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華
古代社會治理依托傳統家族自治法(下稱“中國家法”),以儒家倫理的核心價值為旨歸,以“家國一體”“法德兼治”為治理模式,成功整合各類資源,開發出迥然異于西方近代以來的社會治理模式和路徑,建構了一整套涵括了義務、同情、辭讓、正義和公德等制度化內容的文化體系。
布洛赫所著《封建社會》通過歷時考察,發現歐洲親族義務圈于十三世紀后漸次縮小,親屬聯盟亦不斷被削弱,政府當局甚至會強制推行發誓脫離親屬團體,最終導致了家族的式微甚至解體,強大的公權力組織替代了傳統家族力量,最終形成了“國家-公民”的二元治理雛形。[1]
相形之下,中國家族的歷史命運及其與國家的關系迥然異于西方發展路徑,不僅葆有強盛的生命力和獨立性,還能與國家和諧共榮,互動互通。法國著名漢學家汪德邁甚至認為,中國家族不但是人口再生產的基本單位,還擔負著經濟、教育甚至政治的功能,中國的一切規范也都是從家族規范中演繹、改造而來的。此點既構成家族治理的原型結構,也是鄉村治理的原點和基礎。緣乎此,汪德邁教授認為,從根本意義上講,中西文化是“差異性文化”,不能用自有標準去解釋、評價他國文化。[2]
繼而,以“家-國”二元定位為出發點,探討傳統家法價值提純的路向、標準、進路等核心問題,主張在全面梳理、甄別基礎上實現傳統家法的全方位現代轉型并提出具體制度借鑒建議,以期對當今社會治理提供有益參照。
一、“家-國”二元定位
(一)家政即國政
孔子最早談到治國先治家,孟子也談到了家、國和個體之間的關系,即“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認為天下的根本在于國,國的根本在于家,家的根本在于每一個具體的人。朱熹更明確指出:“家政修明,內外無怨。上天降祥,子孫吉昌。移之于官,則一官之政;移之于國,則一國之政”。國政源于家政,是家政的移植和運用。一個家庭法度井然,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內外和睦,自然家道隆興,子孫昌盛發達。這種治理模式用于治理地方,則為一地之政;用于治理國家,則為一國之政。其把家政和國政的關聯關系說得很清楚:家政明則國政明;家政不修無以修國政。只要治理目標明確,措施得當,家政必為善政,有利于家,有益于國。
(二)治家之難
家法是家族自治的重要規范,也是實現家國互通的前提和基礎。明末清初儒學大師孫奇逢主張:齊家之難,難于治國平天下。究其因,就是因為日常居家,特別容易受情感支配;大家都是親人,一旦情感占了上風,家法家規就難以實施推行。
一旦子女失于教化,就會遺患家族,危及社會。晚明大儒張履祥直陳其害:養子不教,不但害了自己子孫,還害了別人家女兒。如果嫁到你家,一輩子受苦受累。養女不教,不僅自留遺患,還害了別人家的兒子,連累別人家門不幸。正是基于這種認知,宋明以來的各大家族將家法提到了基礎性規范地位,也正是為了防范情感的泛濫引發非理性,歷代家法將治家納入了“依法治家”的軌道,將蒙養與圣功相結合。
(三)良性社會治理之基
就治理目標而論,家法推動了家族治理趨向制度化、儀式化、日常化,最終實現了公正高效的治理目標。
就治理依據而論,“家法—鄉約”“行規—國法”是中國社會治理依據的兩大維度和網絡,而家法是此種社會治理結構發生良性共振的基礎和前提。
