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曉均
摘 要:“所謂經典,不是你正在讀的作品,而是你正在重讀的作品。”楊絳的《老王》是屬于越讀越有體會和收獲的這一類作品。遵照名師的指引,鉆研《老王》要關注文章所寫的那個人,還要關注文章中的“我”。筆者提綱挈領,以“閑話”“害怕”“愧怍”三個詞語分述作者楊絳與老王交往過程中的三重情感態度。
關鍵詞:閑話 害怕 愧怍 作者情感 DOI:10.12241/j.issn.1009-7252.2021.26.009
《老王》是一篇看似語言平淡實則內涵深厚的散文,被多種版本的語文教材收錄。第一次解讀是在教授語文版八年級課文時,被老王的形象所感動,教學時就圍繞著人物的不幸、老實、善良、知恩圖報等詳細解讀。第二次解讀是在教授部編版七年級第三單元“小人物的故事”時。看到了孫紹振教授的一篇論著:《〈老王〉:在敘述風格中的隱形抒情意脈》,才明白:如果只看到作者要告訴我們的,而沒有看到文章里作者顯而未露的內心世界和人格,其實是還沒有讀懂這篇散文。
黃玉峰老師在《我為什么這樣教〈老王〉》一文中說:對于散文隨筆的賞讀,筆者往往分四個層面:首先,要讀出作者想通過形象和文字直接告訴我們的。其次,是作者不想直接告訴我們,要我們經過細細品讀的,讀出隱藏在文字和形象背后的東西。但是這還不夠,再進一層,要讀出作者不想告訴我們,甚至想故意掩蓋起來的內心世界。第四,更進一層,要讀出作者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或者在潛意識中的東西。
受到名師的啟發,再重新含英咀華,筆者確實發現散文中許多含而未露的細節情感。本文將從細節處透視楊絳的內心情感,感悟作者對待老王的情感變化。
一、可以“閑話”的楊絳
一般認為,散文是“形散而神不散”的,沒有明顯的情節階段的劃分。多讀幾遍《老王》,會發現文章以第8段最后一面為界限,前后是兩種迥然不同的敘事風格。
1—7自然段主要交代老王的凄苦身世和楊絳一家與他的交往。
關于“不幸者”老王,且不說沒有組織,沒有家庭,沒有親人可倚仗,單是去搜尋連“沒”帶“只”修飾形容老王的語句,就足夠讓人為他掬一把同情的眼淚。“沒繞過來”——老實、一根筋。“人老了,沒用了”——年老多病。“有兩個侄兒,沒出息”“沒什么親人了”——無依無靠。“他并沒有力氣運送什么貨物”——體弱力衰。“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這點”——善良本分。“只有一只眼”——殘疾可憐。“靠著活命的只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老王只好把他那輛三輪改成運貨的平板三輪”——體力為生,掙扎生活。年老力衰、殘疾重病、沒家沒親、無依無靠,本應該被扶助的,卻因為老實“沒繞過來”,陷入更貧苦、更絕望的生活境遇。“沒有”……,“只有”……;“只好”……,只能……。我以為人生最走投無路、最孤苦無依的狀況就是如此了吧。渴望家與溫暖,愿望的渺小;不幸與孤獨,現實的冷酷。老、病、殘、貧、孤——就是老王生活的全部。
但是,對于老王的“不幸”,作者一直是使用簡潔的敘述,沒有濃墨重彩的描寫,沒有情感的表露。態度一直是冷靜自持、冷眼旁觀。文字的溫度一直是不冷不熱的。1—7自然段,自始至終沒有作者情感流露的修飾詞出現,唯一一個“我笑著說有錢”,還是在暗示老王的問題問得可笑。再從文中的一些細節了解:楊絳一家贈送魚肝油;照顧老王生意;最后一面“我轉身進屋去”,老王阻攔“我”拿錢,“我”回答“免得托人捎了”;老王去世后“我琢磨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可以想見:楊絳一家可能經常幫助、接濟老王。在作者楊絳的眼里:老王只是一個扶助對象,一個可以閑話的、有幾分老實印象、有幾分同情的胡同口車夫。但作者的同情也僅是停留在物質層面的資助,她也許沒想過在生活中要與老王有更深層次的交往。所以,對于老王,楊絳甚至三不知:不知老王的家原來離她家那么近;不知老王得的是什么重病;不知老王是什么時候死的。
有人說可以“閑話”說明楊絳和老王關系不錯。我認為恰恰相反,閑話說明楊絳和老王只是一般熟人關系。現實生活中,我們和同小區的鄰居也可以“閑”話,但絕不會深度涉及家庭內部雞飛狗跳的事情。楊絳和老王正是這樣的關系。楊絳一家在那個年代遭受到的不公、屈辱,相信楊絳絕不會跟老王談起,他們只會“閑”話起生活七零八碎的事情。當然,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動亂年代,在作者一家也深遭不幸、自顧不暇的情況下,很難要求一個“不幸者”對另一個“不幸者”有多少情感上的關照,尤其是兩個不同階層的人物。自己身遭不幸,很難對別人的不幸發生憐憫,可以“閑話”的楊絳,是人之常情啊。
