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劉太國 整理/凌 新
湖南永興縣是“湘南暴動”6 個中心縣之一,也是5 個建立蘇維埃紅色政權縣之一。車田村,是永興縣中建立紅色政權較早的村之一。我的父親劉永祿就出生在車田村,原名叫劉鐵茂。
約在清道光十六年(1836),父親的曾祖父劉慶馀攜妻兒從車田村老灣里搬至對門一里路遠的墈下頭居住。宣統二年(1910),父親的祖父劉榮荷去世,那時他還未臨世,未曾與祖父謀面,隨后,他的父親劉亨稀作為家中獨子,經營起了家道還算小康的家。
父親10 歲的時候,也就是1920 年,家中發生了一件大事。鄰村一地痞陳夢古,橫行鄉里,伙同他們村的一些人,強占了父親家中的一些田土和山林。父親和堂伯父狀告到官府,可當時的政府,官員腐敗,收受陳的賄賂,父親他們不但官司未打贏,爾后,還時常受到陳的欺凌。這件事對父親刺激很大,他雖然年少,卻毫不畏懼,憤怒地闖入地痞陳夢古家中,痛斥其惡行,引起了族人和鄰近村一些窮苦百姓的圍觀、聲援。小小年紀,未能斗過地痞陳夢古,卻激發了他日后與不公抗爭的那股子血性。
1921 年,年少的父親拜在本村清末國學生劉慶贊門下讀書識字,后又在劉亨蔥的武館學武術,幾年后,成為當地文武超群的后生。
父親參加革命的起點時間是1927 年。當時,在長沙、衡陽等地求學的劉木(革命烈士,1928年任永興縣蘇維埃政府主席)、劉明初(革命烈士,1928 年任永興縣蘇維埃政府宣傳部長)等人,在學校接受了革命思想,他們回到家鄉后同劉水哉、李藩周等人,在油榨墟李桂皮家開會。父親家在油榨墟開了一家小酒館,酒館與李桂皮家對門,父親好奇進了會場,與會者見父親年輕、膽大,就讓其參加會議。也就是這次會議,讓父親從此走上了革命之路。
這年農歷正月十六,油榨墟農民協會成立,李藩周任委員長、劉水哉任赤衛隊長、父親劉鐵茂任童子團團長,上級還派來一位共產黨員周樹堂來指導工作,周樹堂是湖南耒陽人,有文化,會講會寫。
這一年的農會,還算比較溫和,對土豪劣紳不是采取殺頭的辦法,只是指派他們捐錢捐物。農會派捐給燕尾村的土豪王萬日三百光洋,車田村劉榮仰一百光洋。父親代表農會上門收繳,一個子不少,全數收款。也就是在此前后,父親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平日里,父親領著童子團員站崗放哨,監視土豪劣紳的動向。農歷五月初,城下洞村一土豪劣紳拒交農會派捐的錢款,進行頑抗,農會將其正法,引起了其他土豪劣紳的恐慌。到了五月初四,農會的人都放假回家過端午節,土豪劣紳們便組織人員,趁機攻打和報復農會。土豪劣紳王萬日,因父親上他家收捐三百光洋之事,懷恨在心,帶著人馬開到父親家,逼迫父親賠了一頭豬,還到父親的小酒館抄走了一些酒。

1983 年,“湘南暴動”在永興部分老同志合影。前排左二為谷子元,后排左一為口述者父親劉永祿
1928 年,永興縣委特派員劉明初與劉木、李藩周、劉水哉、劉鐵茂等人在車田村、油榨墟,多次開會研究暴動之事。正月初九,劉水哉受劉木委派,赴宜章聯系在宜章組織打響“湘南暴動”第一槍的領導人朱德、陳毅等。途經郴縣良田時,遇到郴縣農協的李才佳,李對劉水哉說,宜章不要去了,朱(德)軍長指示搞暴動,成立蘇維埃,工農革命軍馬上就會來郴州、永興,布告標語都帶來了。隨后,拿了布告、標語讓劉水哉帶回。