就治理組織體系而論,家族是人才培育、輸出的最基本場域。家族既是一種內生性、身份性組織動員單元,也是一種外溢性、社會性力量。
就治理績效而論,傳統家族是傳承優秀文化的最基本單元,是良好道德風尚的最基本傳播媒介。優良的家風、家聲和有序的家道、家政既是治國、強國的津梁,也是實現家國共治的通道。
二、價值提純
如何對傳統家法進行價值提純,基于不同的目標路向和行為標準,自然會產生不同的結論。可見,這是系統性極強的工程。
(一)路向選擇
對傳統家法的價值提純需堅持自有文化標準和路向指引。
就社會治理宏觀層面考察,傳統家法形成的系統性家族管理規范,不僅有利于家業振興、家道傳承、家風良化,形成優勢競爭力和強大影響力,還是維護地方、國家穩定與富強的重要基石和前提。
就社會治理微觀層面考察,傳統家法由家庭及于國家,由個體及于社會,由修身及于交友為官,涵蓋了社會治理的各大要素和各類規范,有效達成了家族、地方的良性治理,形成了良好的社會秩序。
由內而外,家法的顯性功能有如下兩方面:一是律己標準,治家規矩。家法是子孫檢點、約束自身行為的準繩、依據;二是應世模范,為人準繩。修身齊家之外,家法嚴格規定了子弟的應世法則,對交友、婚姻、游宦等等都有明確規范,最終形成了身心、德才、名利、情理、安危、窮達、直隱等系統性價值觀念和行為指引,沉淀為謀身、謀家、謀國的人生智慧和應世法則。
特別需要說明的是,傳統家族治理體系具有強大的同化力和極廣的開放度,并不必然排斥西方科學理念的引入與制度的移植、改造,此點決定了古代家族治理理念與制度既可締造不可替代的文化傳承體系,亦葆有鮮活的生命力以及與外來先進文化的契合度,經過有效提純和科學正誤,可以為中國現代化轉型在轉型動力、模式選擇、制度構建等方面提供本土化有益資源。
(二)標準選擇
傳統家法屬于中國經驗,呈現的是一種中國智慧,此點決定了對傳統家法之研究亦必須堅守中國立場,不能單純以西方標準作為解讀、闡釋、提煉傳統家法的唯一標準。
這既是一種科學的精神,也是一種務實的精神。就科學精神而論,庫朗日史學研究方法或規則對史料的“癡迷”實則是對史實或歷史本相的尊重。庫朗日主張史學研究必須堅守三大原則:一是直接研究原始材料而且是直接地、極其詳盡地研究;二是僅僅相信這些材料所表明的東西;三是從過去的歷史中堅決地把可能由于方法錯誤而讀史時混入其中的近代思想剔出來。[3]
就務實精神而論,如果單純以西方“國家-社會”二元治理模式解讀傳統家法,不僅會出現價值錯位,還會出現嚴重誤讀,導致對傳統家法之全盤否棄。
質言之,評價傳統家法的標準必須堅持中國立場,回歸傳統中國固有的制度邏輯和實踐路徑,惟其如此,才能對“家國共治”“法德兼治”治理目標與模式進行理性衡估并從中開發出有益的現代質素。
(三)進路選擇
對傳統家法進行提純,至少應該考慮如下四個步驟和標準。
一是精準提純。在全面梳理、甄別的基礎上,對傳統家法所蘊含的核心價值進行提純,特別注重探索儒學義理之學于家族治理、地方治理、國家治理三方面如何確立基本價值基座并通過家法生成制度、推廣流布;另一方面,剔除傳統家法之身份特權、反人性治理措施,以吻合現代法治理念與法治體系。如傳統祠堂文化雖有其強大功能與正向價值,但亦多不合時宜的成分和大量糟粕,必須剔除。如宏觀層面的身份特權、反人道、違國法、歧視婦女卑幼等,如微觀層面的體罰危及族眾的健康權,人身侮辱危及人格權,等等,應當堅決摒棄。
