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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愛

2021-03-22 02:26:09程鷹
清明 2021年2期

程鷹

1

老余退休在家已經十三年又三個半月了,這一點他記得比誰都清楚。

老余早早吃完晚飯,取過一張舊藤椅,擱陽臺上坐下。坐了一會兒,心里覺得沒趣,有些煩悶,就站起身,去拿了薄薄的一本《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出來,想在越來越濃的暮色里讀出一點名堂。這經書還是兩星期前的一天,無聊之中去郊區的翠微寺溜達,寺里的老和尚送給他的。那老和尚只瞥了他一眼,便說他有佛性。他聽后不禁啞然失笑,老和尚陡然作色:“咄!眾生俱有佛性,施主為何妄自菲薄?”老余趕緊止住笑,可心里頭還是覺得滑稽。

老余以前也羨慕過和尚的。那會兒他還在職,在民政局工作,精力好,熱情高,耐性強,處理過數不清的家庭糾紛,起草過堆成山的工作總結,有三次他好心不得好報無緣無故挨了別人的揍,總之他辦過許多事、許多許多事,累得他好比京戲里那個跑城的徐策,三步并作兩步走,兩步并作一步行,樁樁件件都顧上了,就是沒顧上讓自己喘口氣。有一回他對局長說:“都說當和尚清苦,說不定那是在享大清福呢!”局長當時正在剔牙齒,嘴里含糊著,兩眼發直。

說歸說,那吃齋念佛的寡淡日子,老余也不敢真去過,無非想想而已。老余一輩子確實做了很多事,但還有許多事,老余都只是想想而已。想著想著,一眨眼,退休年齡已經到了,期盼已久的那份清閑果真就來了。許多事就是說不清,清凈當真一來,老余心里像突然丟了件要緊東西,總覺得空空蕩蕩,沒著沒落的,這才知道閑的難受處,才知道清凈也他娘的很不好惹。

天慢慢就黑到陽臺上來了。這歲數,再加上碰上梅雨天,才真正叫作百無聊賴——老余跟誰賭氣似的突然站起來,轉身回屋去。老伴因為老余扔掉了幾個破酒瓶,跟他過不去,說貪污和浪費就是犯罪,老余當然不服,兩人大吵了一架。老伴一氣之下也不想節約,和幾個老太婆結伴出去旅游了,屋里顯得格外空蕩蕩的。

摁亮燈,一股子霉味。老余仔細搜尋了一會兒,找不到霉味的來源,迷迷糊糊地低頭在自己胸前聞了一聞,自己告訴自己說:找什么呀?說不定這霉味就長在我肉里呢!

屁股一挨近床沿,困勁就上來了。一個很長的哈欠剛打到一半,老余突然想起一件怪事——連續幾夜來,床頂頭的小閣樓上,常常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攪得他心神不寧,睡不好覺。原以為是老鼠做祟,便躺在床上捏緊鼻子學了好長時間貓叫,想嚇它一嚇,結果不僅不管用,反倒因為學得太逼真,深夜里聽來,自己先怕了三分。再細聽閣樓上的聲音,似鐵非鐵,似木非木,且中節合拍,起止有序,確實不像老鼠的作為……老余越聽越疑惑,脊背上的汗毛忍不住刷刷豎起來。老余一向膽子小,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每次被那怪聲音侵擾,老余總要在黑暗中痛下決心,明天一早務必要爬上去看個究竟!可到了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又總是把這事給忘了。現在既然想到了,老余就毫不遲疑,立刻搬來兩張方凳架穩當,要爬上去看個明白。

一邊爬上方凳,一邊念著花臉韻白:“何方妖孽?在此興風做~~~呃浪!待俺會上你吶~~~一會!唵~~~”老余拖著長腔這樣“唵”著在方凳上站穩了,手搭涼棚朝閣樓里望去——

閣樓上意外地齊整,不像有老鼠窩。他聚起目光,把閣樓上擺放的那些物件從左至右一路掃視過去:一只舊木箱,兩副舊鏡框,一只癟扁的鋁制臉盆,一捆生銹的細鐵絲和一個笨頭笨腦的大秤砣……接著是一個大鞋楦子,再往下看,是一個小鞋楦子,然后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鞋楦子。一長溜鞋楦子排得整整齊齊,且都開了裂。不知為什么,一時間老余竟忽然想到那些咧著嘴樂滋滋地站在臺上等候領獎的先進工作者們。

右角落里猛然冒出一件東西,一下子把老余的眼神奪了過去。老余心里打了個激靈,趕緊揉了揉眼睛,探頭進去正要細看,驀地眼前一片漆黑——這時候停電了!

老余搖搖晃晃爬下方凳,在舊方桌的抽屜里摸索了好半天,抽出一支小手電,氣呼呼地用力一摁,居然還有那么紅絲絲的一束光。隨著老余身體的爬動,那塊光斑在墻壁上下跳躥了幾回,終于定定地落到那件讓老余心慌意亂的東西上去了。

那是一口座鐘。其實老余就是不看,心里也早明白了,那是一口舊座鐘,端莊典雅又富麗堂皇的舊座鐘!

那鐘在手電光的照耀下,顯出不可思議的莊嚴,穩穩地定在那里,仿佛一尊偃坐的佛。老余心中一陣驚喜,又帶點慌亂,慌亂之后又略顯局促,一時手足無措。磨蹭了半天,才將身體努力探進閣樓,借著手電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捧出鐘來。身體貼上樓板的那一刻,他聽見胸口把樓板震得咚咚響。

老余點了支蠟燭,找了塊干抹布,湊著燭火把鐘擦了一遍,再把它端端正正地擺在桌上,左察右觀細端詳,越看越是喜歡,越看越有味道,只覺得那鐘的每一處都透著說不出的可愛。器型好,質地好,雕工好,漆水也好。年深月久,有不少處漆面都剝落了,老余偏就喜歡斑駁的樣子。可惜底座的一角不知何時被碰破了一塊。

老余從座鐘的小抽屜里取出一把黃銅鑰匙,給發條上勁,嗒嗒嗒嗒擰了一通,然后用手指一撥鐘擺,鐘擺就很聽話地左右擺動起來,嘀——噠,嘀——噠……老余忽地臉也熱了,心也跳了,額頭都發亮了,一連在房間里急步走了幾個來回。不意老余這邊才立定,那鐘擺也咔嗒一聲立定了。

老余很不理解地瞪著它,又伸手去撥了撥鐘擺,鐘擺照例很聽話似的先嘀噠幾下,應付完老余之后,咔嗒一聲立定,不再跟他玩了。一連試了十幾回,回回如此。老余沒轍了,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生氣地望著那鐘。燭火飄搖,焰尖上騰起一縷黑煙,在空中打了幾個旋,朝閣樓頂上鉆去。那鐘突然發出“叭嗒,叭嗒”兩聲怪響,老余不由猛地打了個寒顫,驀然想起俗話講的“樹老成精,人老作怪”,心想說不定這鐘因為年歲太老,也成精作怪了。老余傾斜著身體,以一種隨時可以逃跑的姿式,盯著那口鐘,等了很久,一點動靜都沒有。老余慢慢放松下來,疑心剛才聽到的聲音不是鐘在作怪,而是自己的耳朵在作怪。這么一想老余感到踏實多了,伸出手去,試探性地拍了鐘一下,見鐘沒反應,又加大力氣拍了兩下,還是沒反應。