二、“害怕”的楊絳
文章的故事如果只發展到第7自然段,是不會有后面的“愧怍”之說。
如果說文章前半部分對老王的描述,是作者居高臨下的俯視。第8段開始,描寫老王的最后一面,才能明顯感受到作者眼光的平視、情感的參與。
最后一次見面,老王已經病得很重了。從楊絳的描寫,感受得到楊絳是已經嗅到死亡的味道的了:“面色死灰”“像棺材里倒出來的”“想象里的僵尸”“骷髏”“白骨”。看到這樣的老王,楊絳心里是“吃驚”的,但她說出來的話卻仍是客套的,聊的仍然是無關緊要的閑話:老王,你好些了嗎?老王,這么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我謝了他的好香油,謝了他的大雞蛋。已經不能起身的老王,爭取時間來與楊絳見最后一面,也許是想表達謝意,也許是當作與親人告別,尋求臨終的一點溫暖慰藉。但是,看得出楊絳的態度是排斥的:“強笑”是掩飾內心的害怕,“我害怕得糊涂了”,“我也趕忙解釋”,“我忙去給他開門”。我們感受得到,老王作為當事人當然也感受得到。楊絳是真的害怕,也許是害怕老王“直僵僵的身體”在她面前變成“白骨”;也許是怕拿了老王的蛋、油再被扣上什么莫須有的罪名。總之,楊絳的“害怕”甚過“抱歉”。老王的最后一面就這么倉促結束,沒有“坐坐喝口茶水”,老王的謝意最終沒能說出口,楊絳還沒明白最后一面好好告別的重要。
三、“愧怍”的楊絳
僅靠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湊合”過活的老王,可能自覺大限已至,強撐身體,帶著自認為能給的最好的東西——好香油、大雞蛋,想與楊絳做最后的告別。這好香油、大雞蛋在那個物質艱難的年代是多么珍貴啊!老王哪里來的?——可能從他認識到自己的病治不好時就千辛萬苦攢下的,可能臨終前變賣三輪車換來的。總之,是老王所能給的最好的東西。當楊絳問他:“老王,這么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老王只說:“我不吃。”這里可以理解為“我不肯吃”,“我不值得吃”,“我不舍得吃”。但他要維護楊絳的尊嚴,總之是要給你們吃的,但又不能明說,所以只能說“我不吃”。這樣的好意,楊絳是否感受到了呢?楊絳感受到了,但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立場原則:“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既然來了,就免得托人捎(錢給你)了。”可以理解為:我知道你的好意(注意后面表示轉折的破折號),不過我不能白要你的。當面給你最好,否則日后也要托人拿給你的。“老王也許覺得我這話有理,站著等我。”老王怎么會覺得我的話有理呢?一個將死之人拿了錢又有何用呢?他只不過覺得這樣對“我”最方便,為“我”著想,不給“我”添麻煩。同樣的例子還有前面第5段的送冰——“我們當然不要他減半收費”,第6段“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
這就是老王和楊絳的區別——一個凡事為對方考慮,一個凡事先想到自己的立場原則。一個身世卑微,精神高貴令人泫然;一個囿于身份、思想局限,留下無限愧疚。
什么時候楊絳意識到對老王的“愧怍”?——老王死后。
作者的情感到最后一段才有了如汩汩清泉般的傾瀉而出。
回到家看到老王送的蛋、油,“一再追憶”與老王生前的最后對話,“琢磨”他當時的想法,說明內心是真的在意了,跟之前的“三不知”真是有天壤之別。“我想他是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的”——這更像一句說給自己聽,自我安慰的話語。“不知為什么,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因為物質、金錢有數,而情義的債難還;因為人死了,再也沒有補過的機會。
人生的深刻在于人會犯錯誤。有些錯誤可以改過,轉化成人成長的推動力;有些錯誤無法補救,會橫亙在歲月深處,成為永遠的“愧怍”。有人說第8段“開門看見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是楊絳對老王的丑化,筆調太過冷酷。我覺得這一幕的刻畫恰恰體現楊絳的愧疚之深刻。當我們追憶逝去的親人時,常常會回憶遺像中的他們。“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就是經歷歲月的磨礪而沒有被遺忘的,銘記在楊絳腦海深處的老王的“遺像”——名字叫“愧怍”。
參考文獻:
魏本亞、尹遜才《十位名師教〈老王〉》,上海教育出版社2014年。
35915019082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