二是科學分類。傳統家法名稱繁雜,類型眾多。就其規范指向而論,家法至少包含三個層次:上位概念系指家族內部各類自治規范及訓誡規約,次一級概念系統系指基于神權、父權而產生的家族管理規范及其實施路徑、治家策略,最狹窄意義上的家法,即指基于管理權而產生的懲戒權。但此類標準僅限于文本表達標準,尚需構建系統、科學、有效的標準體系,從存在形態、功能定位、管理目標等對傳統家法進行系統歸類,在此基礎上,確立特定標準,對家族自治法之內涵、外延、功能進行有效界分、識別。
三是合理定位。家法始于人倫,終于時用,是儒家義理之學的民間具體運用。本文力求于法權層面對傳統家法定性、定位,探尋家法、國法之間的一致性與互通性,借此明確家族自治法于現代社會治理、國家治理應有之功能性價值及其實現路徑。但有些問題因篇幅有限或邏輯構架原因,未能納入研究范圍。如民法典是否應當規定“家長權”?“家長”歷經百年誤讀誤解,已然被刻板化甚至污名化,但家長之于家庭內部自決權、外部法律責任承擔等問題的解決,不僅決定著未來民法典主體制度構建,還深刻影響著未來社會治理績效,必須于法權構建層面進行合理定位。
四是有效移入。傳統家法是一套相當復雜而精妙的管理規范體系,涵括了子女身心健康、知識積累、經驗傳授、交接應酬等各方面的規則、示范,更在家庭自治基礎上實現了與社會治理、國家治理的無縫對接。倘能有效移入,不僅能開發、挖掘出有利于化育人才的價值論、方法論,還能有效傳承優秀傳統文化,弘揚正向價值觀、世界觀、人生觀。
比如祭祖,這是一種純中國式的道德哲學,既是齊家之源,也是治國之本。祭祖儀式不僅是一種文化遺產,更是一種民族精神。祖先從來都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主牌位,而是流淌于子孫血液和精神中永恒的生物基因和文化記憶。從中可以有效提煉出感恩敬畏、團結和睦、和衷共濟等優良的文化元素和價值訴求,還可以開發出合于現代社會的正向價值和行為規范。
三、制度借鑒
傳統家法作為一種原生文化,不僅從生物學上確保了一個家族的血緣正統和身份認同,還從社會學上達成了凝聚族眾、穩定地方的功效,確立了基礎的人倫秩序、道德法則和行為準則,使整個家族長幼有序,分工明確,嚴防行為失范和極端化行為的出現,最終為地方治理、社會治理提供了價值立場、治理結構、動力機制、人才儲備等方面的積極支撐和制度供給。
揆諸傳統家法之優良質素與制度功效,可從如下四個方面,層第而下進行識別和借鑒。
(一)家國同構
此點構成中國古代社會治理的基礎結構,可從中開發出社會治理現代化轉型所需的制度資源。
中國早期國家的產生,便是政治國家與血緣團體的有效融合,形成了“國”與“家”的統一。宗法制與封建制相結合的治理結構雖然崩潰,但在軸心時代,儒家通過哲學突破建立了一套緣“家”而生的整體性社會政治理論,把“家”內的秩序形態擴大到整個國家秩序中,從而在哲學上重建了“家”與“國”的關聯。一統天下的“家產制”帝國為實現對廣土眾民的有效統治,經過改易更化,與父權制家庭關聯了起來,通過擬制,家庭與家庭關系重新成為國家治理的組織基礎和心智模型,從而在新的政治社會基礎之上重建了“家”與“國”的和合關系。“以國擬家而治”的治理體系賦予家庭以豐富的象征資本和強大的化育力量,使家庭一以貫之地成為中國鄉村組織與治理的基本單元。
(二)編戶齊民
此點構成中國古代社會治理的組織原理,即便于信息化、網絡化、城鎮化時代亦極具借鑒意義。
如對于古代中國的社會治理而言,最根本的問題和最大的風險就在于:正式制度供給極為有限,而疆域、人口卻異常龐大。國家無力在縣以下設置政權機構實施直接統治,有限的制度供給如何組織和治理廣土眾民?