老余本打算這天晚上爭取睡個好覺,沒想到腦子越睡越清醒,心思全在那口鐘上。到了下半夜,窗外居然透進一層薄月光,像是趕來湊熱鬧似的。老余索性從床上坐起來,靠在床頭,望著月光里的那口鐘,迷迷糊糊地想往事——老余記得這口鐘是四十九年前玉兒嫁給他時,作為嫁妝陪過來的。玉兒全名叫李碧玉,可老余喜歡喊她玉兒。據說玉兒家祖上是名門望族,后來衰落到嫁女兒只能陪一口鐘了。玉兒她爹,也就是老余的老泰山,當年曾醉醺醺地囑咐老余說,小余同志,你要照顧好這口鐘,不要看不起它,它可是我的叔公李鴻章傳下來的東西。你更要照顧好玉兒,她可是我唯一傳下去的東西,不能看不起她!老余一邊用力點頭,一邊低聲對玉兒說,我看你得改個名,叫李閨秀?。

終于等到玉兒紅著臉,低著頭,抱著那口鐘,被老余用永久牌自行車馱回了一棟舊宅子。?新婚之夜異常地平靜,窗外有薄月光透進來。按理說情調也夠了,可不知為什么玉兒背朝老余縮在床邊,一動不動,且一聲不吭。老余不知如何是好,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堂前那口舊座鐘“當”地響了一聲,猛地給了老余靈感,老余低聲說:“玉兒,已經一點了。”不料玉兒不動不響。又待了許久,那口舊座鐘“當當”響了兩下,老余又低聲說:“玉兒,已經兩點了。”玉兒仍是不動不響,仿佛不是血肉合成的,而是玉石雕成的。老余開始生氣了,也翻轉過身子背對著她。再過了許久、許久,那口鐘又“當當當”響了三下,老余條件反射般翻轉身來,再次低聲說:“玉兒,都、都、都三點了。”話音剛落,玉兒倏地轉身摟住老余,咬著他的耳朵用滾燙的聲音說:“傻瓜,當我是聾子嗎?”老余說:“要不是那鐘一直響,你指不定就成聾子了……”接下來他們說了些什么,我們就不知曉了,不過老余從此后對那口鐘情有獨鐘,則是可以肯定的。

以后相當長的一段日子里,寂寥的夜晚,只要鐘聲響起,夜晚就變得溫馨而踏實。當然,鐘有時響得不是時候,反倒引起老余和玉兒一陣心跳。老余低聲說:“這不怪鐘,怪我們心虛。”玉兒也低聲說:“你也知道心虛啊?我以為你只顧著實在呢……”

隨著年歲增長,熱情減退,生活勞碌,工作繁忙,再經過幾番喬遷,這口鐘被老余和玉兒都忘了,冷落在閣樓上,飽受退休的寂寞之苦。

如今老余和它久別重逢,驀然想起往日,“將心比心”,心腸忽然軟了。難怪這鐘要跟老余鬧別扭,再也不肯走動。老余越想越過意不去,決定無論如何要將這口鐘修好。

這個晚上,閣樓上出奇地安分,連日來“啪嗒、啪嗒”讓老余害怕的怪聲音也沉寂了,仿佛那口鐘也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憶中。真是咄咄怪事。

2

第二天上午,老余用一塊舊絨布裹好座鐘,抱著它上了老街。去新街沒用,都是賣各類電器的,是新玩意的地盤。不過老余沒想到,如今老街也成了新玩意的地盤,即便是古玩店,擺放的也大都是新仿的西貝貨,害得老余走遍了整條老街,什么新鮮花樣都看見了?,就是找不到一家修舊鐘表的。

將近中午的時候,老余好不容易在一個角落發現了一個修電子鐘表的攤子,一個白凈臉皮的中年男子正在一只女式電子表上用功。老余抱著座鐘湊上去,有些心虛地問:“這樣的鐘,你能修嗎?”說著打開舊絨布。那男子蹙著眉頭,注視了座鐘許久,才抬起頭來,惑然地望著老余,說:“這樣的舊東西,修它做什么?”

老余說:“我喜歡。”

男子說:“現在的電子鐘便宜得很,又方便又實用。”

老余說:“我不喜歡。”

那男子又望著座鐘想了半天,搖了搖頭,說:“這鐘我不會修,現在恐怕沒人會修了。除非……除非我師父肯出手,或許能把它修起來。”

老余一聽,陡然來了精神,忙問:“你師父他、他、他在哪兒?”

那男子不緊不慢地說:“我師父天生是修舊鐘表的高手,姓也姓得巧,就姓鐘。不過他并不靠修鐘表過日子,現在早已退休在家,要想找到他并不難,難的是不知為什么,他已經二十多年不肯替人家修鐘了,你就算找到他,只怕也沒用。”

老余聽了,愈發來了興致,臉色泛起了紅光:“哪里有這種怪人?我在民政局工作了幾十年,還沒見過這么怪的人呢!我偏要找上門去,賴在他家不走,看他修不修。”

那男子苦笑著搖了搖頭,隨后在一張紙片上寫了一行地址,交給老余:“那你去試試運氣吧,不過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的。”

老余抓過紙片掉頭就走,才走出幾步,忽又掉轉回來,沖那男子說:“謝謝您吶,謝謝您。”

老余隨便買了幾個素菜包子應付完腸胃,抖擻起精神,去找那個姓鐘的人。他心中鐵定了主意,無論如何要讓那個姓鐘的整治好自己的鐘。

老余畢竟在民政局工作了幾十年,別的本事不敢說,按圖索驥在這城里找個人還真難不住他。果然,不多久老余就找到了“海底巷”。老余覺得奇怪,心想別說這城市不靠海,就是全省也沒有一個地方靠海,何以此巷竟叫作海底巷?一邊漫想,一邊推開一棟舊宅院虛掩著的門,就這樣一下子就把那個姓鐘的怪人給找著了。

老鐘身材瘦長、氣度不凡,正坐在方桌前自己跟自己下象棋。老余一見老鐘的架勢,頓時就心虛了三分,露出了當初向領導匯報工作時的神態,顫抖著嗓音問:“您、您……您就是鐘師傅吧?”

老鐘兩眼盯著棋局,仿佛不知道身邊多了個活人。

老余干咳了兩聲,結結巴巴地說:“您看……這真是……我知道您不肯替人家修鐘了,講句老實話,我不是有意要難為您……只是這口鐘……”老余說著掂了掂懷里的鐘,“怎么說呢?它就像……就像我的親人、我的兄弟、我最親密的戰友一樣。現在您看,它壞了,走不動了。您想想,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好嗎?還能走得動嗎?我也走不動了,不但走不動,連飯也不想吃,覺也不想睡了。您想想,我能眼睜睜地拋下受傷的戰友不管,讓他落到敵人的手里去嗎?不,不能。堅決不能!我必須把他背起來,背到您這兒來!然后……然后只好麻煩您了。”一口氣說到這里,老余把自己都說感動了。他沒想到自己能把這番話說得如此動人,手指開始哆嗦起來。他長長地吐了口氣,使情緒稍稍得以平伏。再看看老鐘,正在用左手的炮打掉右手的一個兵。

老余想了一會兒,把鐘端放在方桌上,慢慢地解開裹鐘的舊絨布,亮出那口鐘,換了一種剛柔相濟的語氣,繼續做他的思想工作:“情況就是這樣,你都知道了。現在,這口鐘就是病人,你就是醫生,救死扶傷、治病救人是你的天職。你要是麻木不仁,不肯出手,我就……”

“啪”地一聲爆響嚇了老余一跳,打住了他的話。老余一看,原來是老鐘用右手的馬將了左手的軍。老鐘臉色鐵青,怒視著棋盤,不知是生左手的氣,還是生右手的氣。

老余沒招了,用力想了半天,想不出對策,只得就地轉了兩圈,含含糊糊地說:“既然這樣,我也不能硬逼你,我看……我看我還是過兩天再來找你吧,你看呢?”

說完,灰溜溜地伸出手去,打算把鐘重新裹起來。老鐘突然抬起頭,目光犀利地盯著老余說:“我記得你是民政局的,你姓余,對不對?”