正月十四,劉水哉回到車田。十五日,做了些準備工作。十六日,豎起了永興第八區蘇維埃的旗幟。主席是李藩周,婦女主席是李友花,宣傳員雷震球,土地員李朝云,秘書劉泉芝,童子團團長劉鐵茂,赤衛隊長劉水哉。豎旗的第二天,八區蘇維埃政府組織赤衛隊到平峒嶺抄了大土豪陳海秋、李憲堂的家。十八日,趁油榨墟開墟,父親同八區蘇維埃其他同志一道在墟上進行革命宣傳,發動群眾。十九日,父親隨以車田村人為主力的近600 名蘇維埃八區農軍,參加了黃克誠、劉木等組織領導的攻打永興縣城的年關暴動。
八區農軍是在上午10 點多鐘到的永興縣城,隔河攻打魁星樓,結果久攻不下。隊伍只好改變策略,分兵兩路,一部繼續攻打魁星樓,一部沿河而下,從龍門渡過河攻城,這時江右的農軍也攻進了縣城。城內的敵軍抵擋不住暴動起義隊伍的攻擊,只得從縣城東門潰逃。
1928 年3 月14 日,朱德在東洋渡戰斗失利,取道永興帶隊上井岡山。3 月底,“湘南暴動”受到了國民黨軍的瘋狂反撲,國民黨范石生部潘岳英團、何鍵部的梁鐘熙團分別從南北夾擊永興農軍、鎮壓農會。八區蘇維埃相關負責人李藩周在耒陽陶州被捕,后即被解到永興文昌閣鏟共團團支部。李藩周在文昌閣被押期間受盡酷刑,敵人用鐵絲穿破他的手掌反捆雙手,押游各村,用刺刀刺破嘴皮,用鐵板燒傷他的肩膀,但李藩周毫無懼色。這年5 月,敵人殘忍殺害了李藩周,割頭示眾。李藩周臨刑,面無懼色,高呼“打倒反動派,中國共產黨萬歲”。據資料說,李藩周1921 年留學莫斯科東方大學,回國之后又在南京參與組建共青團組織,之后在黨組織安排下到湘南工作。
其他人如李桂皮在桂陽被捕,雷震球、李朝云等人也相繼被捕。父親則用笸籮挑了些雞蛋,以販蛋作掩護,逃到廣東坪石劉漢斌處。劉漢斌是車田村的族人,雖在國民黨軍隊中任職副團長,但同情鄉鄰族人,收留了父親。爾后,父親與同樣受到國民黨軍追捕的赤衛隊長劉水哉取得了聯系,兩人一起上了湘粵邊界的九峰山。
1938 年,時任永興縣工委書記的黃平打聽到父親和劉水哉的下落,按照湘南特委發展壯大黨組織的指示,將兩人召回,組建中共油榨墟黨支部。父親擔任黨支部書記,并以車田村為中心組建抗日自衛隊,開展抗日斗爭活動。
1942 年春,父親與劉水哉在馬田高倉王家村長槽里與人合辦兩益煤窯,為抗日自衛隊籌集購買槍支彈藥的經費。這年5 月,湘南游擊隊司令谷子元(1908—2002)在耒陽大義白云村脫險后,劉水哉和我父親等人接應其到車田村躲藏避難。
抗日戰爭中,父親曾親手殺敵。1945 年3月15 日,駐扎油榨墟的日軍小分隊準備前往回峰坳、湘陰渡方向搶掠。太平抗日自衛隊獲得情報后,從灘磊趕至回峰坳后山,設伏后山南側坡腰、上坡處路旁,日軍進入伏擊地,抗日自衛隊開火。當時,父親因事路過,在坡頂歇腳,聞聽坡下槍響,立即掏槍參戰。這次伏擊戰,父親擊斃了兩名日軍。
侵占油榨墟的日軍小分隊經常竄到附近村莊搶劫財物、奸淫婦女。1945 年7 月,一名日本兵竄到坪洞村,企圖強奸一名婦女,父親見狀,從陳各倫家菜園里隱蔽處迅速沖出,撲上去一刀,將這名日本兵結果了性命,其隨身攜帶的槍支,也成了父親的戰利品。
