍;這當然不是一廂情愿或者一蹴而就的事情,中國必須付出巨大努力才可能最終實現。
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全面爆發并改變國際政治經濟格局之前,以中國臺灣、中國香港、日本、新加坡、韓國等為代表的亞洲經濟體長期以來習慣于“和平與發展”的世界主旋律(4)不過,在西方國際政治經濟學文獻中,一般稱之為“美國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并取得巨大經濟成就,美元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亞洲經濟體從事國際交易與外匯儲備最重要的國際貨幣并延續至今。即便在后金融危機或后疫情時代,世界政治經濟格局正面臨重大調整以及“去美元化”逐漸匯聚成一股不可阻擋的趨勢,使用美元和儲備美元的慣性在較長時期內依然是包括中國在內的所有亞洲經濟體的不二選擇;迄今為止,作為全球第二和第三大經濟體以及亞洲名列前茅的兩個經濟體,中國與日本依然是美國在全球最大的兩個債權人,分別持有超過1萬億美元的巨額美國國債。
對亞洲太平洋地區其他中小型經濟體來說,以“東亞經濟奇跡”著稱于世的亞洲“四小龍”可能就是這種“慣性”思維的典型代表。新加坡總理李顯龍最近在美國著名《外交》雜志公開發文聲稱,亞洲之所以繁榮穩定,是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一直維持的“美國治下的和平”提供了有利的戰略環境,使亞洲國家獲得了能夠保障經濟長期發展的外部安全環境以及快速工業化[8]。但也需要特別注意的是,李顯龍總理隱含地袒露了新加坡等亞洲國家在面對中國快速崛起打破地區力量均勢時的普遍擔憂。
換句話說,不論是從國際政治學或者國際經濟學角度,還是從國際政治經濟學角度來看,盡管崛起的中國已經成為所有亞洲國家的最大出口市場,也是全球以及亞洲無可替代的最大供應國,但是,美國長期耕耘亞洲的金融地位、投資地位以及美國與亞洲國家長期保持的或強或弱、或明或暗的軍事與半軍事同盟關系,毫無疑問是現階段制約中國深入推進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的現實障礙。
自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全面爆發并迅速擴散為整個西方世界的國際金融危機以來,中國經濟“一枝獨秀”與快速崛起,有力地助推了人民幣崛起與人民幣國際化。“一帶一路”國際合作倡議進一步夯實了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的經濟金融基礎,也最終助力人民幣于2015年10月被IMF正式宣布納入SDR貨幣籃子,這成為人民幣國際化進程中的重要里程碑。2020年,面對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中國政府因應對有方、防控及時,并充分利用體制優勢很快控制了疫情,為國際社會防控疫情爭取了寶貴時間和樹立了良好榜樣,進而率先重啟經濟和復工復產,同時從技術與物資兩方面援助他國防控疫情,中國國家形象和國際聲譽得到國際社會廣泛認可和進一步提升。也是2020年,歷時8年艱苦談判的RCEP正式簽署生效,涵蓋亞洲經濟最發達最活躍地區并占全球人口三分之一的RCEP有望給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帶來更多新機遇。
從2008年發源于美國的“次貸危機”到2020年在美國全面肆虐的新冠肺炎疫情,美國以“美國優先”為借口,不僅在經濟上肆無忌憚地濫用“美元特權”轉嫁危機、以鄰為壑,而且在政治上肆意踐踏國際規則和奉行單邊主義,這些舉措都毫不例外地透支并損害了美國長期以來作為世界領導者的國家形象和國際聲譽,“去美元化”現象也逐步從過去為數不多的所謂美國“敵人”或者“對手”快速擴散至歐洲等美國最為重要的“親密盟友”。
在現有研究文獻中,Fratzscher et al.利用全球因子匯率模型與補充事件分析,研究發現人民幣已經強烈影響了亞洲國家的匯率與貨幣政策,特別是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人民幣已經成為亞洲國家匯率波動的主要驅動因素[9]。不過,Kawai et al.則對人民幣取代美元成為亞洲“貨幣錨”的結論表示懷疑,并在消除多重共線性的基礎上利用改進的Frankel-Wei回歸模型研究發現,美元依然是東亞國家占主導地位的“貨幣錨”,亞洲并沒有形成人民幣貨幣區,人民幣也只是取代日元地位而不斷崛起[10]。
武小菲等也采用修正的Frankel-Wei模型和2010~2017年日度數據,對“一帶一路”沿線21個國家貨幣籃子中的人民幣權重進行了估計,研究發現美元依然是“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最主要的籃子貨幣,人民幣在部分“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貨幣籃子中占據重要地位,尤其是菲律賓、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度尼西亞、約旦等國家,人民幣權重甚至已經超過英鎊、日元等傳統國際貨幣[11]。
