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核心義整理常用詞詞義系統的方法和意義
——以“容”的詞義系統整理為例

石辰芳

(1.內蒙古師范大學 文學院，呼和浩特 010010；2.內蒙古大學創業學院，呼和浩特 010010)

傳統的詞義研究多著眼于疑難詞語的訓解，如今我們已認識到了梳理常用詞的意義系統對研究詞義演變的重要價值。梳理詞義系統的方法有很多，利用核心義為之便是其中之一。許多學者如宋永培、張聯榮、王云路等都對核心義做過一些論述，王云路曾說：“何為核心義，核心義不是本義，不是主要意義，不是常用意義，而是由本義概括而來的，貫穿于所有相關義項的核心部分……通常沒有一個具體詞是這個意義。”[1]由此可見，核心義可以貫穿一個詞的多個義項，利用核心義可以幫助我們辨別哪些詞義是引申義，哪些是假借義，進而將復雜的詞義系統整理清晰。本文以常用詞①“容”為例來說明運用核心義整理詞義系統的方法與意義。

一、“容”的核心義的提取

如何提取一個詞的核心義，張聯榮曾說：“確定詞的核心義，需要將詞的本義和引申義綜合起來加以歸納……這是一個‘二次抽象’的過程。”[2]提取核心義要立足于本義，并梳理該詞的各個義項，利用多部權威工具書可以較為全面掌握“容”的義項情況，這里綜合了《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辭源》和《辭海》四部辭書中對“容”的釋義，據此來歸納“容”的核心義。

“容”的本義是指“容納，裝盛”，《說文》：“容，盛也。從宀、谷。”徐鉉注：“屋與谷皆所以盛受也。”“容”的本義和“盛”十分相近，《說文》：“盛，黍稷在器中以祀者也。從皿成聲。”比較“容”和“盛”兩個詞的詞義系統，不難發現，“盛”的意義相對具體，指“以器物裝盛”，段注：“盛者、實于器中之名也。故亦器為盛。”而“容”的意義相對抽象也更為寬泛，不是用具體的器物裝盛，而是擴大或抽象為某個范圍，我們可以初步歸納其核心義為“以某個范圍盛納”。

二、利用核心義整理“容”的詞義系統的方法

(一)利用演繹推理法確定核心義可統攝的義項

核心義的提取是在綜合分析所有義項的基礎上再進行高度概括的結果。核心義提取得準確與否，還需要在梳理義項關系的過程中進一步得到驗證。

由本義“容納、裝盛”作為引申起點，由核心義“以某個范圍盛納”統攝，引申出了一系列意義，這些意義可以歸納為兩條脈絡：一條是相對具體的引申路徑，是由“容納，裝盛”引申出“接納、收留”，指把物或人等納入某個空間和范圍，也可以引申出“容量”，是指一定范圍內可容納的數量；另一條是相對抽象的引申路徑，是由本義“容納、裝盛”引申出“包容、寬容”，是指人的胸懷寬廣可容納，又引申出“可以、容許”，在一定范圍內可以被接納認可，在一定范圍內被容許的事就是“適宜”的，又有了“適宜、合益”之義等。

(二)利用邏輯相關法梳理詞義間的關系

“容”還有一個常用的意義是“容貌”，這個義項與核心義“以某個范圍盛納”無關。一般認為“容貌”是“容”的假借義，“容”本作“頌”，《說文·頁部》：“頌，皃也。”段注：“古作頌皃，今作容皃，古今字之異也。”“容貌”之“容”本作“頌”，是本有其字的假借。因此，“容納”之“容”與“容貌”之“容”實則為兩個詞，為了便于表述，后文把前者稱為“容1”，把后者稱為“容2”，“容1”和“容2”的詞義系統應是各自獨立的。

“容2”為“頌”之借字，其假借的本義為“容貌”，“容”和“貌”是一對同義詞，可以采用對比分析法來確定“容2”的核心義。比較而言“貌”側重外在的樣子，其核心特征是直觀可視的樣貌，而“容2”側重于借助容貌所體現的精神或狀態。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皃部》：“凡容言其內。皃言其外。”段氏強調“容2”和“貌”是內外之別，那么“容2”的核心義可歸納為“精神或狀態在表面上的體現”。