日軍在油榨墟大路下村駐有一小分隊,構建了一座碉堡,村民雷光的住宅在碉堡斜對面,被日軍占用作為小分隊隊部。這些日本兵在附近奸淫擄掠、強迫村民提供糧食等各種生活物資,無惡不作。上級決定給這個日軍小分隊來一次痛擊,指示云峰抗日自衛隊具體實施。
接到指示后,身為抗日自衛隊隊長的父親喬裝打扮,通過給日軍做飯的本鄉人陳高山幫助,進入雷光住宅,實施偵察。經偵察后發現,雷光住宅墻高堅固,日軍碉堡與該宅相距僅百米左右,可相互支援,不宜強攻,父親為此想了一個引蛇出洞、設伏襲擊的方法。
在定好作戰方案的第二天,抗日自衛隊在墟場制造夜晚將攻擊日軍小分隊的假消息,并安排店鋪提早關門,迷惑日軍,同時安排受自衛隊控制的維持會向日軍提供緊急密報。日軍小分隊考慮到安全難以保障,做出了暫時退卻、向駐扎在高亭司火車站的日軍中隊靠攏的決定。偵知這個消息后,父親迅速集合隊員,率隊設伏在日軍退縮中隊部的必經之路,坪洞嶺村前路邊菜園。日軍進入伏擊地后,父親手持短槍,率領隊員們一陣猛打,將日軍小分隊的4 名日本兵、兩名偽軍全數殲滅,抗日自衛隊無一傷亡。
1949 年3 月,根據湖南省工委指示,在永興馬田、油市一帶組建了中共郴、永、桂邊區工作委員會游擊大隊直屬中隊,父親被任命為直屬中隊隊長。游擊隊在棲鳳渡、高亭、馬田鐵路沿線開展活動,以政治開導、強行奪取等方式,從敵部索取和繳獲長短槍近百支,手榴彈30 多枚,子彈1800 多發。
由于游擊隊頻頻襲擊國民黨的武裝和基層政權,惱怒的國民黨永興縣黨部組織霍遠鵬部、劉參部、縣警察局、縣大隊、湘陰渡等鄉的鄉丁武裝,于1949 年7 月9 日聯合圍剿在龍王嶺上的游擊隊。父親率領游擊隊利用龍王嶺山高林密、煤窯多的優勢,英勇抗敵。
戰斗打響后,游擊隊依據地形優勢,將敵軍壓制在山下。隨后,敵軍援兵陸續增多,局面越來越對游擊隊不利。激戰到第二天,只得尋求突圍。到了夜晚,天氣突變,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山上一團漆黑,山下敵軍用來圍山照明的火堆也被澆滅。想著天時地利,鑒于圍剿的敵軍隊伍組成成分復雜的情況,父親心生一計,安排游擊隊戰士趁黑悄悄摸到霍遠鵬部的營地前,掉轉身,朝著靠近霍遠鵬部的另一部敵營,猛烈開火射擊。由于天黑辨識不清,相近的兩部敵軍都錯認為對方是想突圍逃跑的游擊隊,雙方打得不亦樂乎,待雙方明白過來,搞清是一場烏龍時,游擊隊早已成功突圍。隊伍安全轉移到了復合鄉的源頭沖,在此休整后,又轉移到黃沙坪、梓木、橋南一帶活動。
8 月,游擊隊奉命開赴粵漢鐵路沿線的公平墟、馬田墟、油榨墟、棲鳳渡一帶開展了“三抗”(抗征兵、抗征糧、抗征稅)和“五保”(保護鐵路、公路、工廠、橋梁、糧倉),迎接解放的斗爭。
8 月下旬,駐扎在高亭司火車站的國民黨軍工兵連接到國民黨省黨部準備炸毀洋務橋的密令,工兵連長率一個排趕往洋務橋著手準備炸橋。父親得到消息后,率領游擊隊飛奔洋務橋。當時,全國的戰爭形勢是,國民黨敗局已定,實施準備炸橋的敵軍,面對大勢,軍心幾近崩潰。在這種情勢下,父親決定用武力逼迫加說服,迫使敵軍停工。