“對、對對……”老余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局弄懵了,連忙點頭:“你、你怎么知道?”

“當年我要辦離婚,你死活不讓辦,你就是燒成灰我都認得。”老鐘沒好氣地說,隨即朝桌上的鐘掃了一眼,又問:“你來找我,是想修這口鐘,對不對?”

“不、不……哦,對、對對。”老余又是搖頭又是點頭。

老鐘捧起那口鐘看了看,臉色微微一變。他蹙起眉頭,將鐘慢慢舉高,湊到光亮處仔細端詳,那架勢好像不是個修鐘表的,而是一個考古學家。?老鐘看的時間愈久,臉上的表情愈是凝重,簡直讓老余受不了,不由得胸口一陣急跳。

“好鐘!難得的好鐘!”老鐘終于放松了表情,嘴里迸出這么幾個字。老余這邊一聽,不僅心跳得更急,肺部似乎也出了毛病,憋了半天才喘過氣來,趕忙點頭哈腰地湊上去順口接腔:

“對、對對,好鐘!難得的好鐘!”話一出口,老余立刻意識到不對勁,急忙挺直腰桿。

老鐘把鐘輕輕放回桌子上,轉過身來,審視犯人般地望著老余,良久,才開口說話:“不要以為你在民政局工作過,就有什么了不起。我已經幾十年不修鐘了,這次破例一回,不是看你的面子,更不是看民政局的面子,是看這口鐘的面子。老實說,能不能修好這鐘,現在我也說不準,你大后天再來一趟,好壞都把它帶回去。”

老余迷迷登登地站在那里,傻了似的,半晌才冒出一句:“這么說……你肯幫我修這鐘了?”

老鐘看都懶得看他,目光和心思都集中到那口鐘上去了。

回家的路上。一直喜歡哼京劇的老余這天忽然改弦易轍,哼了幾句流行歌曲,歌詞大意是,雖然我不曾,有個溫暖的家,可是我一樣,悄悄地長大……大概全世界的人都沒料到,老余還會這么一手。

到家時天已經黑了。老余憑著他超人的敏覺,即便在黑暗中也立刻感到家中發生了奇異的變化。老余心頭一顫,急忙摁亮電燈,四下探看。家中物件依然如故,連早晨停在飯桌上的那只金蒼蠅仍呆在老地方。屏息凝神搜尋了半天,一無所獲。正當老余要放松警惕時,他突然明白——連日來屋里因潮濕而霉變的氣息已蕩然無存,彌漫在周身的空氣已經由咸帶魚的味道,變成了爆米花的味道。老余松了口氣,心胸驟然開闊,又哼了一句,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閣樓上曾讓老余擔驚受怕、心悸失眠的“啪嗒、啪嗒”的怪聲音,了無動靜了。

盡管天是解放區的天,盡管夜晚是隱然可嗅爆米花香氣的夜晚,可老余還是沒睡好。豈止沒睡好,簡直就徹夜未眠,滿腦子的細胞一直圍著那口鐘在飛轉!第二天白天,老余什么事也沒做。老余的魂被那口鐘攝走了,有什么辦法呢?第三天、第四天也一樣,只不過頭更暈了,眼更澀了。第五天可就不一樣了,大不一樣了!第五天老余一大早就站在陽臺上,向東方眺望——結果他發現太陽從來沒有像這天爬得這樣慢。好容易等太陽爬到老余瞄準的位置,老余猝然轉身,沖出屋子,如同短跑運動員聽到了發令槍響。老余忘了自己老了,下樓梯時險些栽下去。

老鐘獨自坐在堂前喝茶,神情有些癡,像是有什么心事,老余進門也沒看見。老余一進門就盯住了擺在八仙桌中央的那口鐘,緊接著他聽到了鐘走動的聲音,幾乎與此同時,他看見了鐘擺!那鐘擺現在已不像鐘擺了,閃閃發亮,猶如檢閱部隊的元帥胸前配掛的來回晃蕩的勛章,又像被元帥檢閱的士兵左右甩動的齊整有力的手臂。老余望著這口老當益壯,不,是返老還童,不,是霜葉紅于二月花的鐘,其他的物件全都看不見了。

他踉蹌著腳步沖到八仙桌前,雙手哆嗦,不停地撫摩那口鐘,感激萬分地對那口鐘喃喃說道:“謝謝你,謝謝你!太謝謝你了……”聲音竟然哽咽起來。耳邊忽聽得老鐘說:“你不要搞得那么肉麻,我不要你謝,客氣話誰不會說?頂個屁用?你走吧,不要煩我。”

老余好像這才意識到旁邊還有個老鐘,頓時不知說什么才好,只不停地撓頭皮,“哎呀,你看……這真是、你說……那個那個……嗨,這真是、真是……”

老鐘倒是很干脆,揮了揮手說:“別真是假是了,鐘已經修好了,我校過,比你們民政局的文件準得多。”

老余混混沌沌就地打了一個轉,佝僂下著腰,頭也不抬地嘟噥著“那好那好,你忙你忙……”用絨布把座鐘匆匆一裹,抱起就走。才走出幾步,忽又折回來,左手一拍自家的腦袋:“嗨,瞧我這記性,忘了付你工、工……修理費了。”老余本要說出“工錢”兩個字,忽又意識到這種字眼用在老鐘這樣的高人身上,未免不妥。

說著,手剛探入褲兜,不由得心中暗喊一聲糟糕,接著額頭就冒出細汗——敢情出門時過于心切,忘了帶錢在身上。老鐘一句話突然把他解放了,說:“我不要你的錢,我只要你趕緊走,別再煩我,行不行?”

“不行不行,這怎么行呢?堅決不行!”老余一個勁地搖頭,作勢執意要掏錢,摸索了一陣突然打住了,來了一個腦筋急轉彎,“行,這一回我聽你的,恭敬不如從命,過分的謙虛就等于驕傲。”

說完,并沒有立即就走,等了半晌見老鐘沒反應,老余嘴巴就不聽使喚:“這個這個……那個那個……那個對了,你說你找我辦過離婚,我怎么不記得了……”

老鐘猛然站起來,攥緊雙拳,沖老余眥目怒喝:“你怎么還不快滾!”

老余終于乖乖地滾回家了。一連失眠了幾天的老余,這晚仍是沒睡好。夜深了,他側臥在床上,于黑暗中諦聽座鐘的走動。當那口鐘發出“當”的一聲響,老余翻了個身,自言自語地說:“玉兒,已經一點了。”當那口鐘發出“當當”兩聲響,老余又翻了個身,說:“玉兒,已經兩點了。”當那口鐘發出“當當當”三聲響,老余再次翻了個身,含含糊糊地說:“玉兒,都、都……都已經三點了。”這一句說完之后,老余突然覺得有股莫名的辛酸涌上心頭,很有些想哭的意思。當然老余不會真哭,老余只不過覺得眼角處越來越潮濕,老余怎么會哭呢?所以老余壓根就不理會滲出眼縫的那些老淚,聽憑它們匯集在眼窩里。

睡意像一聲輕微的嘆息,說來就來了。

第二天,老余受驚般地從床上猝然坐起。窗外的天氣變了臉,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客廳的座鐘一口氣敲了十響。老余覺得很奇怪,為什么鐘在敲七聲響、八聲響或者九聲響的時候,沒有把自己敲醒呢?

