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文鏡
作者介紹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江蘇高郵人,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 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后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汪曾祺在短篇小說創作上頗有成就,對戲劇與民間文藝也有深入研究。作品有《受戒》《晚飯花集》《逝水》《晚翠文談》等。
散文風格
汪曾祺的散文大多是在他晚年寫成,在經歷了歲月的沉淀和發酵后,汪曾祺的散文以一種“閑話”的方式緩緩鋪展,流溢著詩性和諧。個人化的題材、平實的敘述以及極具生命力的語言風格,構成他平淡閑適中充滿詩意的作品特色。他對民間風俗有著濃厚的興趣,以大量筆墨記敘和描寫,因而他的散文甚至可以作為“風物志”,在民間立場之下隱藏著一種深厚的人文精神。
他的散文彌漫著濃郁的個人特色。
1.深厚的人文精神
汪曾祺的散文往往在人物對象中傾注著中國傳統文人的情感和濟世關懷,因此他也被稱為:“中國最后一個純粹的文人、士大夫”“中國最有人文情懷的風土作家”。
在汪曾祺的筆下,地方風土人情被描繪得細膩動人,仿佛一張唯美的風景畫,令人久久沉醉其中。
2.閑適的詩性魅力
在汪曾祺的散文中,事物很隨意地出現,人物很隨和地被描寫。沒有結構上的復雜編制,一切都如話家常,娓娓道來,如小橋下的流水,淺吟低唱,充滿著生活的靈動。
他的散文,在敘述方法上致力于內在的節奏感,即敘事的內在和諧。這種內在和諧表現在其一是語言的和諧,雜糅許多口語化語言,應和了汪曾祺閑話式的語言特點,更加平易自然;其二是草花隨處見,魚鳥信手拈,以一種“入世”的態度觀世界,品人情,體現出一種生命內外的和諧。
3.超然的生命體悟
區別于同時代作家對“反思”文學的鐘情,汪曾祺選擇了和世界和解、與自己和解。盡管他也經歷了那個特殊的年代,受到了一定的精神沖擊,但他沒有滿腹牢騷,沒有一味怨恨,而是用一顆溫暖的仕子之心,為我們帶來了純文學上的精神享受。這種儒士之氣,在困境之后的超然人生態度,進退有據,為中華文明再添一筆隨和平淡的人文美景。
4.愉悅的心靈互動
汪曾祺的獨特視角達到了作家和讀者的和諧,其散文以“滋潤”的態度為讀者帶去溫暖。這種心靈滋潤是全方位的審美自覺,雖定位于凡人小事,卻用平視的眼光向讀者揭示出一個平和、溫暖的世界,從而輕松愉悅地,實現了作家和讀者的心靈互動。
文本摘選一
連萬順是東街一家醬園。
他家的門面很好認,是個石庫門。麻石門框,兩扇大門包著鐵皮,用鐵釘釘出如意云頭。本地的店鋪一般都是“鋪闥子門”,十二塊、十六塊門板,晚上上在門檻的槽里,白天卸開。這樣的石庫門的門面不多。城北只有那么幾家。一家恒泰當,一家豫豐南貨店。恒泰當倒閉了,豫豐失火燒掉了。現在只剩下北市口老正大棉席店和東街連萬順醬園了。這樣的店面是很神氣的。尤其顯眼的是兩邊白粉墻的兩個大字。黑漆漆出來的。字高一丈,頂天立地,筆畫很粗。一邊是“醬”,一邊是“醋”。這樣大的兩個字!全城再也找不出來了。白墻黑字,非常干凈。
店堂也異常寬大。西邊是柜臺。東邊靠墻擺了一溜豆綠色的大酒缸。酒缸高四尺,瑩潤光潔。這些酒缸都是密封著的。有時打開一缸,由一個徒弟用白鐵唧筒把酒汲在酒壇里,酒香四溢,飄得很遠。
往后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青磚鋪地,整整齊齊排列著百十口大醬缸。醬缸都有個帽子一樣的白鐵蓋子。下雨天蓋上。好太陽時揭下蓋子曬醬。有的醬缸當中掏出一個深洞,如一小井。原汁的醬油從井壁滲出,這就是所謂“抽油”。西邊有一溜走廊,走廊盡頭是一個小磨坊。一頭驢子在里面磨芝麻或豆腐。靠北是三間瓦屋,是做醬菜、切蘿卜干的作坊。有一臺鍋灶,是煮茶干用的。
連萬順的東家姓連。人們當面叫他連老板,背后叫他連老大。都說他善于經營,會做生意。連老大做生意,無非是那么幾條:信用好,為人和氣,勤快。