由“容貌”義引申出“神情和氣色”，指人的喜怒哀樂等精神情感或狀態在面容上的體現，又專指喜悅的神情“悅、歡喜”，引申指事物在表面上呈現的狀態，即“景象、氣象”，如果在人或事物的表面上施加一些東西，以此來體現某種特征或狀態，就有了“容飾”義，據此義 “容”又可以專指一種配飾用的刀，稱為“容刀”。此外，“威儀、禮法”義是指古代典禮中的動作儀節及待人接物的禮儀，這種禮儀是通過儀容舉止體現出的莊重的狀態和規范，進而又引申出“法度和規則”義，《辭源》對此意來源做出明確闡釋：“容㈤：人的儀節有一定的法度，故稱法度為容。”同時，“威儀、禮法”義還引申指“禮樂之官”。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容2”的核心義“精神或狀態在表面的體現”隱藏于絕大部分的義項的背后，同時串聯起各個義項，使它們緊密地處于這個核心義磁場當中。

(三)利用圖示法直觀呈現詞義的平面系統

核心義是高度抽象概括的意義，以核心義為中心形成的磁場中，每一個義項都是核心義的具體化體現。通過以上分析，“容1”和“容2”實際上是同形詞，我們利用圖示法將這兩個詞義系統呈現出來(見下圖)，這種放射狀的詞義系統不同于放射式的詞義引申系統，它直接表現的是每個義項與核心義的親疏遠近關系。

三、利用核心義整理“容”的詞義系統的意義

(一)有助于辨別假借義

通過上文分析我們可以明確，“容1”的核心義是 “以某個范圍盛納”，由該核心義統攝的若干義項均處于這個核心義磁場當中。“容2”的核心義是“精神或狀態外在體現”，這兩個核心義相去甚遠，二者當為兩個詞。

(二)有助于明確某些引申義的意義來源

1.障蔽物

“容”有一個比較特殊的義項“障蔽物”，古代行射禮時，在靶子的左前方有一曲圓形的皮制小屏風，是報靶者的藏身之處，這種屏障物稱為“容”，如《周禮·夏官·射人》：“三獲三容”，鄭注：“容者，乏也，待獲者所蔽也。”那么“容”為何就有了“屏障物”這個意義了呢？利用“容1”的核心義來分析，可以幫我們解答這個問題。

“容”雖然指“屏障物”，但“容”的詞義系統中并無與“屏障”有關的意義，鄭玄以“乏”釋“容”，何為“乏”，《說文·正部》：“乏，《春秋傳》曰：‘反正為乏。’”段注：“禮，受矢者曰正，拒矢者曰乏。”古代稱箭靶的中心位置為“正”，段注中的“受矢者”即為靶心，行射禮時報靶者用來防箭的護身物即為“拒矢者”，就是“乏”，因此“乏”和“容”都有防護和屏障的作用，但針對二者的區別，段注云：“以其御矢謂之乏，以獲者所容身謂之容。”“乏”強調遮擋抵御箭矢的功能，“容”則強調在屏障物后為報靶者提供了一個容身之所，這既與“容1”的本義“容納”有著緊密的關系，又符合核心義“以某個范圍盛納”的統攝，即報靶者容身于屏障物所提供的安全范圍內，這完全符合“容1”的核心義。由此，我們可以確定“障蔽物”是“容1”的一個引申義。

2.需要

《漢語大詞典》中“容”有一個義項是“需要”，如《韓非子·難一》：“聞開方事君十五年，齊衛之間不容數日行。”該句意為“齊衛之間不需要幾日的行程，距離很近”，用“需要”來解釋“容”是完全順應文意的，但從整個詞義系統來看“需要”這個意義與其他義項聯系都不緊密，“需要”義應該是由哪個意義引申來的呢？利用核心義可以幫助我們尋找答案。