翻身下床,來到了客廳。客廳還是那個客廳,座鐘也還是那口座鐘。本以為座鐘的修復會使客廳變個樣子,老余不禁有些生氣,斜仰著脖子和鐘對峙了一刻,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決定給這口鐘上上勁,盡管這口鐘目前走勢既穩健又堅挺。

老余打開座鐘的小抽屜,準備取出黃銅鑰匙,一個物件的出現使他忘了給座鐘上勁——小抽屜里躺著一件小東西——土黃色、紡錘形、橄欖般的小玩意。修鐘前壓根沒見過,怎么現在突然冒出這么個小家伙來?老余歪著腦袋推想了半天,終于歸納出一個結論:一定是老鐘老眼昏花,丟三落四,把別人家鐘上的零件遺落在自己的鐘里了。老余沉吟了一刻,決定趕快將小東西給老鐘送過去,反正自己留著也沒用。老余忽然兀自“撲哧”笑了一聲,想象態度一向傲慢、自以為了不起的老鐘,此刻正為了尋找這個小東西急得團團轉的怪模樣。

沒想到見了老鐘,仍是那副傲慢的臭樣子,看都沒看一眼就說:“沒錯,那玩意兒就是你鐘上的,不要沒事找事來煩我。”

這話說得老余差點沒跳起來,連聲嚷嚷:“不可能不可能,堅決不可能!鐘是什么東西你知道嗎?很精密、很精密的……這么精密的東西,少了一個零件沒裝上,怎么還能動?”

老鐘聲音也高上去了:“我說可能就可能!你那口鐘跟你這個人一樣,古里古怪,零件上都刻了一個洋文字母,裝作一肚子學問的樣子。那個小東西上也刻了個字母,是個‘c字,這不明擺著就是嗎?”

“那你說,這是什么東西?”

“我不知道,應該是個零件吧。”老鐘的語氣平緩下來,“為了這個小東西,我一天一夜沒睡覺,你知道嗎?”

“我問你,一口鐘上少了一個零件,怎么還能走動?”

老鐘倏然變了臉色,邊說邊站起來,瞇起眼逼視著老余,一字一頓地說:“我知道這世上少了你,地球照樣轉;民政局少了你,工作照樣做。你娘老子少了你沒關系,你少了你娘老子就不行。你當自己很了不得嗎?你就跟那個小東西一樣,是個多余的東西!有什么好稀奇的?你當你自己很稀奇嗎?我看你天生就是個沒用的東西!”

老鐘的唾沫濺了老余一臉。老余徹底被氣昏了,張了幾次嘴巴,都沒有說出話來。

突然,老鐘使出了蠻勁,硬生生將老余推出屋子。

3

老余回家后,覺得自己生病了,全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摸摸額頭,探不出到底是熱還是冷。飯也不想吃,昏頭昏腦地坐在藤椅里,望著那口座鐘發呆。那座鐘倒好,越發顯得精神矍鑠,只顧著自己的鐘擺一個勁兒地左右左右左右左右。

老余再一次從襯衫口袋里掏出那個紡錘形的小東西,緊緊攥在手心中。他怎么也想不通,少了一個零件,鐘怎么還能動彈?

就這么一直傻坐著,好像只要再多坐一會兒,他就能把這個問題想通。事實上他腦子里一片空白,除了昏脹之外什么也沒有。夜色趁虛而入,越來越深。空氣越來越潮濕,地面都開始往上滲細水珠,老余全身的關節也開始疼痛。堅持著坐了一陣子,直到實在撐不住,老余才勉強站起來,恰在這時,座鐘一連敲了九響。

老余猝然向座鐘悶聲怒吼:“喊什么喊?少了你,天下就沒有時間了嗎?”吼罷就轉身進了房間,打算索性睡覺拉倒。一靠上床頭,就覺得極不舒服,床單濕漉漉,毛巾毯也濕漉漉,仿佛能擰出水來。不過老余已顧不上這些了,他拿著紡錐形的小東西,又絞了一回腦汁,仍是想不出個道理,遂順手把小東西往枕頭底下一塞,熄了燈躺下。

躺倒之后,老余想了很多往事,全都是些不如意的、傷心的往事。想著想著,老余的眼淚就下來了,這一回是真哭了,因為原本就潮濕的枕頭現在更潮濕了。這樣也好,老余有一個特點,只要一流淚,睡意跟著就來,這雖然不是解決悲傷的辦法,但至少可以縮短悲傷的時間。所以老余就不想管自己的眼淚,它愛怎么淌就怎么淌,淌著淌著,老余就進入了迷迷糊糊的狀態……

快要睡著的時候,黑暗中突然發出“啪嗒、啪嗒”兩聲怪響。老余猛地驚坐起來,打開燈,驚恐地望向閣樓,靜候了好長時間。閣樓上一點動靜也沒有。老余的脊心開始發涼,渾身哆嗦起來,正打算學貓叫,耳邊又傳來兩聲怪響。這一次老余捕捉得很靈敏,他一把掀開枕頭,盯著那件小東西,果然沒等多久,那小東西忍不住了,又發出了兩聲響,緊接著又發出更清脆的四聲響。老余恨恨地沖它點了點頭,惡聲惡氣地說:“好哇,原來是你在作怪!”

老余翻身下床,取來一把老虎鉗,緩緩地伸長胳膊,猛地一下夾住小東西,轉身就往廁所里跑。

他望著漂浮在抽水馬桶淺水面上的小東西,雙手叉腰喘了幾口粗氣,擰動了沖水的旋鈕。就在這時,老余看到一幕奇異的情景——那個紡錐形的小東西突然一分為二,由土黃色猛地變成金紅色。老余下意識地急忙彎腰伸手,想把它撈上來。來不及了,旋轉的水流已經把它卷走了。

老余躬著腰,一動不動地望著抽水馬桶。他決定明天一早去翠微寺,跟那個老和尚說說這件怪事。

4

吳三貴生來命苦,兩歲那一年,爹被車撞死了;六歲那一年,娘又因病半癱在床上。這種境況使得吳三貴盡管很聰明,也不得不在凜冽的寒冬中光著腳滿城到處撿垃圾,在夏日的酷暑中光著頭滿城賣冰棍。他甚至不得不在秋夜里溜進工廠偷走一些金屬配件,然后利用課余時間把它們砸得面目全非,以便過年前把它們賣到廢品回收站……

總之吳三貴干過的事太多了,連他自己回憶起來都感到困難。他長大以后先在機床廠做過一段時間的鉗工,后來到塑料廠做采購員,再后來又到罐頭食品廠做起了供銷員,就在他即將被提升為供銷科副科長的時候,工廠大禮堂看電影時,他不慎使出鉗工的力氣,捏了一個青年女工的屁股。那女工純粹因為猝然吃痛而發出的一聲尖叫,斷送了吳三貴的前程,使他不得不和罐頭食品廠揮手作別,轉而干起了掘墳盜墓的營生。

吳三貴因為偷盜文物被判了刑,出獄后,又干起了收廢品的行當。

李碧玉旅行結束回家了。李碧玉的外出旅游只是為了氣氣老余,并非真的出去花錢享受。她的所謂旅游,不過是和幾個老太婆結伴去省城轉了一圈。

一進家門就發現屋里少了一個老余,墻上多了一口舊座鐘,整個屋子里亂得像一間倒閉工廠的舊倉庫。李碧玉頓時又來氣了,怎奈一時找不到出氣的對象,加上身體太乏,只好稍稍整理了一下屋子,進房間睡覺,打算等第二天恢復了精神再作清理。不料那口討厭的鐘隔一段時間就要敲幾聲響,一個晚上吵醒了她七次,她也就對那口鐘生了七次氣。

大清早起床后,李碧玉開始對屋子進行全方位的清掃。經過三個小時的努力,終于恢復了屋子的整潔,同時理出了幾大堆廢舊物品。她在椅子上坐下來,一邊歇息,一邊等待著收廢品的吆喝聲。