茶干是連萬順特制的一種豆腐干。豆腐出凈渣,裝在一個一個小蒲包里,包口扎緊,入鍋,碼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頭壓實,文火煨煮。要煮很長時間。煮得了,再一塊一塊從麻包里倒出來。這種茶干是圓形的,周圍較厚,中間較薄,周身有蒲包壓出來的細紋,每一塊當中還帶著三個字“連萬順”,在扎包時每一包里都放進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著字,木牌壓在豆腐干上,字就出來了。這種茶干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開了,里面是淺褐色的,很結實,嚼起來很有咬勁,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作“茶干”。連老大監制茶干,是很認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許馬虎。連萬順茶干的牌子闖出來了。車站、碼頭、茶館、酒店都有賣的。后來竟有人專門買了到外地送人的。雙黃鴨蛋、醉蟹、董糖,連萬順的茶干,湊成四色禮品,饋贈親友,極為相宜。
連老大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開醬園的老板,一個普普通通、正正派派的生意人,沒有什么特別處。這樣的人是很難寫成小說的。要說他的特別處,也有。有兩點。一是他的酒量奇大。二是他說話有個口頭語:“的時候”。
連萬順已經沒有了。連老板也故去多年了。五六十歲的人還記得連萬順的樣子,記得門口的兩個大字,記得醬園內外的氣味,記得連老大的聲音笑貌,自然也記得連萬順的茶干。
連老大的兒子也四十多歲了。他在縣里的副食品總店工作。有人問他:“你們家的茶干,為什么不恢復起來?”他說:“這得下十幾種藥料,現在,誰做這個!”
一個人監制的一種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生產,真也不容易。不過,這種東西沒有了,也就沒有了。
文本鑒賞
汪曾祺作品的敘事總是那么平和沉穩,娓娓道來,波瀾不驚,品讀《茶干》,再次讓我感受到他這種勝似閑庭信步的敘事特色。
文章介紹了連老大其人,一個開醬園的老板,一個普普通通、正正派派的生意人,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然而,當“連萬順已經沒有了”,當“連老板也故去多年了”之后,人們還記得連萬順的樣子和醬園內外的氣味,記得連老大的聲音笑貌,記得連萬順的茶干,這就是連老大的人品,這就是“連萬順”茶干的質量。
連老板和他的茶干就這樣相互映襯著。
當有人問及連老大的兒子:他家的茶干為什么不恢復起來時,他說這得下十幾種藥料,現在,誰做這個!一句話寫盡人世浮華,急功近利,并以此反襯了連老大的古樸厚道、兢兢業業。
文章結尾寫到因為連老大的逝去,茶干這種食物的消失,而食物背后所包蘊的傳統文化也終消逝而去,對傳統文化有深深眷念的人,悵惘和失落之情本是溢于言表、傾瀉而出的,可是汪老僅用了一句話:“一個人監制的一種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生產,真也不容易。不過,這種東西沒有了,也就沒有了。”
“真也不容易”“沒有了,也就沒有了”只淡淡幾個字,我們分明讀到了作者對于連老大的頷首,對于連萬順特制茶干的贊許,對于茶干這類傳統食物失傳的惋惜無奈和頹然之情。
文本摘選二
文林街一年四季,從早到晚,有各種吆喝叫賣的聲音。街上的居民鋪戶、大人小孩、大學生、中學生、小學生、小教堂的牧師,和這些叫賣的人自己,都聽得很熟了。
“有舊衣爛衫找來賣!”
我一輩子也沒有聽見過這么脆的嗓子,就像一個牙口極好的人咬著一個脆蘿卜似的。這是一個中年的女人,專收舊衣爛衫。她這一聲真能喝得千門萬戶開,聲音很高,拉得很長,一口氣。她把“有”字切成了“一——尤”,破空而來,傳得很遠。“舊衣爛衫”稍稍延長,“賣”字有余不盡:
“一——尤舊衣爛衫……找來賣……”
有時有苗族的少女賣楊梅、賣玉麥粑粑。
“賣楊梅——!”
“玉麥粑粑——!”
她們都是苗家打扮,戴一個繡花小帽子,頭發梳得光光的,衣服干干凈凈的,都長得很秀氣。她們賣的楊梅很大,顏色紅得發黑,叫做“火炭梅”,放在竹籃里,下面襯著新鮮的綠葉。這些苗族女孩子把山里的夏天和初秋帶到了昆明的街頭了。
……
在這些耳熟的叫賣聲中,還有一種,是:
“椒鹽餅子西洋糕!”