潘錫泉等進一步從人民幣國際支付結算職能出發,采用2013年10月~2018年12月經驗數據對人民幣與其他主要國際貨幣在不同區域的國際影響力進行了比較分析,研究發現人民幣在金磚國家、中國前十大貿易伙伴以及“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區域均存在顯著的國際影響力或者“貨幣錨”效應,特別是在中國前十大貿易伙伴區域的國際影響力已經可以與美元媲美;不過,人民幣“貨幣錨效應”強度在金磚國家區域、“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區域以及全球其他區域仍然不能與美元相提并論,甚至還無法與歐元相抗衡,只是在研究所涉及的樣本區域超越了日元和英鎊[12]。
簡而言之,基于上述研究成果,一個無法逆轉也十分明顯的趨勢就是,伴隨“一帶一路”建設的深入推進,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亦即人民幣在更多“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特別是亞洲國家的“貨幣錨”效應將日益凸顯,人民幣取代日元、英鎊的國際地位甚至在亞洲與歐元并駕齊驅也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目前,令世人矚目的趨勢是,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反而在一定程度上為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提供了更多機會,并形成助力[13]。在新冠肺炎疫情導致國際貿易與全球供應鏈極度萎縮甚至中斷以及國際金融市場極度動蕩的背景下,土耳其等新興市場出現了較為嚴重的美元流動性短缺甚至支付危機,而作為全球最大供應商的中國率先控制了疫情擴散并重啟經濟,人民幣近十年來展示的穩定性又一直優于美元,所以人民幣脫穎而出,迅速成為土耳其等新興市場與中國進行貿易往來的結算支付貨幣。這也恰恰反映了崛起的人民幣對穩定國際金融秩序與優化世界金融環境所發揮的重要作用與潛力,因為使用人民幣作為國際貿易支付結算手段,既可以不動用美元外匯儲備,又可以避免美元匯率風險。
另一值得關注的動向是,繼2018年3月中國在上海推出人民幣石油期貨交易與2018年5月在大連推行鐵礦石期貨交易國際化(即引入國際交易商)以來,伴隨人民幣計價的石油交易與鐵礦石交易規模急劇擴大。人民幣對中國進口最多的石油和鐵礦石兩宗國際大宗商品的定價權的影響和作用也越來越大,不僅俄羅斯、沙特、卡塔爾、伊朗等產油大國對華出口石油接受人民幣支付,而且巴西淡水河谷、澳大利亞必和必拓、澳大利亞力拓等世界前三大鐵礦石出口商也相繼于2020年1月、2月和5月與中國簽約接受人民幣付款。換言之,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的機遇在增多,步伐在加快。
作為守成大國,美國一直擁有不惜代價維護美元地位與美國霸權的強烈使命感,但由于美元(而非美國軍事力量)是美國霸權的核心和基礎,美國當然不會容許其他任何貨幣挑戰或蠶食美元地位。正因為如此,伴隨中國經濟與人民幣地位的快速崛起,美國越來越擔心中國國際影響力不斷上升會威脅和削弱美國在亞太地區的主導地位,所以特朗普政府剛一上臺,便于2017年12月直接將中國定義為“戰略對手”,更于2018年3月針對中國單方面發動大規模貿易摩擦,以期打亂甚至中斷中國和平崛起與人民幣國際化進程。至此,中美政治經濟博弈與戰略競爭已經完全公開化,中美科技競爭、產業競爭、貨幣競爭以及地緣競爭勢必將常態化與長期化,并成為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的最大外部威脅或挑戰。
面對后金融危機時代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特別是為了應對中國于2013年提出建設以亞洲為中心、聯通中國與歐洲的“一帶一路”國際合作倡議,美國奧巴馬政府就出于地緣政治考慮,針鋒相對地提出“重返亞洲”戰略;2017年上臺執政的特朗普政府又進一步提升為范圍更宏大的“印太戰略”,其根本目的就是通過美國慣常使用的“大棒與胡蘿卜”政策拉攏、鞏固與亞洲國家的傳統盟友關系,全面圍堵、遏制并打壓中國與人民幣的戰略崛起及其不斷擴大的國際影響力。
實際上,在“美國優先”與“使美國再次偉大”的旗幟下,美國特朗普政府不惜逆轉美國長期以來實際主導并獲益最多的“經濟全球化”,同時放棄與中國長期保持的“接觸”政策,轉而不斷加速與中國在經濟貿易、科學技術甚至文化教育等領域的“脫鉤”進程,企圖對中國經濟快速崛起與人民幣國際化實施釜底抽薪式的打擊;盡管這些舉措不可能得逞,更不會對中國科技創新與產業升級造成根本性影響,但仍然會對中國經濟與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產生短期沖擊。
