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有人喊我孩子，很開心”

張智涵

古時候，人們傾吐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就會找一棵有洞的樹，對著樹洞說出來。如今，一些遭遇痛苦的人把網絡平臺當成了樹洞，“樹洞行動救援團”通過人工智能技術在互聯網上尋找并挽救那些想要輕生的人，讓我們來聽聽志愿者們挽救孩子生命的故事。

我是一名受過專業心理危機干預技能訓練的心理咨詢師。2018年夏天，我的同行推薦我加入了樹洞行動救援團。雖然之前的危機干預經驗比較豐富，但進入救援團后，我還是頻頻被震驚。我每天都要接觸幾十甚至上百條想要放棄生命的高危信息，這些人中絕大多數是青春期的孩子。他們用文字的方式寫下內心的各種痛苦，想要尋找解脫的方法。

看到這些信息，我的內心非常痛，在最好的年華卻如此絕望，他們經歷了什么？我援助過的女孩小晨曾和我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在生命里，能找到活下去的價值，能找到愛與被愛的感覺，誰都不會想去死。”這句讓人感覺無比沉重的話，也許是所有想放棄生命的人的內心獨白。

來講一講我與小晨的故事。

2019年10月的某夜，我接到樹洞預警通知：小晨在微博留言，自殺風險評估7級。這段留言是這樣的：我沒做過什么壞事，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呢？有人給我遞刀，有人逼我跳樓……嘻嘻，偷偷告訴你們哦，我已經瘋了呢。這段話引起了我的高度警惕。

我查看了小晨的微博信息，發現她是個18歲的姑娘，但她的微博里沒有任何青春氣息，鋪天蓋地全是灰暗的文字。而且，這樣的低落狀態已經很久了。我給她留言：親愛的孩子，看到了你的信息，我很擔憂，不知道你發生了什么事，如果你愿意，能和我聊一聊嗎？我想了想，繼續寫道：不知道我稱呼你孩子，你會不會反感，因為我的年紀是足夠做你媽媽的。如果你感覺不適，我先道個歉啊！

小晨很快回應了我：怎么會介意呀，第一次有人喊我孩子，很開心！我繼續留言：孩子，我想，你一定是經歷了很多痛苦，才寫下這些悲傷的字，能和我說說你的故事嗎？想與你一起分擔這些痛苦，別讓自己一個人去承受。小晨說：真的嗎？可是你會信嗎？我給別人講，沒人信。

在我的鼓勵下，小晨終于開始和我交流。這個女孩子的身世非常悲涼，她是私生子，出生后，母親便把她扔給生父撫養，從此再無音訊。生父將她送到農村一戶人家寄養。小晨成長過程中一直沒有被很好地對待，15歲時就被代養家庭“賣婚”。婚后第二天，她逃了出來。后來，生父將她接回到再婚的家庭，但沒過多久，因不被繼母接受，小晨再次離家。那一年，她才16歲。

后來，小晨和一個男孩談起了戀愛，分手后，男孩一直騷擾甚至毆打她。在一次爭執中，她從樓梯上摔下來，傷了肋骨，因為沒有身份證，她只能借用別人的身份證去了醫院。在醫院，無人照料、極度孤單的小晨，自殺欲望越來越強。

小晨告訴我，目前她緩解壓力的方式就是不斷自殘。我非常想幫助她，嘗試說服她和生父聯系，這樣就能夠辦理身份證了。但小晨一次次拒絕，她說非常恐懼和原來的生活再度連接，怕被再次“賣婚”、被控制人身自由。

我明白，這個女孩需要得到很多方面的援助，我和樹洞行動救援團的8名老隊員成立了“大家愛小晨”關愛群，力圖幫助她擺脫困境，重新激起生活的斗志。

這是一段非常艱難的日子，因為志愿者分布在四面八方，有在新疆的，有在北京的，還有在國外的，所以我們只能在網上關懷和陪伴小晨。在這段日子里，小晨的前男友還在不斷騷擾她，她情緒波動很大。

2020年1月3日，小晨告訴我她再次自殘，正在住院，陷入到抑郁與絕望中無法自拔。為了穩住小晨的情緒，我在救援團的支持下，決定飛到小晨所在地去探望她，并且幫她申請當地民政部門的幫助。可是，出發前，新冠肺炎疫情突然來襲，行程被迫取消，救援工作陷入困境。

