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慕竹

在江西吉水,流傳著一句歌謠:“割不盡的韭菜地,打不死的鄒元標。”鄒元標生于明嘉靖三十年(公元1551年),9歲就能誦讀“五經”,有“神童”的美譽。不過,他最令人稱道的并不是他的才學,而是他嫉惡如仇、剛直不阿的性格。
26歲時,鄒元標高中進士,被分配到刑部觀察政務,相當于實習生,學習業務知識和官場規則。沒想到,一個實習生一出場就令整個官場震動。原來在這一年的9月13日,內閣首輔張居正的父親病逝。按照大明制度,張居正必須“丁憂守制”,回家服喪27個月,但此時他正致力于推行“萬歷新政”,各項改革正進行到關鍵時刻,他擔心自己一旦離職,改革大業恐將前功盡棄,于是他和太監馮保一起策劃了“奪情”事件。所謂奪情也叫奪情起復,就是皇帝以工作需要為名縮短或取消臣子的“丁憂守制”,可不必去職,以素服辦公,不參加吉禮。
“奪情”之舉雖看似理由充分,但因為有違祖制,受到一些大臣的極力反對。其中以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四人最為激烈,上疏極諫,反對“奪情”。張居正怒不可遏,對四人施以“廷杖”。這板子打得有多狠?吳中行“廷杖幾斃”,幾乎被打死。后來中書舍人秦柱帶醫生救治他,去除腐爛的肉數十碗,足見刑罰之殘酷。一時間朝堂之上眾臣噤若寒蟬,無人再敢出聲。
正是在這個時候,鄒元標站了出來。他懷揣著連夜寫好的奏疏,上朝時正趕上吳中行等人受廷杖之刑,目睹了那血腥的場景。一般人早望而卻步了,然而等板子打完了,他毅然把懷里的奏疏拿出來交給中官,還哄騙他說:“我請個假,麻煩轉達!”等到奏疏傳到張居正手里,張居正氣得臉都白了,只見奏疏上寫道:“臣看到張居正的上疏說‘世上先有非同尋常的人,然后才能做非同尋常的事’,這是把奔喪看作尋常小事而不屑于去做的人。誰不知道人只有恪守仁、義、禮、智、信五種道德倫理才能成其為人?現在這個人,父母活著時不去照顧,父母死了不去奔喪,還自我吹噓為非同尋常的人,世道人心不認為他喪失天良,就認為他是豬狗禽獸,這能叫非同尋常的人嗎?”
這是將堂堂的內閣首輔、當朝宰相罵為禽獸,這誰能忍得了?震怒之下的張居正同樣大刑伺候,當庭賞了鄒元標八十大板。這八十大板打得他半死,一條腿也斷了。這還不算完,接著鄒元標又被流放到荒遠的貴州都勻衛。
許多人都贊鄒元標的骨頭夠硬,也嘆息他就此毀了大好前程。然而風水輪流轉,后來張居正死了,一些人看到了翻盤的機會,拼命詆毀他。萬歷皇帝下旨抄張居正的家,于是那些張居正的支持者被趕出朝廷,而過去那些反對者則成了功臣,被召回京師,提拔重用。鄒元標借這股東風,重新回到權力的中樞,被授職吏部給事中。
40年后,鄒元標70歲了,此時明朝已進入明熹宗朱由校的天啟年間。他感嘆于朝中黨派紛爭不斷,大臣勾心斗角,國勢日益衰落,想起萬歷朝張居正主政時的勃勃生機,毅然上疏給皇帝說:“江陵(張居正字江陵)功在社稷,過在身家,國家之議,死而后已,謂之社稷之臣,奚愧焉?”意思說張居正有功于社稷,不過在個人操守方面有些瑕疵,從國家的角度看,他的確做到了死而后已,可以稱得上社稷之臣。如果不為他平反,心中有愧啊!在鄒元標的極力推動下,明熹宗為張居正恢復了名譽,其子孫后代也可以蔭襲官職。
當初差點被張居正打死,現在回過頭來又為張居正鳴不平,鄒元標如此巨大的轉變讓許多人困惑不解。同僚左光斗問他:“你當年罵張居正,今天又為張居正說話,不是首鼠兩端嗎?”鄒元標感慨說:“沉浮半生,方知江陵之艱辛也。”有人說他全沒有了剛做官時的那種氣魄,他笑笑說:“大臣跟言官是有區別的。風度超絕,說話無所禁忌,是言官的事情;大臣關心的是國家大的利益和損害,以維護國體為己任,怎么能像年輕人那樣喜怒形于色呢?”
當年主考官把鄒元標進士考試的試卷拿給張居正看,張居正閱后感嘆說:“此子性剛直,可堪大用也。”看來,張居正沒有看錯人。沒錯,鄒元標不變的是他一生剛直不阿的品格,他一生多次被貶,卻從未低頭;變的則是他看問題的角度與方式。四十年世事磨礪,讓他理解了張居正的志向與苦衷,于是他選擇了盡力彌補自己過去的錯誤。
所謂正直,從來不是稱量別人的天平,而是丈量自己的標尺。一代言官鄒元標,為我們展示了正直的境界。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