與冷戰時期的美蘇競爭相比,當前中美競爭既有很強相似性,均為全球性多領域競爭,又存在顯著不同:一方面,中國是經濟規模達到美國三分之二的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和最大新興市場,有能力和愿望代表新興市場在全球治理與世界格局演變中發揮與自身實力相稱的作用,美國也從未遭遇體量如此巨大的競爭對手;另一方面,中國長期以來一直是亞洲和全球最大商品出口國與供應國,美國打壓圍堵中國發展既難以獲得西方盟國的普遍共識,也在當今信息與智能時代軍民技術深度融合背景下難以奏效。
作為新興大國,中國擁有全球最完備的產業鏈體系,但在美國開啟“逆全球化”趨勢與中美快速脫鉤的不利影響下,特別是在美國針對中國實施貿易封鎖、技術封鎖和市場封鎖的條件下,中國會遭遇制約經濟長遠可持續發展短板,特別是產業短板與技術短板,進而延緩和影響構建國內國際雙循環新發展格局的發展進程、全方位對外開放與產業升級,這可能就是來自國內的阻礙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的最大威脅。
但從中國長遠發展角度來看,美國針對中國的戰略擠壓與經濟封鎖恰恰是檢驗中國戰略崛起與行穩致遠的試金石。盡管美國打壓圍堵中國肯定會給中國短期發展帶來諸多負面影響,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也是“饋贈”給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多年取得高速經濟增長與巨大經濟成就之后的一副清醒劑,有利于中國認清短板和補足短板,特別是進一步推進構建國內國際雙循環新發展格局戰略下創新創業與經濟高質量發展,有利于中國在風云變幻的激烈國際競爭中特別是國際力量與國際格局重塑過程中掌握主動權。只有這樣,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才具有更強勁的生命力。
面對中美競爭博弈的長期化、“去美元化”與人民幣國際化的不斷深入,中國應充分利用“一帶一路”建設重大機遇,因勢利導地推進人民幣亞洲化,在構建國內國際雙循環新發展格局戰略下,對內逐步完善體制機制以進一步提升科技創新能力和國際競爭力,對外堅持擴大開放與以互利共贏為基礎的和平崛起。
第一,在新冠肺炎疫情深刻沖擊國際貿易、國際投資以及全球產業鏈、供應鏈背景下,作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與最早控制疫情并重啟經濟的國家,中國可以通過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金磚國家開發銀行、絲路基金以及(中國)國家開發銀行等“一帶一路”配套的金融支持機構,向沿線國家特別是亞洲鄰國提供必要的抗疫物資、人民幣援助貸款以及技術援助,進而助力亞洲經濟乃至全球經濟盡快復蘇。
第二,在當今國際經濟金融形勢風云變幻之際,以現有39個與中國人民銀行簽署貨幣互換協議的成員為基礎,積極拓展和深化快速崛起的中國與前十大貿易伙伴、金磚國家、“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東盟或RCEP國家等的經貿與金融合作,在有效降低美元風險的同時,讓全球更多國家和地區擁有更多貨幣選擇空間。
第三,在美國開啟“逆全球化”與中美脫鉤的背景下,中國應旗幟鮮明和堅定不移地推進建立新時代全方位對外開放新格局和讓市場機制發揮決定性作用的市場經濟的步伐,同時利用世界貿易組織、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機構改革、國際格局重塑與全球治理改革的機會,積極擴大和提升中國與人民幣在現行國際組織中的影響力。
第四,在可能會延續相當長時間的中美競爭博弈中,中國作為新興大國的致勝策略是和平崛起,既矢志不渝提升中國綜合競爭力,又與美國長期和平共處,這是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并最終超越日元、英鎊甚至歐元的較好路徑和根本保障。
第五,貨幣競爭并不是中美競爭的核心,中美競爭歸根結底是科技競爭、人才競爭或者教育競爭。實際上,美國對華貿易摩擦的實質就是限制中國技術進步與產業升級,中國更應針鋒相對,瞄準新材料、量子通信、AI技術、第三代互聯網技術、核聚變等下一代技術制高點進行科技創新,在率先解決技術卡脖子問題的基礎上,加快培育、利用和引進國際高端人才,扎實推進技術進步和產業升級,使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能夠獲得源源不斷的動力。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是一個長期而復雜的國際貨幣競爭與博弈的過程,各種機遇與風險并存;不過,只要我們審時度勢、砥礪前行,堅守不發生系統性金融風險的底線,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關鍵時期,積極拓展“一帶一路”國際合作,切實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人民幣國際化、亞洲化就能行穩致遠,同時為國際社會提供一個更負責任和強有力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