1990 年,劉永祿(前排中)八十壽辰留影。前排左為谷子元、右為黃平夫人曹慧英
于是,父親一邊安排游擊隊戰士做好戰斗準備,一邊只身一人冒著生命危險上橋。國軍工兵對父親的出現非常驚訝,他們對父親這位活動在鐵路沿線,雖未眼見,卻早有耳聞的游擊隊長既懼又敬。經過父親的宣傳教育,國軍工兵連長對共產黨的方針政策有了了解,最后商定,挖好放炸藥的洞,安放好炸藥,但不接線,待上級來現場檢查后,再將炸藥拆除。第二天,檢查實施炸橋準備工作的人一走,國軍工兵連長隨即安排部屬協同游擊隊一同將炸藥全部拆除,洋務橋得到了完好的保護。
1949 年10 月4 日,永興縣城解放,但國民黨軍仍有強大的兵力盤踞在城外,隨時企圖扼殺我剛成立的人民政權。
當時,“反共救國軍”司令劉參帶領近300名武裝駐扎在板梁安樂沖。永興縣人民辦事處代主任黃平與我父親商討后,決定由我父親和李凌漢去劉參部招降。剛一進安樂沖,劉參的部下就高喊:“送死的來了!”但父親與李凌漢并不懼怕,坦誠向劉參表明來意,講明我黨的政策,指明出路。劉參起初不予理睬,但父親與李凌漢的話卻暗中瓦解了劉參的部分官兵,最后迫使劉參部全部繳械投降。
永興全境解放后,父親在縣武裝部任縣大隊中隊長,后到郴州專署高亭司煤礦福利股任股長,離休后享受縣團級干部待遇。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同當年生死與共的戰友谷子元、黃平、劉水哉等保持密切聯系。
1959 年,“反右傾機會主義”運動中,時任郴州地區行署專員的黃平因受黃克誠事件牽連,受到錯誤的批判斗爭,被迫害致死。黃平的夫人——曹慧英阿姨來我家躲避。記得她來時,天色已晚,父親憑借多年的地下工作經驗判斷,不久必會有人上門追查曹慧英阿姨的下落,于是,父親連夜將曹慧英阿姨轉移到他處躲藏,并告訴全家嚴守秘密。果真,第二天,追查曹慧英阿姨下落的工作人員就進了我家門,不過最終也沒有探知曹阿姨的去處,曹慧英阿姨算是暫時躲過了一劫。
父親曾經保護過的老上級谷子元,新中國成立后擔任了湖南省政協副主席,成為黨的高級干部。不管因公還是因私,只要到了永興,他都會來看望我父親。1990 年,父親八十大壽,年長我父親兩歲的谷子元不顧82 歲的高齡,未帶工作人員,獨自一人從長沙坐火車到郴州下車。當時,我到火車站去接他,等了好長一段時間也未見其人,于是我打電話給郴州市老干局,詢問是否派人和車接站,老干局答復不知谷老來郴之事。原來,谷老下火車后,自己掏錢買票,坐客運汽車到了我家。以谷老的資歷、黨的高級干部的身份,來給他當年一起鬧革命的老戰友祝壽,完全可以使用專車。可谷老以平常之人,為公之心,嚴于律己,展現出了他們那一輩革命者的高風亮節。這也是我父親那一代革命者為之奉行終生的理想和價值觀:革命是信仰,與名利及個人得失無關。
20 世紀90 年代后期,父親回到了祖籍地車田村墈下頭舊居居住,仍不忘對村里年輕一輩進行革命傳統教育,并十分熱心村里的公益事業。
2003 年農歷二月十八日,父親以93 歲高齡辭世,按生前遺愿,安葬在車田村祖山,盤龍形龍口上,謝幕他傳奇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