那些天，我們幾個人輪班，日夜不間斷地鼓勵小晨，每天發送愛的信息，給予這個孩子心理的支持和疏導，讓她明白，即便不見面，她也是被愛和呵護的。同時，我們也想辦法從小晨那里獲得了她前男友的聯系方式，警告他不要再去騷然小晨。小晨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

但我們深知，網絡救援只能緩解一時之急。小晨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逆境和痛苦，如同一個在暗夜里孤獨前行的人。她需要志愿者用接力陪伴的方式，給予溫暖和無條件的支持，在她的暗夜里照進一束光，幫助她從反復自殘以尋求解脫的固有應對方式中解放出來，關注當下。

我們想方設法鼓勵小晨，讓她多想想未來，想想外面世界的美好和將來的無限可能。小晨終于慢慢放松了，她開始主動配合我們去回憶過去的生活場景，幾次大哭宣泄之后，她開始建立信心繼續生活。不久后，小晨告訴我，通過老家鄰居的幫助，她得到了生父的地址和電話。

小晨猶豫著將生父的電話號碼給了我。當晚，我撥通了電話，聽我說明情況后，電話中那蒼老的聲音哽咽了：“太感謝你們了！三年了，終于找到這個孩子了！我每天都在擔心，我不知道她在哪，不知道她過得怎么樣，我一直在想，臨死前還能不能再見到這個孩子！”

電話中，我指導小晨的父親如何與離家多年的孩子對話，與此同時，也幫助小晨去理解當年父親的艱難，告訴她，爸爸在復雜的家庭環境下精疲力竭，確實忽略了小晨的感受，但是將她送養是爸爸特別懊悔的一件事，至今難以釋懷，如今，爸爸非常希望能重新給予女兒溫暖和呵護，希望小晨給他一個機會。

在做了大量的心理鋪墊后，救援團安排父女倆重新見面。見面前，小晨非常激動，也很緊張，她給父親買了很多禮物;小晨父親更是期待萬分，給小晨做了很多她小時候愛吃的菜。父女倆見面后，淚流滿面，雖然略顯生疏，小晨還是撲進了父親的懷里，重新享受到了父愛的溫暖。

當然，因為父女之間的問題比較多，很多疙瘩已經是陳年老傷，父女倆需要面對和克服的困難還有很多。而且，小晨經歷了很多創傷性事件，情緒仍時有低落，偶爾還會出現反復。我們深知，被遺棄被傷害的經歷對她造成了難以愈合的創傷。我們努力使她感受到環境是安全的，自己是安全的;我們尊重并肯定她的選擇，幫助她重獲對生活的控制感。

在我們多次的啟發下，小晨開始對未來有了更多的理想和期待，她非常喜歡孩子，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多賺些錢，提升一下自己的學歷，然后去考幼師資格證，實現做一名幼兒教師的理想。

如今，我們陪伴小晨已經有兩年多的時間了，現在的她，朋友圈里是積極、陽光的文字，她也常在微信群和各位老師分享自己生活中的美好。我們決定，為了讓小晨的人格發展更加成熟，陪伴性、引導性的心理援助工作將會持續下去。

樹洞行動救援團每天都在做一件同樣的事，就是幫助更多處在危機邊緣的人看到希望，協助人們逐步自我肯定，了解事情是有轉機的，幫助來訪者找到生活目標，帶給他們活下去的希望，并使用自己的力量、團隊的力量幫助危機中的人們重新找到人際支持網絡，走出自殺的心理陰影。

每個危機狀態中的人情況都不一樣，但想要放棄生命的人都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失去了自我價值感。當企圖自殺者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可以開始比較理智地思考問題時，我們志愿者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幫助當事人認識到：世上沒有絕人之路。我們有許多可變通的應對方式可以選擇，而不必非要選擇自殺。通過對當事人所認為的困境和出路的討論和建議，使當事人增強活下去的信心。

我們希望，將生命的力量傳遞到每個遇見的生命中，通過社會各界的共同努力，留住每一個寶貴的生命。

（為保護隱私，文中當事人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