家國同構的古代中國創生出一種“編戶齊民”的組織機制。其組織原理表現為:
1.將家庭作為社會數目管理的基本單位進行登記認證,使人口、身份、財產、行為各種社會事實化身為數字信息之流,不斷涌向權力中樞,為國家提供一套借助于家庭來安排、規制、細化權力關系的治理技術,為國家汲取、監管、分配體系的建立提供統計數據的基礎。
2.通過什伍編組之法將分散的家戶按照一定的單位和進制聯合起來,將散于遼闊國土之上的無量人口摶聚為上下相聯、層層相屬的共同體。
3.通過橫向的相互性的聯保連坐,在若干個家庭之間建立起基于信息的家際連帶責任,從而為單位家戶之間提供可持續的政治整合紐帶。
4.作為規訓主體的家戶成為政治整合和秩序生產的策源地,秩序被源源不斷地從家戶中生產出來,進而通過層層遞推、節節相制的治理技術被整合進共同體當中。
(三)家庭主義
此點構成中國社會治理的核心精神,適足為今時鄉村振興所借鑒。
近代以來,“家”與“國”脫鉤,政治國家不再需要血緣家庭的擬制,政治的公域與家庭的私域分化解紐。但是,在鄉村治理層面,家庭卻從未遠離,作為一個實存的血緣共同體,家庭依然發揮著塑造個體身份認同的意義生產作用,仍然是無數個體不得不依靠的重要資源甚至是唯一資源。
“一家一戶就是一個生產單位”是傳統中國社會的本質特征,也是當今社會的根本結構。可以說,中國社會的基本經濟單位是家庭而非個人,過去如此,現在亦如此。當一切資源還沒有達到可以回應個體主義所需的分配訴求前,中國社會只能踐行傳統“家庭主義”的行動邏輯,以家庭為意義世界的內核。
中國社會治理,特別是鄉村治理所必須面對的約束性社會前提與機制并沒有發生根本性改變。有鑒于此,不但有限官僚制的古代中國將家庭作為實現有效統治的治理主體,現代中國依然需要依靠作為初級組織的家庭實現作為次級組織的社會整合與治理。
(四)以家為本
改革開放以來,為了解決國家政權上移導致的治理真空問題,國家在廣大鄉村確立了村民自治制度。隨之而來的大規模人口的跨區域頻繁流動,使基層自治陷入了選舉和治理的雙重困境,選舉難以進行,治理難言績效。在個體和家庭之間,個體的流動性要大于家庭。家庭是更為穩定共同體的組成單元,以家庭為邊界呈現選舉意愿,更加具有穩定性和可操作性。應運而生的“戶內委托投票制度”和“戶代表制”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家庭這一社會單元的管理效能,并有利于強化家庭內部各成員之間的信任、協商和懲罰機制,保證同時處于家庭和村莊中的個體的權利得到實現,并借此維系村民自治共同體的存續。
此點無疑表明:“以家為本”的社會治理傳統依然有著強大的創造性和生命力,對于以家戶為基本生產單位、以家庭為意義世界內核的中國,社會治理不宜,至少目前的廣大鄉村社會不宜走西化的廢家庭而追求個人聯合,而應當通過創造性的轉化,嘗試著回歸家庭。當時代條件具備,再從個體“釋放”和聯合層面進行有效的社會轉換。
受地域、信息、科技等方面限制,傳統家族于制度構造和風險治理取得的成功絕非追模西方文化的結果,現代社會秩序與風險治理更不能簡單套用西方標準。
溝口雄三先生著力批判“歐化即現代化”錯誤命題,認為中西異途,西方標準既不能客觀衡量世界的存在,亦不能完整包容不同的文化。中國是迥異于西方文化存在的獨立世界,有著“內在化”的倫理、習慣、價值觀念。[4]
誠如湯因比所言:“每一個歷史文化模式都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其中各個部分都是相互依存的。”“一個人的佳肴可能成為另一個人的毒藥。”[5]盲目追隨,邯鄲學步,只能失卻自身文化固有之凝聚力與驅動力。
基金項目:中國法學會基礎研究重點激勵項目“傳統家法:秩序構造與風險治理”(項目編號:CLS-2018J03)階段性研究成果。
參考文獻:
[1][法]馬克·布洛赫.封建社會(上卷)[M].商務印書館,2012:240-243.
[2][法]汪德邁.中國文化思想研究[M].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6:13.
[3][美]J.M.湯普森.歷史著作史(下卷)[M].商務印書館,1982:511.
[4][日]溝口雄三.中國的思維世界,載[日]溝口雄三、小島毅主編:中國的思維世界[M].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3-6.
[5][英]湯因比.文明經受著考驗[M].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276.
作 者: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社交節目中心“法律講堂”欄目編導
責任編輯:劉小僑