有兩個收廢品的吆喝著過去了,李碧玉沒有招呼他們,他們不是她要等的人。李碧玉要等的是一位留平頭短發、戴著墨鏡、口音像外地人的中年人。這個人最近兩三個月才來這一帶收購廢品,相比其他那些收廢品的,人要老實得多,價錢給得實在,秤桿上也從不斤斤計較。還有一個好處,有些別人不愿意收的破爛玩意兒他也照收不誤,不像其他那些收廢品的,一個個都想發橫財,上門就問有沒有廢舊彩電、冰箱、洗衣機、空調……那個戴墨鏡的就是老實,不貪心,一般廢舊物品他都收,有一次李碧玉把一摞黑乎乎的舊紙夾在硬紙殼當中,被他發現了,他也沒計較,還是以硬紙殼的價錢把那摞舊紙搭走了。李碧玉當然不知道,那摞舊紙是明代董其昌的書法拓片,只知道這個收廢品的心眼實,連吆喝起來都跟其他收廢品的不一樣。那幫貪心的家伙吆喝起來有一長串:“收購廢舊、彩電、冰箱、空調、洗衣機、電風扇、自行車、紙殼、廢鐵……”啰里啰嗦,可還是漏掉了許多東西,比如說廢銅廢鋁、書刊報紙、酒瓶易拉罐等等。戴墨鏡的就不一樣,吆喝只有簡潔的六個字:“收購廢舊物品!”干凈利落,把一切都收進去了。

正想著,她等待已久的六字真言吆喝聲終于遙遙傳來,漸而由遠及近。

吳三貴老遠就看見前邊的五樓陽臺上那個老太婆在向他招手呼喚了,因為宿酒未消,體力虛乏,他實在不想在大熱天里為了一堆垃圾上上下下跑,所以裝作不聞不見,只顧埋頭踩他的三輪車,打算從老太婆的眼皮底下溜過去。李碧玉可不是那么好蒙混的,她準確地扔下一個墨水瓶蓋,恰巧砸在吳三貴跟前。吳三貴沒轍了,他生怕稍一遲疑,老太婆又會扔一只破拖鞋下來,只好趕緊答應了一聲,懶洋洋地停了車,關掉替他吆喝的錄音機,拿起桿秤和編織袋,慢吞吞地上了五樓。

當吳三貴在李碧玉的監督下稱一捆舊報紙時,他的左眼皮劇烈地跳了兩下,仿佛感到某個地方正放射出一道金色強光,向他刺來。跟著感覺朝客廳的正壁望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見了那口舊座鐘,那口他魂牽夢縈日思夜想的舊座鐘!

吳三貴極力控制住內心的激蕩,盡量使自己不再去注意那口鐘。他得調動所有的智力,在最短的時間內想出一個辦法,把這口鐘騙到手,不能有任何疏忽,也不能顯露出一絲迫切的跡象。吳三貴是久經沙場的老手了,此刻他的雙手還是忍不住哆嗦起來,秤砣一會兒滑行到秤頭,一會兒滑落到地上,兩次讓秤尾翹上了天。第三次,吳三貴終于壓穩了秤桿,李碧玉問:“多少?”吳三貴說:“十一斤。”李碧玉說:“不對吧,我剛才明明看見是……”突然止住話頭,因為她剛才看見只有八斤多一點,于是轉口說:“多少錢一斤?”吳三貴有些恍惚地說:“你說呢?”話一出口,立即意識到不對勁,馬上補了一句,“還不是跟上回一樣。”李碧玉想了想說:“我記得上回是兩毛五一斤。”吳三貴說:“本來就是兩毛五一斤嘛。”李碧玉愣了一下,她清楚地記得上次是兩毛一斤。李碧玉抓緊時機算賬:“兩毛五,十一斤,兩塊七毛五,對吧?”吳三貴抹了把汗說:“對。”

稱廢鐵的時候,吳三貴的大腦開始鎮靜,稱得又平又穩,并且主動地把秤桿轉向李碧玉,指著秤星說:“三十斤差一點,算三十斤好了,以前是四毛一斤,現在漲價了,六毛一斤,十八塊錢,對吧?”李碧玉意外地知道鐵漲價了,高興地連聲說:“對,對,不錯,加上報紙的錢,一共是二十塊七毛五,沒錯吧?”吳三貴說:“沒錯。”說著再次抹了抹滿頭的汗水,心中又開始慌亂。直到此時,他還沒有想出一個把話題自然地轉移到座鐘上的辦法。李碧玉又指著一堆形形色色的玻璃瓶,說:“還有這些玻璃呢,稱一下吧。”吳三貴喘著氣說:“現在收購站不要這種瓶子,只要啤酒瓶。”李碧玉說:“你就先收去嘛,把不準他們什么時候又要了呢!堆在我這里亂糟糟的怎么辦?你就相幫著捎帶一次嘛。”吳三貴想了一想說:“不是我不肯捎帶,今天我身體不好,一直發燒呢,嘴里又苦又渴,東西多了帶不動。”李碧玉聽了急忙說:“不礙事不礙事,八成是中了暑氣,我去給你倒杯水,吃幾顆仁丹。等一下我幫你提一些東西下樓就是了。”說完就到廚房倒涼開水、到房間找仁丹去了。

吳三貴趁這個時機,把李碧玉家的陽臺、門窗、防盜門仔細地觀察了一遍。

仁丹已經吞下去,白開水也慢慢喝完,沒有理由再賴下去了,吳三貴只好去數那些瓶子。就在他把那些瓶子裝入大編織袋的時候,那口鐘“當”地響了一聲,險些震碎了吳三貴的內臟,接著又一連響了九聲,炸雷一樣滾過吳三貴的心頭。吳三貴顯得很意外地望著那口鐘說:“你們家真是古怪啊,如今都什么時代了,怎么還用這種老家伙?在這屋里一點都不順眼,電子石英鐘又漂亮又便宜,干嘛要用這種破爛貨?”

李碧玉聽他這樣一說,還真有點不好意思了,趕緊解釋:“不是我古怪,是我們家那個死老頭子古怪。這口鐘都幾十年不用了,我出去旅游這些日子,死老頭子不知從哪兒又把它翻了出來,掛在這里丟人現眼不算,昨晚還吵得我一夜沒睡好。”說著皺起眉頭,望著那口鐘。

吳三貴很不可理解地笑著搖頭:“不像,不像,一點都不般配。”

李碧玉愣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吳三貴說:“噯,對了,這鐘你收不收?不如賣給你算了。”

吳三貴連連搖頭:“不要不要,我要這樣的破鐘做什么用?放在家里讓人笑話,看時間有它就行了。”說著亮了亮手腕上的表。

李碧玉說:“我看你這人就是老實,死心眼。我又沒說要把它當作鐘賣給你,鐘里面的零件是什么做的,銅吧?我把它當作銅賣給你,總行了吧?”