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是一個孩子。他斜挎著一個腰圓形的扁淺木盆,餅子和糕分別放在木盆兩側,上面蓋一層白布,白布上放一餅一糕作為幌子,從早到晚,穿街過巷,吆喝著:
“椒鹽餅子西洋糕!”
這孩子也就是十一二歲,如果上學,該是小學五六年級。但是他沒有上過學。
我從側面約略知道這孩子的身世。非常簡單。他是個孤兒,父親死得早。母親給人家洗衣服。他還有個外婆,在大西門外擺一個茶攤賣茶,賣葵花子,他外婆還會給人刮痧、放血、拔罐子,這也能得一點錢。他長大了,得自己掙飯吃。母親托人求了糕點鋪的楊老板,他就做了糕點鋪的小伙計。晚上發面,天一亮就起來燒火,幫師傅蒸糕、打餅,白天挎著木盆去賣。
“椒鹽餅子西洋糕!”
這孩子是個小大人!他非常盡職,毫不貪玩。遇有唱花燈的、耍猴的、耍木腦殼戲的,他從不擠進人群去看,只是找一個有蔭涼、引人注意的地方站著,高聲吆喝:
“椒鹽餅子西洋糕!”
每天下午,在華山西路、逼死坡前要過龍云的馬。這些馬每天由馬夫牽到郊外去蹓,放了青,飲了水,再牽回來。他每天都是這時經過逼死坡,他很愛看這些馬。黑馬、青馬、棗紅馬。有一匹白馬,真是一條龍,高腿狹面,長腰秀頸,雪白雪白。它總不好好走路。馬夫拽著它的嚼子,它總是騕的。釘了蹄鐵的馬蹄踏在石板上,郭答郭答。他站在路邊看不厭,但是他沒有忘記吆喝:
“椒鹽餅子西洋糕!”
餅子和糕賣給誰呢?賣給這些馬嗎?
他吆喝得很好聽,有腔有調。若是譜出來,就是:
| # 5 5 ?6 — — | 5 3 ?2— — ‖
椒鹽餅子 ? ? ? ?西洋糕
放了學的孩子(他們背著書包),也覺得他吆喝得好聽,愛學他。但是他們把字眼改了,變成了:
| # 5 5 6 — — | 5 3 ?2· ⌒— — ‖
捏著鼻子——吹洋號
昆明人讀“餅”字不走鼻音,“餅子”和“鼻子”很相近。他在前面吆喝,孩子們在他身后摹仿:
“捏著鼻子吹洋號!”
這又不含什么惡意,他并不發急生氣,愛學就學吧。這些上學的孩子比賣糕餅的孩子要小兩三歲,他們大都吃過他的椒鹽餅子西洋糕。他們長大了,還會想起這個“捏著鼻子吹洋號”,儼然這就是賣糕餅的小大人的名字。
這一天,上午十一點鐘光景,我在一條巷子里看見他在前面走。這是一條很長的、僻靜的巷子。穿過這條巷子,便是城墻,往左一拐,不遠就是大西門了。我知道今天是他外婆的生日,他是上外婆家吃飯去的。他媽已經先去了。他跟楊老板請了幾個小時的假,把賣剩的糕餅交回到柜上,才去。雖然只是背影,但看得出他新剃了頭,換了一身干凈衣裳。我第一次看到這孩子沒有挎著淺盆,散著手走著,覺得很新鮮。他高高興興,大搖大擺地走著。忽然回過頭來看看。他看到巷子里沒有人(他沒有看見我,我去看一個朋友,正在倚門站著),忽然大聲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聲:
“捏著鼻子吹洋號!……”
文本鑒賞
這個因失怙、失學而過早承擔起謀生職責,并兼有了超過這個年齡階段的孩子心態,且懂事的“小大人”,令人心生憐憫。
他非常盡職,毫不貪玩。但他畢竟是個孩子,所以,他會看馬,而且很愛看這些馬,他會站在路邊看不厭。只是,他沒有忘記吆喝,那一聲“椒鹽餅子西洋糕!”為何讓我心里掠過絲絲傷感?
因為,他,畢竟只是個孩子。
文末他去參加外婆的生日,趁著巷子里沒人,忽然大聲地、清清楚楚地吆喝的那一聲,曾被先前幾個更小的孩子無惡意調侃:“捏著鼻子吹洋號!……”,只這一聲,我心里一酸,竟想要落淚了。
他終究只是個孩子!