先來對比《史記·張耳陳馀列傳》“將軍毋失時，時間不容息。”一句，這一句中的“容”是“容納”義，其核心義放在句中可以理解成“時間容納不下一聲喘息”，其范圍是“舉兵出擊的有限時機”，盛納的對象是“喘息”。兩句中的“容”所處的句子結構是完全一致的，都是“不+容+賓語”，并且《韓非子》中的“容”也是符合“以某個范圍盛納”這個核心義的，其核心義素在句中可以理解為“齊衛之間不容數日行”，范圍是“齊衛兩國之間的距離”，盛納的對象是“行程的天數”。顯然，如果把這一句中的“容”解釋為“容納”不符合我們的表達習慣，而解釋成“需要”或“用”等義就符合我們的表達習慣了，那么二者的區別在哪里呢？

這應當結合語境來考慮，“舉事的時機”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是從客觀角度出發的，是指事實不能容納，而“數日的行程” 是以人或人乘坐交通工具的速度為標尺來衡量的，是人主觀的判斷，因此同樣的句法結構和用詞，由于語境中主客觀的差別，使它們在語句中對應的是不同的意義。同時，我們可以確定“需要”這個義項是由“容1”的本義“容納”引申來的，它同樣也受到核心義“以某個范圍盛納”的統攝，如果我們直接去建立“容納”和“需要”的引申關系，難免會感到牽強，但利用核心義去對比分析，就更容易找到它們之間的意義聯系。

(三)有助于準確分析復音化后的詞義

復音詞的研究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以分析復音詞的結構為主要研究內容。近些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更為重視復音詞語義的研究，利用核心義來分析復音詞的意義便是有效的方法之一。

“從容”是含有“容”這一語素的一個常用復音詞，意為“悠閑舒緩，不慌不忙”，那么這個意義與“從”和“容”這兩個構詞語素有什么聯系呢？對于該詞較早的解釋見于鄭玄的《三禮注》，《禮記·學記》：“善待問者如撞鐘，叩之以小者則小鳴，叩之以大者則大鳴；待其從容，然后盡其聲。”鄭注：“從讀如‘富父舂戈’之舂。舂容，謂重撞擊也。始者一聲而已，學者既開其端意，進而復問，乃極說之，如撞鐘之聲成矣。”后孔穎達正義云：“舂謂擊也，以為聲之形容，言鐘之為體，必待其聲。每一舂而為一容，然后盡其聲。”

“從容”既然指撞擊鐘的過程，“從”為“撞擊”，那么“容”應是與承受撞擊或撞擊后鐘的聲音、形態等有關的意義。首先“容”當有承受撞擊的內涵，撞擊后發出的鐘聲必會隨著震動的減弱而由高到低、由強到弱，形象化地描述這一過程就是鐘受撞后承受撞擊，發出聲響，好似由鐘來逐漸收納聲音，直至聲音停止，全部收納完成。這樣的內涵恰恰與“容1”的核心義“以某個范圍盛納”不謀而合。這樣“從容”二字就可以完整地描述出撞鐘的整個過程。

那么“悠閑舒緩、“不慌不忙”義又是如何引申而來的呢？這應當還是基于撞鐘這一行為的聯想引申，撞鐘是發出撞擊動作后，產生聲音并待聲音減弱消散后再次撞擊，這是一個有著固定頻率的行為，兩次撞擊之間有一致的時間間隔，是有條不紊而非混亂無章的動作，因而看起來必然是悠閑舒緩、不慌不忙的。

以上通過利用核心義整理“容”的詞義系統，可以歸納一些具有通用價值和指導意義的原則。利用核心義可以追溯個別義項的意義來源，一個詞的詞義系統中往往會有個別義項看起來和其他詞義的關系不夠明顯，視為引申關系卻又十分牽強，實際上這些義項的隱含意義與核心義有著密切關系，同時利用核心義還可以分辨假借義以及準確分析復音化后的詞義等等，這都是我們在整理詞義系統時必須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

注釋：

①關于“常用詞”，汪維輝《東漢——隋常用詞演變研究》認為：“我們所說的常用詞主要是指那些自古以來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都經常會用到的、跟人類活動關系密切的詞，其核心就是基本詞。”本文采納這一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