吳三貴撓了撓頭皮,不好意思地笑著說:“說的倒也是,我還沒想到這一茬呢。不過鐘里的零件是黃銅做的,黃銅的價錢比紫銅賤。”李碧玉說:“那你說,黃銅多少錢一斤?”吳三貴開了個天價:“二十塊錢一斤。”李碧玉不由大吃一驚,因為去年她賣過一只紫銅水壺,才四塊五一斤。她瞪圓眼睛問吳三貴;“現在銅價漲得……漲得這么厲害?”吳三貴心中跳了一下,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擔心老太婆為了等銅價繼續上漲,不肯賣了,于是說:“前段時間才漲得厲害呢,都漲到二十八了,現在又跌下來了,隨后還要跌,聽說西北那邊開銅礦,幾鋤頭就能挖出一筐銅。”

“你幫我扶一下凳子。”說罷李碧玉就順凳子爬上飯桌,搬到吳三貴跟前,下了一道命令:“快稱一下看看多重。”吳三貴依言而行,這一次他稱得極小心,李碧玉也看得極細致,是六斤七兩。算價錢的時候吳三貴說這鐘的外殼至少有一斤重,是木頭的,不能算銅。李碧玉說木頭是很輕的,根本不打秤。吳三貴說鐘里的發條應該是鋼做的,至少有二兩重,李碧玉說發條那么薄,頂多只有半兩重。倆人討價還價了半天,最后吳三貴做了讓步,以六斤重計,折合人民幣一百二十元成交。加上前面的廢品價錢,李碧玉從吳三貴手里接過了一百四十一塊七毛五分錢,其中包括賣玻璃瓶的一塊錢。隨后李碧玉用一塊舊布裹起舊座鐘,幫助吳三貴搬下了樓。

這天有人真切地目睹了不可思議的一幕:吳三貴把收來的廢品倒進一條陰溝里,然后抱著一個舊包裹踩動空三輪車,飛一樣地駛向老街方向。兩道彎一拐,吳三貴就不見了……

5

老街上一家挨一家全是舊店面,當中有家“莫名樓”,老板的名字叫魏可道。“莫名樓”底層的店面擺滿各種瓷器,看上去像是專門經營瓷器的,稍微細心的人,會發現那些瓷器上蒙有不少灰塵,說明他家的瓷器生意做得并不紅火。然而人們都隱約感到魏可道老板相當有錢,很有實力,只是猜不透魏可道的錢是怎么賺來的。魏可道瘦高個兒,皮膚白皙,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顯得文質彬彬。他很少說話,也不喜歡和老街上其他老板打交道,像一個清高孤傲、深居簡出的學者,絕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二樓一間隱秘的辦公室里讀書。他沒有結婚,只有一個說話冷冰冰的漂亮小姐做他的助手或秘書,誰也不知道這位小姐有多大年紀,只是隱約聽說她懂好幾國語言。人們照例想不通她為什么對魏老板忠心耿耿,總守候在辦公室的門口,以確保魏老板的絕對安靜,并隨時聽候魏老板的調遣。

四十七歲的魏可道魏老板此刻正獨自坐在老板臺前想心事,雙眉緊鎖,香煙不斷。魏老板發跡的歷史鮮為人知,客觀地說他的發跡完全依賴于他的天生異秉。二十年前,魏可道是某家陶瓷公司最年輕的工程師,工作勤懇,寡言少語,臉上常帶微笑,既聰明又穩重,不少人都敬佩他,認為他未來的前程不可限量,即使做不了市長,混一個分管工商業的副市長不在話下。誰也不會想到,魏可道對做副市長根本不感興趣,卻對文物收藏有著天生的癡迷。不過,他從不聲張自己這方面的嗜好。

十多年來,魏可道實現的奇跡太多了。他曾讓戴震紀念館的一位工作人員家藏的一幅黃賓虹山水真跡變成了半真半假,又讓某個縣文化館的小畫家仿了一幅張大千的巨幅山水在某家著名拍賣公司以巨額成交……類似的事一時說不完。總之,魏可道似乎沒有他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沒有他想要而要不到的東西。然而,最近三年來,一口舊座鐘開始在暗中和魏可道較上勁了。魏可道決心要得到這口舊座鐘。根據各方面的查尋搜索分析,可以肯定這口舊座鐘就在這座城市里,為此,他起用了好幾個古董探子,四處暗訪,費了很大的財力精力,結果仍是徒勞無功。那口鐘一直不肯露面,仿佛是魏可道的天敵。

魏可道又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感到很疲乏,有點心力交瘁的感覺。他懷疑自己老了,已經喪失了從前那種超人的能力和神奇的直覺。他曾對起用吳三貴寄予了最大的希望,然而從近兩個月的表現來看,開始懷疑高估了吳三貴的能力。

魏可道覺得頭疼得厲害,他摁滅煙頭,使勁按揉太陽穴。恰在這時,門突然被撞開,吳三貴滿臉通紅渾身是汗一頭沖了進來!

守衛在辦公室門口的漂亮秘書跟著沖進來,顯然因為沒能阻擋住吳三貴的橫沖直撞而氣歪了鼻子,變得不那么漂亮了。她試圖揪住吳三貴,把他拽回到門口去,不料吳三貴突然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語氣對她說:“給我沏杯茶來,多放點茶葉。”說完把舊布包穩穩當當、端端正正地放在老板臺上。

漂亮秘書被吳三貴一反常態的氣勢震懾住了,一時無所適從,求援般地望著魏老板。魏老板微微點了點頭,于是漂亮秘書很快就給吳三貴端來一杯濃釅的熱茶。吳三貴一屁股坐在魏老板對面的皮椅子上,翹起二郎腿,又伸了個懶腰。漂亮秘書再次吃驚地望著吳三貴,求援般地望著魏老板,魏老板再次微微點了點頭,她于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辦公室并掩上了門,像一個影子在移動。

吳三貴抬起手,朝自己夸張地揮動了幾下,仿佛他的手就是一把大芭蕉扇,隨后又欠過身去,在魏老板面前的煙盒里取出一支煙點燃,抽將起來。

煙才抽掉小半截,吳三貴忽然覺得不安起來。魏老板只不過瞥了那個包裹一眼,隨后就把目光移到吳三貴身上,饒有趣味地盯著他,仿佛吳三貴極有欣賞價值似的。吳三貴放下了二郎腿,清了清嗓子,指著包裹說:“魏、魏老板,你……你不打開看看?”

魏老板淡淡一笑,平靜地說:“我覺得還是由你打開比較合適。”

吳三貴狠狠地吸了口煙,說:“我已經看過了。”

“別高興得太早。”魏老板仍是心平氣和地說,“你來打開,讓我看了才算數。”

吳三貴慢吞吞地打開了那狀如墓碑的包裹。魏可道靠在椅子上,盯著那口鐘,眼縫越瞇越細。他瞇眼睛跟普通人不一樣,瞇得越細,眼縫里放出的光芒就越銳利。魏可道下意識地取出一支煙,死死地盯著那口鐘,一口接一口地吸煙。

當魏可道抽完最后一口煙,猛地扔掉煙頭,整個身體就像突然被椅子彈出,撲向那口鐘。他飛快地打開鐘的后蓋,朝某個位置閃電般地看了一眼,臉色不由陡然一變。略一思忖,又把鐘翻轉過來,拉開座鐘的小抽屜,臉色再次隨之一變,雙手微微顫抖,呼吸也越來越粗重。他仰首望天竭力思索了一刻,忽又捧起座鐘搖動了兩下,接著又使勁地、氣急敗壞似的搖了一陣子,無力地把鐘慢慢放下,臉色就像一個正在大量失血的人,迅速衰敗下來,眼神也陡然黯淡。與其說是重新坐回椅子上,不如說魏可道是癱倒在椅子上的。

吳三貴仔細地觀察著眼前這一幕。他知道魏可道是個心機極深、智力超群的人,耍起人來比耍猴子還容易。于是干咳了兩聲,似笑非笑地說:“魏老板……”

魏可道漠然地望著他,似乎在等待他的下文。

“你是想說……”吳三貴停頓了一下,“這口鐘是假的。”

魏可道搖了搖頭說:“這可是你說的,我沒有這樣說。”

吳三貴興奮地站起來:“這么說是真的!”

魏可道目光中閃過一絲涼意,又微微搖了搖頭:“這也是你說的,我可沒說這鐘是真的。”

“什么?什么!”吳三貴情緒激昂地嚷嚷起來。

魏可道依然語氣平和:“里頭少了最關鍵的東西。”

“你說什么?”吳三貴差點要大笑起來,伸手一撥鐘擺,鐘擺立刻穩健地左右走動。吳三貴指著鐘擺說,“你說,鐘里要是少了件東西,它能這樣走?你當我吳三貴腦子里少了樣東西嗎?”