小說遠比節選要豐富得多。“有舊衣爛衫找來賣!”是中年女人的職業;“賣楊梅、賣玉麥粑粑”是苗族少女的職業;“賣椒鹽餅子西洋糕!”是“小大人”的職業。在這篇小說里,汪老把自己映射到一個“小大人”身上,又以另一個第一人稱的角色去做“欣賞者”,去注視蕓蕓眾生的“生活者”,這些表面的和隱藏的內容最終匯聚提純,顯露作者要表達的初衷和目的:用鮮活靈動的心靈去認真過好自己的生活,做面帶微笑的欣賞者參與體悟別人的生活。這才是我們每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職業!
讀后感
歲月流逝,確實可以改變很多東西!
比如認知,比如審美。
年少時所鐘情的風花雪月、絢爛奪目的文辭,在人至中年的我眼中,沒了光彩!
相反,那種溫潤、恬靜,在不緊不慢中徐徐展開的,低調而張力無窮的文字,卻久久地浸潤著我的心。
于是再次感受到:憤怒不一定非要歇斯底里、張牙舞爪,隱忍地攥緊的雙拳同樣具有力量!
文壇大家平實語言下的無窮張力,真的是:四兩撥千斤!
一
越來越喜歡汪曾祺,對他作品的語言風格的感受力似乎也加強了。
他在《茶干》的后記中這樣寫道:“我以為小說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復沉淀,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
而對于《茶干》的文本呈現形式,他亦這樣說道,“小說是談生活,不是編故事;小說要真誠,不能耍花招。小說當然要講技巧,但是:修辭立其誠。”
這段文字讓我想起了木心先生的那句話:生活的最好狀態就是冷冷清清下的風風火火!
他寫東街一家醬園的連萬順,寫它店面的神氣和氣派,這樣寫道:“這樣大的兩個字!全城再也找不出來了。白墻黑字,非常干凈。”
“白墻黑字,非常干凈!”只簡單八個字,不顯山露水的氣派便躍然紙上!
他寫到因為連老大的逝去,茶干這種食物的消失,而食物背后所包蘊的傳統文化也終逝去了,對傳統文化有深深眷念的人,對此的悵惘和失落之情本是溢于言表、傾瀉而出的,可是汪老僅用了一句話:“一個人監制的一種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生產,真也不容易。不過,這種東西沒有了,也就沒有了。”
簡單的幾句話,那種永久逝去的“失落與遺憾”卻如此這般地盤踞在我的心間,巋然不動。引我深深悵然。
要說語言的凝練與簡潔,那句“要說他的特別之處,也有。有兩點。”我以為是恰如其分的表達。
無須多言。
汪老曾說,“寫小說千萬不要冷嘲熱諷”,可見散淡和通達應是其創作的基本底色。
《職業》中他寫的那個迫于生活重壓整天叫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十一二歲的孩子。他的乖巧懂事異乎尋常。他盡職,從不貪玩。他讓我們動容,讓我們心生憐愛。但可貴的是小說不囿于此,這個“小大人”留給我們的,分明是幽默多于悲憫,感佩多于同情。
對于其他孩子的模仿,“小大人”自己并不介意,反而參與其中。因為在他看來,這種模仿不是起哄,不是取笑,更不是惡搞。在汪老筆下,職業對童真沒有壓制,對童心沒有泯滅,對模仿的孩子更沒有譴責。
文末孩子得閑不用叫賣,散步走在無人的巷子里,那一聲“忽然大聲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聲:‘捏著鼻子吹洋號!’”,雖讓人不免心酸,可這心酸中分明更有欣喜。這一刻,孩子擺脫了職業,找回了童趣。于是我們繞開了落寞與蒼涼,感受到充滿煙火氣的世態炎涼之中的童真,徑直走向了溫暖和堅定。
二
年少時,我們總是先入為主地將平實理解為平淡,甚至是平庸。等到年歲漸長,卻鐘情于平實而嚴整的文字。并且,固執地以為:越是對嚴整的文字由衷的欣賞,便越接近文本的內核。
須知:化繁就簡,說到底就是一種功力!
老舍先生說得好:“下筆萬言,橫掃千軍的氣勢是小伙子應該有的,不足為病。誰能控制住青春的花兒怒放,群鶯亂飛呢?”所以年少時因為文筆不錯,暗暗藏在心中的那點小欣喜,也就不再慚愧羞怯了。長大后,那些曾經的耀眼,在歲月的淘洗后,消退了色彩,原來是每個人都會歷經的過程。
所謂的云煙萬態,也不怎樣,卻是烏煙瘴氣!
大師的語言,醍醐灌頂。
大師的平實,練達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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