魏可道望著吳三貴,眼睛開始瞇起來,不過很快又放松了眼瞼,對他說:“你跟我來。”

說著手指不知在哪兒動了一下,他身后就打開了一道門,出現一間四壁排滿圖書的屋子。魏可道領著吳三貴走進這間小圖書館,手指不知又在哪兒動了一下,一只大書柜就開始自動側移,再次魔術般地變出一道門,出現了一間屋子,正中間的匾額上寫著“可居室”三個字。

“可居室”里擺放著大大小小各種保險柜,魏可道把吳三貴領到一個最大的保險柜跟前,打開保險柜厚重的鐵門,然后輕描淡寫地說:“你自己看吧。”

吳三貴一看,頓時就傻眼了——保險柜里,一字兒排放著三口舊座鐘,和吳三貴找到的那口一模一樣!

魏可道說:“如果說你那口鐘是真的,那么我就可以說這三口鐘全是真的。”

吳三貴愣怔了半天,才囁囁嚅嚅地說:“可是……不過……我覺得……這三口還是比不上我那口。”

魏可道說:“你在博物館沒有白待,我沒有否認你的眼力,所以我沒有說你那口鐘是假的,我只是說你那口鐘上少了最重要的東西。”

“什么東西?”吳三貴問。

“一個標記。”魏可道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標記?”吳三貴臉上堆滿了困惑,“什么標記?”

魏可道說:“這事一下說不完,出去我慢慢跟你說。”

6

幾分鐘后,他們重新坐在了辦公室。魏可道目光迷離地望著那口鐘,一邊抽煙,一邊像回憶親身經歷的一件往事那樣緩緩說道:“光緒十三年,清政府的政治局勢十分復雜,那時思想開通的‘清流黨瀕臨垮臺,而以江浙系官僚為中心的‘新清流黨正在崛起,兩派斗爭非常激烈。為了權衡這種局面,西太后,也就是慈禧太后有意委任了思想頑固的洪鈞狀元為欽差大人,出使俄、德、奧、荷四國,裝出開明的姿態給別人看。洪狀元接到這份天大的美差,立刻就帶著小老婆賽金花奉旨出發了……賽金花你應該知道吧?洪鈞和賽金花在德國待的時間最長,尤其是賽金花,好像和德國特別有緣,宰相俾斯麥、將軍瓦德西,甚至連德皇和皇后都特別喜歡她……我跟你說這些干什么呢?我還是跟你說這口鐘吧。賽金花是一個聰明能干的奇女子,剛出國不久她就開始著手準備日后回國要送給西太后的禮物了。三年之后,洪鈞任期滿了,賽金花給西太后的禮物也準備完畢:一艘小火輪、一輛滑冰車和一口座鐘。當洪鈞夫婦打算把這三件東西送給西太后時,與洪鈞私交頗深的李鴻章認為送座鐘很不妥當,因為送鐘和‘送終諧音,所以這口鐘就被李鴻章留下來了。小火輪和滑冰車讓西太后很開心,所以她也還了一份禮,給了洪鈞一個兵部左侍郎。這三件禮物中,賽金花用心最多的卻是這口鐘。這口鐘由五金五木構成,材料來自不同的國家。它用了德國的金、奧地利的銀、法國的銅、俄國的鋼、荷蘭的錫,這些不同的金屬被制成各種零件,最后由瑞士最優秀的鐘表師組裝而成。所以,這口鐘里不同的零件上,都刻上了不同的字母。比如凡是金質零件,必定有個‘G字,表示德國;凡是銅質零件,必定有個‘F,表示法國;凡是錫制零件,必定有個“N”,表示荷蘭。賽金花之所以要這樣做,是想賦予這口鐘以籠統天下的寓意,希望借此取悅西太后。可以說,這口鐘是機械鐘表時代絕無僅有的巔峰之作。在俾斯麥宰相的日記里提到過這口鐘,因為他當年為了幫助賽金花完成這口鐘出過不少力……”

魏可道說到這里停住了,他喝了口水,目光沉靜地望著吳三貴。吳三貴張大著嘴巴,完全聽入迷了。他將信將疑地把那口鐘反轉過來,仔細察看,果然,那些零件上都刻著不同的外文字母,這使他不得不信服魏可道的話。他突然想起那個最關鍵的問題,忙問:“那標記呢?您說的標記是什么意思?”

魏可道嘆息般地吐了口氣,指著鐘的外殼說:“這口鐘的木質材料是由五木構成。你看,這兒是紫檀木,這兒是黃花梨木,這兒是雞翅木,這兒是鐵木……”魏可道停住不說了。吳三貴等了一會兒,才低聲問:“還有一木呢?”

“還有一木就是那個標記!那個要命的標記!”魏可道終于憤怒地低聲吼起來,“我無法理解,這口鐘里怎么還是沒有那個標記!”

吳三貴沉默了一會兒,試探地問:“您,您能不能告訴我,那個標記是什么樣的?”

魏可道說:“那是一個紡錐形的像橄欖一樣的小東西,上面刻了一個‘C字,表示中國,掛在這口鐘的內部。但是你看,現在我們找不到它。”

吳三貴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電光石火般地閃過一個念頭,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他再次從魏可道的煙盒里自取了一支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搖晃著腦袋說:“魏老板啊魏老板,您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啊!您想一想,這么精致的鐘別人都能仿制出三口來,我們還仿制不出一個小橄欖來嗎?”

“吳三貴!”魏可道又冷又硬地喊了一聲,吳三貴不由打了個激靈,仿佛聽到了當年獄警的喊聲。魏可道陰沉著臉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提醒過你,叫你不要自作聰明!你知道這個標記是由什么構成的嗎?它是由一雄一雌兩棵萬年銀杏樹的樹心自然和合成的。兩棵樹心陰陽相吸,嚴絲合縫渾如一體,任你用多大力氣都無法分開它們。但它們遇水則分,會由土黃色變成金紅色。遇上特別潮濕的天氣,它們會若即若離,發出‘啪嗒、啪嗒的撞擊聲。吳三貴,這些你仿得出來嗎?”

吳三貴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嘴里渴得發苦。歇了一會兒,才有氣無力地喃喃說道:“我懂了,這就是標記。有了這個標記,什么都是真的;沒有這個標記,什么都是假的。對嗎?”

“對。”魏可道一字一頓地說:“你總算聰明了一點。所以,你必須告訴我……你是從哪兒找到這口鐘的?”

“為什么?”吳三貴問。

“因為——”魏可道停頓了一下,“那個標記有可能還在這個人家里。”

吳三貴猛地坐直了身體,警覺地望著魏可道,想了很長時間才說:“魏老板……我再去找。”

“不行!”魏可道的語氣非常堅決,“你不能再次上門,既然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你,就不允許再發生任何可能節外生枝的事。”

猶豫了一刻,吳三貴索性一橫心豁了出來:“魏老板,您是個神通廣大的人,我擔心您一旦找到了標記,我這個人就在世上消失了,誰也找不到我了。”

魏可道嘴角邊掠過一絲笑意,用很親切的目光注視著吳三貴,低緩地說:“吳三貴,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勸你不要自作聰明。不要忘了當年,你本來是個要死的人,是我讓你活下來了。說實話,以我的能力,我現在就可以讓你失蹤,然后,很快就有人告訴我這口鐘是從哪兒來的。你可以不告訴我,但你無法不告訴他們,你招架不住。不過現在我還不忍心這樣做,你活著也不容易,在文物方面也算個人才,我們還可以長期合作下去。我看這樣吧,如果找到了標記,我會給你二十萬,我保證!但我不愿意在尋找標記的過程中出現任何疏忽,也不能走漏一點風聲,你覺得怎么樣?”

魏可道說話的語調柔和極了,眼睛越瞇越細。吳三貴畢竟是個識時務的人,很快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站起來,爽快地說:“行!魏老板,我全聽您的!”

魏可道從抽屜里取出一張支票,飛快地填寫,然后像裁判員亮出黃牌似的舉到吳三貴面前:“這是兩萬塊。如果一切順利,你還可以得到十八萬。”

7

老余沒想到他剛從翠微寺回家就遇上了麻煩事,和李碧玉化解矛盾重歸于好還不到一個小時,就被一個陌生人敲開了家門。來人瘦高個兒,皮膚白皙,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說話彬彬有禮、斯斯文文的,可說話的內容卻讓老余和李碧玉越來越不能接受——

他說他的父親要過八十大壽,按照他們老家的風俗,給八十老人做壽,壽宴的條桌上必須擺置三件物品:東頭擺一只花瓶,西頭擺一面鏡子,當中擺一口座鐘。這叫作“東瓶西鏡中間鐘”,意思是討一個“終生平靜”的口彩。花瓶、鏡子都容易買到,就是這口座鐘很難買。說來也巧,幾天前他無意中碰到一個收廢品的,恰好有一口舊座鐘,就趕緊買下了。沒想到這口鐘帶回家后,走了半個鐘點就不動了,拿去找修鐘表的師傅看,鐘表師傅說這鐘里少了一個零件。麻煩的是如今早就不生產這種零件了,想配也沒處配,這口鐘算是徹底報廢了。他只好又去找那個收廢品的,想退還這口鐘。好不容易把人找著了,沒想到那個收廢品的不僅因為賭博輸光了錢,還被派出所帶走關了幾天,才放了出來。所以——來人很歉疚地表示,他只好按照那個收廢品的人的指點,來這里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退還這口鐘。

說到這里,老余和李碧玉基本上都還能接受。尤其是老余,本來對那口鐘就情有獨鐘,馬上就滿口答應了。李碧玉心中不是很樂意,但見來人說得誠懇,又是為了給長輩盡孝心,也就勉強同意了。但是,接下來的問題卻讓老余和李碧玉差點要和來人上法院去打官司——那人竟然說,他是花了五千塊錢從那個收廢品的人那里買的,而那個收廢品的人說他是用了四千塊錢從李碧玉手里收的。所以,來人表示,他不得不用這口鐘從李碧玉和老余這里換回四千塊錢。他甚至很委屈地做出最后的讓步,說實在不行他就換回三千塊錢算了,吃虧了兩千塊他自認倒霉。這一來可把李碧玉和老余弄急了,李碧玉指天發誓只賣了一百二十塊錢,是當黃銅賣的,多賣一分錢她就不是人,還把當天的情形復述了一遍,可那人根本不理會她的賭咒發誓,他說他相信那個收廢品的不會騙他。老余跳出來跟他講道理,說你要退鐘應該找那個收廢品的人去退,而不應該找我們。那人說那個收廢品的已經被抓走了,我找不著,找著了也沒用,要找你們倆找去。老余見他越說越離譜,態度也越來越蠻橫,頓時心火直往上竄,指著那人的鼻子喊起來:你膽子還真不小,敢訛詐到我頭上來了!知道我是什么人嗎?我是民政局的老干部!別說三千塊,就是三塊錢,我都不會退給你!你能拿我怎么樣?實話告訴你,這鐘里確實有一個橄欖樣的小零件,我把它扔到馬桶里去了!走!你跟我到派出所去!到法院去!

那人終于被老余的氣勢所震懾,縮著腦袋往后退了一步,垂頭喪氣地咕噥了幾句自認倒霉活該上當之類的話,抱起那口座鐘灰溜溜地逃走了。

老余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那人的背影教導李碧玉說:對付這種人,不給他點厲害看看就是不行!

隨后他們倆之間又開始爭吵起來,這個責怪那個不該賣鐘惹這種麻煩,那個責怪這個不該丟掉零件惹這種麻煩。精疲力竭之后,他們不再吵了,都喘著粗氣坐著,各自在心中恨他們覺得應該恨的人:李碧玉恨那個收廢品的,老余恨那個修鐘表的老鐘。

8

三天之后,來了幾個水電安裝工人,說是要給老余他們這棟樓更換下水管道。起初大家都不同意,說這些管道盡管銹了舊了,可照樣好用。等到大家知道這是上級部門對老居民區的關心愛護免費更換時,大家又一致表示堅決支持上級領導的英明舉措。當老余家那些快銹爛了的管道彎頭被水工們搬走時,李碧玉不由想起廢鐵漲價了,想跟水工討要這些廢管道,但最終還是沒好意思開口。

室內管道更換完之后,又來了一隊疏通室外下水道的工人。這批工人在一個穿絳紅色西裝、留著長發的中年人的指揮下沒日沒夜地工作,但他們的工作方法似乎很不得當,沒有動用疏通機和采泥機,完全采取人工操作,把淤泥一桶一桶地從下水道里拎上來,然后倒在一張大篩子里用自來水沖刷篩洗,好像不是在清除淤泥而是在淘金沙,結果弄得整片小區到處是污泥濁水臭氣沖天。人們把責任歸咎于那個負責指揮的人,看得出他是個外行,他手舞足蹈情緒高漲的樣子好像正在指揮一支交響樂團。不過他的工作態度還是值得肯定的,因為第三天他就和工人一樣,親自鉆到下水道里去了。這種以身作則身先士卒的作風很讓老余感慨。李碧玉覺得那個負責指揮的人有些眼熟,可又總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一個星期后的中午,滿頭滿臉滿身污泥的吳三貴從下水道的出口處爬出來,滾落到一條枯水河的河灘上。他本來可以翻身站起來的,但他坐在地上沒動,血紅的雙眼看見了一樣東西,那樣東西像一顆子彈把他槍斃了——在他身前不遠處的沙泥上,長著兩棵相依相偎的小樹苗。

魏可道不知什么時候也悄無聲息地出現了,蹲在河灘上,望著那兩棵小樹苗,拼命地抽煙。

不知過了多久,魏可道身后傳來一個聲音:“奇怪,這里怎么會長出銀杏樹來呢?”

魏可道回頭一看,見一個瘸子正站在他身后。魏可道的眉頭挑動了兩下,問:“你怎么知道這是銀杏樹?”

瘸子炫耀地說:“這種樹我見得多了,我的老家多得是。千年的、萬年的銀杏樹都有,我打獵時都見過。”

魏可道站起來,走到瘸子身旁,遞了一支煙給他,并為他點上火。魏可道問:“你的老家在哪兒?”

瘸子說:“在一個深山里,有一片老大的原始森林。”

吳三貴突然從地上跳起來,發出一陣怪異的大笑,像一只兔子那樣蹦來跳去。他忽然竄到魏可道跟前,猛地在瘸子的臉上抹了一把污泥,又把假發套摘下來,一下子扣在魏可道頭上,然后狂笑著一顛一跛地朝遠處跑去。

瘸子驚異地指著吳三貴的背影說:“他、他、他是怎么回事?好像瘋了!咦,腿好像也瘸了。”

“別管他。”魏可道若無其事地扔掉假發套,平緩而清晰地說,“我想請你帶我去一趟你的老家,我付你三千塊錢辛苦費,你干不干?”

瘸子瞪大了眼睛望著這個陌生人,心想自己真是操蛋,耳朵又出問題了。

第二年端午節前,老余到河灘上去采野艾葉,看到了兩棵綠蔥蔥的小樹。有個小孩正想搖晃這兩棵小樹,被老余制止了。不知為什么,他對這兩棵小樹有著特別的親切感,從此,看護這兩棵小樹成了老余晚年生活的主要內容。他當然不知道,這兩棵小樹是他種下的。也許這兩棵小樹會認識他。

責任編輯????木???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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